披文入情,沿波讨源

2018-11-30 09:30王德高
语文教学与研究(教研天地) 2018年11期
关键词:文学作品文本情感

王德高

语文教学主要关乎阅读与写作。而阅读又是日常语文教学中的主要呈现形式,如何有效开展阅读教学,事关语文教学成败。从阅读的对象上来说,通常分为文学类作品阅读与非文学类作品阅读。非文学类作品阅读重在客观,重在客观理解,分歧要少;而文学类作品的阅读事关读者、作者的个人情感体验,存在很多歧见,有人认为是羚羊挂角,无迹可寻,纯属个人意会。然而,事实并非如此。丰富多样的文学作品,有的是情感指向明确,有的情感存在多种解读的空间与可能。其实,文本解读的空间无论是单一性还是丰富性,读者都必须把文本作为自己的依托。读者的解读,能依据文本合乎逻辑地自圆其说最为关键。

如何合乎逻辑地正确阅读文学作品?有什么方法?思考这些问题,首先要考虑文学作品的最大特点是什么。文学作品通常通过语言文字来塑造形象、意象等表达作者对社会人生的思考感受。1932年,海明威在其纪实性作品《午后之死》中,第一次把文学创作比做漂浮在大洋上的冰山:“冰山运动之雄伟壮观,是因为他只有八分之一在水面上。”文学作品就如漂浮在大海上的冰山的话,我们能看到的文字部分,就是冰山露出海面的部分。所以,阅读文学作品得有“透视眼”,能够看到“一望而不见”的地方。孙绍振先生在《名作细读》中曾说:“在语文课堂上重复学生一望而知的东西,我从中学生时代对之就十分厌恶。从那时我就立志,有朝一日,我当语文教师一定要讲出学生感觉到又说不出来,或者以为一望而知,其实是一无所知的东西来。”如何帮助学生读出“以为一望而知,其实是一无所知的东西来”?刘勰《文心雕龙·知音》:“夫缀文者情动而辞发,观文者披文以入情,沿波讨源,虽幽必显。”刘勰此语让我们对解读文学作品的认识茅塞顿开。为文者需要通过选择巧妙而又适合自己禀赋个性的语言形式,将自己的情思“包装”起来;阅读时,读者就应该品味语言文字,进入作者想要表达的情感世界。即使作者的表达晦涩深奥,读者只要抓准了文字之“波”,那么作者的情感之“源”也会大白天下。这与“或因枝以振叶,或沿波而讨源”(陆机《文赋》)中的文学思想也是一脉相通的。作者的情思与读者的感悟之间的桥梁就是文本,读者与作者要互相意会必须通过“文本之桥”。叶圣陶《语文教学二十韵》:“一字未宜忽,语语悟其神,惟文通彼此,譬如梁与津。”叶老的观点切中肯綮。结合自己的教学实践,我认为“悟”出“神”来,关键是要做到天眼偶开觑红尘、津渡不迷应有月以及于无声处听惊雷。

解读文本,着手语言,知微见著最是关键。李白《静夜思》中的“床”字理解,历来有一定争议。有人直接将“床”理解为今天一般意义上的卧具“床”,诗句传达的意思就是作者卧躺在床上,思乡无眠,那么这样的理解就要有一个前题,床在窗边,并且窗子足够大,月光能透过窗户洒在房间窗前的地面包括床上。即使古人的窗子足够大能解释,后诗中的“举”字还得有合理的解释就比较困难了,难道是作者躺在床上还要抬头望月?综合而言,这样的解释牵强。其实,“床”在古代汉语中有“井边围栏”的意思,如果取此意则处处都可圆满解释。因为“背井离乡”,所以来“床”前徘徊望月,作者在寂寞、孤苦、凄寒的秋夜月下思乡图景就宛在读者眼前。我们解读诗歌可能面临很多障碍,其中一大障碍就是时代的隔膜、语言的变迁,读者的当下语言储备有时会成为解读路障。周邦彦《苏幕遮》中的“叶上初阳干宿雨”中的“宿”字,同样值得玩味。周邦彦写这首词表达了自己的娴雅生活,一夜好眠,晨起观荷,心意恬淡。如果将“宿”理解成了“夜”则意趣大减。不用“夜”表明作者之意不在强调夜晚时间概念,而只是说明时间已经到第二天早晨,“宿”在这里,字意应为“隔夜的”,并且“宿”也有暗示“昨夜好眠”之意。古诗文中字意很重要,要结合诗境来理解。现代文学中的一些作品,语言风格往往也和作品的主旨情思相得益彰。读者抓住语言这把钥匙,也有利于打开作者的情感世界。《边城》开头段:

由四川过湖南去,靠东有一条官路。这官路将近湘西边境到了一个地方名为“茶峒”的小山城时,有一小溪,溪边有座白色小塔,塔下住了一户单独的人家。这人家只一个老人,一个女孩子,一只黄狗。

本段中多個“一”字,巧妙扣合“边”字,能充分体现边城“清寂孤朴”。汪曾祺说:“《边城》的语言是沈从文盛年的语言,最好的语言。既不似初期那样的放笔横扫,不加节制;也不似后期那样过事雕琢,流于晦涩。这时期的语言,每一句都‘鼓立饱满,充满水分,酸甜合度,像一篮新摘的烟台玛瑙樱桃。”早在30年代中期,沈从文就颇为自信地写道:“……说句公道话,我实在是比某些时下所谓作家高一筹的。我的工作行将超越一切而上。我的作品会比这些人的作品更传得久,播得远。我没有方法拒绝。”果然,就目前来看,沈从文的作品经受住了时代风云和时间的考验,成为了经典,其预言也变成了现实。文学是语言的艺术,沈从文的《边城》就是这样一篇艺术杰作。在这样的杰作中,语言形式的选择和作品的意蕴情思相得益彰。叶圣陶说:“文字是一道桥梁。这边的桥堍站着读者,那边的桥堍站着作者,通过了这一道桥梁,读者才和作者会面。不但会面,并且了解作者的心情,和作者的心情相契合。”读者若想走近作者,文本中所用到的语言文字是必经之桥。

除了文字,读者还要关注局部句序。例如海子的诗句“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则有一种动态渐变的画面感;如果换成“春暖花开,面朝大海”则少了春风拂面,春花次第开放的动态画面感,因为笔意落在了“面朝大海”这个动作上。关注语言的含义解释,字斟句酌,调换词语,改变句序等,都将有助于读者拨云见日。读者若能如此,可谓是“天眼偶开觑红尘”。

通常意义上讲,作者写文章就是为了让别人读,让别人懂他的意思,而不是为了自己懂。如何做到?就得重视文章的思路脉络。思路就好比是联通作者和阅读者的道路,如果作者想把自己的意思准确无误地输往读者的大脑,就得有比较明晰的思路。不过,作者在写文章时总是要考虑艺术地表达,即使有筋络骨骼般的思路,也会将它掩藏在丰腴的文字血肉之中。读者要想读明白,就得有一双能发现文章筋络骨骼的眼睛。由于文学作品更加追求手法的多样性,所以就更增加了读者解读作品的难度。读者需要仔细地品味,甚至是玩味、揣摩。叶圣陶曾在《揣摩》一文中说:“理解一篇作品,当然着重在它的主要意思,但是主要意思是靠全篇的各个部分烘托出来的,所以各个部分全都不能轻轻放过。”例如《白莽作〈孩儿塔〉序》,鲁迅从凄凉惆怅而起,诉说着自己内心的痛惜与焦灼,对当局的嘲讽与痛恨,一再克制压抑,直至情感喷薄而出,一组博喻句,一泻千里。思考前后文之间的关系,就会发现前文一再压抑,其实也在不断积蓄情感的力量,为后文的喷薄而出蓄足了势。另外,作者的文字中其实始终隐藏着一条充满着爱意的暖流,那就是对白莽的赞赏、对遗诗的激赏,最后不禁讴歌起遗诗的价值。因而,很多时候我们读此文,关注到了鲁迅先生的冷与恨;我们却忽视了先生心中的热与爱,这是穿上了冷与恨的外衣的大热与大爱。因此,读这类语言隐晦而情感丰厚的散文,我们就需要仔细品味文中的一字一词,关注前后段落之间的联系,思考为什么这么写,进而慢慢走进作者的情感世界。

有些文章前后联系松散,若不梳理文字内在脉络,恐会误读。例如从《项脊轩志》的文本来看,作者对自己的书房有怎样的记忆呢?惬意读书、环境清幽、满怀抱负。文中又有哪些可悲之处呢?慈母的离世、祖母的希冀落空、项脊轩未被焚。作者通过这些可喜与可悲之事抒发志向未现的苦闷、伤感,但是在内心依然满怀希望,尤其是在第三段中“殆有神护”隐含有此意。在回忆祖母时“长号不自禁”与回忆母亲时“泣”,细节之中也充分表明作者在此时仍是“志向在胸”。第四段文字是补记,这段文能和前文合为一体吗?能,因为这段文字追忆了自己和爱妻在轩中的美好时光,但同时也写到了妻子早逝之后内心无比颓丧与悲凉,读书振兴家族的愿望依然未实现。“久病无聊”何尝不是自己内心无比苦闷的症候?如果去概括第一段、第三段以及第四段中作者情感的变化,主要有:少年心事当拏云——家事纷繁志不消——蹉跎岁月感无聊。合而言之,本文重在写志抒怀。

把握思路,关键是重视整体阅读,依据主要内容整体把握文章的写作思维。不妨让学生明确读一篇文章要思考三个问题:写什么?怎么写?为什么这样写?首先要重视“写什么”的概括,这是进一步思考“怎么写”与“为什么这样写”的基础。“写什么”的概括可以逐段概括,然后进行归类合并,进而明确写作思路、写作手法、表达技巧——怎么写,在此基础上还原作者的写作思维过程。最后结合文本内容、作者情感进行读者的个性化评价、鉴赏,思考作者为什么这样写。这三个层面的思考,都离不开对文章思路的整体思考。有了整体思考之后,不妨再深入学习作者写作过程中的“读者意识”,提升自己的语文品质(王尚文语),以便学以致用,让自己的文章运思更加适切。在阅读与写作过程中都有思路意识,并且阅读和写作互相砥砺,此所谓“津渡不迷应有月”。

先从有人质疑“白发三千丈”开始说起。有人说这是李白在胡言乱语,就像“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一样。但如果从诗歌的整体出发,就能理解作者说出“疯语”的原由。李白写作《秋浦歌》时已经五十多岁了,理想抱负不能实现,反而受到压抑和朝廷排挤。写白发实为写愁绪,“三千丈”实为愁绪之长,只不过是将无形之愁夸张成了有形之白发,让人可知可感,甚至感到惊悚、魔幻。那么,“大如席”只不过写雪之大,不是客观写雪花之大。文学作品实属文艺范畴,就像我们在看电影、欣赏戏曲一样,我们不能将艺术简单等同于生活,艺术往往伴随着生活的变形、变异。叶圣陶曾言:“要鉴赏文艺,必须驱遣我们的想象,这意思就是:文艺作品往往不是倾筐倒箧地说的,说出来的只是一部分罢了,还有一部分所谓言外之意,弦外之音,至多只能够鉴赏一半;有时甚至一半也鉴赏不到,因为那没有说出来的一部分反而是極关重要的一部分。”又如贾岛所写的《寻隐者不遇》,非想象不能赏其妙来。“松下问童子”一句已经扣合题中的“寻”字,不过省略了作者满怀期待地登山过程以及心绪;“言师采药去”一句之前,其实省略了童子的回答“师父不在”以及作者的急切追问“你师父去哪里了”;“只在此山中”之前省略了作者请童子去寻师和童子寻找过程等内容;“云深不知处”其实包含了作者再次希望童子能找到师父的情意和童子再次寻找的过程。如果我们少了这些想象,那么这首诗无疑被我们读少了。我们也不可能从这首诗中读出人生中常有的况味:希望与失望相伴交替的常态存在。读诗大都如此,诗歌艺术和传统的书法、绘画艺术相通,都非常重视留白,所以运用想象能力非常重要。补充说一下,部分富有理趣的哲理诗应属例外。

读散文,尤其是读文言散文,想象能力必不可少。拿归有光的《项脊轩志》来说,合理的想象是我们解读文本的助力。项脊轩是作者读书的地方,本文写轩,但是结尾却以“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作结。静穆幽远,蕴藉悠长。如何理解领悟此景,需要联系前文加上想象。通过对前文描绘画面的合理想象,可知本文是在写轩,又是在写人,同时更是在抒情写怀。这种情怀超越了人事悲喜,有点物我两忘的冲淡,情在景中,树是作者所有这些情感累积生长而成。文学赏读,静心品味,合理推想,方可做到“于无声处听惊雷”。

总而言之,批文入情,沿波讨源,文学类文本解读应有“共识性”标准:点、线、面、体共同推进,或许这样才不会“只见树木,不见森林”,也不会“只见森林,不见树木”。所谓点,就是字或词语的准确理解;所谓线,就是要有脉络意识;所谓面,就是要有整体意识;所谓体,就是要有合理推想。这样才有助于读者做到“言文合一”,并认识到品味语言是一切文学作品解读的基础和起点,只有经过对文本语言的精品细读,才可以见到作者情志世界的群英缤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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