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世界的“化骨绵掌”

2018-12-03 02:04张学昕
长城 2018年5期
关键词:短篇小说小说情感

张学昕

写作是一种宿命。一个作家终其一生能寫出什么样的小说是一种宿命。而我感觉,一个小说家能写出什么样的短篇小说尤其是一种宿命。与长篇小说相比,短篇小说写作常常是一种灵感触角延伸至生活纵深处的一次闪耀,或者是,在一种经验、精神和感觉之间,故事、人物、语言、结构相约之后的不期而至。同时,它也是作家与存在世界、与自身的一次次激烈的博弈。从这个角度讲,作家有时又可能是被动的,冥冥之中是被某种事物本身所牵引的。余华在谈到他的写作过程时,就经常说起作家自己进行小说叙述时的某些失控状态。莫言也说过:小说在写我。但这里面却有一个重要的前提,那就是作家一定拥有对生活和现实进行寻找、发现和选择时的自信。大江健三郎在论及小说写作的时候,曾引用《圣经·约伯记》里的那句话“我是唯一一个逃出来向你报信的人”,他以此作为小说写作的最基本的准则。其实,这是需要一种开天阔地的勇气的。文学本身不会轻易给一个作家装模作样地拯救世界的机会,如何发现并且能够通报存在世界的奇妙和隽永的意味,绝不仅仅是一个小说家的道德良知,这其中还涉及到某种叙事的伦理和法则。

金仁顺的写作,在很大程度上就有一种宿命的意味,特别是对于她的短篇小说写作而言。其实,我更早时候读到她的《彼此》《云雀》和《桔梗谣》三个短篇小说时,就进一步意识到金仁顺与短篇小说之间的某种宿命。

记得金仁顺的长篇小说《春香》2008年发表时,我正在阅读程永新的那部《一个人的文学史》,在其中,曾读到金仁顺2002年写给程永新的一封信{1},她在信中坦诚地表达了她写作第一部长篇小说时的困扰。我不知道那部长篇是否就是后来的这部《春香》。也就是说,金仁顺在开始写作十余年的时候才构思、完成她的第一部长篇。这其中十五年的不算短暂的写作,她都在小心翼翼地经营着她的中、短篇。而实际上,自1996年起,金仁顺的短篇小说每年不过只有三四篇,甚至更少。看得出,她的写作,始终保持着一种审慎而轻松的心态,在我们这个时代,一个执着于中、短篇小说写作的作家,总是会令我们生出由衷的敬畏。我们最近在对金仁顺迄今创作的所有短篇小说的阅读中,开始觉察到了一个作家与某种文体、某种艺术样式的宿命般的神秘关系,即作家表现生活和存在世界的精神取向和艺术选择之间的微妙或把持方式。并且,我们从中感到,金仁顺的写作,的确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一种能够耐得住寂寞的写作,这不仅因为她能尽量地“出离”现实的喧嚣和嘈杂,沉浸于她虚构的精神、情感世界,还在于她对短篇小说的偏爱和执拗。她或许意识到了这种文体与自己艺术感觉和品位的某种契合,甚至小说写作中的自我精神纪实与虚构,带给她一种自信和自尊。“写作十年,我的生活如今可以用‘沉静来形容。我的写作始终不能——我也不想——把‘超越、‘理想、‘崇高之类的词具象化。对我而言,写作更像是一个可以独处的房间,能让我看看树,看看天,无所事事。”{2}那么,我们现在完全可以在金仁顺的小说里,体味到她十年来对自己写作方式或者说写作姿态的某种坚守,一种非功利性的、率性而纯粹的写作。这里面有她对生活、事物或存在世界的耐性,有“十年磨一剑”的韧性,加之,她丰富的想象力和虚构力量,久而久之,在她的小说里,就渐渐地生成一种对生活本身的洞穿力,金仁顺的文字中蕴藏的这种奇异的力量,通过性爱、情感的母题繁衍开来,并贯穿始终,她在一种命定的目标里展开了对世界的化骨绵掌。这时,虽然我们无法分清楚金仁顺究竟是想质疑和揭露什么,还是要彻底地击碎什么,但小说所带给我们的则是叙述文字之外无限的精神延伸,那是一种详尽而绵密、认真而有韵律的表达。

我最早对金仁顺小说的阅读始于上世纪末。有趣的是,那本薄薄的被冠以“文学新人类”的小说集《爱情冷气流》,与朱文颖、卫慧、周洁茹的小说集一道,成为当时部分年轻“七零后”的一次集体出场和亮相,还引发了那个时期的人们对她们“诡异”而冷峻的目光。回味起来,我们现在竟也能体会到她们写作的“先锋”意味、“反叛”倾向,以及越出某些意识形态、社会习俗、文学写作惯性边界有些“冒险”的青春写作。假如这样的作品出现在三十年前,简直就更加令人难以想象。其中,《爱情试纸》《冬天》《秘密》《外遇》和《玻璃咖啡馆》《爱情冷气流》几个短篇,可以视为金仁顺开始“出道”的带有浓郁的熏衣草味道的“青涩之作”。在这几篇作品中,虽说没有像她后来的作品将人的精神世界深层的东西、超常规的困扰剖示给我们,但也已见出金仁顺对人的情感的敏锐感觉,还有她能选择独特角度,准确把握事物、勾勒现实的能力。在这些短篇小说里,我们可以感觉到金仁顺写作出发时的用心准备和不可忽视的才情。

我们看到,除《玻璃咖啡馆》之外,前面四个短篇小说和《爱情冷气流》,都是描写两性关系的。《爱情试纸》是一个单纯得不能再单纯的小说,一句肆意的、不负责任的传言,险些彻底地毁损掉一个家庭。李宇的脆弱和方城的粗略使这个家庭付出了沉痛的代价,也足见出他们夫妻之间情感的脆弱和粗糙。这个有着轻喜剧味道的爱情小说习作,虽然没有我们期待的某种深刻,但我猜测,这时的金仁顺,就已经充分地意识到了什么是真正的小说。细细地体味就会发现,《冬天》和《外遇》在很大程度上发散着宿命的意味。《冬天》中,作家没有从表现夫妻恩爱的视角来写方旗的忠诚,而是刻意地表现一种执拗。《外遇》依靠出人意料的情节坚决地扭转了叙述的方向,虽然男女主人公庄建设和葛菲的“动作”像是经过蓄意设计的,但虚构的力量在金仁顺的小说里已经不可阻挡。这几篇小说给我们深刻的印象是:故事、结构、语言的简洁和单纯。这似乎开始呈现金仁顺短篇小说的一些重要品质。《爱情冷气流》将恋爱中的男女置于一个狭小的空间里,展示这一代人所处生存环境和精神、心理的困窘和压抑。一个喜欢在衣橱里做爱的男人,浮现出他们在生活中的不安、骚动和苦不堪言。李小心在万亚、洪树甚至更多女性之间的“腾挪”“轻浮”,在爱与无爱的间隙,在企盼和冷漠之间,让我们感到令人窒息、令人心碎的寒冷。“冷气流”和“衣橱”,隐喻出人与人关系和情感的灰冷、丑陋、挤压和变形的图景。可见,金仁顺的写作,一上手也是试图深入地探测到人性和情感的肌理。在中国当代社会的转型期,道德感和伦理观的变化、动荡不羁,人的心理坐标的失衡,造成内在的精神、情感的分裂和破碎,这已然是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残酷的真实。金仁顺不可能回避,只能面对,与众不同的是,她选择的叙述路径是,不断地在文字里重现那些情感、情绪等事象所隐藏的张力,一如花开展示了树的张力。

或许,我们很少能在金仁顺的短篇小说中体验到那种沧桑感,但她小说的字里行间却发散出一种强烈的充满诗性的苍凉、残酷的气息,这也许正是容易被我们所忽略的。我们发现,在她的这些短篇小说里,题材、故事、人物及其人物关系,还有出人意料或是意料之中的故事结局,小说的结构,大都是比较相近的。两性之间的关系及情感纠葛是小说的基本链条和框架。但从不同文本之间的内在张力方面看,从文本所表现的事实层面到精神价值层面,在她不断地持续、重叠和反复的对主题、意蕴的追逐中,小说文本则呈现了超出所谓“本质”属性的多极状态。我们注意到,金仁顺从上世纪九十年代至今的短篇小说,也发生了一些内在的变异,这也使我们清晰地看到她小说写作过程中的诸多“贯穿”性的、“成长”性因素,同时,我们也欣慰她终于没有被这样绵长的、颇具“近似性”的叙述所自我淹没。毫无疑问,金仁顺的小说是非常好看的小说。看得出来,金仁顺并不想描述或营构一个个美妙动人、具有极强吸引力的爱情故事,那些“艳遇”“外遇”“不期而遇”的场景和情境,也绝不单单是为了“好看”所布设的奇风异景,而是一次次进入生活现场,在大量具象化的细节中,逐一地裸现人物情感、性爱世界的经络和纹理。她刻意地寻求着生活的真实感和重量感,并在叙述中剥离或者打碎我们既往的道德秩序,进而颠覆我们的阅读和接受,尽显出金仁顺小说叙事的魔力。我想,这才是金仁顺小说叙事的精神内核所在。我们之所以格外愿意回顾和分析金仁顺这些早期的作品,是想寻找支配这位女作家写作的神秘的原驱力,以便能更确切地梳理她小说创作的精神走向。实际上,金仁顺最初的写作就表现出了她敏锐的艺术触觉,她很早就敏感地、自觉或不自觉地意识到:身体、欲望和性爱,始终是具有革命性的因素和力量,因为它代表了不能被编码的本质。

短篇小说《水边的阿狄丽亚》《云雀》《爱情诗》《秋千椅》《人说海边好风光》《拉维茨基进行曲》等等,还有一些中篇,金仁顺一次次地写到爱情、性爱或爱欲,人在情感、爱情或性爱方面的犹疑和徘徊。在对金仁顺小说最初的阅读中,我曾一度忧虑,她的小说会被锁定为“性爱小说”“爱情故事”之类,小说表现性爱固然是小说的天然权利,这就如同小说应该描写人物的幸福和忧伤,问题在于,如何才能够在爱情的两性空间里,思考或找到亘古永存的伟大命意。令我惊奇的是,金仁顺在一段段平易、樸素生活的表面之下,找到了需要我们悉心发现的动人故事。她在这些充满想象力的情爱故事里面所盛放的事物,在谨严、宽柔的景象中,表现出对现实世界和人性的尊重。无论是表现追求和渴望,失落和幻灭,悲凉或忧伤,幸福或缠绵,还是诗意与梦想,浪漫与纯真,金仁顺的叙述都在努力使纷杂、凌乱或坚硬的现实走向朴素的、诗的抒情。也就是说,金仁顺的小说所要表现的都是对于美好事物的渴望。这样,她的虚构和叙事,始终是在饱含个性的氛围中,沿着非物质性的方向呈现出富于魅力的一面。虽然,电影和小说本来就是两回事,但毫无疑问,小说《水边的阿狄丽亚》和剧本《绿茶》都给张元的电影提供了一个绝好的改编的蓝本。这部由金仁顺自己改编的剧本,给表演艺术根植了开阔的内涵。但这个小说最重要的特点和品质,就是单纯的抒情性。故事和人物单纯,叙事的目标和目的仿佛一根线索,也是清晰而单纯的,其间的情节虽然也会有持续的变换,但她是那样深入地体验着人物的内心,将人物内心深处矛盾着、撕裂着、悸动的灵魂平静地展示开来。

有人认为,金仁顺的小说似乎是在质疑着什么,情感或者爱情。其实,作家的写作与生活之间有无数紧密联系的纽带,但需要有对现实生活的精神的超越。实际上,质疑生活,质疑这个世界,也许并非小说唯一的功能和使命。人与人的信任、肯定、否定和情感纠缠,却都应该被安置在像金仁顺小说这种丰富多彩的单纯中。因为生活有时也许无需解释,文学作品本身也是这样。金仁顺的小说,从不让我们直接看到什么生活的本质或事物的真相,而是让我们看到一种单纯或纯粹的感情,这些被表现的情感,可能既没有浓度和强度,或许也没有情绪化的极致,但却有潜在的力度。小说《人说海边好风光》所展示的人性的复杂和微妙,以及坚硬,简直令我们瞠目。这个小说在一定程度上很像她早期的那篇《爱情试纸》,连环套般诡谲的人际、情感关系,极力地消除事件与人物之间一一对应的界限,一个人的欲望和梦想、爱与困扰的折磨,交织到若干人的身上,让每个人都努力在对象世界里找到爱的理由和应有的尊严。这或许也是人与人寻求内在交流的有效通道。

当然,小说有小说可以解决的问题,但也有它无法呈现和隐匿的盲点与空白。这也许正是小说的魅力所在。在“彼此”之间,有多少不可理喻或无法澄清的内蕴,我们面对生活的时候肯定是一言难尽的。金仁顺的小说叙述总是在接近两性之间那种由坚硬到柔软或者由柔软到坚硬的目光,撞击出人的心灵最隐秘的地方。她并没有像当时许多作家那样,在文本中非理性的、无节制地表达甚至制造幻象,她在骨子里是一位清醒的理想主义者。她不仅拥有超强的感受力,极为细腻的情感,而且,对人的行为方式、细节和灵魂深处的体察是异常冷静的。她发现了整个社会结构、家庭结构与人的情感本身,与人性间的偏离和天然的冲突。我认为,发表于2007年的短篇小说《彼此》,应当视为金仁顺短篇小说的成熟之作。在这里,我感觉金仁顺对短篇小说这种文体的理解也发生了相当大的变化。虽然,这篇小说同样是表现婚姻、情感错位和“婚外情”的小说,但她却能够将一篇婚姻爱情小说写得既起伏跌宕又从容不迫。这一次,她再一次挖掘人性的共性和惯性,以及人性中的某种顽固,以展示爱情脆弱的一面,情感的不堪一击。但是,她开始格外注意探查人物内心的不可抗拒性、偶然性、随机性因素。黎亚非与前夫郑昊一样,都在结婚前相似的时刻,无法抵御生命里的那最后一丝缠绵,无法彻底摆脱镌刻在内心深处的最原初的情感记忆,无力斩断情感历史的愁肠,与前妻或前夫发生最后的冲动。这看上去轻率而随意,实质上,这是由于男女主人公都不能在各自新的选择中获得新生所无法避免的情感选择的悖论。因此,在“彼此”之间,雍容大度和孤独寂寥,含糊其词和暧昧不明,忠诚和背叛,这些不能回避的矛盾冲突,给人与人的情感重新制造出隔膜、误解、裂隙。无论周祥生和黎亚非对这次重新获得的爱情如何倾心,沉实而且成熟,但依然无法在充满新质的契合里真正地涅槃,而可能在某一时刻就会发生不可预料的奇异转折。

这样看来,金仁顺讲述的故事,在诗意的背后都埋藏着一个悲剧性的、近乎残酷的宿命苦果。男性和女性几乎可能同时遭遇来自对方一侧的精神、情感冲击或重创。男人的光荣与梦想,女性的单纯与浪漫,这些美好的天性在理智与情感的拐点上,会像刀子一样,变得狭窄而锋利,甚至会剔掉它最后的原生态质地。我们在这里想进一步探究的是,金仁顺在多大的程度上来认真地印证什么是健康的、积极的、人性化的、具有美好品质的生活或者选择。

在这里,我们可以将“彼此”,看作是金仁顺情感叙述的一个整体性的隐喻。人的梦想若要植根于现实,“彼此”的世界就一定要完整和默契。我不知道,最终,这个令我们快慰的世界,会在生活、现实中可以不断呈现,还是只能在金仁顺的小说里被合情合理地虚构出来?还有,在小说文本之外,我们究竟还想看到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呢?我们究竟还需要多少这样能够打通现实和幻想的小说呢?

我想起美国当代短篇小说大师雷蒙·卡佛的话:“写作,或是任何形式的艺术创作都不仅仅是自我表达。它是一种交流”“我开始写东西的时候,期望值很低。在这个国家里,选择当一个短篇小说家或一个诗人,基本就等于让自己生活在阴影里,不会有人注意”{3}。而我们却没有在金仁顺的小说里看出任何自我的阴影或沉郁,相反,她在表现这些沉郁和悲凉的时候,给我们的是她更为积极和慷慨的姿态,尽管她也同样更多地选择短篇小说的方式与现实对话。也许她感觉到短篇小说这种文体方式,最为切近她对现实生活的内在感知,适合她将生活虚构、处理成一次记忆、一个梦境和一种情感的迷宫,隐现当代生活,表现当代人的情感、精神危机,以及在危机中的沉醉与挣扎。所以,我们总觉得,金仁顺是一位对自己的写作选择和取向异常坚执的作家。她耐心、细腻而平静地以自己的小说与生活进行对话和交流,这个过程对于她来说,不仅始终伴随着其自身真切的生活感受,同样,她也在竭力地通过小说语言对情感世界追根索源,凸现生活的意外和变迁莫测。

我们会在不同作品的叙述中,感到她也许是有意无意地使某些段落、情境、对话以特定的方式发生微妙的相似性重复,但在这种戏剧性的、不厌其烦的一次次叠映中,我们却看到了每一次相似性情感的细微差别,故事情节和人物心理节律的不同伸展和收缩,它们之间也一次次构成文本表达的“互文”。她的若干小说组成了若干的竹笋,细心的阅读者,一定会在层层剥笋式的展开中,领略到自己无限的感动。我曾一直在技术的层面探讨一些作家短篇小说写作的方法或策略,以及短篇小说获得力量的渊薮。我觉得金仁顺的短篇小说结构,往往是依靠叙述的自然性、内在规定性。好的短篇一定是可遇不可求的,是际遇和灵感的产物。金仁顺喜欢把小说写作视为“将过往生活进行‘碎片整理”,而且,“我们也是被选择而不是选择的一些人,一些故事找上了我们,如同灵魂附体,不把它们抖落出来我们就不得安生”{4}。显然,这里体现了金仁顺的自信,她的小说理念的日趋成熟。我们不怀疑她对自己钟情和热爱的小说写作的功力,作为被视为缺少生活沧桑感的“七零后”作家,在这个时候,内心的淬炼和艺术品质的高贵就显得特别重要。我们格外欣赏和认同金仁顺良好的艺术感觉和气质,其小说的形式感和纯粹性。这是一个有个性的作家必备的先天性因素或条件。我们看到,生活和情感的“碎片”,总是能够被她冷静地整理成一个个幽微入细、暗香浮动或灵魂颤动、撕心裂肺的梦与现实交织的文本,弥漫着感伤主义气息的文字,似梦似幻的氛围场景,人物之间或微妙、或朴素、或困窘的关系,以及相互间真诚的感应,金仁顺都能够赋予其一种直觉的把握。她显然已充分意识到自己探测生活的纵深度,事物发展变化的逻辑和本然性、人物的本能和非理性,因此,她能很好地掌握叙述的节制和分寸感。

《云雀》《水边的阿狄丽亚》和《拉维茨基进行曲》等几个短篇,在叙述节律的把握上都曾给我们留下深刻的印象。从中,我们能够体会到金仁顺小说叙事的形式感,审美表现方面的独特气质。

我一直在琢磨,《云雀》这篇小说的名字为什么叫“云雀”。一个在大学里读书的叫春风的女孩子,结识了一个在这个城市经商的韩国白领姜俊赫,他们之间产生了恋情,发生了并不算令人惊奇的“婚外恋情”故事。这期间,春风与同学裴自诚也在不经意间演绎着更“本色”的青春故事。问题在于,小说所讲述的这两个交叉的故事,一个平淡中透着悠长、沉郁和世故,一个张扬着本然、冲动和单纯。金仁顺很好地把握了人物在故事推进中情感方向的变化和内在玄妙,昭示爱情使人成熟、也使人迷惑的品性。小说在叙述过程中,充分而细腻地考虑在一种平易、朴素的语境里,将人在情感方面的暧昧性、自私性、肆意性和脆弱表现出来。最初,我们的阅读就一直被叙述所牢牢抓住,中规中矩地起承转合,轻轻地宽容、细腻的谅解,使情感或性爱在我们对日常生活的体味中不断地再生,却也不断地走入犹疑、矛盾的迷津。也许,正是因为金仁顺并不想在小说中追问什么,才使得她的叙述和结构没有太多的负担,她的故事总是散发出轻逸、浪漫的余韵。可以说,这种对人的行为细节和心灵深处的感知,是非常冷静的,阅读《爱情诗》《彼此》《秋千椅》等小说,你也会处处可以感到她叙述的节制。这里面,小说不回避“性”的冲动和缠绵,但她绝非满足于对人的潜意识或非道德化冲动的控制,很少将自我的情绪同化在人物的身上,更不用二元对立的价值视角恒定人性的复杂,而是表现性爱、情爱和爱情本身的自然和美妙。这样,金仁顺小说叙述的结构和节律,就在很大程度上“连通”了生活的自然形态,并以此凸现出社会结构、家庭结构以及人性的偏离和冲突。特别是,金仁顺的小说语言,舒缓有致,天然具有的文学质感,构成对她小说叙述力度的美学支撑。在许多短篇小说中,金仁顺还小心翼翼地在人物的心理层面进行艺术解剖,不经意间制造出情感的落差和悬疑,使人在徐徐前行的叙述中体会内心世界的奇崛诡秘,甚至渊深狂乱,她通过引爆人物的内心世界而引爆整个生活世界。《松树镇》《莫莫格》和《爱情进行曲》,这几个短篇在人物心理的呈现和挖掘上就显示了她的干练和细致。

只要简单归结一下,金仁顺小说不断呈现的几个主题意蕴及其小说结构方式,我们就会發现,她特别热衷、习惯选择出其不意的跌宕叙述将人物和故事引向宿命的结局。在一定程度上,这些小说中的戏剧性场景,给我们的感觉就如同一场场排练,现实与虚构模糊呈现,你无法不相信,虚构的故事、小说对现实或存在世界的“扭转”性想象,不时地越出体验的边界,给我们提供一个洞察现代人情感、灵魂的不安和悸动、“婚外恋情”的新视界。这些无疑是现实情感和人心的具象写照,浮现着当代生活不容忽略的、最为深刻的精神主题。

王安忆认为:“小说是目的性比较模糊的东西,它不是那样直逼目的地,或者说,它的目的地比较广阔。”{5}以我们对金仁顺的阅读,可以肯定,金仁顺的“目的地”是非常开阔的,因为她有不可估量的才气和叙述能源。但是,我们提醒金仁顺应该注意的是,她的小说题材的单一性,小说布局及其结构的缺少腾挪,长此以往,必然会造成文学表达格局的狭小,也可能会造成自身整体性写作视域的某种局限。我们认为,金仁顺的这个“彼此”世界,恐怕决不是一种经验生活的简单积累,也不仅仅是小说功能追求方面的对称、平衡和修辞的完整,所以,她的小说写作,需要一种更为结实的结构力,更具精神境界的叙事信仰,这就不仅要有“化骨绵掌”般的激情和彻骨力量,还要有那种对于世界的宽容情怀,对生活的虔诚心和承载力,也就是说,要深切地表现出存在世界的重量感,呈现出小说所特有的对生活的判断力和高渺状态。在此,我们对金仁顺的写作满怀信心和期待,相信她有着比较广阔的目的地,因为,我们已经在她的长篇小说《春香》中看到了这种变化的端倪,而这部长篇完全也可以视为短篇小说写作之中的厚积薄发。

注释:

{1}程永新:《一个人的文学史》,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99-100页。

{2}金仁顺:《时间的化骨绵掌》,载《作家》2008年第七期。

{3}雷蒙·卡佛:《大教堂》,译林出版社2009年版,233页、238页。

{4}金仁顺:《之所以是我们》,载林建法、徐连源编《中国当代作家面面观——寻找文学的灵魂》,春风文艺出版社2003年版,459页。

{5}王安忆:《王安忆读书笔记》,新星出版社2007年版,217页。

责任编辑 梅 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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