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田的蛾

2018-12-04 05:47潘小楼
民族文学 2018年11期
关键词:凯莉

潘小楼

一、失眠症

一只蛾蛰伏在墙角,等待它的夜晚。

我不知道它是否意识到,自己生就了一副好披挂:明黄色硕大的翅膀上,一对瞳孔深不见底,没有任何过渡,连上弯刀状的双角,躯干则是坚挺刚正的鼻梁,也没有任何过渡,连上尾部的一口尖牙。

它终于扑扇起来,明灭中像张傩戏面具。空气中被划开了一圈小小的涟漪,等到纹路平复,蛾消失了,暮色中,一辆绿皮火车已经趴在轨道上喘息。

失眠的第二十一天,世界开始黏稠,光滑,柔软,富有弹性。它变得善于吞噬,并不着痕迹。

比如说,一只蛾。

比如说,一辆火车。

比如说,一个夜晚。

我的座位在硬座的第一节车厢。现在是傍晚六点。真正的夜晚还没有到来,只是云层很厚,像一条巨大的龙低低地盘过。下一场雨还没有来,车窗上还留着上一站的雨点,车厢里也还存着上一站的人,我就像站在一个夹层里。老实说我讨厌这个样子。一切即将发生,却还来不及发生。像极了我近段时间以来的失眠。

并不是说完全没有入睡的可能。

大概在凌晨四点,我的肉身会被地心引力一点点浸没。我以为是梦。但梦是没有重量的。可那时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让你感知到肉身的沉重,我带不动它。有时候意念忽而飞升起来,而肉身却拖着它坠落下去。一次又一次的尝试终于使我明白,肉身是意念在扑腾时最沉重的累赘。我想把两者的粘连处剪平,我想从肉身的束縛中解脱出来。但我也明白,一旦我这么做,我的意念会像断线的风筝一样,掉落在某处的最深处。失眠有时候就是这般让人惶恐。所以,我有时候不得不反过来,求助于肉身,用它去牵制意念。它像锚一样,把意识牢牢囚禁在固定的水域。有时候我看起来双目放空,或是闭目养神,其实都是为了疲于奔命。

将睡未睡的世界,更像一条狭长的过道。我张开双臂,就能摸到两堵墙。这边,是灵肉相安的现实。另一边,是梦。两堵墙一天天逼近。我倒更愿意它们挤到一处,把我榨成肉酱,界线崩塌。那样的话,至少我不会因为这个发疯。

失眠是从第一个舍友搬离大学宿舍开始的,或许还要更早,我不知道。失眠的机制很难搞得清楚,就算弄清楚,也不一定能拿它怎么办。212万,四年前我压根没想过,这个数字跟我有什么关系,现在,它变成了一个个和我一起拼工作机会的人。言归正传,第一个离开的室友找的职位,是郊区一家工厂的厂长助理。五年后,在工厂的原址上建起了一所学校。经营的产品从有形转向无形,主打一种名为“教练技术”的培训项目,量贩个人潜能、人际关系、管理水平、人生规划。厂长变成了校长,她作为元老之一,成了副校长。她开着悍马参加同学婚礼,据说在仙湖的天池山还有一栋别墅。尽管有人说那所学校已经被工商部门盯上,但撇开那些流言蜚语,她还算得上一个成功的人。

第二个搬出去的舍友,曾经有个高速公路管理局的领导对她赞赏有加,但她犹豫再三,还是拒绝了,理由是自己内分泌失调,下盘宽大,套上管理局的制服不会好看。学中文的人能够在学术上走多远,得看她英文有多好。她英文还不错。而我七年后会在一张网红照上认出她。照片里的她躺在床上,穿着大红博士袍,嘴唇刷得猩红,身下铺着她一路升级打怪赢来的三十七张证书。

最后一个室友,每天不是抱着宿舍的红色座机,就是到厕所里干吐。她没有关门。我听得真切。“这世界令人作呕。”她向我解释道。电话终于在她怀里响起来。我才知道,令她作呕的不是整个世界,而是某个男人。他终于说服自己到楼下,把她接走。此后,他们将在柴米油盐,生儿育女里积极避世。她从来没有工作,也再没出来工作。虽然我们常看到她在朋友圈吐槽家庭主妇生活,并不时表现出对职业女性的艳羡,但见过他们一家四口的人都说,她看上去也没那么糟。

大四的最后一个月里,宿舍里只剩我一个人。幻听在死寂中愈发猖獗。意念中的电话铃声一次次把我从迷瞪中拽起。幻听的缘起不是渴望,相反,我抗拒那铃声。这事说起来有点复杂。与其说我害怕失业,不如说我更害怕为了避免失业而不得不接受现实。离毕业大限近一天,我就越困窘。

“将来要做什么呢?”旁边的父亲这么问我。

那时候中考刚结束,我和父亲站在刷了绿漆的钢筋护栏边上,在他工作的水泥厂的江边公园,其实也就是用水泥圈起来的几棵台湾相思树,外加几墩水泥砌的座椅。

我没有回答。我眼前是一片迷雾。如果雾气散尽,我会看到一片静止的水域和一个简易的工厂码头。搬运工们正颤颤巍巍踩着木板,把一袋袋水泥扛上货船码好。但浓雾没有散开,那边有可能藏着任何事物,你不想要的,或你想要的。

能做什么呢,我也在问自己。工作对我来说是一件过于“正经”的事,而我向来在正经的事和人身上就没交过好运。比如说,我的脑子总是走得比话语更快,当话语要试图驯服思维这匹野马的时候,表现出来的就是各种困窘:磕磕巴巴,前言不搭后语,跳跃,以致于父亲母亲认定我有表达障碍,而早早放弃了要我在人前“讲故事”的表演——要知道,这可是不少父母的嗜好呢。比如说,上了初中后,我总能在地理、历史、生物这些科目上考得不菲的分数,当它们还是“副科”,对中考最终成绩毫无裨益的时候。而我之所以觉得它们这么有意思,或许正是因为它们还没列入“主科”也未可知。又比如说,我的身体在世界的另一边总能游弋自如,而在这一边则缺乏协调性,甚至在军训走正步的时候,一紧张起来,还会同手同脚,以致于父母后来也断了让我学打篮球的念头——要知道,和乒乓球一样,篮球在机关企事业单位里可是最“正经”的体育特长呢。

我当年的选择,后来被周边的人定性为从小就对自己的人生规划很有主意。我眼睁睁看着体制内的末班车在我面前停下,又闭门开走。我放弃了厂里定点的中等专业学校名额,尽管那是中专包分配的最后一届。至于,那些中专毕业回来接父母班的职工子弟,后来因工厂倒闭下岗就另说了,而我去读高中后,真的考上了大学,也都是误打误撞。对我来说,不过为自己的拖延症寻找多一点可以喘息的空间罢了。人总会针对自己的缺陷练就出特别的本领,这是一种生存本能。

在大学最后的一个月里,我每天只出一趟门,去食堂和低年级的混在一块吃午饭,再把晚饭打包回来。觅食路上阳光汹涌,我像某种误入的夜行动物。我发现自己走不了直线,更走不了匀速,总是卡卡顿顿,带着半梦半醒的微醺。我想起宿管科阿姨收养的那只中华田园犬,也就是土狗。它刚被捡回来的时候,才几个月大,被一辆三轮车碾过,脊椎受损。阿姨养了一年多,它毛色金黄油亮,乍一看跟一般的阿黄没什么区别,只是走着走着,后半边身子就慢慢歪向一边,与头部折成九十度,小家伙欢快不觉,它已经习惯在失衡中寻找平衡。我想,在迎面走过来的人眼里,我大概也是这样的。和它不同的是,我因失控而痛苦。

炸蛋,是那段时间我吃下的食物里唯一还保有印象的。我不知道这是传统菜谱上的做法,还是本院食堂师傅的独创,毕业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师傅们把鸡蛋打到热油里,把它翻炸成丝瓜络般的一团,然后再用醋溜。他们用的不是米醋,而是人工合成的醋精。一口咬下去,蛋络里饱含的汁液直呛大脑皮层。我要的就是这股劲。那是当时唯一能够刺激到我的食物,也是唯一能够提醒我在进食的食物。

总的说来,在等待的日子里,我每天最重要的事,就是吃,排泄,以及设法无限接近睡眠。前室友没有搬走的粉色健康秤告诉我,在这段时间里,我体重破百,比原来重了十六斤。但这十六斤的实体没有给我带来困扰。相反,我觉得自己越来越轻快。如果你做过飞翔的梦,你会理解那种反重力悬浮。起初我只是觉得自己的质量变小,接近于无。紧接着,周边的人、事、物,都失却了质量的概念。它们从固有的形体里脱缰出来,变成一团团浅浅淡淡的影子,有时候是重影。我既可以被阴影拥抱,也可以被阳光穿透。我可以轻快如风。我甚至可以在一阵痉挛中掠过所有。这几乎让我相信自己身处极乐。但有时候我发现自己孤零零悬浮在混沌里,没有任何参照,包括声音。这经历似曾相识。我才又明白过来,失却质量的副作用是,我有可能在一念之间被吹散到时间和空间的任何一个角落。那里有可能是初始,也有可能是终结,不管是哪一个,都不是我想呆的地方。

越是在将睡未睡之时,你就越是想找出它们的边界。那条边界是我唯一想得到的救命稻草。有人说疼痛是睡梦和清醒最好的分界线。要我说,这完全不可靠。早先时候我做过一个梦,梦见自己小时候被妈妈带到厂医务室拔牙。医生阿姨姓庞,清瘦得像鹤属鸟类。她有两个和她一样瘦的儿子。有一次在职工食堂,他们排在我前面,我看到他们向食堂大娘托出铝饭盒,他们抓住饭盒的手也类似于鸟爪。话又说回来,医生阿姨在梦里钳住我一颗大牙。她细长的指关节会让人联系到诸如“灵巧”“轻快”之类的词。这联想让人麻痹。她甚至没有像往时一样,顾左右而言他,猛然奋力一拔,在你的痛感发作前完成作业,而是左摇右绞。我聽到牙神经们在我口腔里失声尖叫,刚刚被唤醒就要上断头台的那种叫法,焦灼感直冲我大脑皮层,直到醒来,我的头皮还是麻的。我第一时间用舌头抵住那颗牙齿,硬硬的还在。我终于明白在梦里也是能感觉到疼痛的。而半梦半醒之间,有时候压根感觉不到疼痛。或者说,完全不在意疼痛这回事。有一次,我突发奇想,抡起胳膊就咬。咬合感是绵软的,像咬着块乳胶,而胳膊那边也没有任何感觉,不过或许是我的大脑皮层怠于作出反应。如果不是后来看到胳膊上紫红的齿印,我压根没想到自己会干出这样的事。

安眠有时候离我很近,近在咫尺,却似乎隔着一层膜,你奋力朝那边冲,它会把你反弹回来。让人大为光火的是,它轻拿轻放的,甚至没有把你当成一个量级上的对手——事实上也是如此。

不过和半梦半醒相比,清醒更让我感到害怕。通常会出现在天亮之前。我知道东方即将又出现鱼肚白,一个夜晚即将又平白无故地过去。而恐惧只会让失眠的轮廓更加分明。眼前的镜子就像一汪水面,你伸出手,一圈小小的水晕过后,你就能同另一个黑暗中的自己握手。四下里都是一片死寂,你像是坐在一颗孤独的星球上遥望,一切都如真似幻。窗外大叶羊蹄甲的花朵落到地上又重新站上枝头。树下那两个垃圾桶看着你,不时在耳语着什么。小广场中心的孔子雕像跳下基座,甩开宽大的衣袖,双掌扣合,像是等待着什么。黛青树丛中蹿出一头甪端(当时我并不知道那叫“甪端”,我以为看到的是独角的麒麟)。雕像翻身骑上,绝尘而去。也不知道第二天太阳升起,是否会照在一墩空基座上。而楼下的草地则像一床送到你面前的床垫,柔软无比,似乎拥抱它,就会得到永远不被打扰的安眠……

我终于等来了录用电话,在离校大限那天下午。放下电话,我就在历数半年来参加的双选会。我想不起来这一家是哪一场的。那些招聘会的单位和公司是数以千计的,简历是成捆运送的。何况,我还在网上投出了数不清的简历。

大雨滂沱,在火车开动后不久。端起水盆往下倒的那种下法。简直毫无道理。雨水一瓢瓢淋到车窗上,一波水纹还来不及成形,又被另一波覆盖。乘客中引起了小小的躁动。车厢里的人不是很多,有的挪到靠车窗的空位上,啧啧惊叹向外看,尽管他们什么也看不见。那是上车不久的乘客。而那些没有反应的,不知道已经在车上呆了多久,他们的眼神和隧道一样空洞。

水幕的变幻止住了,车厢变亮了,是火车驶进了隧道。

录用通知并没有能让我安然入睡。不时有那么些瞬间,我的官能感受异常敏感,体验和经验以一种我无法理解的逻辑不断拆分和重组。我并不是没有试图干预——倒不是为建立专属的秩序,而是在求证自己站在界线的哪一边。发现不过徒劳后,我只得退到一旁,观看它们诡变多端的运行。

我看到个蓝靛蚊帐方块,耳边是奶奶的声音。那是小时候我躺在床上听奶奶讲故事。她的牙齿差不多掉光了,吐字漏风,让那些故事显得鲜亮又斑驳:

有个女人,丈夫出了趟远门,再没回来。她想他。她找到了个高人,说,求求你让我再见他一面呀。高人说,当真要见么,现在的他已经不是以前的他了。她说,在我心里,都是一样的。高人说,那你回去,某年某月某日某时某刻,他会回到家里。她欢天喜地回去了。终于等到那天,她敞开正门,没见到男人的踪影。到了高人说的那个时辰,有团白雾,从堂屋的洞口升起(老家的民居是杆栏式建筑,上层住人,下层圈畜),坐到中堂的太师椅上。她没有上前。没过多久,雾人便悻悻然从来的地方遁形了。

火车驶出了隧道,云层还是很厚,但变成了雾雨,密密匝匝的,像雾人的族人,在窗外连排站着。

我正进入他的国度。我现在知道他的哀伤了。我能看透他那双藏在迷雾背后的双眼。

二、傍晚六点的火车

车窗上映照出一个黄色身影,是那个女孩。自从我上车后,她就一直盯着我,从车厢头到车厢尾。三排两排地朝我挪位子。确认我在玻璃里看到她后,她干脆坐到了我对面。她和我年纪差不多,扫肩头发,穿着件半旧不新的明黄棉布衬衫。对于最亲近的人,都有这种感觉:当你对着她时,她脸上的所有细节都是合理的,而当你别过脸去,再试图拼起她的脸时,却不知道该如何说起。奇怪的是,我和她从未见过。

“去哪儿?”

“工作。”

“噢——”她拉长的调子意味深长。

就算是陌生人,无意中刺到点子上,还是会让你心虚。

“什么工作?”

按理说先报名号。我又心虚了。我不清楚“那边”是委员会、文化协会、研究中心,还是出版社。负责人匆匆带过了。而我总觉得要是刻意去问,和挑战他们的权威无异,换句话说,我还不如直接弃权——弃权?不存在的。就像趋光是飞虫的本性,和在原地呆着不动相比,有路可走先走起来,似乎是更好的主意。

“编字典的,《规范汉语辞典》。”我在“规范”二字上加重语气,试图扳回些底气。

她点了点头,但她紧抿的嘴唇和微微皱起的下巴却表示出相反的意思。

我继续说:“这么说吧,如果你姓‘肖,小月‘肖,读“消”是不规范的。规范的做法是,要么改读第四声‘笑,要么改姓‘萧,萧山的‘萧。”

“还好我不姓肖。不过我还是更愿意管姓肖的人继续叫‘肖。”

“你可以那么叫,但我还是要说,那是不规范的。”

刚才的煞有介事都是瞎扯。事实上,那边给我提供的岗位,不是汉语言文字学编辑,而是资料员,平时的工作各自为政:每天领取辞典的打印稿,核对是否按音序音调排列正确,每个字或词的读音是否正确,存疑或有更好的修改意见,标注清楚。争议比较大的,则在每周四的例会上提出,由编写委员核定。等到后期,则是一二三校。当负责人在电话里和我描述这个岗位时,我产生了莫名的亲切。我是在工厂里长大的,各自为政的流水线作业,我不是第一次听说。固定等同于稳定,我的经历和经验对此是认同的。

“好吧,”她没打算跟我争下去,“你在哪一站下车?”

“终点站。”那边的负责人跟我说了,就在这趟车的终点站下车,找到老城区,在一条叫“华光里”的巷子尽头,竖条木板上白底黑字写着“《规范汉语辞典》编纂会”的,就是。

她的嘴唇抿得更紧了,下巴也皱得更厉害,不过她还是点了点头。当你知道的事远比另一个人多,但你不得不安抚他的无知,并且还为此感到得意的时候,可不就是这样的吗。她四下瞟了一眼,凑近我:“我想你可能没有搞清状况,这趟车——没有终点站。”末了,她伸出食指轻压在唇上,做一个“嘘”的动作。

我已经向她透露了太多个人信息,而自己对她还一无所知,意识到这一点,我第一反应是:她是不是从疯人院跑出来的精神病患?她的皮革包里是不是藏了一把即将要刺向我的尖刀?她会不会在微笑着和我聊天气的下一秒就扑倒我,用寒光闪闪的尖牙咬断我的喉管?

她似乎觉察到我的顾虑,大笑起来,又倏地收了声,说:“你这趟行程要花多少时间?”

“二十四小时。”我在火车站的电子屏上确认过。

“从你上车到现在,已经过二十四个小时了。”

“我刚坐下不久。”

就在这时,火车上传来了广播声:“……列车即将到达上地站,请在上地站的旅客准备好自己的行李下车……”

上地上地上地,我知道这个站名。那是我上车的站名。

她耸耸肩,往椅背一靠,抱起手看着我,仿佛在说:“看,到底谁疯了?”

在我失眠的第二十一天,不,应该是第二十二天。一个二十四小时莫名消失了。“模糊”和“消失”是两个概念。如果我不做点什么,下一个二十四小时,剩下的无数个二十四小时,都有可能消失。到那时,我还能在哪呢。

我赶忙去翻手机,但黑屏了。

我试图拉过周边的几个乘客求证。

我甚至想要去找列车长。据说,他会呆在第8或第10号车厢。

“没用的,”黄衣女孩说着,弹了弹衣袖,仿佛那上面有时间的碎屑,“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人甚至不会意识到,又过了一天,就像你一样。”

她试图帮我找出其中的节点:“还记得你经过的那条长长的‘隧道吗,那不是隧道,是一个夜晚。”

我才想起來,作为隧道,它不算短;而作为夜晚,它也足够长了。

车窗外变得刺眼,像我小时候那些无法直视的夏天。就算是赤道上的阳光,也不过如此。过于强烈的阳光会让人心生幻觉,因为事物的光影都是在变形的气流里折射过来的,像海市蜃楼。一排排芒果树,结下一串串硕大的长条青芒,像女人低垂的乳房。再过去,是一座小小的水泥厂,烟囱里正冒着曲曲折折的浓烟。忽然,它们全都飞甩了过去。

车厢的气压忽然变低。空气因浑浊而浮力巨大,仿佛是我的意识赋予了它们能量似的,所有的气味在我意识到这一点时都撒泼起来。我仿佛置身一条时速一百二十公里的大鱼腹腔,由座椅皮革,PVC旅行箱,以及旅人吃食(其中一定会有方便面)组合成的腥气瞬间将我的鼻翼撑开,将我的肺部充满。空间在我眼前打开了又收缩。我全力后退,但还是有一股不知明的力量,将我往前推。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等我缓过来,火车已经过了站。

我说:

我一定要在下一站下车。不出站,直接跳上一趟方向相反的火车,去找我的站点。运气好的话,也许来得及在天黑前找到编纂会。

她问:你要去做的,是什么工作?

我说:

就是校准字词的流水线作业。我不善于和人打交道,但我认真细致,平心静气,和这工作天生一对。这职位也就是板凳冷点,尤其是冬天的时候。这没什么,我会铺上加厚坐垫,冬天我会在板凳下加个小火炉,用敲击起来响得清脆的木炭。有道是,坐得冷板凳则百事可做。可能我还会有个小小的野心:从后面连排的资料员位置,挪到前排的汉语言文字编辑的单人格。不过,如果实现不了,也没什么——编辑的板凳坐上去一样冷。

我说:

要知道,现在能找着个饭碗,就够不容易的了。辞典原先每十年编一次,现在是五年一编,将来也许还要更短。因为人总要说话的,而语言则在流变,辞书永远都会编下去。编纂处不是单位,但照这么看,几乎可以算得上是长生的事业单位。这份工作算个准铁饭碗,只要我端好了,这辈子不会没有饭吃。前半年的试用期我会领到一千二百块钱工资,和一张可以在员工食堂刷到一日三餐的饭卡,还有员工宿舍。我暫时在集体宿舍睡上下架床。我不一定有室友,但她们有可能在任何一个傍晚或清晨搬进来,填满那些空铺,和我抢厨房和厕所。不过等试用期结束后,我会领到一千五百块工资。熬一熬,我还会分到单人宿舍,每个月只要象征性地交五十块。虽说没有所有权,但只要我想住下去,也不会有人赶我走。单人宿舍是青砖瓦房,有个前屋,有个天井,还有个后屋,冬暖夏凉。说不定会有蛇、老鼠、蟑螂,和蚊子。但地上撒上雄黄,装上纱门,就不怕了。我会把墙重新粉刷一遍,给裸露的玻璃窗挂上碎花窗帘。

我说:

纱门我自己没法装,这时会冒出一个年轻的单身男人来帮忙。他过后还会帮我装灯泡,修水管。一来二去,我们日久生情。我们的婚礼会在员工食堂举行,经济又实惠。像我父亲母亲一样。主婚人该是工会主席,如果有工会主席的话;如果没有,就由我的师傅,哦,不,由我的部门领导担任。我们会响应国家政策,只生一个孩子。现在国家二胎政策开放了,那就生两个。不请月嫂保姆,我们的工资负担不起。我的父母或他的父母会过来帮着带。

我说:

我们的开销还是吃紧。这难不倒我,我知道在这样的环境里如何生存,并让自己活得还算舒适。别问我为什么,我从小就是在这样的境况里长大的。我最先能想到的是从一日三餐上俭省。荤菜,我们用饭卡从食堂刷回来。至于素菜,我会在门前的空地上开荒,种上茼蒿、生菜、莴笋、茄子、豆角,和西红柿。我还会专门留出一小块地,种葱、蒜、茴香、香菜,和辣椒,用以调剂口味。我还要准备瓶瓶罐罐。辣椒树只要冬天剪枝,可以活好几年。吃不完的辣椒可以用酱油、酒、蒜瓣腌制,这能帮我们捱过乏味的冬天。我还会种上一棵葡萄。娇贵的嫁接品种我是不会要的,我会去找滥生的本地土种,只要有足够的耐心等到深秋,果子还算酸甜可口。我会在屋前的硬化地面上搭起架子,让它顺着架子爬满整个屋顶。葡萄架上会掉下肥大的青虫。孩子们可以凑近了,观察蚂蚁是如何斗青虫的……

她说:你有喜欢的人吗?

我不说话。

她说:“你有喜欢的人。你的眼里有光,你的身体里有蛾,它们在扑腾,把你带离原来的地方。”

我想起自己正对着本书,在大学图书馆里。忘了是《文学概论》还是《中国文化概论》,这不重要,我的心思在余光四十五度角那个人身上。四月的光只朝他照过去,五月的风只向他吹过去。我不一定能够在人群中认出他的脸,但没有人能比我更熟悉他在四十五度余光里的样子。他头发不长,当他低下头,刚好能把眼睛盖住。而他的肩颈,则微微挺出弧度。说实话,直挺挺的人有种公干的神气,让人放松,无谓的放松。而你只要想象着,他站在你跟前,绷出弧度倾向你的温热,那真叫人焦虑,让人亢奋的焦虑。

其实资料员的职位并不适合我。倒不是因为我在大二时补考过《语言学概论》。补考这事,那边的负责人没问,我也没刻意去说。教我们《语言学概论》的老师姓张名小克,长相朴实,喜欢穿胳膊肘上打补丁的西装,据说这在欧洲是很时髦的设计,游学的师母为他挑的。作为一名补考生,我在张老师的课上找不到任何破绽。换句话说,张老师是一位很好的语言学老师。补考只是我和语言学这门课程之间的过节。我对语言有一种执念。对我而言,遣词造句更倾向于本能和直觉。如果非要用理性和逻辑来结构它们,无异于花前月下,一个医科学生在恋人凑上前来,即将要吻上她时,她看到的是他的骨骼结构和五脏六腑。就是这般扫兴。

但我还是说:“这趟列车让我害怕,我不要永远困在这里。”

“当然不会。”

“那我该在哪一站下车?”

我注意到上地站也不是原来的站点了。生着一排排芒果树的工厂,那是我小时候生活的地方。就算我看错了,被白花花的阳光炙烤的感觉不会错。我想起小时候在路上遇到的那只白玉蜗牛。正午的阳光把我俩的影子齐刷刷连脚剪平。水泥路上还看到它的黏液,晶晶发亮。那足迹从路的一边起,在路宽的三分之一处止住了,空了一小段后,它横在路中间。不知道是谁的恶作剧,把壳口朝上摆着。在它翻转过来之前,阳光一箭穿心。就算我以最快的速度把它掷到树阴下,草丛里,也来不及了。它原本硕大丰润的腹足缩成小小一团,边缘一圈焦黑。

“我不知道。”

“那我就一站站去试。”

“你下了车,就不一定能回来了。”

“那又怎么样呢?”

“对有的人来说,其实也没什么。只是一旦你下错了站,你会活在‘某一种生活里。你会慢慢忘掉和这趟车有关的事。在今后的日子里,你偶然会想起来,自己应该还有‘另一种生活,另一个爱人,另一份工作,另一种人生。如果你在‘某一种生活里过得还算顺利,对‘另一种生活的念头,只会给你带来甜蜜的惆怅;如果不是,你会很难熬,但你还是不得不埋下头,把眼前的生活继续下去。”

我想起马克·吐温的事。其实他还有个双胞胎哥哥,兄弟两人连他们的母亲也分辨不出来。有一天,在保姆给他俩洗澡时,其中一个掉进浴缸里淹死了,但谁也分不清淹死的是哪一个。“最叫人伤心的就在这里,”他说,“每个人都以为我是活下来的那个人,其实我不是,活下来的是我弟弟,那个淹死的人是我。”

车上的旅客上了又下,下了又上。很多人没意识到,他以为下车的那个人是自己;可下车的其实是另一个人,而他自己还留在车上,奔赴一个未名的站点。这是我听过的最惊悚的故事了。

我第一次强烈地想要在当下做点什么。和连日来偏离地心引力的状态不一样,这想法是有质量的,起初只有胡桃仁那么大,很快就占据了我的整个身体。我因为这个想法变实体了,不再像那个在堂屋正襟危坐的雾人。我豪情万丈,干劲十足。既然时间的刻度在这里没有意义,空间的标记总该是有的吧?但我很快想到,长久滞留在这趟车上的人一定也会像我一样,试图寻找过什么,可没有结果,否则他们就不会还在这里了。意识到这一点,我又泄了气。

三、抱猫的女人

我不清楚自己在那辆火车上呆了多久。对我来说,那段时间像团透明的软体,大小取决于我的记忆。当它纳入更多人和事,就会变大;反之,就会变小,甚至消失。

我還记得那个抱猫的女人。

“我在找我的猫。”她对我们说,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她抱着手的姿势很奇怪,掌心向上,像是无时无刻不在抱住那只走失的猫。

她的桌面很干净,泛着一层釉光。不像有的桌子,什么卤得酱紫的鸭掌啦,苏丹红鸡腿啦,臭得可疑的臭豆腐啦,果皮蛋壳瓜子壳啦,堆得拉拉杂杂。

我一时没法判定她年纪,她的脸绷得紧实,颧骨上的皮肤朝太阳穴提拉上去,像某种大型的猫科动物。最后是眼神而不是眼纹泄露了她的年纪。她使了个眼色,要我们在她对座坐下。年过三十的女人总有一种压过年轻女孩的盛气。

车窗外忽然变暗,火车驶入一大片藤蔓森林。阳光还来不及照到地面,就被悬在空中的条蔓蚕食了。地上的苔藓得以疯长成草本的模样。等我适应黑森林的光线,我看到每一条藤蔓都在招摇和顾盼。有的还凑近车窗,斜视一厢厢疾驰而过的旅人。它们的体态妙曼而优雅,让人容易忽略它们掠夺的本性。它们的枝干饱满丰润,零星的叶子反而成了点缀。没有叶片,并不影响它们对阳光的贪婪。上面,上面有阳光,它们深深地知道。单条的藤蔓很软,它们找来同伴,交织在一起,坚挺地向上攀升。一开始的纠缠总是含情脉脉,但这改变不了相互绞杀的本质。当活下来的最后一条藤蔓沐浴在阳光下,它的伙伴早已成为一架枯骨。

“我在找我的猫,是一只斯芬克斯猫。”抱猫的女人再次说,把我的视线从车窗外拉了回来。奇怪的是,她并没有要起身去找。她只会跟每一个愿意在她对面坐下的人叨起这件事:

达夫所有的东西都没有动过,就像他随时都会回来。但我知道他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而凯莉,我一直等它回来。

“你今天和往常不太一样。”那天在画室里,达夫对我说。

这一切都是因为那只猫。我叫它凯莉。凯莉是一只斯芬克斯猫,也就是无毛猫。我不知道它怎么来的,就像后来我也不知道它怎么走掉。

第一眼看到它,多少让人有些害怕。和大多数人一样,我还没适应猫没有毛的样子。没有了一层缎子似的毛,它的身体小了一倍,脑袋也大了一倍,眼睛显得更大,颧骨更突出,稍一扭动,身上每一根褶皱都清清楚楚,肉粉皮肤下每一根血管也都弯弯曲曲透出黛青。它完全像一只异星生物。可那时候它才三四个月大,小小地蜷成一团,躺在我怀里。它裸露的皮肤摸上去就像丝绒一样柔软。这么柔软娇嫩的宝贝,它是怎么找到我的呢?我抚着它,第一次觉得自己可以这样温柔。

我不确定达夫看到了什么。隔着画架一角,我看到他身体微微前倾,卷曲长发油黑乌亮,往后捋去。他画笔刷得飞快,呼吸急促,每一个毛孔都在散发着蒸汽。是的,他在沸腾。

他上一次这样,还是我们刚在一起的时候。同居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还算是件了不得的事,但在一个市郊的艺术培训学校,没有左邻右舍,就另当别论了。这里白天很热闹,晚上学生离开之后,一间间教室便安静下来。达夫说,他很喜欢这种间歇性的静谧。他对于日常总有与众不同的发现。经他指点,我才发现这个时段的妙处。和纯粹的死寂不同,它就像一个把白天的喧闹严严实实隔绝在外的包厢,身在其中,有一种禁忌之乐。可对于我们两个人来说,它未免也太大了,大到我们都能听到自己的回声,不过还有什么比听到自己内心深处的回应更热烈和刺激的呢,就好比有人喜欢对着镜子办事一样。“你那扇门打开了呢。”有一次,他笑着对我说。

可在后来的一年里,同样还是对着我,他会长时间沉默下去,还会没来由把之前那些画作扯下来,丝毫不在意自己在上面倾注的心血。“不是你的错。”他总说。但他越是这么说,我越感到抱歉。现在回想起来,或许他就是希望我对他抱有亏欠也未可知。大多数时候,他总转过身去,抽着烟,脚下是无数个被撕碎的我。尽管他曾经赋予我们生命又毁掉,他身上依然有神的光。他对眼前任何事物都满不在乎,可他专注着,他眼里就有天空和海洋。这让我疯狂。

我们没对凯莉的到来作任何准备。生活里平白无故多出了一只猫,我接受了。因为它,我甚至觉得其他猫的毛都是多余的。我让出自己的青花瓷碗给它当餐具。我把大袋的猫砂搬上楼。我在一只旧藤篮里铺上毛毯和旧线衣。我还给它准备了橡皮球、线球和彩带。

“一只无毛猫?”达夫应和道,“有意思。”

但只要看他眼睛,我就知道,他压根没看见它。他只是喜欢我和它在一起的样子,这能给他带来灵感。

可照顾一只无毛猫是件复杂的事。而当时我太年轻,我享受它的手感,享受它的温顺,享受它的陪伴,却不能一个人处理和应对照顾它的种种繁琐。一切都是因为它没有毛。昼夜温差大,得注意给它防寒保暖。不能随便带它出门,因为就算是冬天温暖的阳光,都能把它皮肤灼伤,更不用说夏天了。非带出去不可的话,得给它全身涂上防晒霜。它的体温要比同类高,喂食不能让它一次吃饱,得少食多餐,均衡体温。还有,它身上的褶皱太多,一旦沾上食物,还得及时清理,否则很容易引起感染……

达夫没有帮我做任何事。

我让他去换猫砂。

“可猫砂还是干净的呀!”

我让他去加猫粮。

“这不是满满的还没动么?”

我认为这都是他的借口。他拒绝承认凯莉的存在。他从没看见过它。或许是它不愿意被他看到。可凯莉是一只真实的猫呀。直到有一天,达夫醒来,在自己脖子上发现了抓痕。

“该死的猫!”他说着,困兽一般在房间里团团转,四处找寻无果后,他捡起猫碗摔得粉碎。

猫粮四处飞溅。凯莉一下蹿到了我身上,死死扒着,再也不肯离开。它害怕他。似乎从一开始,它就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

“你身上有股猫味。”有一天,达夫跟我说。他背对着我睡觉已经有大半个月了,那天晚上他正抱了毯子,要转到沙发上去睡。

我套着件宽大的睡袍在清扫。我把所有的化纤衣服都清理掉了,只穿棉质衣服,就怕伤到凯莉的皮肤。借着吸尘器的嗡嗡声,我假装没听到他的话。他这完全是无理取闹。无毛猫的体味比其他猫要小,何况我每天还费心尽力给它作清洁。

他盯着我看了大半天,又一次提高音量问:“你多久没洗澡了?”

“从你摔猫碗的那天起。”我停下,把头发扎起,夹上鲨鱼夹,像一个市井主妇那样。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变得享受这种琐碎的日常。

“我摔碗和你不洗澡有他妈的什么关系?”

“凯莉就在我身上,”我继续清扫,“要知道,猫都怕水。”

达夫常爆粗口,在他作画一黑到底的时候。但我不以为意。以我对他的了解,他不会做太出格的事。虽然他已经很久都没有作画了,这有些奇怪。尤其是这段时间我还要他戒烟,因为凯莉不喜欢烟味。起初我以为他不会答应,没想到他真的不抽了。他现在最大的消遣,就是坐在一旁,斜飞着眼看着我忙里忙外。

他忽然问:“那只猫,在你身上什么地方?”

他终于主动跟我聊起凯莉的细节,这似乎是我们可以其乐融融的开始。我丢开了手里的活,径直走到他面前,张开了双臂。那会儿凯莉正在我小腹上趴着呢。

他第一次叫唤它的名字:“凯……莉!”

他笑了起來。那一瞬间一定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事后回想,是我听不到凯莉发出任何声音。当我张开双臂,把它送到他面前的时候,它该是多么害怕。但它只会蜷紧身子死死地扒着我,就这么安静地承受他从侧面抡过来的重重一拳。

他的笑容凝固了:“你在流血。”

不是我在流血,是凯莉在流血。血不知道是从它嘴里流出来的,还是脸上的伤。它的身体在抽搐,它小小的骨骼错成一团,它的皮肤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皱得厉害。

我抱着它,蹲下来,凑到它耳边说:“如果你实在太辛苦,就先放手。你以前找到过我,你知道该怎么找回来。”

它听到这话,抬头看了我一眼,我不自信在那里面还能看到一丝丝留恋。它眼里满是哀伤,更多的是无辜。像是流星在陨落前最亮的一闪。我的小腹空了,凯莉放手了。

它就这么不见了。

如果达夫什么都没说,这事或许就这么过去了。就像他曾经在我身上留下的那些伤,时间久了,淤青总会陆续消散的。但他没有给我任何消化的时间,他给我添上了最后一根稻草。

他说:“再抱养一只好了,反正流浪猫这么多。”

一把薄而快的刀飞过来。砰!我脑里的那根弦断了。

我没有接他递过来的水。我的身上还留有凯莉的血迹,它们在我的皮肤上灼烧。他把水杯放在我这边的床头柜上,紧挨着我睡下了。看吧,他有多温顺,就该有多心虚。他不知道,他对我的魔力在夜晚会消失。当他的眼睛闭上,也就遮蔽了天空和海洋。我会不再为他疯狂。

我紧盯那只杯子。杯口冒出丝丝寒气,里面的水咯吱咯吱地结晶。我看到了第一朵蓝莲花的脸,它就在冰晶里绽放。月光经过杯子。一朵蓝莲花变成两朵,两朵变成三朵,三朵变成无数朵。数不清的蓝莲花在屋子里浮起。它们闪着磷光,在卧室越堆越满,最后把熟睡的达夫湮没了。

水龙头的水哗哗地流。我看到第一朵蓝莲花和碎冰碴子被冲下了水槽下水口。碎冰碴子会消失在水里,而蓝莲花的影子会消失在黑暗里。

黄衣女孩凑近了我,问:“你在这里面看到了什么?”

我感觉到自己又一次站回那间红色的教室里。小学同学齐刷刷盯着我,其实我已经认不出他们了,但我认得那间教室。地板是班主任带着我们在寒假前踩出来的,用的是石灰、砂子、水泥,和煤渣。

我听到姓罗的那个女老师在我背后轻声重复:“最难忘的一件事。”我一定浑身发烫,因为整个教室被映得通红。

我认定是那年夏天的溺水。“孩子坏了。”据说,我被打捞上来后,第一眼看到我的大人都这么说。大概是当时我眼神空洞。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的身心被水下一幕占据,几乎容不下其他东西。那是一种发蓝的绿色,温润又清凉。人被浮力托着。任何反重力都会令人兴奋。你的头发和四肢像水草一样舒展。太阳投下光束,穿透水流,也穿透你。你希望一切能够慢一点,再慢一点,最后你干脆希望时间停止,好让你能够在永恒中欣赏这静谧的美。站在讲台上回想这一切,我觉得自己正站在边界上。如果你有敏锐的知觉,就意味着你有了某种责任。我要向“这一边”表达,就意味着,我必须要用一个十岁孩子有限的词汇,置换出“那一边”不可度量的美。我绷住了没说,恪守了某种公平。我仿佛听到蛾扑扇的声音,从身体的某处传来。

“这是最后爬到阳光下的那条藤蔓的一个梦,”我听到自己回答黄衣女孩,“可怜的女人,混淆了梦和回忆的边界,她不得不在混沌里徘徊。”

我脑子大多数时候走得比我的话语要快,有时候则相反,当我被直觉支配的时候。

“我说,”我跟那个抱猫的女人说,“你试着在下一站下车,向东走,找到一片向阳的坡地。土质要松软肥沃,你抓起一把在手里,会像砂糖一样散开。你在那里种上一大片猫薄荷。到了第七个夏天,当猫薄荷成片连上天空的时候,凯莉会回来。”

抱猫的女人等不及在最近的一个站点下车。我们和她隔着车窗告别。她的手依旧抱在胸前,为那只走失的斯芬克斯猫空着。

黄衣女孩问:“你为什么要对她那么说?”

我说:“难道你没闻到她身上即将要散发出来的猫味?难道你没注意到她眼睛里的反光,她朝两侧绷紧的脸颊,和她嘴里时不常露出的尖牙?她迟早会变成一只猫。就算凯莉回不来,猫薄荷也会画地为牢,把她永远困在那里。和我的梦不一样,她在那里没有疼痛。那正是她自己想要的。”

我注意到黄衣女孩一直盯着我。自和那个抱猫的女人告别起,她就这样。似乎和我说的内容相比,她更感兴趣的是我的反应。她的一个个问题,只是一枚枚用来刺探我的绣花针。

我想起刚才说的那些话,我的唇齿叩合着,像打字机的出口,就这么一句句刷出来了。似乎它们早已成形,只等我读取出来。就这么顺理成章。可当我完成这一切,再回过头去,看到的却是万丈深渊上悬着一条细细的绳索。而这,正是自己刚刚走过的路。我不禁一阵后怕,脚底虚空,手心发烫,面部潮红,丹田酸胀。

“就要这样。你只要相信身体里的蛾,它们平时在黑暗中蛰伏,一旦有一点点的亮光,就会躁起來。跟着它们,你才会找到出口。”黄衣女孩说。

四、丝绒披肩

我追随那个明黄色的身影,在车厢里游弋。

形形色色的旅人扑面而来。但空气是静止的,没有泛起涟漪。我忽然意识到,有一种日常事物正在离我远去——气味。旅人们身上没有了我印象中那种不同程度发酵的,热烘的,潮的人味。虽然他们的毛孔张开,他们的嘴巴闭合,他们的身体摆动,但他们早已散发不出一丝气味了。

气味才是意识夹层的黑匣子。它是如此隐蔽,以至于很多人都没有意识到它的存在。如果你找到它,打开,取出那张小纸条,就可以大声读出你想要的答案。所有的线条、光影、色彩、情绪、意愿、生长和变幻,如果没有了气味,就只是全息投影,人工的海市蜃楼。唯有气味,能让它们沉淀。

而我自己的气味正在消失。

“闻闻这个,可以让你安静下来。”旁边一个白净轻巧的老太太递过来一只小小的铁皮盒。盒子椭圆形,粉红色,上面印着一个旗袍美女,卷发油亮熨帖,脸颊丰润,胳膊浑圆。

我打开盖子,没有闻到期待中的薄荷脑、樟脑丸,或桉叶油,而是一种带粉味的玫瑰花香。

老太太姓邝,她让我们叫她邝小姐。邝小姐剪着齐耳的银发,眼睛和嘴角弯弯的,有意无意总带着浅浅的笑意。和那个抱猫的女人相反,她的眼神是干净的。她的皮肤也很好,没有老人斑,只有细密的纹路,但还是隐约看出年纪。保养得好的人让人猜起年纪来总心生防备,你可以把她往六七十岁去想,也可以往八九十岁去想。

“这是固体香膏,闻着能让我安心。”她说着,用无名指指腹在膏体上打了个旋,在另一只手腕的脉搏上一擦,两只手腕十字交叉打了个旋,末了用带着残膏的指腹在两耳后根一点。这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想做到这一点也并不难,如果你能将一个动作重复上几十年,哪怕只是最日常的。

我这才想起来她身上原本就散发出淡淡的花香。现在又叠加了一层。不过固体香膏抹在她的脉搏上,就像抹在冰凉的汉白玉上。两层香气只有浓淡的区别,并没有跟她的体温产生任何层次的变化。

老实说,我并不喜欢这种味道。现在的女孩选的香味更直接。要么形象直接,木香,草香,花香;要么诉求直接,中性的,甜美的,诱惑的。而固体香膏的花香有种老派的粉味,对现代女孩来说古旧又温吞,就像镜面上的一层水雾,隔着它看过去,总觉得是隔了几十年的时光,让人不那么爽快。

“我想让你帮我找件东西,”邝小姐说,“如果你方便的话。”

“当然,”我说,既然时间在这里不是问题,那我也没有什么问题,“只是我不确定能不能帮到你。”

“我在找一件红色的丝绒披肩,短款的,用来搭旗袍。”

我注意到她穿的是件衬衫,白底绿花,螺钿纽扣。

“那披肩不是我的,是我母亲的,”她解释道,给我递过来一个巴掌大的橙红色塑料壳硬皮本,在家里积灰的阁楼上才能翻得出来的那种,“我不确定把它丢在哪里了。”

我接过本子一看,上除了少数页码上的一些词,和末页的计数符号,大多数页码都是空白。不过就算是那些词,我也看不出它们有任何涵义,或是任何联系。

“这是我用本子记事的第280天……”邝小姐这样开始。但在这趟火车上,精确的时间刻度只会让人产生警惕。

“我已经不会和记性较劲了。现在我可以和它坐下来好好聊聊。它想聊的,我会记起来。它一时不想聊的,我会放过去。你看我的记性也就时好时坏。坏的时候,我就不写,我不是忘记,我只是想不起来了。我需要牵引。一找到头绪,我就会牢牢抓住。我写不了大段的句子了,只能用一些字和词,但它们像一级级石阶,引我走向记忆里大大小小的孤岛。

“看看这个,‘花火。那是我十八岁夏天,在我原来那个家的院子里。月光下的红玫瑰开得正好,气味香甜,几乎让人忘了近来发生的事。花是母亲栽的。多年来她一直小心管护。春天出蚜虫,用烟丝泡水喷洒;夏天白粉病,轻则剪掉病枝,重则用波尔多液喷洒。大姐在院子里生起一堆火,让我不间断往里面添加细木条。她自己则把花枝一截截剪下,丢过来,要我扔到火堆里。玫瑰有刺,我得小心捏起它们最娇弱的花托。因为是青枝,它们不会一时烧光,得烤上一会儿,才会和普通木条一样焚化。但我很快发现大姐不是在清理病枝。她扔过来的枝条越堆越高,最后整个花丛都被她剪平了。她还提来两只沉沉的水壶,把滚烫的开水倒到花根上。她什么都没说,我什么都没问。她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事实上,母亲去世后,她就替代了母亲的角色。因为有了她,每一波袭来的浪头才不会直接打到我身上。

“我们开始清理旁边的包裹。那是母亲的衣物,我们花了一个星期整理的。大多是旗袍,和搭配用的披肩。我知道凑近了,能闻到它们深深浅浅的香气,但我克制住不去闻;我也知道借着火光,能看清它们的样式、颜色和花纹,但我克制住不去看。不过我的指腹依旧在‘看。这件轻薄丝滑,是夏衫;那件温和厚重,是冬衣。丝质的衣物在火里燃烧,散发出像人的头发被烧焦之后的气味。大姐就在我对面。映着火光,她周正的脸上有异样的神采。等火光黯淡下去,她的脸也黯淡下去了。

“我也一样。今天是我住进北京松堂医院的第280天。进来的人都过不了这个天数。所有人最后都被推进一个蓝色的房间,上师会过来,有时候是神甫,我选择一个人。住在身体里,对我来说是种折磨。一开始,我早晚只要吃五颗止痛药,一天贴一帖芬太尼透皮贴剂。再后来,剂量越来越大,也不顶事。最后,我接受了个小小的手术,切除痛觉神经,现在倒可以和身体相安了。也是有趣。

“再看看这个,‘坝上,我不就想起来了嘛。我烧过一年石灰,在坝上。那一年我三十二岁。有人沿着河流采石,我们就跟在后面烧。烧出来的石灰一筐筐装到船上,运到通航的任何地方。每一天,我和连队成员运石块,割芒草,垒土窑。等到烧石灰的时候,得四五个人轮班,一个星期不间断地烧。一个石灰窑可以出到上万斤石灰。我没想到自己这辈子还会做到这样的工作。也是有趣。

“每个月我会跟连队告一天假,去看我大姐。她那时候已经嫁到市郊的一个小镇上。她有肺病,姐夫过世后,继子们就跟她断了干系。我一天有十个工分,可以换到半斤米。油票,我一个月也分到几两。除掉我自己吃的,还剩下一些。大姐住的地方离坝上有十五里路。我早上去,下午回,带上我省下的粮票和油票。

“我知道大姐不光缺米和油,她还要补充营养,她要吃肉。肉票我没有;自由市场上的肉我也买不起。坝上周边村子的村民要吃肉,都是自己养鸡、兔子和猪。鸡和兔子可以自己杀了吃;猪要交边留边,也就是杀好以后剖两半,一边上交生产队,一边可以自己留着。但这也就过年那几天的事。我听说他们以前还可以上山去套雉鸡、獾和猹。但自从山上的灌木被砍光后,这些动物也没影了。你用粮票也换不来。

“又到了我去看大姐的日子。连队上的女干部四叶找到我,说:‘今天挑水这活儿排给你。你到他们开炮点下游的河滩去,多少能找些你想要的东西。四叶长得厚道,肉肉的颧骨上透着两坨腮红,算是女干部里不太为难人的。她说得认真,不像拿这事抓弄我。傍晚,我挑着两只木桶出发了。在距离白天开炮两百多米的河滩,我死死地盯着水面。这里会有什么东西呢,这能有什么东西呢?正想着,两三个白点浅浅地浮了过来。是鱼!它们斜着身子翻出肚白,有的嘴还在一张一合。上游还有零星的白点在漂下来。我才明白过来,四叶为什么要我来开炮点的下游,原来开炮时四溅的碎石子会把鱼砸晕。这种蹭吃,也是有趣。

“做鱼我是无师自通的。我发现自己在好些没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上,的确有天分。我把鱼掏洗干净,挖了些野山姜,从工地食堂弄来一勺粗盐,用姜和盐把鱼块拌均,上锅蒸熟,再把鱼肉一点点刮下来,攒成一个大团子,用宽大的蓖麻叶一包,第二天一早就给大姐送去。鱼肉团子她是咽不下的,得煮开一锅水,把团子送进去,化成一锅奶白色的汤。在灶前添柴的时候,我想起双脚在半湿不干的解放鞋里已经沤了一个礼拜了。我把鞋子脱下来,踏踏实实地踩在厨房的硬地上。我的脚捂得像石灰一样白。不过还好不会再起泡了,最容易磨皮的地方都已经起了一层厚厚的茧子。脚心踏实了,脑子也跟着活络起来。我忽然想起小时候,家里的厨子是苏州人,拿手菜就是松鼠桂鱼。我还记得它可人的金黄色,因为记不起味道了,这回忆在当下也并不折磨人,反而是一种温和的宽慰。

“大姐喝下一碗鱼汤,黑黄的脸上有了一丝丝血色。‘媚儿,媚儿——她唤着我的小名,‘你看,你在什么时节都能活得好,你和我们不一样,要一直这样活下去。说罢,她抚着我的头,把我贴到她怀里。已经很久都没有人这么对我了。只有父亲母亲在我小时候才会这么对我。而我早就是老姑娘了。他们都不在了。妹妹夭折了。哥哥找不到了。我有过一个爱人,结婚一年后,他就走了。就是有我陪着,也没能帮他撑下去。现在我只有大姐一个亲人,但她躺在床上,一天天黑黄消瘦下去。安静了好一会儿。大姐忽然笑了起来:‘小时候玩捉迷藏,你喜欢把自己罩在妈妈的丝绒披肩里,以为这样我们就找不到你了,我们也就假装没看到你。她还说起了好些话,都是很久以前的事。她的样子让我相信,再多喝几次鱼汤,她的身体会慢慢好起来。但她在当天夜里就走了,而我当时在火急火燎往坝上赶,就这样把她丢下了。

“……那件披肩,我想起来了。‘花火那天晚上,我们就已经把它烧掉了。小时候它曾千百次滑过我的脸,我对它的熟悉就像它对我的熟悉。而我却亲手把它送到了火里。”

车厢变亮了,映着粉的光。无数的玫瑰花垂直落在车厢里和半开的车窗玻璃上。每一朵都形色圆满。满到似乎从下一秒起,它们就开始萎败凋零下去。但这一刻它们是如此美丽,又很快让你忘了这回事。花在车厢里越堆越密,新鲜的花香将我们覆盖,甜蜜而安详。

蓦地,我发现方向不对,空间正以一种魔方的形式重新组合在一起,或许时间也是。我正跌落到一个由众多不确定性汇聚而成的漩涡里。

我发现自己站到邝家小洋楼二楼的卧室,窗下是邝太太早年种下的红玫瑰,二十世纪初从欧洲引进的品种,花形硕大,深红中透着微紫。因为很容易染上白粉病,这品种现在已经不知所踪。那些花朵凑近了闻,芳香馥郁,让人微醺。不过当那香气漫上二楼的窗户,在卧室散发开来的时候,已经是浓淡相宜了。这个院落位于一条骑楼巷的最深处。邝老爷曾说,这是“无尾巷”。他数次向儿子表达了担忧,说这种风水上的缺陷有可能导致家破人散。留过洋的邝先生致力实业,曾推动了广西第一条米轨的修建,现在他把主要精力放在对它的维护上,对老爷子毫无现实依据的说辞,他自恃新式做派,不以为意。孩子们在院子里嬉闹。那是邝小姐的兄弟姊妹在玩捉迷藏。姐姐把弟弟妹妹从花丛里、树丛后先后找了出来。

卧室地板上刚打过蜡,盈盈地反着天光,踩着这一汪天水,我朝那个大衣橱走过去。衣橱是紫檀的,傳统家具里很尊贵的材质,上面刻的却是少见的百合花纹,也是新式做派。橱柜门留了道缝,兴许刚才邝小姐就是通过这道缝,注意楼下的动静。我拉开柜门。衣橱里都是邝太太的旗袍,各种材质,各种款式,各种颜色,以及各种季节,各种场合搭配用的披肩。衣橱深处放置着打开的鸭蛋香粉,散发出带粉味的花香,和着淡雅的紫檀木香。所有的衣裙深深浅浅地都沾染上了这种味道。那是邝小姐在若干年后回忆中邝太太的气息。拨开那些柔软的衣裙,我看到六岁的邝小姐躲在衣橱一角,把自己裹在一条红丝绒披肩里。

我叫着她:“邝小姐,邝小姐!”

披肩掀开一角,露出一张玲珑的脸,她水银一样的眼睛滴溜溜向我看:“你是谁,我们见过吗?”

我是谁?由着一个童声带出来,真是个振聋发聩的好问题。只是我没办法说清楚,对她便有些羞赧。不过对于第二个问题,我多少还是能答得上来的:“如果我們没见过,我又怎么能在这里找到你呢。”

“我想不起来你是谁了,我们见面的时候,我一定很小。”

“说不定,你那时候已经很老了。”

“你也是有趣。我们是在哪里见过的?”

“一辆火车上。”

“嘿,那一定是在我刚出生的时候。那天我们这的第一条铁路通车,爹地妈咪和我大姐,都是第一批乘客。妈咪后来跟我说,我提前出生了,她没准备,就用身上的披肩包住了我。”她缩着脖子,耸着肩,试图要向我还原当时的情形。

“媚儿,媚儿——”兄弟姊妹们在院子里着唤她。

我说:“邝小姐,游戏结束了。”

她又把自己给罩上了:“只要我还在丝绒披肩里,就不会结束。”

我说:“下去吧,你的家人都在等你。”

听到这话,她才起身,仍旧罩着披肩,摇摇晃晃推开柜门,推开卧室门,向走廊走去。

我眼看着那个小小的身影消失在走廊的半明暗里,大声喊道:“邝小姐,向下走时,要小心尽头的拐角,它们很容易让人摔倒。人有时候一倒,可就起不来了。”

“只要还在丝绒披肩里,我就不怕。”她的声音从幽深处传来。

五、蛾

一厢厢旅人的言语,回忆,梦境,她们差一点点就要触碰到的生活,像水母一样在空中散开。那些事物有着自己的颜色,自己的光影,自己的体态。它们交织着,缠绕着,生长着。

车厢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头,可我们还是走到车尾了,隧道正一段段离我们远去。

面对黄衣女孩,我还有一连串的问题,我等不及一个个去问了:“我不知道自己该在哪一站下车;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好好睡上一觉;如果这是梦,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在什么时候醒过来。还有,你究竟是什么人?”

她咯咯笑了起来:“你会知道的。”

我感觉被人推了一把,说不清自己倒向了哪个方向。我看到一个明黄色的身影在我眼前飘过,它转了起来,越来越快。一群蛾飞起,飞到暮色的火车站里。广播把我从意识的低洼处拽出来,我听到自己那趟车因为洪水,整整晚点了二十四小时。“看,妈妈!”我听见孩子们在窗外的葡萄架下嚷嚷起来,“蚂蚁把大青虫啃得只剩下一张皮了。”而我在窗前坐下,铺开横条稿纸。在一幅名为《抱猫的女人》的画里,一个蓝色的女人小腹微微隆起。猫薄荷地平线上,凯莉朝我欢快跑来。玫瑰花朵垂直飘落,覆盖上邝小姐的生平。我蜷在丝绒披肩里,就像躺在妈咪的怀里。我屏住呼吸,它们依旧生长;我沉默下去,它们迟早将我湮灭。我终于用一种古旧的蓝黑色水写下第一行字。我必须下笔飞快,否则还来不及记下故事,墨渍就会在稿纸上晕开。大学宿舍的床架咯咯作响,有信号从遥远的通路穿越过来,抵达那部红色电话,铃声大噪。在大学图书馆的长桌上,我惺忪爬起,余光四十五度角上的那个人猝不及防由虚变实。我身体里的蛾躁起来,一只,两只,三只……多得我都数不过来了。它们在我的丹田扑扇着,把我带离地面,向他飞过去。

责任编辑 石彦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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