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城姑妈(散文)

2018-12-04 05:47覃展
民族文学 2018年11期
关键词:英明姑妈小儿子

覃展

风突然吹起,雨被吹斜,脖颈浸得湿冷,脚步也乱了章法。我扛着雨伞,弯着身子,一路小跑入屋。一只黄狗嗷叫着,从柴房里扑出,惊得同行的人尖叫起来。

里屋闪出一个清瘦老妇,只见她手一扬,啪的一声,黄狗中了石头呜咽跑开,老妇跺脚斥骂,乱嘿赖,卡歹贝!(壮话:乱叫多,杀死去),乡长缓过神来,向老妇介绍我是新来的扶贫帮扶干部。她转过脸,眼里有了怯色,慌忙拉出板凳,招呼我们坐下。我迟疑地问,老人家,您刚才说什么?她也愣了,请坐呀。我说不是,您前面那一句话。她忐忑起来,哎哟,那是骂狗,不是说你,本地土话。我说不对,您说的是大化百马一带的土话,一定是。她显得更加不安,你去过?听得懂?我说,古兰悠起贴(壮话:我家在那里)。她不禁细细打量我的脸,如在搜寻蛛丝马迹。一会儿,老妇两眼活活泛动起来,哎呀,想不到是老乡哩。她叫我“勒哈”(壮话:儿子),我叫她“亚顾”(壮话:姑妈),乡音交融,就如温情之网,冬日暖阳般罩满全屋。门前河水,屋后青山,村口古榕,庙门石墩,甚至谁家的渔船,哪家的祖墓,在勒哈和亚顾的乡音里清晰可见,触手可及,动情之处,姑妈热泪盈眶,攥着我的手颤抖不已。姑妈无法预见,一个邻村泥孩子,40年后成了她的帮扶干部。我更无法想象,能在罗城3万贫困户中与她结成对子,普天之下,没有比这更精准的扶贫了。同行的人听得云山雾海,懵懵懂懂,整个上午,扶贫手册填不进一个字。

姑妈的思绪一打开,话就停不下来了。她说清楚地记得,上个世纪70年代,那个骄阳似火的中午,父老乡亲在水流如梭的红水河畔劳作。苞谷稀薄,在人群缝隙间零星站立,被镰刀砍断,应声倒下。土地贫瘠,结出的米粒,如秃子头顶几个斑点,温暖不了脑门,也填不饱肚子,农事断断续续,耕作只是形式。姑妈踩着田埂,饿得眩晕,眼前悠悠一片黑云。隔壁村的英明扯了她的袖子,递来一张报纸,他说帮我看看,上面写什么?那张泛黄的报纸有一篇报道:北京四季青人民公社穷干、苦干、大干,三年后丰衣足食,每个社员每年棉布四十尺、粮食两千斤、猪肉二百斤、每天两个鸡蛋,周末一只肉鸡……姑妈读报的声音犹如绳索,扯得众人饥肠辘辘愈加绞痛。听到后面有人瘫坐地上,泄气地说,那是北京,十万八千里的,跟我们不沾边。英明此时两眼灼灼,连连摆手,他说不不,跟我们有关系,我们这里不就是土地少吗?人均不到三分,要是三亩呢,还愁没有大米和猪肉?英明歪着头,把思路捋了一遍,接着说,前几年,我跟随地质队找矿石打零工,走遍河池大小村落,环江知道不?那耕地多了去,不是流传一首诗吗?苦干加巧干,亩产十三万;信不信由你,环江正在干!英明接着逻辑性极强地分析,都安已有很多人搬迁去环江,怕是没有咱的地了。环江隔壁的罗城,那里也有广袤的耕地,一眼望不到边。土肥水丰,种啥长啥,地质队不小心洒落的米粒,入土发芽,见风就长,离开时就可以掰下黄灿灿的苞谷啦。知道不,我们只吃中餐晚餐,人家罗城一天四餐,早餐后打着饱嗝出工,睡觉前还有夜宵呢!姑妈手中报纸落到地上,乡亲们也都惊呆了,眼前见到金黄的稻穗,听到苞谷拔节成长的声音,闻到香喷喷的大米饭。

次日清晨,姑妈和英明率领五个小伙子启程了。他们摇船过河,搭上了开往县城的班车。那个年代,年轻人说干就干,就如戴个红袖章高呼口号上北京。到了都安,排队买票,辗转坐车去地区,蹲在河池镇的石桥涵洞里,黑灯瞎火熬过了一夜。次日,几个年轻人坐车颠簸到宜山,坐船横渡龙江河,投宿在流河乡农家柴房里。第三天,他们挤上突突轰鸣的农用车,浓烟滚滚驶往罗城。这次改变命运之旅,仿佛蓄势已久的导火索,一点就着,火星四射,他们激情高涨,唱起了敢叫日月换新天的歌曲。后来逐日少言寡语,最后陷入沉默无语。不是没人说话,而是真的没人了。五个小伙子如筛网上的黄豆,每到一站,洒落一粒,最后离开的是韩平。他苦苦劝求姑妈和英明回家,遭到拒绝之后,韩平咬牙甩手,踏上农用车抽泣返程。没人明白,姑妈和英明为什么走得那么义无反顾,那么坚定决绝。但姑妈明白,她和英明征途之中谈恋爱了。恋爱就如粘合剂,让他们紧紧相拥,风雨同舟。这对情侣相互搀扶,踏上罗城街道,英明见人就问,天坛往哪里走?连续问了十多个路人,皆摇头不知。英明最后拽住一个戴眼镜的男人,同志,天坛在哪?那人瞥了他一眼说,在北京。英明急了,手指比划解释,不是,我问的是罗城的天坛,有矿的地方。眼镜便嘲讽地说,那是宝坛,切,我以为打听皇帝祭天的地方,你呀,一字之差,谬之千里。那时宝坛不通班车,仅有羊肠小道,两人只能徒步攀爬,途经四把、上朝、天河、拉江、乔善之后,日头偏西时,他们来到了宝坛一个叫立新的小山村。眼前是绿油油的水田,坡上是绿油油的禾苗,山上是绿油油的杉木。英明喜极而泣,对啦,这片绿色,就是我当年找矿的地方!

再过两年,姑妈和英明返乡就成了重大新闻。这个消息,不仅来自两人肩扛背驮的大米猪肉,更来自手中拎着的两只肥鸭,嘎嘎鸣叫,从村头响到村尾。姑妈穿着崭新的衣裳,见人便频频招呼,晚上到家里吃饭嗬!村头榕树下,韩平正昂着头喝凉水,闻言一怔,喉结一停,胸口哗地湿了一片,呛得喷嚏连连,四周响起奚落的笑声。炊烟袅袅升起,家乡的上空飘满了肉香味,杯盏相碰,觥筹交错,家里的晚饭喧闹到深夜,村里人真正吃到了夜宵。英明满脸放光,像伟人一样挥挥手,桌上立刻鸦雀无声。他说,乡亲們,罗城不仅土地多,那里的人更热情,不欺生。这么说吧,只要你往地里走一圈,踩出脚印那一片就是你的啦。我们种了3亩水田,5亩旱地,平时只吃大米,苞谷喂养1匹马8头猪50只鸭,开春还要盖2间大瓦房呢。英明这一连串数据,引来桌上阵阵惊呼。村民们嘴上呀的一声叫,又哟的一声叹。衣食无忧的姑妈偎依在旁,满脸幸福。孩子们叫她罗城姑妈,欢呼雀跃喊个不停。从那以后,罗城姑妈回乡成了村里人企盼的事情,她一回来全村过节。从罗城带回来的切粉、牛肉干和糯米粽粑,让乡亲们满嘴嚼香,两眼羡慕。

又过几年,姑妈回乡逐年稀少,80年代后不再回去。姑妈当了母亲,当了奶奶,当了外婆,最后成了我帮扶的贫困户。前面三个是角色更替繁忙琐碎,后面一个是生活窘迫不堪重负。忙完大儿大女婚嫁后,英明姑父腰身已弯成一把老弓,喉咙漏风,呼呼喘气,患有严重的哮喘病,从地里刨来的米粒,刚换成钱就填进药罐,没在手上停留过夜。小儿子其实不小,30岁了没能说上媳妇,整日在田里耕作,高一声低一声唱着五音不全的爱情歌曲。

屋顶漏雨,滴答溅落,地上砸出圈圈坑点。那天清晨,就在这间泥房里,我聆听姑妈回忆往事。聊到后面,姑妈眼眸变暗,随后低头,不再说话。第一次入户,程序还是要走的。摊开贫困户收入登记表,我问一句,姑妈答一句,柴米油盐在表格上精打细算,她的家境,短期内要脱贫是很难的。我说,还是考虑搬到县城住吧,政府有贫困户异地安置政策。姑妈叹口气说,虽然没几个钱用,但吃穿不愁,年过七十,一筐米吃得见底了,再补粮也要漏空,不想折腾了。此时雨停,蛙声渐起,田间传来小儿子色情的山歌:哎了了罗,送妹送到李子沟,伸手摸着妹裤头。本想好好耍一伙,哪个卵仔丢石头?哎了了罗……姑妈听得发愣,好一阵子不说话。我要离开时,姑妈欲言又止,我笑了,说有什么要求就提出来吧,我是您的帮扶干部呢。姑妈却提出另外一个问题,我们老家穷,能不能在村里给我小仔说来媳妇?我一下子不知说什么好,便点头敷衍说,可能吧。姑妈一拍大腿突地站起,说今年春节,我一定回去。

正月初七,晨雾浓重。我屏息聚力,爬上竹梯,年久失修的泥墙,终究经不起重锤,咚的一声,墙灰散落,尘埃腾起,磕得眼睛辣痛。老鼠受惊,在瓦砾漏光的屋顶奔走,钉往墙上的扶贫联系卡,跟着搖晃抖动。妈,妈!梯子下面传来小儿子的尖叫。我说,我是表哥,乱喊什么?扶梯的小儿子急忙腾出一只手,指向门口,不是,我妈回来了。

阳光一暗,姑妈进门。她目光呆滞,恍若隔世之人,仄身进了里间,闭上了门,良久,传出隐隐可闻的泣声。晚饭时,英明姑父连连敲门,姑妈缄默不应。我赶紧爬上梯子,透过窗框,只见姑妈泥塑般在房里坐着,神情木然。毫无征兆地姑妈病了,众人面面相觑。故乡远在400公里外的红水河畔,那个小山村,就如河边坚硬竹尖,刺中了姑妈某根脆弱神经,瞬间就击跨了。故乡成了姑妈发病的诱因。得出这个结论,是村医忙活一个晚上仍诊断不出病因后,我在心里做出的判断。这当然不能说,关系到姑妈的尊严。心病就如疾风中绷紧的窗纸,一旦捅破,满屋灯熄,就有病入膏肓的危险。

三天后,手机尖叫,铃声仓促。小儿子急急地说,姑妈这两日很反常,鸡一打鸣就上后山,呆呆站到中午才回来。老人这个时候出门,多半是去找墓地了。小儿子电话里已有哭声,你快点来,她想见你。在赶往宝坛的车上,我绞尽脑汁,内心酝酿了上百句安慰的话,例如要看得开拿得起放得下之类的。我坚信,语言就如针筒药水,会按照我的意图,注射进姑妈的耳朵,流入血液,浸入灵魂,最后药到病除。霜露泛光的山顶,姑妈身体趔趄抖动,目光乞哀告怜,她突然问我,勒哈,你不会也把我写上报纸吧?这不着边际的问题,把我准备一个上午的话扼杀在腹中,半天回不过神来。见我瞠目结舌,姑妈觉得过于唐突,她歉意地笑了,拉着我在石头上坐下,我给你说说春节回家的事吧。

大化电站封坝发电后,河面宽阔,风光绮丽,家乡成为百里画廊风景名胜区。情人湾如梦如幻,十二坡果场郁郁葱葱,巴楼山风光迷人,烧烤滩、钓鱼区、水上竹吧、河岸泳池、竹楼客房一应俱全,游客川流不息。集市搬到新的地方,四周楼房林立,人声鼎沸,街道平坦,车流如梭,姑妈已找不着方向了。她在记忆里搜寻回家的路,像40年前到罗城一样问路,村公所往哪里走?立即有人纠正说,现在叫社区啦。姑妈扛着一大袋糯米粽粑,往那个叫社区的方向走去,边走边打手机,喂,侄儿呀,我到街上啦。突然响起近在眼前的声音,这呢,我在这呢!姑妈懵了,这么大声怀疑按错了免提。前面停了一辆小轿车,侄儿摇下车窗,举着手机向她抖着。那袋粽粑已挤不上车,姑妈见到,车里塞满牛奶、水果和啤酒,琳琅满目,堆积成山。侄儿扛着那袋粽粑,走进路旁的代销店,咚地放下,老板,这是我罗城姑妈的东西,先放这里,有空再拿。姑妈心头发凉,说话变得言简意赅。而侄儿的话却是满汉全席,张开嘴就停不了。他说刚从南宁回来,女儿在省城读书,周末都要去看望,带女儿到饭店吃点好的。村里到南宁一个半小时,吃完夜宵回到家还打饱嗝哩。小儿子喝外国牛奶,澳大利亚的,南宁才有卖,去一趟就要花掉一砣。怕姑妈听不懂,侄儿摁着喇叭解释说,一砣就是一万。透过车窗,姑妈的眼睛捕捉到了村头那棵大榕树,那口清澈的大池塘,旁边站立的,全都是三层以上的楼房,球场上有年轻人喧闹着打篮球,旁边摆放高功率音响,播放着“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一群农村妇女在扭腰甩臂,一丝不苟跳着广场舞。

坐在金丝楠木椅子上,尽管垫了一层绒毯,姑妈仍然感到忽冷忽热,手脚乏力。她知道,给儿子相亲的话已烂在肚里,再也说不出口。出门时的热情荡然无存,此时通体透凉。门吱的一声,穿着皮衣的韩凹走了进来,他是韩平的堂哥。韩凹搓着手,老姐呀,我来看您啦。两人东一句西一句闲聊,就扯到了韩平,韩凹突然激动,义愤填膺起来。韩平当了村干,又考上公务员,一溜儿往上提拔,到市里当了处级干部,他们单位搞扶贫联系我们村,局长永红就成了韩凹的帮扶干部。说到这里韩凹嚷了起来,老姐您说,村里125户,凭什么把我和老歪两家评为贫困户?韩平回来给我建档立卡,还把扶贫卡钉到大门上,这下可好,十里八村的姑娘们绕道而行,可怜我那小儿子呀,彻头彻尾成了光棍。前天,好不容易蒙了个外县小女孩来相亲,人家一见面,就把报纸丢过来,切,你家穷得都登报了,还有脸娶媳妇?原来韩平在市报上发表了一篇文章《新形势下精准扶贫之我见》,就拿我们村作例子。傻子都能想到,贫困户韩某就是我韩凹呀,这叫什么事?韩凹脖子上的“蚯蚓”已历历可见,我跟儿子商量好了,大干快上,明年脱贫,到那时,我叫永红局长命令韩平再写一篇,给我挽回名誉。韩凹的话犹如一记重锤,撞得姑妈胸口发闷,眼睛发暗。

你不会也把我写上报纸吧?姑妈第二次问的时候,已经是在罗城山峦之上,当时艳阳高照,层林尽染。见我迟疑,她说,我知道你不会,你文化比韩平高。我哎地应了一声,想说却不知从何开口。姑妈反而安慰我,你是干部,要有信心。我算是搞明白了,贫困户就像额上胎记,让人丢尽脸面,还要祸害儿子婚事,争当贫困户,吓跑儿媳妇,这是作孽啊。我已打听清楚,县里搞了个仫佬家园,安置贫困户,还搞了“千亩千户”,每户分给1亩红心猕猴桃。小仔已报名,要去安置区的电子厂上班。我这几天上山,就是打量这块地,依山傍水,草木茂盛,我想围栏养鸡,电视上不是有人赶猪跑步吗?我们也搞绿色养鸡场,漫山放养的仫佬土鸡,一斤能卖30多块呢。我刚要张口,姑妈竖起手指制止了,勒哈,帮我弄点鸡苗来,行吗?

云开雾散,阳光灿烂,姑妈的病不治自愈。

次日中午,我雇了一辆皮卡,突突开往鄉下。车上叽叽喳喳,装有200只鸡苗,还有疫苗、棚架和饲料。后来我找了县里几个部门,筹了点钱,村民投工投劳,硬化了村里那一截路,通往外面的山道,便显得平坦了。姑妈早出晚归,精神抖擞,每次通话,都听见她在跟鸡群争着讲话,咕咕喊叫,四谷皆音。

草木枯黄,寒意渐浓。我从民政部门领取了棉被和衣物,到街上买了几挂猪肉,便开车往乡下赶去。到了家门,却见一只铁锁挂在门板上,连连叫了几声不见应答。姑妈在手机里问,勒哈,你来啦?我答,来了,给您送过冬的棉被和猪肉。手机里只听见叽叽喳喳的鸡叫,姑妈并不出声。我解释说,不好意思,能力有限,只有这点东西了。姑妈赶紧回话,她说你误会了,村里有比我更困难的人,你把棉被送给村头竹林边第一间土坯房,那是五保户陈老四的家,猪肉就送去村里敬老院吧。

年关将到,检查逼近,我们捧着一堆材料,忙成一团糟,脚后跟踢着屁股走路,穿梭在村里搞脱贫户“双认定”。乡长啧啧咂嘴说,你姑妈在研究养殖,递了申请,入了农民合作社,从兽医站借去几本书,还有一本新华字典。诺,诺,乡长说着话,手却往村头指去,你姑父真不愧叫做英明,他不仅担任了护林员,每个月有八百多块的收入,还找到了最快的赚钱门路,看看!远远望去,村头树下,英明手挥竹枝,大声吆喝,驱赶一头体型健壮的良种公猪,走村窜户,给嗷嗷叫春的母猪配种。

披星戴月回到乡府,推开乡长房门,我愣了一下,随即斥骂,你不在电子厂打工,跑这里折腾什么?小儿子显然被吓蒙了,手中的线路板咣当落到地上,他把乡长的电视机活活肢解了,零件散落一地。乡长嘿嘿一笑,解释说,小仔下午来乡府,帮你姑妈领取贫困户产业发展扶持资金,我喊他帮修电视。我盯着乡长的眼睛说,喊他修天花板吧,这小子会把你房子都扒了。小儿子脸面涨得通红,表哥,我不正在修嘛。然后弯下身,捏着冒烟的电烙铁,在线路板上捣弄起来。我点了一根烟后问,会吗?他头也不抬,说我在厂里学了,这是电子线路锡焊技术,试试看。那根烟烧到手指,我听到了新闻联播的声音。抬眼望去,刚才还雪花闪烁的电视,硬是捣弄出图文并茂的画面了。乡长高兴地招呼,洗洗手,吃饭啦。小儿子却连连摆手,不了,我还要赶回县城,去职业中专上夜校,学开车。说着扬起手中一张红纸,那是4S车店卖车的广告。我诧异了,你要买车?小儿子转头,扮个鬼脸,说谁规定贫困户以后不能买车?随即手脚利索收了工具,两指上竖,做出胜利的手势,拜拜!乡长大笑,这土娃仔,吃了几天县城饭就说洋话啦。

天刚擦亮,我夹着文件,往办公室急急走去。姑妈打来电话,她火急火燎地说,勒哈,那鸡长肥了,今早卖了,得了二万八,还留了两只,等下我送去东门给你。我赶紧解释,说这两天迎接国家东西部扶贫协作检查和国务院扶贫省际交叉检查,没办法见你之类的话。姑妈可能听懂了,她说那我放在县府门卫室,你有空来拿。我说火烧上房了,没空去拿鸡。她显然生气了,说人总要吃饭吧,今天是新年元旦,来我家吃饭,耽误不了什么事。说完啪地挂了电话。

2018年元旦晚上,我第一次在贫困户家吃饭。姑妈满脸笑容,手脚敏捷,张罗出一大桌菜,还上了两瓶天龙泉原浆酒。她在刻有天地君亲师的神台上,供了一只热气腾腾的鸡,敬了一炷香,祭了一碗酒,还叭叭烧了一节鞭炮。

英明姑父显得精神了很多,他说护林员这活儿还算轻松,早晚去巡山,每天两次,其他时间就管护那头公猪了,有活干就是好,哮喘发作少了,身子也日渐见好啦。他频频给我夹菜,破天荒喝了两杯酒,一昂脖子就干到底。

小儿子提议猜拳喝酒,我说我不会。他说那就平喝,表哥您可不许耍赖。就这样杯来碗去地喝,不知不觉中,他喝高了,竟然敲着碗筷,字正腔圆唱起《知心爱人》,抑扬顿挫灌满家园。新来的女朋友衣着鲜亮,含粉带羞,夹了一根鸡腿,却不小心滑落到裙子上,窘得满脸飞红,屋里的人便笑个不停。

月牙高悬,夜色更浓。离开时我已喝得晕头转向,脚下如踩了一片浮云。姑妈在后面叫了一声,她小跑出屋,笃笃敲响车窗,递进来一张纸。我接过来,睁眼细看,那是《贫困户异地搬迁安置申请表》,填写进去的一撇一捺,端庄工整,力透纸背,我知道,只有小学三年级文化的姑妈,是用尽全身力气才写完的。

责任编辑 徐海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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