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里我跟踪了108个居民

2018-12-04 03:04何志森
读者·校园版 2018年24期
关键词:冰糖葫芦流浪者弄堂

我叫何志森,是一名设计师,也是一名大学教师。2015年年初,我发起创立了Mapping工作坊,目的是教学生拥有“同理心”。在工作坊里我希望学生可以成为一名侦探,成为一个每时每刻都在观察、理解、思考生活的建筑师,希望他们能更多地体察平凡人群的生活方式,了解普通人对日常空间的使用和需求。

工作坊在设计一个项目时有这样几个步骤:第一,选择一个目标,可以是人,也可以是物体,越小越好;第二,长时间地跟踪观察这个目标;第三,要把自己变成目标,如果跟踪研究一条狗,那么就要把自己变成狗;第四,发现这个目标与城市之间的关系,呈现这些关系,然后基于这些关系提出自己的设计主张。

其中一个案例,是让华南理工大学建筑学院的学生,跟踪一个卖冰糖葫芦的阿姨。

第一天,学生近距离观察阿姨,通过阿姨在不同时间段站的位置——比如8点站在地铁站口,9点站在厕所门前,10点站在一棵树前——去理解小贩如何使用设计师设计的空间。

第二天,学生跟踪阿姨,从广州的花城广场,一直跟踪到城中村。在跟踪过程中,学生被阿姨发现了。经过交流,学生还被留下来吃了一顿免费的晚餐。

第三天,学生目睹了城管小哥和阿姨之间的一次对抗。最后,阿姨的一根冰糖葫芦靶子被没收了。阿姨特别难受,坐在花圃旁边一直没说话。

这个阿姨在山东有两个小孩,一天中2/3的收入是要留下来寄给孩子的,而今天的收入就这样泡汤了。

学生看了非常感慨,决定为阿姨设计3条逃跑路线,让她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逃离现场,消失在广场当中。

我觉得这才是真正的设计。

第四天,学生把自己变成街头小贩,替阿姨去卖冰糖葫芦。于是,他发现了一件特别困难的事:他没法上厕所。他不能扛着冰糖葫芦靶子去上厕所,也不能把它放在厕所旁边,所以他一直在思考阿姨是怎么上厕所的。

我不知道设计师有没有考虑那些小贩是如何上厕所的。学生去问过阿姨才知道,阿姨从早晨5点起来后不会喝一口水,只有把两根靶子上的冰糖葫芦卖完之后,她才可以放心地喝一口水,所以特别难受。

最后,学生把自己变回设计师,为阿姨设计了一个“变形金刚”——可以变成厕所,可以变成卖花、卖衣服的小摊,不是只能卖冰糖葫芦,在不同的地点,它有不同的变法。

如果没有调查跟踪,没有把自己代入角色,学生永远不可能设计出这样有温度的作品。

今天这个时代,我们特别崇拜和尊重所谓的社会精英,但是社会上还存在更多的平凡人,以及许多无助的弱势群体。我希望学生在做设计的时候,可以考虑到各个阶层、各种群体的感受,这是最基本的价值观。而跟踪和调查,则是我们的工作方法。

我的導师Sue Anne Ware曾经有这样一个项目:墨尔本市政府给了她一笔钱,让她为流浪者设计新设施。她去了一个供流浪者住宿的体育馆,给所有的流浪者每人发了枕头,枕头里都放着定位器。

一周后回收定位器,就有了流浪者一周内移动的轨迹,记录着流浪者爱去的地方,在哪些地方停留多长时间等数据。根据这些数据,我们回溯了他们的活动路径,体会哪些设施需要更新,哪些空间需要更新,通过这种方式,把这笔钱用在了改善流浪者的生活上面。

在上海做工作坊的时候,我没有住在学校里,而是住在弄堂里。只有融入当地人的生活,才能深入体会和研究。所以,我在弄堂里租了一间只有4平方米的平房。弄堂里的房间都是没有厕所的,在屋里方便要用到尿壶。

那一个月里,我跟踪了108个居民。我跟在他们后面,观察他们跟谁聊天,去了哪里,做了什么。然后我把所有的相片放在电脑里之后,就发现了一件特别好玩的事——80%的人手里拿着一个尿壶。

这里还有一个故事。我的房东阿姨特别好心,总会敲我的门,问要不要帮忙倒尿。她太热心了,偶尔我就把尿壶给她,她帮我倒。很多时候,我也学会战战兢兢地敲她的门:“阿姨,要不要我帮你倒尿啊?”阿姨也没把我当外人。手提着两个尿壶的时候,我总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帅的男人。

到底是什么让弄堂里人跟人之间的关系如此紧密?答案是尿壶。因为尿壶,人们迫不得已要从室内转移到室外。人们在倒尿壶时偶遇,提着尿壶就可以聊天。

反思我们今天的城市设计,我们住在“高大上”的豪宅里,一关门就是一个小世界,里面有客厅、厕所、厨房,甚至有健身房、卡拉OK、小型影院,足不出户就可以享受一切。我们坐电梯看到邻居也不会打招呼,甚至邻居死了我们也不知道,因为没有交流。

我们现在的设计,是把人从外面推到里面,不像弄堂把人从里面强制转移到外面。我们在大街上走动的时候,因为喧闹拥挤,每一个人都想逃离外面的空间,回到自己的小世界。这就是我们今天的城市。

当然这个研究不是告诉我们以后做建筑不要设计厕所,而是提醒我们是否可以设计这样一个媒介,把人从里面吸引到外面去。

作为设计师,我们要去理解生活表象背后的秩序,破译出来,然后做出更为包容、更人性化的设计。

在中国,大多数湿地公园很奇怪,是给人照相用的,中间老是铺一块巨大的花岗石地板。在广州,天气热的时候温度高达40℃,青蛙、蚯蚓、蜗牛,爬到花岗石地板上就被黏住了,一路过去全是动物的尸体。学生看到后特别有感触,说:“我可不可以为蜗牛设计一条路?”然后他们开始研究,用蔬菜汁去研究蜗牛的各种轨迹,跟踪在各种条件下它们是怎么移动的,最后综合分析所有的路线,从而发现它们移动的一些规律,最终为蜗牛设计了一条路。

建筑学教得最好的老师不在学校里,而是在生活中。建筑界都知道这个故事:一名法国建筑师去非洲,一路看见非洲妇女仍用最原始的方式把水背回家,他特别难受,发愿要给这一地区的每家每户都设计一个自来水龙头。

第二天非洲妇女就不干了,上大街游行,反对这个决定。为什么?因为在非洲,妇女在家里的角色就是做饭、打扫卫生、照顾孩子,几乎没有交流的权利。她们所有的日常闲谈、情感倾诉、发泄对男人的不满、交流八卦,全都是在水井旁边发生的。这是她们唯一的情感交流空间,她们决不希望改变它。

小时候,母亲对我说过一句话:“每个人的生活都是一本书,每个人都是你的老师。”直到现在,我才真正理解了这句话。

我觉得设计课不是教学生如何画图、如何被规范,而是教他们如何思考和创造生活。我们的学生离生活太远了,学生离开学校时带走的应该是富有人性的价值观,而不是满脑子冰冷的规范。只有这样,在实际的工作中,他的设计才会考虑到不同人群的感受,才会真正做到接地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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