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千年古枫

2018-12-05 18:36初国卿
共产党员·下 2018年6期
关键词:老祖宗古树名枫树

初国卿

记得小时候,我的老太爷总给我讲这样一个故事:努鲁儿虎山下,乾隆皇帝时的朱石皋,一个有月亮的晚上,我们逃荒的老祖宗从山东省的东昌府茌平县(今属聊城市)挑筐背篓来到这里,连累带饿,昏倒在了老枫树下……第二天早上,当太阳从东山上升起的时候,老祖宗苏醒过来,感到脸上冰凉湿润,很舒服。睁眼打量,原来是有水珠从树上滴入他口中。他一下明白了,是这棵枫树救了他。后来,人们知道枫树能分泌枫糖,是枫糖露珠救了我的老祖宗。从此,老祖宗定居这里,从捡拾枫籽到开荒种地,一代一代,繁衍成这个三百年的初氏山村。我们谁也不知道三百年前的月亮什么样,儿时听老太爷讲这个往事的时候,想着三百年前的月亮该是土豆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长大了,读了李白的咏月诗,觉得三百年前老祖宗头上的月亮当是一只白玉盘。

祖枫长在村头的山岗上,何年所植所生,谁也不知道。20世纪90年代初我回老家,给祖枫拍了照片,采了树叶和树籽,拿给省林土研究所的专家杨鸿佑先生看,他说这两棵古枫是元宝枫,应有千年树龄。两树距离有50米远,枝叶几乎相交合。一棵长在地势高一点的地方,一棵长在地势较低的地方。高地方的这棵有30米高,树身三人才能合抱过来,主干挺拔高耸,旁枝盘曲,颇有伟岸之气;矮地方的这棵高20多米,树身也是三人才能合抱过来,枝干舒展,冠盖如云,郁郁苍苍中隐着一种婀娜之姿。两棵祖枫的部分根须已“出土”,最长的根在地面上蜿蜒盘旋有十多米,活像一条苍龙。老人们说,这是一对夫妻枫树,长在高地方的那棵是丈夫,长在低一点地方的那棵是妻子。两棵树不仅树形不一样,树叶和树籽也有区别。称“丈夫”的那一棵树叶大而阔,五角尖尖,叶脉分明,树籽也肥大许多;称“妻子”的这一棵树叶略小,五角尖中呈圆形,树籽小而鼓。

秋天,枫树籽成熟了。一夜秋风,如半大蝌蚪形的枫籽,带着薄如蝉翼的尾巴,簌簌而落,铺在树下,一地的黄灿灿。小时候每天早晨都会约上小伙伴一起来捡拾,每一家都会捡得一两笸箩。到了冬天,尤其是过年的时候,将枫树籽和葵花籽一起炒来吃,家家都飘着枫籽的清香。吃炒熟的枫树籽要先剥去像翅膀一样的外皮,露出扁圆形的果实,果实上还包着一层薄皮,捻碎了这层薄皮后就是黄黄的枫果仁。果仁虽小,却有奇香。每年过年时直到整个正月,村里家家都有枫果吃,家家都飘着枫果的香气。最奇异的是那第二层果皮,绝对不能吃,苦涩至极。村里小孩子恶作剧,拿给外村人吃,故意不告诉涩皮的秘密,待对方吃进嘴里涩得拉不开舌头时才調皮地道出谜底。离开老家快三十年了,村里每次来人,都会给我带点枫树籽,他们知道我喜欢吃。然而他们可能不知道,对于今天的我来说,重要的不是解馋,而是解乡愁。见了那一粒粒蝌蚪形的枫籽,就如同置身故乡,味蕾自然又泛起儿时的童趣。

两棵祖枫的树冠几乎遮住了小半个山岭,再加上周边一片片大大小小的枫树,组成了老家特有的枫树景观。每到深秋,经霜的枫叶由橙红变为绛紫,色彩绚丽如一幅展开的油画,如火焰,如山花,跳动着,特别的耀眼。

我喜欢红叶,曾观赏过许多红叶胜地,诸如北京香山的酣畅淋漓,南京栖霞山的婉约柔媚,苏州天平山的美艳隽秀,长沙岳麓山的如火如荼,本溪关门山的纯情飒爽。然而看来看去,还是觉得老家祖枫的红叶最好,它红得执着,红得深沉,红得有血性人格。当年,我的祖先在大枫树下安家,十余代人过去了。四围山色,青峰岚影,平时只闻鸡犬之声,很难看到人家。不到门口不见村,只缘隐蔽性好,据说当年日本兵都没发现这里还有一个村庄。村里没有什么古迹,但却有融融的古意古风。听老辈人说,早些年村子四周都是原始森林,大部分在伪满洲国时被砍伐掉,如今有的山坡上还能见到已朽烂的大树根的遗迹。两棵祖枫没被伐掉是因为树有灵性,说是1946年,一伙国民党官兵来砍这两棵祖枫,伐树的人刚锯了几下就见树上开始流血(实是枫树里特有的枫糖),吓得扔下工具就跑。过了几天官兵又来砍,村里人就对他们说,这是两棵神树动不得,谁砍谁倒霉。听了此话的官兵不敢到树跟前,只好隔着河向树上打枪,至今祖枫的身上还留有当年的子弹头。

我感谢我的先人们,他们以最朴素和最原始的信仰,保住了这两棵古枫,又称其为“祖枫”,意即谁对古枫不敬,就是对祖宗不敬。是啊,一个人如果忘却祖先,就犹如背却血统。我钟爱和敬仰故乡的祖枫,因为它坚韧和血性的性格已深深地刻在了我心里。每次回老家,我都会去亲近它,抚摸着那斑驳开裂、浸透着数代人情感的树干时,一种追迹先祖的幽情与敬意就会油然而生。吾祖吾宗,生生不息;吾姓吾氏,朴实无华。先祖先贤没有留下什么繁华遗梦,更谈不上旷世伟业,但他们的厚道,他们对土地的眷恋,对树木的崇敬,都让我感到骄傲。我有时想,历史与文化就像一条川流不息的河,放眼回溯,风流人物与庸常之辈泥沙俱下,灰飞烟灭,但树木却能兀自参天。尤其是千年古树,历经大自然的困厄风霜、人类的杀伐虐害,依然挺拔,该是怎样的坚强和幸运。它是活着的古董,不知见证了多少更替兴废和沧桑故事。千年了,千年的祖枫,我的先人们一代一代地在你的身边逝去了,只有你永远不老。看到困苦,你会落泪;面对强权,你会流血。你傲然于山岗上,不仅见证了我们家族的繁衍,更是在展示一种生命的尊严。这种尊严,是慈悲,是血性,是不可冒犯,而这也正是我们初氏家族最为珍视的遗产。

几年前的一个秋天,我陪一家电视台的记者回老家拍摄祖枫。谁知拍摄时摄像机的电池却没电了。拍摄未成,祖枫失去了一次上电视露脸的机会。后来一想,这可能也是机缘之事,低调的祖枫本就不想抛头露面,千年如故,上什么电视呢?还好,我拍了祖枫的照片,还有一群在祖枫下悠然的白鹅。此照片曾在一些杂志上刊出过,我给它起名《最好的散文是故乡小景》,还放大了悬于我的书房中,每天看着,我都会想,文章是我案头之山水,祖枫则是我梦中之文章。

附记:

一般树龄在百年以上的大树即为古树;而那些树种稀有、名贵或具有历史价值、纪念意义的树木则可称为名木。古树名木又可分为国家一、二、三级。毫无疑问,我老家的祖枫当为国家一级古树名木。《辽宁古树名木》一书中将辽宁的古树名木分成四个等级,千年以上的称“千载至尊”,500年以上的称“王者风范”,300年以上的称“瑶林雄魂”,百年以上的称“百年长者”。遗憾的是在这部书中我没有找到老家的千年祖枫,想来一定是因为祖枫长在深山小村里,当年省城或县城考察的林业人员难以探到。我见《辽宁古树名木》书中收千年以上古枫共4株,都在我的故乡辽西,但从图上看,这4株千年古枫都没有我老家的祖枫高大。如此说来,老家的祖枫当是辽宁的枫树之王。然而,它依然没有进入《辽宁古树名木》一书中。这是祖枫的性格,也是家族的性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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