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单大杂院(短篇小说)

2018-12-07 03:14陈楫宝
北京文学 2018年12期
关键词:四合院大嫂

小说展现了西单大杂院里京城百姓的众生相:不幸下岗却性格乐观豁达的朱大哥,相貌堂堂却没啥本事混日子玩女人的王贝,谋生路上几经周折重新发现自己价值的前清贵族后裔三儿……这些人各有各的活法,却都活出了不同滋味,京味的生活、京味的语言,使小说弥漫着当代京城生活的烟火气,读来别具韵味。

朱大哥

朱大哥是我的老房东。

老房东不老,刚过五十岁,正值知天命。套着海军蓝T恤衫,穿着大裤衩,趿拉着一双拖鞋,左手插进裤兜,右手揉搓着核桃,他高大而有些臃肿的身躯斜靠在朱红色院门柱上,面朝胡同口,还是那副招牌式眯着眼,目光从胡同外西单商场玻璃幕墙折回,穿过上午灿烂的阳光,在路人身上扫来扫去。

一个多小时前,他刚吞下一张大饼,就接到我要来访的电话。他有些激动,说麻溜儿地吸口老北京酸奶,就到门口等你。他扬言虽然十年不见,肯定能一眼认出我,绝不含糊。

车子停在隔壁商场停车场,下车走到胡同口,我抬眼一瞄,就看到他了。硕大的酒窝,镶嵌在他笑眯眯的右面颊上,依旧具有相当高的辨识度。他的目光在我的脸上停留片刻,有一个仓促的对视,然后一扫而过。待我走到他跟前,喊了他一声。他愣怔住了,睁大着眼,盯着我端详一番,左手忽地搭着我的肩,口中念念有词:哎哟喂,这体面劲儿,毛儿嫩,滋润着呢。都说岁月是把杀猪刀,哪儿见你挨刀了啊……他瞅着我的头发:嗨,就头发少了点儿,都胖眯眼儿了。然后,他又追加一句:改行做生意,那可不操心嘛!

他伸出右手顺势绕臂,亲昵地搂着我的肩,转身迈进四合院,随手关上朱红色大门。

当年我搬进这个闹中取静的四合院时,他还在北京垂杨柳的一家化工机械设备厂上班。每天一大早,6点多钟,他骑上二八款自行车,每踩一下,脚踏发出哐当的摩擦声响,他浑然不觉,哼着邓丽君的《甜蜜蜜》,穿过长安街,由西到东,然后傍晚下班返程,由东到西,再次穿过长安街,来回二十公里。抵达家里时,他哼着小调,“咔嚓”支起自行车的声音,我在隔壁斗室,能清晰地听见,房东回了。

四合院在西单商场后边,太仆寺街与府右街交界处,一堵灰墙把面街的喧嚣隔离在外,一扇朱红色大门,关进静雅和神秘。四合院是四进,看似殷实气派,其实进入院内,早被不同时期安置进来的过多住户,改造成一个多户居住的大杂院。

大院空间逼仄。推开大门进去,左右中三条路,径直走下去,就是一间间小平房,住着一家三口或数口。房前厨房、小杂房,也是一家挨着一家,密集地拥挤着,把原本宽敞的“口”字形庭院,隔成了“中”字格局。两棵枣树,一棵在朱大哥的小杂房门口,皴裂的枝丫斜向天空,绿意弥漫;一棵在中路两家厨房夹缝中间,扭曲地伸起树干,歪过瓦脊,散开茂绿的枝叶。只有那棵遒劲沧桑的石榴树,待在南墙边上,静静地看着进进出出的老老少少,看着院里的阳光和月色。院里小道,只容得下推着一辆自行车的宽度,每天早晚,大人上下班,孩子们上学放学,小道过于拥堵,人流缓慢,他们排着队,彼此招呼着,一边推着自行车,一边问候或打趣。红色院门一关,世界就在院子里,连接内外的只有屋里的灯火和天上的星光,当然还有飘来的梦。许多人羡慕红门,梦想走进四合院,然而不知这院子早就成了大杂院,不再幽静。

虽是大杂院,属于国家某部委家属院,一般不对外出租。我住进来,得益于金大姐——大清朝正黄旗,雍正皇帝后裔。清王朝终结后,这些八旗子弟陆续改了姓氏,其中就有爱新觉罗氏改姓金的。

金大姐是我在京第一家单位的同事。那时我月薪不高,金大姐成功地游说了她的邻居朱大哥,将他的一个“小杂房”租给我住,地摊价。首都租房难又贵,当即觉得天上掉馅饼,自己被砸中了。

朱大哥老家是山东的。他父亲是红小鬼,参加革命早,转战南北,解放后,父亲被安排进国家某部委,直接服务于早期的某著名将军部长。在西单这家四合院,分了两套房子,还在两房之间搭建了一个小杂房,一下子从无产阶级成为“有产者”了。

我搬进来第一天,朱大哥在朱红色院门门口迎接我,开口第一句就是“嘿,这小伙子,精神!”热情洋溢着大圆脸,右面颊上的一个酒窝,在感叹调的语气中,有节律地耸动着。随之,他上前接过我的拖箱,转身径直走进大院,我背着包,空着双手紧跟其后。

甫一进去,一缕爆炒洋葱的香味飘来,炝锅声从正前方一个红砖搭建的平房格子窗传出,一张白白的干净的老人脸贴着格子窗,正向外面张望。

那是金大姐的妈妈。金大妈是典型的居委会大妈,每逢国家盛大会议或赛事,戴着红袖章在胡同口转悠,戴着老花眼镜,时常微微低首,从眼镜片上方空隙处射出审视的目光,把行踪可疑的人盘问个遍。搬进来第二天傍晚,金大妈找到我,低声叮嘱:我说小伙子,千万别说你是租房的,有人问你,你就说是来投奔亲戚的。

径直向左拐,房东拖着箱子,滚轮在方砖墁地的过道上敲打着,在安静的小院,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指着第一间平房。房门紧闭。

“这是三儿家,金大姐的大弟。他们家可是皇族。”

说话的语气轻松,不经意流露出与皇族后裔比邻而居的自豪感。

路过第二间,他停下脚步,侧头往里面瞅了瞅,门虚掩着,有身影在里面走動。

“哎呀,毛老师,你在家呢。”

人家从里面递话回应,京味儿的腔调飘出来,透露着熟络。

他转头跟我说,这是我们院里读书人,知识分子,中戏老师。他竖起大拇指,向后示意,然后在我眼前晃着。这院子里人多,俗话说“七户八姓”,“成陈程,毛金文,朱一个,乐一人”。

他家在第三间,对面就是小杂房,我的“新居”。他打开小杂房门,里面置放一张床、一张桌子,简陋但干净。这情景似曾相识,一张桌子、一豆灯光、一摞纸、一杯茶……在我沉湎于文学的少年时代,曾经的梦想就是当一名作家,哪怕清贫的只能拥有一居斗室。

朱大哥放下我的行李,帮我铺好床,然后自觉地转身站在门口,搓着手:委屈啦,大姐说租房的是一文化人,我就说了,啥钱不钱的,看着给就行,这小杂房,也算沾点儿文气。

父亲去世得早,早年贪玩的朱大哥上到技工学校就出来了,在工厂谋一开塔吊车活儿。他经常习惯性地捋一下头发,眯着眼,感慨一番:有文化多好。

我搬进去那年,他年近不惑,孑然一身。

亲戚、邻里和同事没少给他介绍对象,都无疾而终。“我就喜欢谈一个知识分子,”聊起婚事,他抬头斜视着屋顶,一片亮瓦透射出一缕阳光,眯着眼补充一句,“宁缺毋滥。”

知识分子?那也得撞大运啊,自己得照照镜子,差不多得了。金大姐谈及朱大哥的一根筋,习惯性地撇撇嘴。

大杂院像故乡的村庄,可以端着饭碗串门,鸡犬相闻。住进来不久,就知道小院没有秘密,谁家来客了,哪家小狗被隔壁院大狗给咬了,张家的大女儿找了一个外地的湖北姑爷,百来口人的大杂院,他们在茶余饭后津津有味地谈论着,既暗中较劲,也乐此不疲。

自然,朱大哥的婚事一度成为大杂院一等大事。

年轻时朱大哥高大、英俊,情窦初开时候也赢得不少女孩子的芳心。技校毕业后,他进了工厂,所有恋情有始无终。

好运还真是被他撞上了,虽然谈不上大运。朱大哥被人介绍了一位,也就是后来的朱大嫂,那时离异带有一小女孩子,是一个小餐馆老板。

那晚相亲回来,朱大哥敲开我的房门,一脸喜色:嗨,告诉你一大事儿,我那事儿成了!我今天看了一個,彼此对上眼。然后他停顿了一下,等着我反应,随之赶紧补充一句:嘿嘿,戴眼镜的,看起来挺有文化。

离异还带一小孩?多亏啊!我惊讶不解,脱口而出。

那有啥?他一拍大腿,嘿嘿笑着,一下子多了俩,我这岁数,也没打算要生孩子,娶一个来了俩,可不赚了!

不几天,他就把戴眼镜的大姐领回来了。大姐第一天洗了几大桶衣服,我下班推车回来,看到一个略胖、三十多岁的戴眼镜女人在院中晾晒衣服。她看到我,停下手头活儿主动打招呼,还推了一下眼镜,略带调侃地对我说,甭看我戴副近视眼镜,左眼300度右眼500度,其实就是一大老粗。她顿了顿,扬了一下眉头,加重语调说,听你朱哥讲,你可是真的文化人!

她就这么一个推眼镜的动作,容易拉近与对方的距离,至少,一下子获得了我的好感。

不久,大姐就搬进来同住,后来顺理成章地成了朱大嫂。她搬进四合院时,是在夏末,院里树上结满了枣子,青如翠玉,间或一两粒红软,十分醒目。也是在那青枣的季节,我考取了研究生,要从四合院搬进学校住。搬家那天,朱大哥提前从工厂骑车赶回家,和大嫂忙碌一通,做了地道的北京炸酱面,为我送行。朱大哥还招呼了他的好友王贝,开着面包车把我和行李拉到了学校。

我搬离四合院不长时间,朱大哥被工厂下岗分流了。离开工厂那天,他先到车间把车床擦洗得锃亮,把扳手、套筒工具整齐地收集起来,放进铁皮工具柜里,然后摘下白色安全帽,脱下蓝色的帆布工服,到会计室用黄挎包装着财务室领取的遣散金,用《北京晚报》包了一层又一层,塞进书包。他从财务室出来,穿过走廊,走过工厂厂区,一路撞见得以留守的工友,他一边用右手轻拍着鼓鼓的黄挎包,一边打着招呼,神情故作轻松。

朱大哥走到厂门口,转身抬头仰视着斑驳的厂名大字。厂名是镂空的铁艺制作,悬挂在褐红色厂房大楼顶部,雨淋日晒,公司的“司”字中间一“口”掉落了,无口之司,就那么不祥的衰败的悬挂着。他朝着厂名大字,深深一鞠躬,告别二十年的光阴。此时,灰蒙蒙的天空下起了毛毛细雨,雨点从后领处滴落在朱大哥的颈椎上,有些冰凉。

三年后,工厂倒闭,后离开的同事拿到了高于朱大哥五倍的补偿。那些工人,是与朱大哥同一批进厂的工友。

大嫂听闻后,内心震撼,心有不甘,她一把把朱大哥推出门外:才三年,咋就差那么多呢?这不是欺负老实人吗?你也去找厂长,给找补回来。

朱大哥站在门口,眯着眼,不紧不慢:我还没说完呢。知道他们是怎么换来的吗?是用命!

原来,工厂土地被拍卖给地产商盖房子,获得一大笔补偿款。留守的工友们,硬是拉着厂长要跳楼,厂长一下子“拉了胯”,给逼出来高额补偿。

那补偿,可不是求来的,是下狠劲儿,用命换来的!他重复着这句话,反问大嫂:你愿意我拉着厂长跳楼用命换五倍补偿吗?

大嫂听完,愣怔半晌,琢磨过来了,她大手一挥:哎呀,那别价啊,有钱没命,要钱干吗使啊?

朱大哥瞅着她嘿嘿乐:这个事儿呢,就说是这么一个理儿。再说,我也“抹不丢地”,何况早出来,万一赚的比待在工厂拿死工资要多得多,那咋说法呢?

大嫂破涕为笑:你还挺能白话的,大道理一套一套的。得嘞!冲你这想得开的劲儿,怎么的也得犒劳犒劳你。

她摇摆着臀部,转身进去厨房,给朱大哥做他爱吃的炸酱面去了。

那时我从学校出来,在一家财经媒体做记者。朱大哥给我电话描述这件事时,仿佛在讲述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谈及细节还绘声绘色。

朱大哥从单位辞职,托关系在西四一个新开业的鞋商场租了一个柜台。大嫂提醒他:你这刚下岗,就跑去做买卖,能行吗?朱大哥脖子一梗:树挪死人挪活,我就不信了,这么大的一个北京城,还没有我能折腾的事儿?你看看那些外地人,小买卖做的不也挺好的吗?他们拖家带口,还租房住。我们是地道北京人,上下溜达门儿清,岂能做不成生意?

朱大哥脾气一倔,大嫂就由着他了。朱大哥把工厂买断的补偿款和亲戚借款,一下子砸进去。结果商场没啥人流,一年下来赔了本,被一记当头棒喝。

朱大哥有些灰头土面,他默默地把卖不掉的鞋,借用板车拉了一趟又一趟,小杂房堆不下就堆在杂房门口,还在枣树底下堆了一小山包。朱大哥看着一眼地上风落的米黄色的小枣花,沉默了三天。后来他转了一圈回来,一跺脚,硬着头皮,又骑着自行车,蚂蚁搬家,一夜又一夜,在木樨地夜市摊,亏本甩卖,耗时三个半月。

大嫂没有数落他,倒是怂恿他去饭馆帮忙,说都是两口子的啦,一家人,不分彼此,也不宜精力分散。早先,朱大哥好歹是国营工厂开塔吊车的一好把式,徒弟不少,颇受尊敬,他从未想过吃软饭,更不想跑去跟着老婆开饭馆,那可是当初没学可上、无工厂可进的闲人干的,他拉不下脸。不久,朱大哥还是搬到建国门外,去大嫂开了多年的小餐馆做帮手,干得不亦乐乎。小餐馆那些年很火,主要得益于永安里盛名一时的“唐人街”,当年“唐人街”是北京高档娱乐场所,不亚于东三环盛极一时的“天上人间”。

生意很好,但是不存钱。嫂子身体不舒服,腰有点儿酸背有点儿痛,朱大哥就给她请中医过来按摩调理;送小孩学英语,请家教,按小时收费,每周五课时;还有她父母,一大帮亲戚,就靠这个小饭馆养着。

大嫂弟弟由于犯事判了九年徒刑。姐姐痛惜弟弟,经常去监狱探望,送人情礼以便图个轻松活儿。每年在弟弟身上花费不少。比如,每次去监狱探望,求管理者给安排一个轻松的活儿,比如养鸡,就得给他们塞钱。监狱农场有队长和指导员,都要孝敬到,一个不能少,介绍人也不能少。这送礼还得讲究,把钱塞进茶叶筒里,不能直接给钱就了事。去了还得请他们吃饭,在监狱农场附近最好的餐厅点菜,被请的人自行点菜,一桌菜钱得花不少银子。一年要去四五次,每次都得这样打发。

刚打发完一个多月后,弟弟就打电话来,说换领导了。又得重新打发。大嫂疲于应付。朱大哥劝说,别糟蹋钱了,这些人不断重新洗牌,搁谁都扛不住!让他好好改造,在里面吃点儿苦不要紧,改造好了,出来重新做人。大嫂一听就不干了,哭嚷着说,不是你的亲弟弟吧,人家在里面累坏了你也不会心疼。

说起这事儿,朱大哥对我说:这事儿要是搁到现在,习大大“老虎苍蝇一起打”,谁敢要?吃顿饭都不敢出来。

弟弟刑满释放回来,一直找不到工作。大嫂很疼爱這个弟弟,找朱大哥商谈,就提出来把餐馆让给弟弟。朱大哥一口答应。

“餐馆是你嫂子一手折腾起来的,她完全有权利处置嘛,我也不反对。”朱感慨,这人性啊,就是善!在北京,这样的姐弟情得打灯笼可劲儿地找!

搬回四合院后,他们开了个小铺店。人不能看轻自己,路还得往前走,命还得往前奔。朱大哥搬回时,已是秋天,或许“秋太淡,添红枣”,树上枣子红红结球,任秋风舔过。

他们将临街的厨房进行了简单改造,把朝向街道的窗户拆掉辟门,开了一个小卖部,卖些小杂货、日用品。一间卧室给了继女,一间卧室夫妻俩住,我原来住的那间小杂房,改造成厨房了。

他们倾其所有,房子简单装修后,手上就只剩下3000多块钱。他们有点儿心慌,一分钱都不敢动。万一有个三病两痛的怎么办呢。

不过,时来运转。第一年,他们一个夏天就挣了5万多块,“甭看这个小门脸,利润还真丰厚,你嫂子是个生意料啊。”

工商、税务最初几次过来征税费,朱大哥急了,一瞪眼:我一下岗工人,还带着孩子,拿什么缴税?赶上好政策,市场监管部门根据他们实际生活情况和相关政策,主动办理了税费减免各类手续。

逐渐的,四合院住户见少,有的孩子在外面买了房子,长辈跟着搬过去;有的长辈病故,孩子不愿意住这儿,就搬进出租楼房,把平房租给别人了。大杂院里,外地人比老住户还多,操着夹生的普通话,从朱红色的大院门进进出出。

中戏的毛老师退休了,儿子留学美国,老两口子住在大杂院。朱大哥空闲时跟着他去公园吊嗓子。朱大哥右手揉搓着核桃,左手做着动作,日益臃肿的躯体跟着腔调费力地扭动着,眉毛抖动着快乐,唱着胡同里老北京耳熟能详的太平歌:闲来无事我出了城西,瞧见了别人骑马我骑驴,回头看见了推车的汉,我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我们坐在小门店,大嫂在一旁听着我们久别重逢后的闲侃、倒嚼,偶尔插话。朱大哥提及当年在胡同口修自行车的河南信阳小伙子,摇身一变,成为书商了,还娶了胡同的一北京姑娘。这年头啊,自强不息,日子就有奔头。

不时有路人买中南海烟二锅头酒和老北京酸奶,大嫂就起身找货,递给对方,手指柜台上的支付宝和微信二维码,提醒他们扫码付款,手段娴熟,一气呵成。

四合院家家安了冲水马桶,不再去公厕排队。家门口又增加了一条地铁线,可以直达香山。周边平房被推掉盖起了大楼。

大嫂带过来的女儿即将大学毕业。大嫂不想孩子住回四合院,母女俩做着大房子梦,最好是六十八层的,站得高看得远,望尽北京城,这数字还吉利。

把梦想照进现实的,就是等待着四合院拆迁了。那样会获得一大笔补偿款,可以买大房子。

四合院拆迁一波三折。此前,家家户户被上门做着拆迁动员,后来听说北京城改变规划了,要大力维护古迹,不拆迁。他们有些人四处打听、游说,“这哪儿称得上是四合院啊,哪是古迹啊?就一大杂院呗。”

最近,又传出动迁消息了。

“那小杂房不会不计算面积吧?”还不知道何时拆迁,大嫂就担心临时搭建的、曾经租给我住的小杂房能否补偿。

“哎哟喂,要那么多钱干吗呀?差不多得了,政府也不会亏待我们。我们总不至于开着宝马去扫大街吧?那叫拆迁‘土豪!”朱大哥说着说着,眯着眼幽默了一把。

大嫂笑着白他一眼:就没见过这么整天傻呵呵的。这么多年,就算是下岗了,你还是这副臭德行:做人讲个正,做事局气,图个穷快活。

看似笑骂,只言片语间,冒出一缕人间烟火,弥漫着他们之间的耳鬓厮磨和对生活的韧度。

临走时,大嫂突然问我,“你说,股市还能起来吗?”

他们知道我现在做投资,应该拥有洞察经济大势,甚至点石成金的能力。

朱大哥在一旁补充:她没事儿也看盘,给整得五迷三道的,满屏花花绿绿,哪儿看得懂啊?网上不是说了吗,中国大妈买什么就涨什么,然后哐当一下,就全砸大妈手上,跌停啦。

朱大哥说着说着就嘿嘿乐了。朱大嫂站起笑骂着,拍了一下朱大哥:瞎掺和什么呢,自己不懂净瞎说。

朱大哥一不留神,被大嫂一拍,右手一抖,两颗亮里透红、红中透明、纹理深刻清晰的核桃,滚落在地。

其实,对一地鸡毛的当下股市,我也看不懂。

王贝

王贝赖以糊口的面包车丢失,是发生在凌晨。

头天晚上,他兴冲冲地又来四合院找朱大哥打牌,牌桌上还有金大姐的大弟三儿等。那晚王贝手霉,三人赢只有一人输,输牌的就是王贝。熬夜打到凌晨3点,大家哈欠连天,有些扛不住了,嚷着要散,各回各家,各找各妈。王贝执意不肯,坚持打到第二天大亮。牌散,王贝一脸倦容打开朱红色四合院如意大门,他停靠在四合院外边的面包车不见了,一下子急了眼。

朱大哥当天晚上给学校宿舍打电话,与我聊了十多分钟,全部是痛惜王贝的点儿背。他一声叹息,这下瞎了,敢情王贝以后日子咋过啊。其时,朱大哥正在西四新开业的商场惨淡经营着一个鞋柜,押下了他的全部积蓄。他只字不提自己备受煎熬的小生意,都是对于王贝接下来生計的担心。

王贝不是四合院的,但是在四合院有亲戚,从小就在四合院泡着,与朱大哥、三儿、毛老师等人一起玩大的。

王贝是工农兵大学生。瘦长白净,腰板儿直,戴着眼镜,眼神透露着颇具诱惑的忧郁,冯远征式的,文艺范儿十足。有一瞬间我走神:这人,要是多看几眼,有几个少妇扛得住?

他毕业后被分配到北京某机械总公司,国企。据说他辉煌时,曾官至分公司总经理。

王贝两大嗜好:女人和赌博。他的人生悲欢,与此密切相关。

他被迫从公司辞职,也是因为女人。那时国家实行计划经济,买好车需要凭借该公司计划指标。门头沟一个做煤矿生意的女人,辗转找到王贝,求他帮助买了辆皇冠。由于帮助搞到指标,王贝收取了4万贿款。

不巧,那辆皇冠买后不久,需要换真皮座椅,又让王贝找到属下的汽修公司。当年,这些汽修公司偶尔搞一些偷梁换柱的勾当,在换真皮座椅的时候,做了手脚,将一些关键原产部件进行了调换。最终被买主发现。买主又找到王贝,让他处理。但汽修公司不承认,双方争执不下。一怒之下,买主撕破面皮,直接闹到总公司,并且将王贝受贿赂一事一并告发,同时准备起诉公司。

麻烦来了。总公司派人下来调查,领导找其谈话,给王贝指出两条路:一是干脆辞职,拍屁股走路,既往不咎;二是继续留在公司,官司责任全部由王贝个人承担,官复民职。无奈,王贝只得辞职了事。

我见到王贝时,他开着辆面包车,常来四合院找三儿和我的房东玩。那时他主要跑送货,每天可以挣一二百块钱,日子过得比较滋润。

周末,王贝经常开车过来找房东喝酒消遣。胡同口,有一个露天烤肉串的甘肃人,戴着回族的无檐小白帽,见到王贝过来就眉开眼笑。可不是嘛,大主顾来了。甘肃人殷勤地把羊肉串、霸王腰、牛蹄筋、羊蛋、羊小排、鸡翅、皮椒红等送到房东大房间里,放在支起的折叠桌子上,满满一桌。王贝从牛皮皮夹里抽出几张大百递给甘肃人,随口说多的记着,下次再多退少补。

几个小板凳,两瓶二锅头,三五人对酒。只要我在房间,他们就喊上我。王贝酒量不行,二两二锅头下肚,就面红耳赤,最初我还阻止,发现不听劝。大伙儿就笑说,你能劝得了他?劝说无效,我们就索性让他喝个够。还别说,王贝总是能在醉与不醉之间戛然而止。他喝到酒酣之际,就摇晃着站起来,顺手把有靠背的小板凳转换着位置,靠背靠前,把头耷拉在椅子靠背上,眼神忧郁,看着一把把被剥皮褪尽肉串的竹签,一言不发,看破红尘般禅定。

有一次,此情此景,我斗胆问:你满意吗?

王贝慵懒地红着眼回应:能不满意吗?

……

他明白我在问什么。王贝慢吞吞地,说了一番阅尽人间春秋:这人啦,既要昂头看天,也得低头看路,没有人是永远顺着,也没有人永远走背字儿,信命不认命,不要悲观,只要活着,就有机会。

王贝给我的印象,亦正亦邪,充满着矛盾。王贝最感兴趣的话题就是谈女人。只要一谈到女人,他就两眼放光,立即坐直身子,挺直脊柱。

王贝自嘲又不无兴奋:嗨,我这人啊,一辈子离不开女人。就这么点儿出息。

谈女人的话题由此展开,也成为烧烤佐料。虽重复千遍,大家依旧听得津津有味。他不避讳,也不忌惮,趁着酒兴,泡妞史讲得活色生香。他说从不讲假话、客套话。这个白净的瘦高男人,我怎么也无法把他的形象与泡妞高手联系在一起。

王贝见到我就念叨他也是大学毕业。他的口头禅,“人生不过如此,不能让生活一闷棍打死,自个儿给自个儿活得滋润。哪怕吃喝嫖赌,图一逍遥,也值。”

那时我还是个嘴上无毛的毛头小伙子,对那些从他嘴里吐出来的一些插科打诨的黄色笑话,有着本能的排斥。

一次周末,我在小杂房里看书,他敲门进来:小兄弟,晚上跟我出去吧,找个小妞泡泡,攒那么多钱干吗啊?

我一刹那耳根燥热,有些惶恐,冲着王贝连连摆手:不去不去。

王贝满脸遗憾。他转身离开又转头回来。王贝说:要不这样吧,你刚参加工作,薪水也不高,这费用我出,权当陪我去,行不?

我执意不去。房东朱大哥闻讯走过来,推着王贝离开。朱大哥说;穷磨矶!人家刚出道,还是个雏儿呢。这拉人下水的活儿,可别干!

王贝嘟囔着辩解:哪能拉人下水,这是让他早些认识社会。这社会可不像书本,是学校教不出来的,早点儿认识,少走弯路,就不会吃亏。看到他,就像看到我当年的自己……

王贝玩世不恭,也有正形的时候。

一个周末下午,天不热,毛老师出差了,金大姐去了西单商场买东西,反正院里在家的人不多,十分安静。王贝到四合院找朱大哥,他人不在,就敲我的门。看到我在码字儿,就站在门口跟我“搬杠”。

王贝说:你这读书人,知道“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是谁说的吗?

我脱口而出:宋真宗赵恒啊。他在《劝学篇》说“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安居不用架高楼,书中自有黄金屋。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自有颜如玉……”

王贝做了一打住的手势,制止了我暗自得意的摇头晃脑:鼓励你们读书考取功名是当时人生的一条绝佳出路,考取功名后,才能得到财富和美女。但是,这皇帝老儿的真正用意并非如此。

王贝盯着我,等着我表示出吃惊的样子。

吊儿郎当的王贝竟然玩真的啦。看着他摆出认真辩论的态势,神情庄重,我站起来,从房间出来。他后退,转身走到小院干瘦的枣树下。我们彼此对峙着。那时我像一头斗志昂扬的小公牛。

我直接回击:顾名思义,这句话就是十年寒窗苦读书,一朝闻名天下知。说俗点儿,读书就是为了改变生活现状、混个吃香喝辣的好前程。不是吗?

王贝摆摆手,还叹了一口气,表示着理解错误的惋惜状。此时,一阵秋风袭来,掀起一股凉意,盛夏结束,入秋该换穿长裤了。

王贝凝视着我半晌,然后口若悬河:其实这个皇帝老儿心机很深,他看似鼓励大家读书,实际上是转移民众注意力。

这是謬论。皇帝转移臣民注意力干吗?我没有说出口,我脸上的表情直白无误地告诉了他。

他继续滔滔不绝:弗洛伊德说过,人的所作所为皆是因为欲望,而人最基本的欲望就是性欲。这个皇帝劝学“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就是转移欲望。科学家们就是如此,他们压抑着自己的欲望或者是将欲望释放到研究当中,相当于转移注意力。那么,这个皇帝老儿为什么要转移欲望?

为什么?一国之君,何况经济高度繁荣的宋朝,有什么理由转移注意力?转移什么?我说这是个伪命题。

王贝嘿嘿笑,把单眼皮眼睛笑眯了缝。

他打住笑,一本正经,不疾不徐:宋朝建国,是不流血的政变,也就是说历朝历代建立新政权都是通过战争流血更替。而宋朝则是和平的“陈桥兵变”“黄袍加身”,凭什么天下就是赵匡胤的?他是禁军头目而已。因此,他们获得政权的底气不足,才有后来的杯酒释兵权,才有朝小野大,才会有“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

王贝说话多了,有些口渴,他做了一个吞咽口水的动作。他伸出右手食指,在空气中抖了抖,语气铿锵有力:他们的主要手段就是克制欲望,转移注意力,鼓励读书,“秀才造反,百年不成”……

千匹马在我心中奔腾。这是谬论。这是奇谈怪论。这是哗众取宠。……我的惊诧表情再次表露无遗。

王贝在滔滔不绝中,又突然刹车,停住话题。他不待我回应,一转身,右手高举过头晃了晃,算是道别,头也不回地大踏步朝院东离去。日落时分,黄昏的余晖,落在青砖灰瓦的院落,树影斑驳。

面包车被丢失后,就失去了钱的来源,王贝生活质量立马下降。那时,他和老婆正在闹离婚。

一次在朱大哥家吃烧烤,还是两瓶二锅头,不过食物只有羊肉串、一碟花生米、一碟拍碎的黄瓜,品种大幅减少。这次,是朱大哥买的单。

酒过三巡,王贝对三儿说,这日子不能就这么糟蹋了,不能就这么成天猫着,我们得想辙。

三儿无业,也在寻找出路:有啥辙不?

王贝:我们去珠海吧,那儿有同学,做房地产的。

三儿有点儿犹豫:广东那地方,都是生意精,我怕玩不转。王贝一瞪眼:啥叫玩不转?玩不转别人,玩转自己就行啊。

于是,他们二人一拍即合,就去珠海投奔王贝的同学王秋秋了。

王秋秋是菜市口大杂院的,此时在珠海做小房地产,由于不景气,只好把房子出租,有两栋楼,邀请王贝去代管。

王秋秋还替王贝开了个杂货店,收入归王贝,同时还支付王贝每个月基本生活费。

初期,基本生活费无法满足王贝大手大脚的开支习惯,他还每月跟北京的老妈要生活费。

租房收入终于有了起色,王贝的那点儿“嗜好”又心思泛动。一个人闲不住,四处找小姐,并且升级换代,找着找着竟然学会养女人啦。消息传回北京,朱大哥说,他在北京可不是这么干的,只泡不养。

王贝抽时间从珠海赶回北京,利索地跟老婆离了婚,儿子判给老婆。之前,王贝坚决不同意跟老婆离婚,他们是大学同学,不管人在外面怎么厮混,毕竟糟糠夫妻。也有闲言碎语,王贝那小心思,谁不知道啊,老婆在一家上市公司下属的全资子公司当经理,有稳定的生活来源嘛。

王贝恋爱了。王贝在珠海认识一个二十多岁夜总会“小姐”,还真动感情,二人嗅上蜜了,同居着,还谈婚论嫁。

王贝的老妈子赶到珠海,那小姑娘的妈妈也去了,双方家长都见了面。临定亲前夕,王贝思考再三,最后还是临阵逃脱,颠儿了。毕竟,比小姑娘大三十来岁,比她爸爸都大呢,王贝认为有点儿业障,可不能祸害人家。

王贝偷偷回京,躲着那小姑娘。王贝找到朱大哥,在一起喝酒时,和朱大哥谈起他与小姑娘的事,眼里泛泪。朱大哥劝他结婚,都啥年代了,还老封建,年龄不是问题,问题是要爱她。王贝听后,还是摇摇头,就是因为爱,所以不能耽误人家。态度很坚决。

小姑娘追到北京来,疯了般四处找王贝。小姑娘身材好,找到一份收入不菲的导购工作,也同时找到了在一家三甲心血管医院停车场看车子的王贝。小姑娘在医院门口哭得稀里哗啦,进进出出的患者以为患啥绝症了,叹息这么年纪轻轻的。

只有躲着的王贝清楚。

小姑娘哭诉说,她愿意赚钱给王贝养老,哪怕再上夜总会也在所不惜,“看不下去他沦落为看车的”。

这年,王贝五十四岁。

三儿

三儿是前清贵族,面宽口阔,身材矮小,一丝不苟地梳着大背头,油光锃亮,走路八字步,“满嘴跑舌头”,常常“想当年,俺北京城……”由此开头,话痨话密,就像说书的一样,在人群中一站,谁也不怵,口若悬河起来。

三儿在他平房屋顶上架了一大笼鸽子,经常一大早,他爬着扶梯上到房顶,拿个长杆小旗指挥他的鸽子在天上绕圈。我第一次撞见时,颇为新奇。

三儿是金大姐的大弟弟。我当他面叫三哥,背后就跟着喊三儿,感觉亲切。

搬进四合院第二天一大早,内急,要上大号儿。四合院及周边的居民共用公厕,在大院外左侧。我弓着腰小脚碎步,跑出大院,到公厕边就傻眼了。厕所门前排着一条长队,都是要上大号儿的,时候夏天,不少人穿着大裤衩,光着膀子,有看报纸的,有聊天的,也有沉默不语的,宛若排队取号抢购紧俏商品。我夹紧双腿,小步挪动,龇牙咧嘴,满脸惶急,被排在前头的三儿瞅到,他一下子明白了,于是招呼我过去。他边说“借过道儿,小伙子要憋出病了”,边把我往厕所里推。大伙儿都是邻里街坊,虽然有点儿不情不愿,但还是给三儿面子,纷纷错开身子,让路。待我一身轻松出来,那舒服劲儿,酣畅淋漓。许多年后,我们开车奔赴怀柔参加一个国际会议,车上坐着三位亿万身价的富豪,车行半途,一位嚷着憋不住了,要求在应急车道停车解决。我们开玩笑伸出五指:5000万!那哥们儿憋红着脸说,这节骨眼儿,多少银子也愿意掏。我们哈哈大笑。一刹那想起了那个夏天的四合院的早晨,我笑出了泪。

三儿之前干过什么我不知道,当年我搬进去时,他没有正式职业,四处打漂儿。三儿是爱新觉罗氏正根儿。他家老爷子建国后在中南海开轿车,和总理合过影,放大的照片高挂在房子正中央。自然,别人看三儿的眼神就不一样,带些新奇。

“三儿,要是搁清朝,你可是贝勒爷,提笼架鸟,不愁吃穿。”

“那年头,我进出得是广亮大门,比这如意门还大。”

“是的,你家是王府,大门上最少有九行五列共45颗铜钉。”

“得勒,王公贵族提笼架鸟不愁吃穿, 那叫寄生懂吗?寄生就是自己做不了主,人家给你一口是一口。还是现在好,挣多挣少,吃好吃差,自己说了算。”

“三儿,你干吗不练练书法啊?瞧瞧人家,你们皇族的启功大师,人家一字千金。练不成也行,学学风水也好啊,现在老板都好这口。”

“哎呀,本人满族,祖先活动在东北,属于少数游牧民族,祖上就没给艺术细胞。还是歇着吧,啥事儿简单就干啥,这年头哪能饿死人的,只有懒死人。”

三儿经常被一些生意人带到南方去“应场”。这些生意人会对谈判对手吹嘘,我们在北京背景厚着呢,这位就是清朝皇帝后裔, 300多年基业,道还深着呢。

这些招屡试不爽。尤其是在计划经济时代,市场没有完全开放,一些所谓的北京背景,被外面传得讳莫如深,商业活动成交率大增。三儿经常混吃小生意场,不亦乐乎。

巅峰时,有广告商策划请三儿给厂商产品代言,那时广告圈请明星代言大行其道,请不起明星代言的厂商干着急。广告商则另辟蹊径,就找到三儿,替三儿量身定做,厂商大喜。其中,一家内蒙古的保健品公司跃跃欲试,欲签下十年代言。拟写的广告语:“皇家传承,值得信赖。”三儿踌躇满志,也许转眼间就成一广告名人。不料,老爷子获知,大发雷霆,直接冲进三儿家里,将尚未签署的广告代言协议撕得粉碎。老爷子冲着三儿恫喝:你炸庙谁啊?

名人梦碎,躺着挣钱看来没戏。此时,市场进一步放开,三儿的出身背景基本起不了作用。他继续打漂儿,甚至有点儿糟践自己。那年,王贝也走背字儿,要去珠海投奔他的同学王秋秋,一看三儿没啥正事儿干,并且还可以做伴儿,就鼓动三儿一起南下。三儿放心不下房顶的一笼鸽子,他媳妇儿说,不管,忙着上班谋生呢,没那闲工夫。还是朱大哥主动接盘,说,放心吧,一只都不会少,你走时多少只回来保准还是多少只,说不定还添了子孙呢。三儿于是彻底放下,跟着王贝南下,奔赴他的光辉前程。

三儿会烧一手好京菜。小时候馋嘴,经常观摩妈妈做菜,不时趁机尝一口,金妈妈年轻时候是钓鱼台国宾馆大厨,三儿的弟弟四儿得其真传,也子承母业,在钓鱼台国宾馆谋一厨师岗位。三儿属于偷师学艺,源于馋。这偷来的手艺,包括宫廷菜、官府菜等,口味浓厚清鲜,质感多样,菜品繁多。经典的几款如烤鸭、炸酱面、京酱肉丝、羊蝎子、熘肝尖、鸭肉葱卷、醋熘土豆丝等,样样拿手。做京菜需要耐心,像北京著名的驴打滚,虽是一道小吃,做起来颇见功力。

驴打滚是三儿经典表演节目。在众目睽睽之下,三儿煞有介事,白色的百褶高帽一戴,如神附体,大展厨艺。点着小火,他将黄豆面放入平底锅内,锅内无油无水,用木铲子不停地翻炒。黄豆面颜色由淡黄色逐渐变成浅褐色,并能闻到豆香味,第一道程序完了。

三儿把炒好的黄豆面稍微晾凉,过筛备用。然后,三儿把糯米粉放入盆中,慢慢倒入清水,先用筷子搅拌,待其均匀吸收水分后,將结块的糯米粉团成面团。随后把面团放置在一个平底容器中,轻轻压平,放到蒸锅里,用大火蒸20分钟左右。用保鲜膜蒙住容器,防止蒸好的糯米面表面变干,晾至温热。紧接着,在面板上撒上炒好的黄豆面,将温热的糯米面团放在案板上,再在上面撒一层黄豆面,用擀面杖把糯米面擀成书皮厚的长方形面团。把红豆馅均匀地涂在糯米面皮上,抹平。

三儿提起一端小心地向内卷,卷得紧密,不留缝隙,以免中间松散。接着用快刀将豆面卷切成均等的小段,将余下的黄豆面用筛网均匀地撒在小卷上,转眼间,大功告成了。

王秋秋目睹过三儿的京菜功夫。王秋秋说,哎哟喂,不认识你的认为你是棒槌,认识你的以为就是吊腰子、把不住边,没想到还身怀绝活儿。

三儿经此一夸,这偷来的,没想到成了一门谋生手艺。

王秋秋赞叹不已,决定重用三儿,帮扶一把。就在卖不掉的楼盘一层门面房,开了个小饭馆,大胆地让三儿自主经营,凭自个儿本事挣些生活费。在珠海,由于王秋秋四处招摇,宣扬三儿的特殊身份,还是吸引来一些“朋友”。

其中就有浙江的生意人。

这些人是道上的,无论黑道白道红道,都吃得开。他们主要靠放高利贷赚钱。这些人经常找三儿玩,他们可能真是想交三儿这个北京正根儿的皇族后裔朋友了。

好景不长。王秋秋生意上出了些麻烦,想托三儿从这帮人手里弄些钱来,把车子和房子抵押出去。

三儿找到这帮人,说贷款一笔钱。这帮人问:是你贷还是替别人贷?三儿说是自己。他们就说,我们是放高利贷的,如果是你贷,别说这一笔小钱了,就是翻十倍我也贷给你。

三儿心中大喜,没想到这帮人如此仗义,自己还颇有身价嘛。不过,他们盯着三儿话锋一转:先小人后君子,如果你贷款了,我们朋友就没法做了,在商言商,我也不要求抵押,就贷给你。

三儿看着他们的眼神,突然就有点儿后怕,心里发怵了。

王秋秋一听说不要抵押,也心里没底。

贷款不成,三儿就觉得不好意思。毕竟,这个饭馆是王秋秋给帮忙搞的,自己也没帮上他啥忙,继续留下占点儿便宜,不合适。他表示去意,王秋秋再三挽留不成。三儿很快将餐馆卖掉,打道回府了。

三儿回京后,有了在珠海开饭馆做小买卖的经验,对生活充满着希望,不再畏惧。更主要的是,三儿重新发现了自己的价值,并非一无是处,四处打漂儿混饭吃。“咱也长着一双手,也不比人家少零件,人家能活得好好的,咱也能凭着双手过上好日子,可不是吗?”于是,他们两口子在四合院西门找了个门脸儿,开了个小饭馆,起早摸黑。三儿还起了一个霸气十足的名字:爱新觉罗氏家常菜馆。做地道京味儿菜品。几年下来,生意红火起来,饭馆逐年扩大,从一间、两间、三间,他拿下了其他干不下去的小门脸,直接从内部打通,成了一个大饭馆。每到中晚餐,附近上班的、住宿的,外地打工的,附近居民,他们取号排着长队,扫码付款,食客拍照转发,口碑相传,成了网红店。

三儿的女儿大学毕业,在银行工作,年轻人渴望住大房子。不过,与四合院众多邻里街坊不同,三儿并不希望拆迁,即使给了一笔一辈子花不完的补偿款,也不愿意四合院在自己手头上没了。

“三儿,你咋不开窍呢?这院子早被外地人占领了,守着还有啥意思呢?早该拆啦!”有搬出去的街坊开导他。

“这年头,咱们就甭拔份儿,咱们不比外地人强啥了,想当年,我们祖上还是从东北过来的。”三儿回敬。

街坊一听这话,就揶揄他:“敢情你是商人,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每个人在你眼里都成钱袋子啦,一家亲呗。得,你就踏踏实实住上几辈子吧。”

三儿就嘿嘿乐着,不急不恼。

近来,三儿常常睡不着觉,担心哪天这个院子给拆迁了。已退休在家多年的金大姐数落这位大弟弟,没事时净瞎琢磨。

金大姐发间灰白交错,岁月无情。恍惚间,我心底涌起了一个柔软的念想,在郊区新投资的养老院不久将要竣工,青山绿水间,贴着大自然生长,我乐意盛邀他们到那儿慢慢变老。不知这天到来的时候,他们是否还可以四方相聚,携手相守,亲如家人,还是否舍得别离西单大杂院?

这个念头,我还没打算现在就告诉她。

“不拆,是留个念想;拆,是富贵;拆与不拆,像现在的日子,都是一个好。”

金大姐说这话时,四合院院里石榴花儿正红。

作者简介

陈楫宝,笔名阿宝,男,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北京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三十三届高研班学员,北京老舍文学院首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曾在《中国作家》《北京文学》《边疆文学》《诗歌月刊》等杂志发表文学作品。出版有财经畅销长篇小说《对赌》《白手套》等。

责任编辑 王 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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