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的角色

2018-12-08 09:46梦珂
上海戏剧 2018年5期
关键词:康纳王孙药剂师

梦珂

《当怪物来敲门》(A Monster Calls)是由帕特里克·奈斯(Patrick Ness)在2011年创作的小说,在2016年曾被改编为同名电影,而今年则由亚当·派克(Adam Peck)改编为剧本,由英国导演莎莉·库克森(Sally Cookson)搬上了老维克剧院的舞台。本剧讲述了一个马修·特尼森(Matthew Tennyson)饰演的13岁男孩康纳的成长故事。他在学校的时候备受欺凌,只有同学莉莉对他表示关心,但由于莉莉一不小心向同学泄漏了康纳的母亲罹患癌症的事,导致康纳总是拒她于千里之外。而在家里,康纳面对着随时失去母亲的可能性。随着母亲愈发病重,她不得不住进医院,他也不得不住到充满控制欲的祖母家中。他的父亲在美国已经有了新的家庭和生活,这次父亲回到英国,也预示着康纳的母亲命不久矣。每天凌晨12:07分,康纳会遇见(梦到)家中后院那棵紫杉树化身由斯图尔特·古德温(Stuart Goodwin)扮演的怪物。康纳一开始对怪物十分抗拒,但却抵挡不了“故事”的魔力。怪物对康纳说,他会给康纳讲三个故事,而作为回报,康纳要告诉他第四个。而第四个故事,就是康纳不敢去面对的真实(truth)。

“故事”究竟意味着什么?

现在每当观剧的时候,笔者都会想,这部剧想要描述的是个什么问题,它又是如何去呈现的,这个问题本身又是否有解呢?譬如笔者最近观看的英国国家剧院另一部重头戏《雷曼三部曲》(Lehman Trilogy),就是通过讲述美国金融史上大名鼎鼎的雷曼家族的故事,暴露從20世纪到本世纪金融行业“用钱造钱”的规则所带来的金融悲剧。这样的暴露固然是有意义的,因为某种程度上,观众知道“正确答案”,知道它在次贷危机中扮演的角色,知道用钱滚钱让富人更为富有,穷人更为贫穷。即使我们一时半会没有解决办法,或者说,通往解决方法的路途充满阻碍和艰辛,但我们知道这些问题并不是无解的。剧作家们和导演们选择用故事的演绎来代替形而上的解释,去将这些问题呈现出来并试图给出答案。几乎所有关乎社会运行的结构性不完善或不公的主题,呈现的都是这样的故事。

然而还有一些问题,它们本身并不存在正确答案,即便我们生活的世界变得相对完善,没有贫穷没有歧视,没有金融体系和资本主义,更没有阶级和等级制度,完美如天堂,这些问题依然无解。《当怪物来敲门》所探讨的就是这样的问题:为什么死亡会将我们和我们至亲至爱的人分开?为什么我们必须咽下这样的苦果、接受这样的事实?面对至亲的骤然离世,我们要如何面对?

无论是本剧自身的宣传还是评论反馈,似乎都认为本剧的核心是青春与成长。诚然,这是发生在13岁的康纳身上的故事,但这些问题,在每个个体不同的人生阶段都会遇到。《当怪物来敲门》试图要呈现并解答这些问题,而导演莎莉·库克森选择的呈现角度,也仍然是“故事”。

“故事”究竟意味着什么?代表着什么?张爱玲笔下《创世纪》里的老祖母,喜欢看戏,看那些悲欢离合,大悲大喜,“大哭了,自杀了,为父报仇,又是爱上了,一定要娶,一定要嫁” 。 这些悲欢离合大悲大喜是故事吗?我们每周每月追的那些电视剧是故事吗?我们在不断追寻着的所谓“故事”,究竟是什么?

怪物的三个故事

紫杉怪物给康纳讲的第一个故事是国王的“坏”王后和他的“好”王孙。续弦的坏王后被认为是一个女巫,在国王死后作为摄政治理国家。为了保证自己的王位,她要求王孙娶她,尽管王孙已经心有所属。王孙和他爱的女孩私奔到一棵紫杉树下,一觉醒来却发现女孩被谋杀了。他指控是他的继祖母杀害了心爱的女孩,并指挥国人将继祖母烧死。紫杉怪物救下了王后,并告诉康纳,其实是王孙自己谋杀了自己的爱人,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除掉继祖母这个威胁到国家的存在。怪物想要用这个故事告诉康纳好与坏之间没有清晰可见的界限,真实也可以是用谎言来伪装。

第二个故事讲述了一个充满怨言的药剂师,因为他的客户都逐渐选择了现代医学,离他而去。他想要砍倒牧师家后院的紫杉树来制作新的药剂,却遭到牧师的强烈反对。当牧师的女儿病重且无药可医的时候,牧师想起了药剂师,他答应药剂师只要药剂师能救他的女儿,他愿意奉献一切。药剂师拒绝了牧师,因为他认为牧师愿意奉献一切,说明他的信仰是虚伪的。在第二个故事结束之后,怪物让康纳摧毁牧师的房子,而此时的康纳没有办法分清幻想和现实,他将祖母的客厅破坏得一干二净,还将祖母家的传家宝弄坏了。

康纳的破坏欲来自于不被看见的苦恼。在学校,曾经欺负他的混混头子哈利终于明白了最佳欺凌康纳的方式:无视他。在学校,也是因为他母亲的病况,大家给了康纳越来越高的容忍度,而容忍的另一面,是无视。所以怪物告诉康纳的第三个故事,就是一个隐形人召唤了一个怪物,这个怪物所能做的是让别人看到隐形人。再一次,在“被看见”的诱惑下,康纳在教室里狠命地揍了哈利,希望自己能够被惩罚,然而也是再一次因为他母亲的特殊情况,康纳被老师原谅了。

康纳的第四个故事

古德温所扮演的怪物胸前挂着紫杉浆果的项链,利用舞台上无处不在的绳索展现出一种强烈的身体性(physicality),这种身体性不仅是库克森导演的招牌,更变成了一种非线性的表达,令观众可以在叙事之外,在这个几乎纯白的舞台上,窥视每个角色。马修·特尼森的身体是脆弱的,一如康纳脆弱的情感和纤细的内心。古德温的身体则阳刚而强壮,在一串又一串相互纠结缠绕、象征着紫杉树的绳索中,他的身体代表着野性与自然,也代表着父亲(而通常“自然”更多是一种母性的象征)。 此外,这种身体性也构成了一个叙事结构和舞台呈现的双重对立:生机勃勃的紫杉怪物和奄奄一息的康纳母亲。最重要的一点是,这个上蹿下跳、犹如康纳真正的父亲一样的紫杉怪物,告诉了康纳“故事”的意义:只有故事能让康纳看到所谓的真相,只有故事能让康纳被看见,只有故事,能让康纳知道自己是谁。怪物让康纳明白,康纳需要的不仅仅是把故事说出来,而是他需要一个可以去进行自我表达的故事。

因此,在怪物的要求下,康纳说出了自己的最后一个故事。在噩梦中,他扑在悬崖边紧紧握住母亲的手,母亲惊声尖叫着,希望康纳不要放手。然而母亲的手却越来越沉,他即将握不住她了。最终,康纳放开了他的手。紫杉树怪物最终逼着康纳讲出真相(真心话):康纳没有办法忍受母亲终将离去的事实,但是同时,他又希望一切尽快结束。年轻的康纳认为,正是因为这样的想法,母亲才会离他而去。怪物将康纳抱在怀中告诉康纳,就像他曾经讲过的那三个故事一样,人是复杂的野兽,永远在和自己作对,但重要的是康纳还有必须要完成的事情。赶来的祖母将康纳带到了母亲住的医院,康纳紧紧抱住母亲对她说:“我不想要让你离开。”最终,康纳接受了母亲的离去。

同那些令观者去体验大悲大喜悲欢离合的故事不同,也不同于那些试图暴露和解决问题的故事,康纳的故事,定义了他自身。

我们的“故事”

学会放手才能够成长,康纳必须接受这件事。笔者不知道原作者在创作的时候是否借鉴了库伯勒-罗丝的“五阶段理论”,即一个人在面对至亲离世/即将离世的时候,会面对“否定”“愤怒”“讨价还价”“抑郁”和“接受”这五个心理阶段。且不说这五阶段在心理学层面是否完全正确,从文学和戏剧的角度来说,至亲离世的母题,理应有更深邃更复杂的表达,它本应没有唯一的正确答案。老维克剧院这版《当怪物来敲门》正是在这点上,超越了单一的理念传递,给出了别种思考和表达的可能性。它将一部用小说形式写就的“青年人丧亲心理疏导手册”变成了一个温柔且充满诗意的故事,在这个故事里,人作为情感动物,是不单一、不确定的。生而为人必须面对的这些问题,没有一张百试百灵的药方。

在角色的塑造上,特尼森作为一个成年演员真切地捕捉到了一个13岁男孩内心的孤独纠葛与纤细,古德温则成功抓住了紫杉树怪物即强大可怖又威严温柔的一面。此外,强大且独立、爱发号施令的祖母、恳切且柔弱的母亲都令人印象深刻。但最令观众印象深刻的是整个12人剧团(Ensemble),在一个除了绳子和椅子外几乎什么都没有的舞台上,通过互相之间的协作,使幕与幕之间的过渡显得平滑紧凑,也进一步颠覆了现实主义戏剧线性叙事的模式,将康纳身处的现实世界与紫杉妖怪的奇幻世界之间的界限,进一步模糊。

在观看本剧的时候,笔者才得知失去外公的消息不久。同坐在身边的许多成年,甚至老年观众一样,在本剧的最后,笔者完全无法遏制自己汹涌的泪水。但这泪水与笔者的外公既相关又不甚相关:我仍然持续地在思考,“为什么我们必须要和至亲的人别离”这个问题。我甚至不同意在本剧最后,康纳是真正地“放手”了。但《当怪物来敲门》并不想要解决我的问题,因为这问题根本无法被解决。它之所以能让我和我身边的观众都泪眼模糊,是因为它充当了一次温柔且诗性的慰藉,是因为它說出了我们的“故事”。这些日子以来,一些国内外的戏剧人似乎都在讨论:在当下做戏剧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戏剧能不能充当公共讨论与反思的空间,甚至成为推动社会变革的力量?我想,振臂高呼也许是没错的,只是在振臂高呼的同时,也切莫别忘了,这只属于戏剧的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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