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语探秘

许丽晴

从报告厅出来的当口，贾东涛深深地吐了一口气，抹了一把额头上细碎的汗珠。他猛然发现，自己的内衣全都湿透了。这是2011年的4月，上海的春日依然寒风料峭。

这里是被誉为“司法鉴定最高殿堂”的司法科学技术研究所报告厅。就在刚刚过去的四个多小时，贾东涛和专家们交流了陈旧尸骨的鉴定方法。现场反响热烈，掌声不时响起。研究所DNA实验室负责同志感慨地说：“我进研究所工作快三十年了，听一位基层的公安法医来研究所作学术报告，还是第一次。”

几年以后，贾东涛所在的南通市公安局物证鉴定所仪器设备和检验水平均达到全国一流水平，先后被评为“全国公安机关司法鉴定重点专业实验室”、“全国公安机关一级DNA实验室”。

自1998年以来，贾东涛和他的团队检验各类案件3万余起，破获刑事案件7000余起，帮助全国公安机关检验疑难案件800余起，在刑事科学技术领域擦亮了南通公安“命案必破”的金字招牌。

一、海安陈旧尸骨

那年的腊月，北风正劲，苏北的田野一片孤寒寂阔。

海安县角斜镇来南村。村头姜大星家又吵起来了。

“要人了！李家又来要人了！”熟悉的邻居都这么说。

姜大星的妻子李萍四年前失踪。姜当时说老婆是跟自己吵架之后赌气出走的。谁都知道李萍性格倔强，身强力壮。他这么一解释，大家也都信了。在大家眼里，姜大星懦弱，有几分懒惰加无能，不能赚钱养家。李萍能干，会持家，但脾气暴躁。夫妻俩都三十出头，经常吵吵闹闹，有时，李萍甚至会动手打骂姜大星。

一个月过去了，李萍没有回来。两个月过去了，李萍仍没有回来。

李萍的父母让儿子李军不时到姜家打听情况。可是，李军总是失望而归。

半年过去了，一年也过去了。不只是李萍的娘家人，就是邻居也开始感觉到这事蹊跷。既是负气出走，这么长时间，姜大星怎么从不外出寻找？李萍顾家爱家，尤其惯着一双儿女，怎么说走就走了？李萍父母均在，平时常回娘家，怎么不与家人联系？

再看看姜大星，老婆离家，他却一点儿没有着急心焦的意思。李家人急了，干脆上门要人。姜大星照例两手一摊三个字：“不晓得。”

姜大星知道自己的回答很无力，也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去找。

唉——他在心里长叹一声。这一切都是自己一时冲动造成的。

那两天就要过元旦了，两个孩子一早就乖乖上了学。那天的雾好大，他仍像往常一样赖着床，顺手点上一支烟。不知怎么回事，棉被居然被点着了。火星滋滋闪着，棉花冒出苦涩的焦煳味。不得了！手忙脚乱的他忙不迭地扑火。

“死人啊！”闻到烟味的李萍火冒三丈，劈头就骂。“你才死人呢！”他恼火地回骂。俩人动手互相撕扯着。毕竟是女人，李萍很快居于下风。可她要强，干脆直奔厨房，抓起菜刀就砍了过来。真是疯了！他惊呆了，拼命抵挡，先是闪身让开，接着扯起棉被将李萍扑倒在地，夺下菜刀，右手死死卡住李萍的脖子，李萍很快就没气儿了。一切就这样发生了，反应过来的他一下子傻了……

四年过去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骨。被愤懑和憋屈充满而无处发泄的李家人，包括村民们的猜测，渐渐集中到一点：李萍会不会真的不在人世了？悲伤、焦虑之下的李家唯一能做的，就是向姜大星要人！不知是谁说了句“他俩平时关系不好”，这句话提醒了人们，是啊，夫妻关系不和，彼此不满，什么情况不能发生呢？

接到举报的派出所民警没有懈怠，突审具有重大作案嫌疑的姜大星。测谎仪前，早已精神濒临崩溃的姜大星没有让民警多费心思，很快讲述了几年前那个大雾弥漫的早晨，这家普通的农家小屋里发生的让人揪心的一切。

可是，案件诉讼过程中却遇到了麻烦。法院提出，该案缺少证据链中关键的一环——证明尸骨是李萍的。

贾东涛清楚地记得那个阴雨惨淡的下午，警方在姜大星家屋后猪圈旁的一棵泡桐树边，挖出的那具已经发黑的尸骨。

当时的贾东涛正在集中精力攻克一项基因型的课题。海安杀妻案的难度他知道。尸骨先是被送到省厅，后被送往北京进行线粒体测序鉴定，结果仍然失败而归。为什么？骨骼中的DNA含量本来就少，又深埋地下四年，钙化非常严重，检验失败自然是预料之中的事。

案件移送检察院后，尸骨是谁很快成为争议热点。法院刑庭的庭长明确表态：“99%可以肯定是死者，但还有1%，必须靠DNA鉴定。要不然就无罪放人！”于是案件被退回补充侦查，一时陷入了僵局。

尸源查找在命案侦破中极其重要，确认尸源预示着侦破案件已成功一半。2005年公安部公布的四起重大错案之一的佘祥林案件，就是因無尸源的DNA鉴定，导致佘祥林冤枉入狱11年。此后，通过DNA鉴定结果认定尸源成为案件侦破的关键。谁都不敢掉以轻心。

而骨骼是确证尸源的常见物证，但骨骼中DNA含量低，降解严重，其DNA鉴定一直是横亘在科研人员面前的一大难题。

现在，这只烫手的山芋就摆在贾东涛面前。

检验，失败。再检验，再失败。没有理想的结果出来，他是断不会放下这些的。人家能做的，他们要做，人家不能做的，他们更要做，想办法去做，而且要做成、做好！

问题究竟出在哪里？贾东涛觉得不能全部按照书本上来做，不能按照老方法来做，要跳出定势思维，去想一种新的方法。死马当作活马医。

贾东涛看着面前的人骨陷入思考：这不是一根骨头，是整个骨架。骨头在哪里，DNA就在哪里。小单位基因少，附集到一起就多。06ml的滴管不够，就15ml，最后用到10ml……

他上网查遍各类资料，检索到美国一起交通事故沉尸18年的案例，终于查到一种改良提取骨骼DNA的方法和石蜡包埋组织的DNA提取方法两篇重要文献。对比之后，他觉得有一定适用性。

他惊喜万分，又一遍遍调整方案。20天后，尸骨16个位点的基因型终于被成功扩增出来！尸骨与被害人李萍父母血样基因，符合亲子关系，原本断了的证据链条，因为贾东涛而实现了无缝对接。

贾东涛终于大获全胜。胜过之后，他开始沉思。现在，南通刑警全力打造队伍战斗力，明确提出“命案必破”的要求。如何让刑事科研技术在破案中发挥更大的作用，作为一名刑事科研骨干，必须发挥应有的作用，必须不断突破。特别是陈旧尸骨的研究鉴定，在命案侦破中占有一定比例，一直是困扰多年的难题。这次虽然破了，不等于下次能破，必须找出规律性的东西，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自此，他迷上了“骨语”。

二、开启探索之旅

位于渤海之滨的滦南县历史悠久，南临渤海，背倚燕山。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贾东涛出生在滦南县坨里镇的一个渔村里。作为家里唯一的男孩儿，起名“东涛”。小小的东涛自然被家人当作心肝宝贝。

贾家父母虽是渔村村民，但他们对子女的爱是有见识的。他们一直告诉儿女，要读书，要学本事。

二十岁那年，贾东涛顺利考入了华西医科大学的法医专业。在这之前，他打听过，法医专业的毕业生大都进入公安系统，当一名警察。警察，在他心目中一直是一个神圣的职业，不，不仅神圣，而且神秘。大学的最后一个学期，贾东涛在北京市公安局法医中心实习了半年。在这栋略显沉闷的大楼里，贾东涛对法医有了新的认识。

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正是国家经济蓬勃兴起的时代，各行各业求贤若渴。

大城市，高薪，对于任何一个人来说，都是具有致命诱惑的。不仅发展空间大，施展抱负的舞台高，还有较好的生活保障。

还当警察吗？他问双亲，也问自己。当然。答案肯定。

生在海滨，长在海滨，东涛还想找个靠近大海的地方生根。1998年，江海交汇的南通向贾东涛敞开了怀抱。南通市公安局刑警支队向贾东涛抛出了橄榄枝。贾东涛接到通知后毫不犹豫，背着简单的行李和一捆书就过来报到。

南通江风海韵，风光秀美，清澈激荡的濠河迂回曲折环绕着古老城区。一路风尘仆仆赶来的贾东涛无心欣赏身边的美丽景色，一头扎进了刑警队。这次分配，专业对口，主要从事物证鉴定工作。他心里的一块大石头放下了。

每天上班，他早早就到了办公室，在实验室眼巴巴地等着送检，认认真真做好每一例检测。遇到出现场的任务，他总是缠着领导，想去，更想干。

严谨勤快的贾东涛很快引起了一个人的注意，他就是当时分管技术的副支队长方建新。四十出头的方支队长白皙稳重，他拍着贾东涛的肩膀：“小伙子，好好干！刑侦技术就看你们的了！”

方支队长说得太对了，刑事技术天地广阔，需要学习研究的东西太多太多了。老师曾经嘱咐过他，学校里学到的远远不够，只是杯水车薪。这个领域对于贾东涛来说充满诱惑，未知数太多，更充满挑战。但是，他不怕，他喜欢挑战。他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贾东涛把自己的时间安排得满满的。白天，物证检验出现场，忙得团团转。他像一条鱼儿回归大海，如饥似渴地寻找一切可能的机会去实践。下班之后，他自加压力找课题，凡是与工作有关的法律条款和相关规定都反复研究，那个《人体伤害鉴定标准》条款差不多一字不漏地全都背了下来。他还学验血型，深更半夜找不到新鲜血就干脆抽自己的。他前后抽了30多次，本就瘦弱的身体只剩下50多公斤。他的这段经历，后来被作为热播电视连续剧《刑警队长》中卢涛的原型。

简直疯了！妻子刘德丽忍不住骂他。刘德丽是贾东涛的大学同学。作为独生女儿，当时刘家是想将贾东涛调到四川泸州的，可支队不乐意，根本不想放走贾东涛。在他们眼里，他俩都是“宝贝”。情急之下，方支队长动用私人关系硬是把刘德丽从泸州“抢”了过来，安排在一个分局当法医。贾东涛满脑子都是实验室的那些事儿，回到家里也忍不住跟妻子唠叨。

贾东涛的確有股“疯”劲。岂止“疯”劲，他还有一股“愣”劲，爱较真，爱抬杠。

好家伙！方支队长看在眼里，喜在心头，打心眼儿里喜欢他这股“愣”劲、“钻”劲和“疯”劲。这小子，行！

不久，通州发生一起杀人案，囿于条件的贾东涛按照免疫学方法检测，得出与事实相左的结果。真的错了吗？他不服气。省厅的检验结果也证明她的方法并没有检错。那么，问题出在哪里？

不断提高案件侦破率，“命案必破”一直是南通刑警的努力方向。而通州案件让几位支队领导很震惊，他们意识到，目前刑事侦查技术包括设备已跟不上形势需要，急需更新换代！几位领导一商量，向局领导汇报、请示。局领导十分支持。

2001年，南通刑警成立了DNA实验室。当时，全省的DNA实验室只有省会南京一家，南通的筹建在全省地级市公安机关打响了第一枪。

谁来负责这项工作？大家都在猜测着。方支队长胸有成竹，鼎力推荐。贾东涛成为当然的不二人选。

为什么？人家肯钻研，能吃苦，英语六级！

三、解码DNA

2001年8月，南通市公安局DNA实验室正式挂牌成立。

很快，310分析仪、2400扩境仪、移液器、离心机等器材一一到位了，都是进口货。特别是美国产的灰白色的310遗传分析仪，方方正正的，价值百万呢。以前贾东涛只在省厅DNA实验室见过，知道它的价值。他左瞅瞅，右看看，心肝宝贝似的来来回回转了好几圈。

“怎么样啊？”方支队长见了，故意逗他。

贾东涛喜形于色，咧着大嘴，只是“嘿嘿”地不停憨笑。

DNA实验室有两间办公室，是刑侦支队从仅有的三间法医室中硬生生挤出来的，在楼上，朝南，光线不错。尽管这样，条件仍然十分简陋，仅有的一台电脑装在有空调的那间屋子里，价值百万的310分析仪也只能委屈地挤进那间十平米的小房间。

可贾东涛很兴奋，也很满足。在他眼里，如果原来对于法医事业在心里有着某种期待的话，那么这台贵重的仪器或可成为自己学习和探索以及展示的桥梁。他恨不得把所有的亲朋好友都喊过来看看，看看他的宝贝。

实验室正式成立之前，支队派贾东涛去省厅学习了几个月。这些仪器，特别是那台十分先进的310全自动遗传分析仪，繁琐的灌胶和上样过程全部由泵和自动进样器完成。每次检测之前，只需把样品放到自动进样的样品盘中，设置相关参数就行。为了看懂那些砖头厚的说明书，贾东涛先是对着英汉字典逐条翻译，后来又花了几百块钱买了一个电子翻译机，还自己兑换美元购买国外文献。这事不知怎么被方支队长知道了，他劈头盖脸地说了贾一顿：“贾东涛你傻啊，要花钱就跟我说，这都是为了工作！”贾东涛还是傻乎乎地一笑。可他总觉得，这些远远不够。

那一年，发生了一起案件。一名犯罪嫌疑人长期入室盗窃，有一次突然遇到返回的失主，发展为暴力抢劫，涉嫌将女失主杀害。而犯罪嫌疑人的反侦查意识比较强，一直戴手套作案。贾东涛只是提取到被害人的血迹，但犯罪嫌疑人始终没有供述其杀人的罪行。

为了寻找更多的证据，贾东涛带着伙伴忍着恶臭，去犯罪嫌疑人家里的化粪池打捞，可什么也没有。最后，因缺少杀人物证，犯罪嫌疑人只以抢劫罪获刑。

眼睁睁地让犯罪嫌疑人逃脱了。无力，憋屈，更让人抓狂！但更重要的是，引发了他的思考。

看来，一个好的技术员，不仅要会摆弄实验室里“静态”的仪器，更要对检材有一个感性“动态”的认识。要知道现场发生或可能发生的一切，才有可能弄清楚检材从哪里来，利用程度如何，究竟发生过什么样的变化……才能准确地找到真正有用的物证。

DNA领域是个新兴的课题，现在，贾东涛和它已经零距离接触，他想以自己的努力，打开通往DNA的一扇门，探究里面的秘密。

实验室的工作枯燥沉闷。每天早上上班，白大褂一套，他和助手就各自钻进实验室。进实验室后没多久，便感到明显的不适：几天下来，居然都没有跟人交流过。出门抬头看天，太阳格外地亲。趁着去食堂吃饭的机会，他急急而又殷勤异常地跟同事们打招呼。没办法，憋得慌啊！再这样下去不抑郁才怪。

怎么办？还是两个字：坚持。贾东涛毕竟是贾东涛。三个月下来，他终于感觉好多了。又过了一关。

好长一段时间，贾东涛吃住都在实验室里，他把实验室当成了自己的家。结婚之后，即便回到家里，也是心不在焉，一有空就抱着砖头厚的资料使劲看。妻子刘德丽既心疼，又不无抱怨：“一接到命案的电话，他就两眼发光，整个人就进入兴奋状态。”

每一起案子，贾东涛都认为是一次机会，说不定还是挑战。而他喜欢这种挑战。

考验贾东涛的时刻终于来了。

2004年仲春的一个深夜，启东江龙镇陈鹤飞家两层小楼火光冲天。待村民从梦乡中反应过来报警救火后，年轻的夫妇二人早已在大火中双双毙命。现场让人惊骇不已。犯罪嫌疑人杀人后，用汽油焚烧了现场。两层小楼被烧塌了，呈废墟状。两具尸体高度碳化，一只小腿烧得只剩下一小块。几乎没有任何有价值的物证。

侦查发现，犯罪嫌疑人先用竹刀狠命砍杀夫妇二人，陈鹤飞生前与犯罪嫌疑人有过一定的搏斗，但因受伤，很快毙命。从尸体检验中被害人牙根被竹刀齐齐砍断的情况分析，犯罪嫌疑人年轻力壮，杀人并焚尸，与被害人有着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应该是仇杀无疑。

陈家究竟惹怒了谁呢？

走访了解到，三十出头的陈鹤飞是本地人，家境富裕，夫妇二人平时为人低调随和，从不与人发生矛盾，也没有什么经济纠纷，在村里口碑很好。即使有什么矛盾，也不可能下此狠手。办案人员排查下来，没有发现一个像样的对象。

按照年龄、性别等条件再排查，一个叫吴金山的打工青年进入办案人员的视野。

吴是租住在陈家隔壁的房客，三十岁上下，连云港人，两年前带着老婆来启东打工，孩子刚会下地跑。“那天我也帮着救火了，衣服都被弄破了。”吴金山一脸无辜。

放人。無论是谁，都要有证据。再搜。

贾东涛几经搜索，摆放在一楼客厅的一双蓝色塑料拖鞋引起了他的注意。鞋底留有被害女主人的一滴血。

不难推测，杀人现场在楼上卧室，而这双鞋子在凶杀案发生后被人穿着走出卧室，下楼后停留在门厅口。

“这双拖鞋凶手可能穿过，是唯一可能留下痕迹的东西了。”贾东涛如获至宝，说完这句话后，便一头扎进了实验室。

结果让人失望，细胞太少了，无法提取。查找资料，国内也没有相关先例。他有些泄气。大队长朱奇慧鼓励他：“别急，耐心做，不急这一两天。”他挠挠头，让助手找到各种泡沫拖鞋、塑料拖鞋和袜子。

“你这是？”朱大队长问。

“我想试试。附着在物件上面的人体组织往往少得可怜，而且没有再生复制可能，稍不注意就会被破坏，导致检测工作无法进行。只能先做实物试验，再视情而定下一步的走向。”

他把拖鞋洗干净，穿着走路，上楼，检测后发现能得到自己的DNA信息。他又把拖鞋洗净，穿上袜子，走路，上楼，发现仍能检验出DNA信息，只是数量少了许多。

不错！他稍稍放下了心，只是还得继续。为什么？因为需要多次的实验结果才能保证数据的稳定，同时掌握相应的细胞分泌部位。因此得一遍遍反复模拟作案人的各种步伐形态。几年的钻研让他认识到，世上万物都处在一个动态之中，每一瞬息的变化都会影响甚至带动其他物态的变化。这千变万化的质态或许就是刑事科研需要破解的一个个谜团和密码。

功夫不负有心人，总算找到最佳部位：脚掌与后跟之间的汗腺最多，是细胞分泌最旺盛的位置，提取效果最理想。

总算找出多人的混合图谱。可是，要从三人的混合图谱里找出嫌疑人，仍让贾东涛头疼不已。

那一边，已是第二次被调查的吴金山与侦查人员对答如流，无懈可击。谈话，放人。再谈话，再放人。居然上演了几次“捉放曹”！大家都窝火得很，恨不得见谁都要骂娘！

比对，没完没了的比对。方支队长和朱大队长不时催问结果，而检测图谱总是不稳定。

“整错了怎么办？我良心上过不去。”贾东涛摇摇头。科学检测来不得半点儿含糊，况且他又是一个从不含糊的人。几个月里，他茶饭不思，时而满怀希望，时而满腹惆怅。

“每一起实验都像被蒙上一块布，我们就像揭开这块布的人，一切答案都在最后。”他曾坦言，“干刑警会‘上瘾，因为刑警虽然辛苦，但是很有挑战性。每破一起案子，就增加几分职业成就感。”

现在，他要全神贯注地揭开这块布。

加班对于法医来说是常事，案发之后大家便会等待实验室的结果，稍耽搁，嫌疑人就有可能跑了。贾东涛索性把实验室当成了家。

他不断给自己鼓劲，知道自己在不断接近目标。终于，吴金山的基因图谱清晰地显现出来了。

应该就是他了！侦查人员早就等不及了，这一次，他们胸有成竹！

人们清楚地记得那年的8月，启东非常炎热。那一天，吴金山的心理防线终于溃败，供认自己的罪行。吴租住的房子是陈鹤飞的母亲的，吴与陈家偶有来往。三年前，他带着妻子来启东打工，不久孩子降生。和美幸福的感觉没有几天，一句玩笑让他痛苦不堪。一个邻居半开玩笑地对他说，你儿子长得怎么一点儿不像你呢？你说什么？他反问。你真看不出来啊，不是挺像隔壁的陈鹤飞吗？这句话深深刺伤了他。回家之后，他搂过儿子左看右看，鬼使神差地越看越像。奇耻大辱啊！他越想越气，越看越恨。看着陈家活得光鲜滋润，自己却带着老婆为一日三餐奔波辛劳，他满腹的仇恨一触即发。他开始了颇为严密的“复仇”计划。那天深夜，他带上早就磨得雪亮的竹刀和大桶汽油，毫不费事地进入陈家，换上陈家的拖鞋，蹑手蹑脚地上了楼。借着月色，他放下汽油桶，直奔床前，对着俩人猛砍过去。被砍中的陈鹤飞奋起反抗，与吴金山扭打下床，但因受伤严重很快倒地身亡。已恶魔附身的吴金山旋即打开事先备好的汽油桶，把小楼上下特别是两具尸体浇了个遍，连楼梯扶手都没放过，哆嗦着点上了火。

仅仅一句话就引发一起血案！警方很快查明，吴金山的儿子与陈鹤飞根本不存在亲子关系。侦查人员将检测结果告诉了吴金山，他半晌不语。

即便有，又如何？代价太大了。愚蠢残忍難道真的足以泯灭人性？

唯愿无辜惨遭杀戮的陈鹤飞夫妇天国安宁。

四、天下刑警是一家

2004年的两起案件让贾东涛声名鹊起，开始小有名气。贾东涛有了信心，干得更欢了。

时间很快到了2005年，这一年的8月26日，国务院授予南通市公安局刑警支队“特别能战斗刑警队”荣誉称号，被公安部荣记集体一等功。这是迄今为止全国公安系统的最高荣誉。

是的，这是一支善打硬仗、能打胜仗的王牌之师，也是一支不断进取、励精图治的精锐之师。而身在其中的贾东涛则另有一番感慨。作为一个异乡人，他的工作业绩，他的家庭生活，哪一项没有倾注同事们的心血，没有支队甚至市局领导的关爱和支持？

记者采访他时，他说：“每起案件都是一个团队在侦破，每个人的成长都离不开他工作生活的土壤。”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渐渐听说，南通有支刑警队，队里有个贾东涛。有了解决不了的疑难问题，大家都会上门求助。贾东涛是个热心肠，每一次都是全力以赴。

“这些成就，不仅属于南通公安，也属于全国同行。只有精诚合作，成果共享，才能共同打击犯罪，维护社会稳定。”他说得很诚恳。

2005年7月8日，湖南冷水江市发生一起轰动三湘的命案，其凶残与奸诈程度被媒体称作“可挑战人类想象力”。被害人遭锤打枪击后，被肢解沉尸于两县市交界地带的江中。数日后，凶手之一的唐某落网。在警方押他指认作案现场的途中，唐某脱逃，溺死江中。而另一名凶手余某被抓后，全盘翻供，破案受阻。

只有找到被害人的尸身，才能完善证据链。为此，冷水江警方在酷暑中搜寻了两个月，终于获得了一只脚板和一只断手的尸骨，手骨和脚骨有明显的刀砍伤痕。这些尸骨是不是被害人的呢？因尸骨在江水中浸泡太久，国内各大鉴定机构均无良策。经北京市局推荐，南通公安DNA实验室临危受命。经过贾东涛等人反复检测，确认这正是被害人的残肢遗骨。

2011年年底至2012年年初，贵阳花溪区先后发生三起针对年轻单身女性的杀人案。凶手不仅手段残忍，而且反侦查能力很强，将女性杀害后，伪造强奸现场，凶手本人没有留下任何物迹。

侦破工作进行一年半，还是没有任何进展。特别是在本来寄予很大希望的死者衣服、手机等检材上，始终没能检出犯罪嫌疑人的DNA。当地一位领导无奈地说：“这些物证坐的飞机比我们办案民警坐得都多。”

和血液、皮肤等人体生物检材不同，触摸性物品上能留下的人体细胞含量极少，特别是短时间接触，更是难有细胞留存。对于这样的检材，想要发现并能提取出DNA基因图谱，实在是难上加难。这是贵州花溪案难以突破的关键一环。

案件侦破一时陷入死局，公安部有关领导想到了贾东涛。几年来，贾东涛帮助外省破获大量疑难案件，名气与日俱增。2013年8月，公安部指派贾东涛赴贵阳协助办案，并将花溪命案中三名死者的衣物、手机等检材，带回南通市公安局DNA实验室。

这又是一次考验和挑战。

记不清已经是多少次检验了，还是没有发现凶手的遗留细胞。贾东涛失眠了，整个人疲惫至极。疲劳过度的他发烧40度，实在捱不过，才去医院打了点滴。可头脑里仍在想案子。

常规的检测不行，那就应该另辟蹊径，换一种思路。这是贾东涛一贯的行为方式。他突然灵光一闪，凶手伪装强奸现场，褪下被害者的裤子，应该从裤腰处用力;抢劫的手机要抠出SIM卡，卡槽处也是着力点……贾东涛根据这些判断，反复实验，抽丝剥茧，终于从死者朱某的牛仔裤和死者张某的手机中，提取出嫌疑人的DNA，且两个基因组排序均指向同一人！由此，在案发一年多后，犯罪嫌疑人的踪迹第一次显露出来。

2017年年初，这起案件和甘肃白银特大连环杀人案件一起，被列为公安部挂牌督战的积案。

2017年7月6日，根据贾东涛检出的这组DNA基因图谱，警方成功抓获因抢劫在广州市天河区落网的犯罪嫌疑人李某。李某落网后，对在贵阳花溪区连续杀死三名女性的犯罪事实供认不讳。

几个月后，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南通市公安局收到贵州省公安厅发来的电报，对贾东涛为这起案件侦破作出的关键贡献表示致谢。

从2006年开始，全国各地法医同行纷纷慕名前来南通市局学习，公安部刑侦局也多次邀请贾东涛为全国各省市实验室负责人培训，他都毫无保留地传授经验，培养出一批公安机关陈旧尸骨鉴定能手和专家。他先后帮助北京、广东、吉林、湖南等外省市公安机关解决400多起陈旧尸骨的尸源认定，其中有的尸骨被埋藏超过五十年，有的一审已判犯罪嫌疑人无罪，但贾东涛的辛勤工作终使真凶无法遁形。

五、最好的奖赏

2017年6月初，从无锡市局传来消息，省厅挂牌的一起南通积案嫌疑人基因比对上了！

“终于破了！”贾东涛的心剧烈跳动起来。

是什么案子让大家如此牵肠挂肚？

十年前的2006年12月13日上午，二十四岁的陈山从南通川姜镇出发，坐了一个小时的公交到了崇川区。

陈山的老家在安徽霍邱，他带着老婆到川姜镇投奔兄嫂已有好几年。陈山初中文化，也没有什么专长，小两口平时只得做些家纺之类的小生意，老婆加工，他来运货，日子过得颇为清淡。加上陈山生性内向木讷，老婆渐生怨气，两个月前，居然跟人跑了！

这段日子，陈山郁郁寡欢，神思恍惚，前几天骑三轮车时，一不小心居然摔伤了手臂。兄嫂心疼弟弟，劝他出门散散心。崇川是南通的主城区，陈山听说那里有个叫麦德龙的大超市，很是热闹。

从麦德龙超市出来，陈山随便买了点儿吃的当午饭，然后，漫无目的拐进一条小路。这条小路边多是居民住户，只有稀疏的几家小店。路过一家美容美发店时，他鬼使神差地进去了。两间小屋，一明一暗。他在外屋坐了一会儿，就进里屋了。

姓李的浙江籍女店主手法老到。他吐露自己的委屈，女店主善解人意地表示同情。可是，完事之后付费时，俩人吵了起来。说好的80块，可女店主却要150块。

“只有100块。”他很来气。

“一分也别想少，不然就别想走！”女店主不再善解人意了，露出一脸凶相。

“没有150！”陈山也吼起来。

“真是个无用的东西。”女店主嘴角露出一丝讥笑，“难怪连老婆都看不住。”

“你说什么？”女店主的话戳到了他的痛处，大大刺激了他脆弱的神经。

“怎么了？不就是個绿王八吗？”

陈山的血液直往上冲，两个月来积压的怨气呼地一下爆发了。啪啪！啪啪！他跳起来狠狠甩了她几个耳光。李拼命反抗，拼尽全身力气狠命撕扯陈。陈火冒三丈，干脆一个猛扑，将李扑倒在按摩床上。气急败坏的陈顺手一把扯过床边的布帘，哗啦一声用牙撕咬下布条，将她牢牢捆绑住。李一边挣扎一边呼喊，陈连忙捂住她的嘴，又狠命掐住她的脖子，直到她一动不动为止。慌乱之中，他将尸体塞进按摩床下。随后，他逃回川姜镇。

接到报警后警方迅速赶到。经查明，李某当天被人掐死在店内，案犯劫走被害人女式黄金戒指一枚、金霸王石英手表一只和农业银行卡等物。

排查重点嫌疑人时，大家提到一个人，很快，李的姘头王某浮出水面。邻居反映，李和王相好已经好多年了，王的老婆知道这事后，还到店里闹过一回。会不会因此产生矛盾，以致激化呢？

专案组决定采用DNA排查。这时的贾东涛已是技术大队副大队长，他带着伙伴们提取到嫌疑人遗留的部分指掌纹和生物检材。他决定采用男性染色体检验。通过细致的现场勘查和走访调查，奋战数十天，每天采集血样近400份，连夜一批批送检，又一批批筛除，将现场周边20000余名适龄男性人员的血样全部进行了比对，向全国各省、市、县级公安机关发送协查函件3000余份。

王某的嫌疑被排除了。

贾东涛天天泡在实验室里，饿了就泡碗方便面，困了就在沙发上躺一会儿，好几次分不清白天黑夜。连续一个多月的高负荷运转，贾东涛不仅头发一缕缕往下掉，而且还高烧进了医院。

大半年过去了，案子还是没能拿下。专案组的同志更是心急如焚。突破口究竟在哪里？

这起案件后来成了南通刑警甚至南通公安人的心病。大伙儿都很不甘心，专案组一位老同志要退休了，临走之前特地跑来找贾东涛，反复叮嘱：“东涛，案子破了一定要告诉我，一定啊！我请你喝酒！”

十年来，贾东涛一直牢牢地记着这句话，每个月都到国家数据库查询、比对。他知道，多一分坚持，就多一分成功的希望。基因数据一直就在，它就那么沉默着，与他对视着，更多的是与他周旋，与他博弈。他唯一能做的，只有坚持。

他苦苦地坚守着、期待着。每一次DNA技术升级了，他都会用新方法再做一次检验，常染色体检验、男性染色体检验、二代测序检验等，能用的各种方法都用尽了。终于在2017年年初，经反复实验甄别，再次确定了嫌疑人的生物检材图谱，将比对结果指向安徽蒙城陈氏家族。他再次通过省厅向全国公安机关发送比对协查。

贾东涛的判断方向是对的。

当年，正当侦查人员撒网排查时，陈山逃回了百里之外的兄嫂身边。惶恐不安的他，始终无法摆脱杀人的阴影，小屋里发生的一切噩梦般缠绕着他，他只能离开这里。半个月后，他告别兄嫂，投奔武汉的舅舅。几年中，胆小谨慎的陈山一直不敢回安徽老家，倒也平安无事，直到后来才回到安徽再婚。婚后，他又去无锡打工，做了搬运工。

但是，作了案终究是逃不脱的。

2017年6月12日，嫌疑人陈山在安徽落网。

早在2008年，贾东涛在第三届全国法医DNA检验技术研讨会上就提出了两个观点，一个是男性染色体的运用，一个是混合样本的拆分。

贵阳花溪杀人案，他以事实证明了男性染色体排查的可行性和准确性，特别是对于触摸性、多人混合使用等疑难检材的DNA提取，通过创建模拟样本、自体试验等办法，攻克了一个个难题，引起了公安部领导的高度重视和大力支持。2012年，公安部将南通DNA实验室作为公安部Y数据库五个重点联系应用单位。

贾东涛独特而创新的DNA鉴定技术引发多家国际大公司的关注，争相出重金挖他，但他不为所动。贾东涛说：“当案件在我手中告破的那一刻，所有的辛苦都化成巨大的喜悦，这种喜悦就是对我作为一个公安法医的最好奖赏！”

2010年9月，在贾东涛团队的努力下，南通市公安局刑事科技研究所申请认可的14类检测对象、30个项目顺利通过了国家专家组的现场评审，标志着南通刑侦出具的鉴定文书将得到全球68个经济体的承认，大大提升了南通刑事科学技术的管理水平和社会公信力。

在以贾东涛为代表的新一代南通刑警的努力之下，新时期南通刑警继续保持自1992年以来“命案必破”的信心，年年命案侦破率保持在98%以上，其中2002至2003、2005至2006、2010至2015年这10个年份实现命案全破。

前来考察的美籍华人、著名刑侦专家李昌钰博士赞叹：南通刑侦如此高的破案率简直是一种奇迹！

（文中部分涉案人员为化名，图片由公安部刑侦局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