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城市

2018-12-12 10:31李晓
牡丹 2018年28期
关键词:早餐小伙伴儿子

李晓

一个人在城市的生活,常常是由一些零星的片段所组成的。吃喝,聚会,朋友,睡眠,往往才构成了我们真实的人生。

早餐

当星斗隐去,月光与天色渐白,这时候地气微微蒸腾上升,城市从早起者的灯光中醒来了。

我的朋友周二,就是城市的早起者。周二在城里开了一家早点铺,不过他醒来得更早,一般凌晨三点左右就起床了。周二自己做过统计,在这个百万人口的城市,大约有八千早起者为城市的早餐忙碌,他们是在各类早点铺子里,为城市的人提供着丰富的早餐。想一想这些为城市人打点早餐的人,心里就有一股温润的暖流柔柔漫过。

经过一夜睡眠后,享用一顿可口的早餐,唤醒早晨的味蕾系统,这是一种美妙的过程。一个人从早晨醒来,与一棵树在风中把枝叶打开,也是差不多的样子。一个人醒来,对一天生活的顾盼,往往是从早餐桌上开始的。

我有时爱上一座城,对它一见倾心,不是它林立的高楼和商场,而是一座城里食物飘散的味道。那年去苏州,江南薄雾的湿润早晨,在早餐店里,相遇了那么多精致的美食:肴肉、什锦菜、烧卖、蟹黄汤包、枣子粥、百合绿豆汤……让我当即做出一个决定,退掉当天机票,留下来,好好享受蘇州城的美食。

这些年来,很多人,断断续续来往着,其实隔膜很深。一天之中的早餐,表达着对我朴素的关怀,勾连着我的胃,此起彼伏地热爱着生活。城市早餐店里,包子铺里热腾腾的出笼小汤包,一口轻咬下去,满嘴生香;张大娘家的早点铺上,一锅乳汁般雪白的排骨海带汤,在梧桐树下的炉子里咕嘟咕嘟响着,吃上一碗她家的杂酱面、牛肉面、肥肠面、酸菜面,再喝一碗汤,润透肺腑;吴老三家的芝麻汤圆、凉粉儿……这些香气袅袅的早餐,亲人一样呼唤着我,让我的胃叶,临风而开。

这个和我缠绵了近半生的城市,是它的早餐,唤醒了我一天之中,对生活萌动的最初亲昵。在我的夜晚,有时情绪如墨汁流淌,眼看就要漫到我第二天的生活中去,是早餐,给我灵巧地设了一道草木栅栏,把流淌的坏情绪给舒缓到昨日河流中去了。我散步归来,坐在店铺里吃完早餐,让我收缩困顿了一晚上的胃,又重新开始工作,精神也随之焕发,融入这个城市的人流之中,去扮演一个生活中的小角色,无需精巧巧妙地度过一天,我伴随着自己的灵魂就是了。

一个城市的早餐,这种人间烟火的气味,才让我对一个城市的亲近有了更充足的理由。有时在外地,恍惚之中一时浮现不起亲人朋友的面容,但我抽动鼻子,可以嗅到城市里早餐铺子里的气味,这种气味迅速在我眼前延伸成一条虚线,哪怕关山万重,我在异地一瞬间就抵达城市。在异乡夜晚的梦中,我常常磨牙,那一般是思念故乡城市的早餐了。有一次,当我赶早班飞机降落故乡机场,朋友送上的,就是一碗香喷喷的牛肉面。吃完面后,我才真正有了落地的感觉。

城市的早餐,总是让我深深地凝望,很少有其他一种生活场景,让我这么用心。我觉得,一个城市早餐散发的气息,让我触摸到了一天之中它最初伸展的血管。

城里的柳大伯,在一个城市早点铺里喝了五十多年的豆浆,这已成为一种生活仪式,而今老两口一大早牵手去吃早点,然后去公园林荫道上散步,尔后买了小菜回家做午饭。有天早晨我看见柳大伯在喝豆浆,他双眉已发白,大伯跟我说,这几十年的习惯啊,改不掉了。望一眼这些市井气息缭绕的早点铺子,它们像我吃不倦的大饼一样,摊在城市的大街小巷,俨如城市高楼掩映中打下的最朴素温暖的补丁。

有一段时间,我用买来的豆浆机在家里制作豆浆,闻着清香的豆浆气息,有一种喜悦自豪感。但我很快厌倦,因为在家里吃早餐,让我有一种孤独感。我要融入到城市的早餐铺子里去,在那里,我和那些一同吃着早餐的人,听着市井人声,让我感到与一个城市的脉搏,一同搏动。

一个城市散发的早餐之味,这是朝朝暮暮的生活中,沉淀至深的味道,也是最让人魂牵梦绕的味道。

睡眠

四十岁以后,失眠就上门来找我了。一个人长久地失眠,对夜晚会感到很恐慌,看到日落,暮色深沉,心事也凝重。

一个人长久地失眠,心里就会有一个恶魔晃动,它张牙舞爪着,还听到了镣铐哗啦啦响起,我就这样被失眠这头怪兽囚禁在笼子里动弹不得。失眠已久,乌青色的眼袋就会堆积起来,这岁月的缓缓垒叠,提前来临了。我本来还是一个相信让世界充满爱的人,长得也算慈眉善目,但失眠带来的疲惫、乏力、困顿、恍惚、浑浊,让我的面相也被改变了。我对人笑时,皮笑肉僵,我望人的眼神,除了比云还远,还有乌云的压抑。

在我的周围,难道就我一个人孤独地失眠么?我寻找着同类以此求得心理慰藉。在失眠的茫茫苦海里,我不是一个人在泅渡。老婆带我去一个张姓老中医那里求治,张老先生鹤发童颜,对我望闻听切诊治,看我吐出舌苔,听我心跳脉搏。在张老先生那里求治失眠症的人,还真是络绎不绝。我和这些人有久别重逢的亲切,我们是在共同发起向失眠战斗的战友。我们相互交流失眠的感受,对付失眠的办法。有一个中年男人告诉我,他的失眠是遗传,他爷爷和父亲都有这毛病,这么说,失眠在基因里就决定了,甚是可怕。另一个男人告诉我,一旦深夜里睡不着,他就起来打一把老式算盘,算多位数的乘除法,妄想把自己大脑搞得昏沉后入睡。我问他效果咋样,他苦笑道,起初还有效果,不过后来没啥作用了,相反自己还患上了强迫症,夜里睡不着时总要起来打算盘。

冬夜霜起,一个人望着深夜里酣然入睡的城市,还有不眠的灯火闪烁,心里也会涌起阵阵暖意来,感觉城市夜里的灯火下,哪怕是与灵魂不同步的欲望奔腾,但也在陪伴着我这个无眠人。

在这个城市的夜里,有两个人,半夜也时常醒来,他们是我的爸妈。有天晚上,风摇门响,我爸突然惊醒,唤醒我妈:“快,快,儿子在敲门!”我妈从床上爬起,光着小脚去开门,迎面吹来一股清凉的夜风。我的爸妈,是这个城市早起的人,常常是凌晨三四点钟就醒来了,我爸是个节约的人,能不开灯时尽量不开灯,就坐在昏沉沉的夜色里回忆往事,等晨曦一点一点擦亮天幕;我妈在屋里柜子中摩挲着,有时找出一件旧衣裳穿上,有时从米缸里摸出一个藏在那里的鸡蛋,早早去给我爸煮上。有次我说我要回家去吃腊肉,爸告诉我,你妈啊,半夜就起来开始炖腊肉,在炉子里的咕嘟咕嘟声中,你妈就靠在厨房墙上睡着了。

还有我楼下的徐老头,深夜里睡不着,就起来唱京剧,我感觉受到了干扰,有天下楼去大声指责他。徐老头歉意地笑着,拉我进屋,让我帮忙给他拍一张照片,给他远在北方城市的儿子在手机里发过去,表明自己一个人在家生活得很是幸福快乐的样子。我让徐老头坐好,摆出笑容,照好以后发了过去。自那天以后,我再也没有听见徐老头半夜里起来唱京剧了,我倒若有所失。

中药袅袅中的调理,似乎有了一点效果。但我对失眠发起的抵抗,主要还是靠加强运动增强体质,我在波光粼粼的大河里游泳,我在黛色深山里游走。我靠在老家如层层铠甲的柏树下睡觉,我睡前喝一杯牛奶,烫一次脚,在床上冥想自己已经进入了太空,望着这个淡蓝色的星球缓缓转动,想想一个人确实也就是沧海一粟,有些烦恼之源,往往是把自己看得太大太重要或许已不再是自己本身了,我偶尔也靠浏览朋友圈里那些无休无止的鸡汤文字灌一灌自己……我四十岁以前的好睡眠,从我故乡的沟沟壑壑里,从我从前的日子里,又返身回来找到了我,愿好的睡眠,一把搂住我在世界的美妙夜色里,婴儿一样睡得香甜。

你睡得好吗?这是我对你的问候,它当然是最好的礼物,有关生活的简朴,灵魂的安静入港。

发小

暑假时,读大学的儿子放假回家,每天上午睡懒觉起床后,往往午饭就准备端上桌了。我终于忍不住情绪对儿子发作了:“你这样下去,多庸俗啊,哪里还有什么诗与远方!”

儿子向来知道我发火时一般底气虚弱,他反驳说:“那么早起来干啥呢,我又不像你,没有啥诗情,却便要挤出几句诗来。” 我训斥他道:“不写诗,可以去找你的那些发小玩玩吧!”

儿子怔了怔,对我翻翻白眼说:“我有发小吗,你以为是你那个村子啊。”儿子的话,蓦然触疼了我的心。

是啊,儿子有发小吗?儿子出生时,我家还住在老城老巷,儿子身边似乎有一两个拖着鼻涕一起玩耍的小伙伴,可孩子三岁时,我就搬了家,从此,儿子的童年伙伴再也没了消息。

在儿子上学放学路上,那些小伙伴们呢?儿子曾经对我说,城市的马路,不像你小时候在农村的田野山冈,可以玩躲猫猫捉昆虫,都是背着沉甸甸的书包急匆匆回家赶作业。

我望着儿子,突然觉得他好可怜,这些城里长大的孩子,发小似乎与他们隔绝了一个时代。其实我不是一样吗?我在城里搬了四次家,我想请几个城里的老邻居出来喝喝酒叙叙旧,可我手机里存的几百个电话号码中真没有他们的电话,我微信里的好友,大多只是呈现友谊市场上虚假的繁荣。至于邻居,我们的房子只是墙壁挨着墙壁,心却被一道厚厚的城墙阻隔着。

没有一起捉昆虫一起望星星,没有放学路上经过大街拐角处的冰棍摊,没有那个白发老奶奶在黑漆漆小巷子里按时开亮路灯,没有几个知心的小伙伴,在人生的书册上,前面几页呈现出空白,這也是城里少年的悲哀。

今年春节,从东北回到小城的老郭,在县城里转悠,他却迷路了。而今的县城,早已长成了大城的模样:拔地而起的电梯楼房把城市的天际线抬高,商场里人山人海,走路的人低头看手机……老郭犹在梦中,这当年方圆不过十里的县城,不就是繁华大都市的翻版吗?当年县城那幅淡雅的山水画,在晚霞里燃成了灰烬。

老郭想去看望几个发小,还给他们一一带回了东北特产,准备与他们好好喝一杯叙叙旧。可找啊找啊,那些童年的小伙伴们要么是在县城搬了新家不知去向,要么是跟随儿女去了外地,还有几个已经不在人世了。老郭好不容易找到三两个老街坊里的发小,他们一起手拉手去县城河边。那天我也在场,他们坐在柳树下吹着风,打捞着童年往事,老郭聊着聊着就哭了。老郭回忆,在他十三岁那年,他和城里一个小伙伴去乡下走亲戚,正是麦子成熟的季节,他和乡下那家的孩子一起拿着镰刀去割麦子,五月的布谷鸟在浓密的树桠间叫得正欢,初夏的风中,大地上麦浪滚滚,割麦的人佝偻着腰在收割麦子,一步一步后退,麦子一片一片倒下,割下的麦子被整齐堆码着,如一个个田野里的哨兵。老郭说,就是童年那一幕,让他对土地上生长的庄稼,有了一种特别深厚的感情。老郭还记得,那次从乡下回城,乡下的小伙伴分别时泪水盈眶。后来,那个小伙伴进城来,提着家里的两只大公鸡,少年的小郭,喊上几个发小,一起杀了鸡,炖了一大锅鸡汤,那鸡汤喝完了,好几天还感觉唇齿留香。

老郭离开小城时,同我特地交流了一下关于城市孩子们发小的问题。他伤感地说,而今城市的一些少年们,生活得多辛苦啊,往往在幼儿园就进入美术、书法、音乐等各种艺术班了,孩子们的父母,因为生怕孩子们输在了起跑线上,相互攀比着盘算着,提前计划着孩子们的未来,划定了一条人工“起跑线”,每天催促着睡眼惺忪的孩子们早起,上学放学路上被父母们放牧一样“押”送着,孩子们的童真,因为这种过早的负重而变得功利而世故,少年的眼眸里,露出的是浑浊而焦灼的光。这些孩子,哪还有童年的发小呢?

日益膨胀的城市,却让一个个少年的心变得萎缩,让发小成为渐渐发黄的词。什么时候,让发小归来,归还给我们宁愿简朴的一生,却让记忆之城,触满了根须。

责任编辑 杨 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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