缅怀厉风诗兄

2018-12-19 11:18路地
满族文学 2018年5期
关键词:诗友写诗诗人

听一位诗友说:老诗人厉风辞世了。一时感到五官骤停。可又一想,说不清辞世时间,未尽可信。又连续问了数位诗友,均不知其详。后又问到《中国诗人》执行主编罗继仁诗友,他说确有其事,该刊曾发表一篇悼文,说厉风先生辞世时间为2016年4月,由此证实。这定是家属采取低调处理,故辽沈报纸及《文艺报》均未发表讣告,这也是厉风先生生前处世的态度。

厉风诗兄享年92岁,俗称喜丧,吉人自有天相。但却使我思念多多,委实不忍割舍。如同一根粗生生的友情热线骤断,有一股文化寂寞感袭上心头。我俩的友谊已超半个世纪,且至老弥坚,时刻在心头记挂着他。他是一位学养深厚、且怀有一种定力的人,无论写诗或著文,总是别具一格,不与人同,每每给我以思索,由衷地愿与他温润相处。

建国初期,辽宁从关内招聘一批知识分子,均安排在中学任教,只有厉风、阿红先后安排在文化部门。这批招聘的干部工资待遇较高,月工资为103.5元(比我们这些同行高出10至20元)。厉风和夫人工资加起来,可谓生活充裕。夫人一手管钱,购物要上品,出手大方,有时工资撑不到月底。总之,遗憾的是,夫妻间在处理家庭问题上想法不一,产生诸多矛盾,积了怨,最后导致离婚。

协议离婚时,厉风说:“把书和收音机(为听新闻用)给我留下。其余你需要什么都拿走。”夫人提出“我要儿子。”厉风想:这女人的母性犹存,将小儿交她抚养有利于儿子成长,就同意了。从此他又和十几年前来沈阳时那样:光棍一条,大食堂吃饭,自己洗洗涮涮。但天下事物都不能回到原点,他此时已成为一位写诗著文的青年诗人了。面对书橱,他想:这回需制定一个读与写的规划,奋力实行之。切莫虚度光阴。厉风其人,大高个,白净面庞,蓄长发,戴眼镜,一表人才。此间有人为他介绍对象,一律免谈。

世事时常有变。一年后,有个大学时的好友来沈阳,定要给他介绍对象,说女方是苏州市某中学的英语老师,品貌双全。因她是辽阳人,不习惯在南方生活,遂将婚事延宕,成为大龄女士……他听了只表示谢意,不予理睬。等友人下次再来,出示一张此女士的玉照,厉风搭眼一看就入神了,这叫“眼缘”。此时友人向他索要诗文和一张照片,他都给了。从此进展神速,通过几封信之后,厉风已心旌摇摇,写了长信向她求婚,女士也真诚呼应,并定好某日某次火车来沈阳。厉风提前到达车站(手持女士玉照),当出站口人流如潮时,他竟能在千人千面中,一眼就认出了L女士,将手臂高高一举,L女士几乎同时也举起了手,两个梦中情人从此走到一起了。

L夫人给厉风带来的是:鸳鸯絮语,水清见底;有阅读有沉思;有四目马和小女孩;也有不眠之夜与诗。她为他创造了一个读与写的最佳环境,真的甜蜜蜜……而且后半生一直如此。

脚前脚后,“文革”风暴来临,辽宁省革委会一声令下,广大知识分子干部被集中到盘锦的“省干校”,分设13个连,白天水田插秧累得腰酸腿疼,夜晚还要搞“斗批改”,直至深夜,真个是苦役缠身。1969年底,又是省革委会一声令下,大批“学员”拉家带口,扶老携幼,都被流放到偏远山区,各自分散了。自此厉风去了岫岩,我去了宽甸,关山阻隔,天各一方,互不通音讯,只有梦中相望,这一别就是十年。十年风雨,岁月蹉跎……

厉风是改革开放后,最先提笔写诗的老诗人之一。此时国门大开,西风东渐,广大知青中的诗爱者,原本缺少传统文化及古代诗词的根基,此时最便捷的方法就是学习西诗,如现代派、后现代派、垮掉的一代等诗,恰好与知青路上的悒郁情绪合拍,遂争写表现内心“幽秘”的诗,成为一时之盛。由此当代老诗人逐渐淡出诗坛(据说《新国风》仍发老诗人的诗)。而老诗人厉风仍笔耕不辍,且坚守家国情怀不动摇,不为当时所谓“三个‘崛起”的诗风所左右。他的诗始终有一条主线贯穿,即对国计民生怀有深深的忧患意识。如对那“厚厚的帷幔后边”的腐败现象,使诗人激愤,并渴望“和百姓心贴心”的孔繁森式的“公仆”多多涌现。尤感忧心忡忡的是国民素质的下滑,“缺了一种共同的元素:钙”。诗人为此“忧白了双鬓/忧深了皱纹”,诗人的心在滴血。而那些“雨夹雪中”的小贩、修车工、清扫工等最基层的民众,一一走进诗人视野,“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这等人文情怀,如今显得多么重要。诗友们称厉风为“爱国诗人”,可谓慧眼识珠。

本世纪初,我曾出版一本《作家书简》,内收90位作家的277封信函,其中超20封以上者有2位,厉风是其一。他的这些信函说的都是文事,如省委要求将马加主席的文集出齐,出版社已启动;老诗人方冰逝世,一些诗友提议为其编印纪念文集;省内报刊设专栏讨论当前诗坛动向等。而他信上说的最多的是他的诗事。他天热时“躺在地板上”写诗,天寒时“伏在暖器上”写诗,“业余时间就是八小时之外,应是操持家务的时间,可我几乎全用在接待缪斯了”,“写诗是个绝好的养生之道,经常写诗可保持没病没灾”。厉风已年逾古稀,疏离了酒色财气,疏离了人间低级趣味,常以诗的眼睛观察社会,以诗的思维梳理人生,诗笔常常驰骋于子夜和黎明,终日与缪斯为伴,从不稍懈,多么可敬,厉风是一位真诗人。对这样的爱国诗人,理应及时总结他们的家国情怀,为之推广,以利于今日诗坛的雄起。可惜像厉风这样的老诗人,却被人冷落了。清人刘熙载有言:“陶渊明为文不多,且若未尝经意。然其文不可以学而能,非文之难,有其胸次为难也。”胸中无春意,焉有枝头花。而那些青年诗人,热衷于表现自我,将家国情怀弃之不顾,很难写出好诗,事实可证明一切。

厉风与我的友谊,是纯真的,不含杂质的。其中必然有不少闪光的东西,咀之颇有意味的东西。兹拣若干小故事以记——

新时期伊始,“省革委会”解散。省委、省政府各级领导机构迅速恢复功能。此时大多数“插队”干部陆续调回。我每天从一堆稿件信函中寻找厉风的信,终于找到了,厉风的信去头去尾共14个字:“我已迁回,分得一处新居,速来一聚”,下角有一括弧:“地址见信封”。我乘下一个星期天急去沈阳。见新居是一寝室一书房兼客厅,一厨一卫,夫妇俩偕一女儿居住是挺宽敞的。当然我也很高兴。厉风对我说:“你有事先去办,下午4时前归来。老朋友十几年未聚了,今天趁你來,一起聚聚。”他随手递给我一个名单,意思是看我有没有不顺意的人。我看后说:“和我心里想的完全一样。”我俩都露出笑意。这张名单至今还留存在我的心灵深处,只是早已“知交半零落”了。

1978年秋,省作协恢复工作,召开首次作家座谈会,在会上,我说了“文艺为政治服务口号存在弊端”的话,遭到了一些人的批判,说我这是“全国少见”。拙诗有句:“我是一棵晚熟稻子”,晚熟也熟了,任你危言耸听,我则过耳不留。后来厉风说了一句担风险的话:“路地也是一家言嘛!”我心里早就明白他支持我的看法。一年后,1979年10月30日,在全国第四次文代会上邓小平的《祝辞》中宣布:取消文艺从属于政治这一口号,代之以“二为”(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在讨论会上,又有人说:“路地,你胜利了。”还有的说厉风也胜利了。其实,文学实践中的个人体会,只有对与错,没有谁胜谁负之分。散会后,厉风朝我笑笑,一句话也没说。

厉风后任春风文艺出版社副总编辑,兼任《春风》文学丛刊主编,我是丹东《杜鹃》文学杂志主编,按常情,我们本可“好风凭借力”相互多发表些诗也不为过。但我只在《春风》初创时发过一首40几行的诗《望江鸥》,厉风在我们《杜鹃》上,也只发过《门铃不语》三首小诗,我们心照不宣:决不再发第二次。

不知从几时起,厉风改写每首4节的16行小诗,在他之前或之后,我也改写每首3节的9行小诗,当下这么写的很少很少。我俩对此从未研究过,也未在意他人的看法——你写你的,我写我的。诗评家李万庆对此称之为“新唐人绝句”。我们对此评语也未感到喜与忧。

当厉风的工作、创作双双有成之时,出版局党组织经上下沟通,同意为他解决组织问题。谁知,“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此人说:厉风签发的一“组诗”(作者为W),有“影射领袖”之嫌。这可不是一般问题,得慎重研究,就将厉风入党问题暂停了。

后来,党组织有关人员找来看《春风》丛刊发表的这一“组诗”,发现诗中说的都是太阳有阴晴明暗,还有被乌云遮蔽等自然现象,没有一句涉及对领袖的褒贬。于是一致认为“影射领袖”之说是不实之词。在此之前,我(路地)经组织指派,到县里去商调“组诗”作者W到丹东《杜鹃》刊物任编辑室主任,属于重用。此事恰被出版局党组织知晓,认为这是对编者、作者都不存在“影射领袖”之嫌的有力旁证。于是厉风的组织问题得以解决。此中有意味的是:有一条线在省出版局研究有无“影射”问题,而另一条线是在丹东一次正常的干部调动,二者本来互不搭界,却在厉风入党问题上交汇到一起了。这确是一种意想不到的巧合。而这巧合,在厉风与我的友谊天平上,默默地又增添了一个砝码。

厉风生前,我曾赠他二首诗:《致》是赞他人品的;《致诗友》是赞他诗品的。因在诗题上并未标明赠与何人,我对厉风也未说,就这么“捂”了多年。待我俩都变老了,有一次有机会问他:“赠你的二首诗,你看出来没有?”他说:“我猜出来了。你总是勉励我。”我向生者文友贈诗,此生仅此一例……

已超过古稀之年的两个男性文人,如此心相近、意相通、趣相投,亦属不易。无论面谈或是通信都谈文事,间或虽也有小小戏谑,但决无言不及义。厉风素养高于我,对我来说是亦师亦友,常念其情。前文说,他的辞世,使我产生一种文化寂寞感,此是实言。

我曾对厉风的辞世,感慨良多,本想写一首长诗悼念他。因急着先写此文,竟将诗思扯散了,一时无法写成。这也不妨,总有一天我会到那边去的,到时定会去找他,我们再相聚,一起谈思念,也一起谈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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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宋长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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