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椅上的诗人

2018-12-22 10:56苏从会
当代人 2018年12期
关键词:轮椅诗歌生命

苏从会

刘厦,1985年出生,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会员。诗歌在《诗刊》《星星》《诗探索》《诗选刊》《诗歌月刊》《绿风》《扬子江诗刊》《青春》《草原》等刊物发表。散文在《文艺报》《北京文学》《广西文学》《散文选刊》《天津文学》《地火》《岁月》《河北作家》等刊物发表。散文集《遇见生命》入选河北省2018年重点创作选题。

“请你更不要忘了我的母亲 / 虽然她的皮肤像枯死的树皮 / 虽然她在黑夜独坐 / 但她仍然在这一刻祈求一家老小无病无灾 / 请你温暖她最冷的部位 ……”(《打春》)

“落在地里的一棵葱 / 一冬天又干又蔫 / 和枯死的草没有区别 / 可天一暖和,它就绿了 / 对别人来说温度还不够 / 可它绿了 / 绿得挺拔盎然 / 一棵葱的春天来了……”(《一棵过冬葱》)

“虽然是一棵草 / 但不能习惯被俯视与践踏 / 土地的冰凉 / 悬在头顶的阳光 / 都是它生长的力量……”(《一颗草在生长》)

如果不是亲眼见到她,真的无法想象这么多简洁、清新、干净的诗歌是这样一个终年斜倚在轮椅上的女孩写出来的。是的,斜倚。肢体的萎缩使得她无法端坐,就连转动一下头都得借助家人的帮助。

1985年的中秋节,在晋州市马于镇后彭头村一个干净、整洁的农家小院里,一个美丽的女孩出生了,姥姥疼爱地给这新鲜的小生命取名刘厦,盼望这个孩子能够健健康康。生命的初始,小刘厦和别的孩子没有什么区别,会哭,会笑,会舞动小手咿咿呀呀。不仅没有任何不正常的迹象,而且较之别的孩子更聪明。九个多月的时候,她已经晃晃悠悠学会走路了。可是,可是两个月之后,她忽然不能站立,更不会走了。一丝不祥的阴影在父母心中闪过,他们已经有一个不会走路的大女儿,难道说,二闺女又会和她的姐姐一样?

“先天性进行性脊髓肌萎缩症”。诊断结果出来了,虽然已经有了接受最残酷事实的心理准备,年轻的父母亲依旧在那一瞬间衰老许多,拼命撑起的晴空轰然倒塌。刘厦的姐姐刘宁也是这个病,面对医生的再次宣判,不知道这多磨难的家庭是应该认命还是愤然。

悲哀的父母没有绝望,他们再次踏上了漫漫求医问药路。小刘厦乖巧懂事得让人心疼,那么多苦涩的药水含泪咽下,那么多次痛彻心扉的针灸咬牙拼命忍着。可是,苍天无情,疾病残酷,一年又一年,所有的坚强,所有的苦痛,换来的依旧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刘厦姥姥在最后的日子里对刘厦的母亲说:“能看好就看,看不好就回来,别让孩子再多受罪。这就是你的命,千万别疯了傻了让人看笑话。”人的一生,总有太多的无助和无奈,这不是消极的认命,这是一个农村老人临终时对生命最朴实的认知与总结。不愿放弃也只能放弃,放弃的,是毫无结果的折磨,不放弃的,是对女儿生命的培养与珍惜。

2018年8月的一个下午,我踏进几乎是纤尘不染的刘厦的家,简直不敢相信这里有两个残疾女孩在生活,洁净得超乎想象。两人洁白浅嫩的着装,也没有一星半点的污垢。隔不了多一会儿,母亲要喂她们喝几口水,活动一下身子,梳一梳并不凌乱的秀发。三十年如一日,又该是怎样的细致与耐心,慈爱与疼惜。如同刘厦姥姥那朴实的真理一样,刘厦的母亲平静地说:“不看了,各大医院跑遍了,也不让孩子们再遭那样的罪了,等着科学发展吧。我就在家好好盛着她们(盛shèng着,晋州土语,娇宠着的意思,作者注)。她们喜欢做什么就让她们做什么。”放弃了求医问药,却不能让女儿的生命荒芜,不能让女儿轮椅上的一生只有孤独与绝望,寂寞与凄凉。

多少次,刘厦动情地说:“父母的爱就是我们生存的土壤,他们的爱让我看到了人生的希望。而读书,开启了我的人生梦想,我不知道,如果不读书生命会怎样?”

三岁的时候,父母就教她读书识字,堂姐换下来的小学课本就是她的启蒙教材,而家中一本《唐诗三百首》则是她打开文字天堂的金钥匙。最初几年,她的胳膊和双手还是很灵活的,笔和纸是心底的最爱,那时候更喜欢画画,画出的花鸟虫鱼活灵活现。父母为她买回画板和彩笔,力所能及地满足孩子们所有的愿望,故事书,连环画,花裙子。足不出户的日子里,她爱上了读书。

十三岁了,忽然有一天,心有所动,那早已经将《唐诗三百首》倒背如流的女孩子,自己也萌生了写一首詩的渴望。细细的自动铅笔,洁白的作业本,小刘厦工工整整,认认真真地写着,时而咬紧笔杆,时而埋头疾书。终于,她自己满意地笑了。喊来身体健康,活泼爱动的小弟弟,偷偷贿赂心爱的图书,舍不得吃的奶糖给他,悄悄嘱咐将自己的诗稿让他寄出去,不要告诉父母,也不能告诉同学。弟弟将这看做了一次伟大的冒险,拍拍小肚皮,保证完成任务,坚决不做叛徒。二十年后的今天,讲起这记忆犹新的第一次写稿、投稿的忐忑经历,刘厦依旧顽皮地笑着。也就是从那一天,她开始了自己独特的写作之路,一次偶然成就了一份必然。

十六岁时,随着一次次病痛的折磨,更加残酷的打击袭来,刘厦那本来能够灵巧运用的双手与双臂渐渐萎缩,慢慢地不听使唤了,她再也拿不起珍爱的画笔,再也翻不开心爱的诗书,这又是怎样致命的残忍?不认命的刘厦,不服输的父母,这世间,最怕的就是执着二字。挚爱使人聪明,母亲将支书架固定在刘厦轮椅的前方,她每读完一页,守候在身旁的母亲就翻动一页,不离不弃。而因为身体的缘故,又不能长时间读书,小刘厦累了闭目休息的时候,头脑中会反复思索刚刚读过的文字。可即便是这样艰难的阅读,二十年坚持下来,居然读了两千多本。母亲说:“她们就是迷看书,她们看多少页,我就翻动多少页,我帮不了别的,就做好她们的手和脚。”

十八岁那一年,刘厦的一首小诗《烹调》在当地的一份报纸《晋州报》上公开发表了,全家人兴奋了好几天,刘厦的“地下写作”也结束了,光明正大地提到了家庭大事日程上来。父母为她购置了电脑,买来了打印机。第一首诗歌登台亮相,好像冥冥中有谁为她拨响了缪斯的竖琴,又如同涓涓细流终于靠近了奔腾的大海,这一次的发表,仿佛开启了刘厦情感的闸门,在她的笔下,世间万物总有情,琐碎操劳皆为诗。她的诗歌开始在全国各地接二连三地发表了。父母的欢喜与得意更是犹胜于她,他们看到了全家人的希望。要知道,女儿的疾病是父母心中搬不走的巨石,很多在正常人那里易如反掌的事情,在他们的宝贝女儿身上却难比登天。而一双残疾女儿,尤其在农村,父母又要承受多少怜悯目光与复杂同情,父母永远不会嫌弃女儿是他们的拖累,可是,他们又多么愿意女儿是他们引以为傲的光荣与自豪。

2008年,刘厦为四川赈灾而写的诗歌《感谢你我的亲人》在《诗刊》发表:“我看見我的泪溢满你的双眼 / 是我的痛让你的心在震颤 / 我听见你一声声呼唤 / 寻找我分分秒秒你不肯间断 ……”这个柔弱的女孩,那一颗善良的心在关注着世间更多的痛。连续九年,熟悉她名字的人们都能在《诗刊》读到她的力作。偶尔,她也尝试散文写作。这几年,在全国各大名刊发表诗文600余篇,并多次获得省内外各种奖项,年年获得石家庄文联大报大刊奖。刘厦的名字和事迹,也渐渐受到社会的关注。2011年,她幸福地参加了河北省第四届青春诗会,而不是因为疾病走出家门。2012年,她考取了国家级心理咨询师,同年开办了心理工作室,因为对自身疾苦的深刻感悟,她不顾身体的劳累,经常免费为残疾人排忧解惑。是金子总会发光的,越来越多的温暖走近刘厦身旁,各种荣誉也接踵而来——石家庄十大自强模范,河北省百名青年风尚人物……她还加入了河北省作家协会、中国诗歌学会。2013年9月,她的第一部个人诗集《长草的时光》在当地领导的关注和各方面的帮助下正式出版了。

2015年,为了弥补自己文化基础的不足,开拓眼界,更好地补充营养,在家人的支持和各方面的帮助下,母亲把刘厦的轮椅推进了大学的课堂,从没有进过校门的刘厦,圆了自己的大学梦,开始了超乎常人想象的如饥似渴的学习。应该说,两年的大学学习,真正拓宽了她的文学思路与创作能力。这两年,刘厦的笔触又渐渐向散文的领域延伸,没有一位诗人愿意终生只是单纯地写诗歌,延伸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毕竟,很多情感与顿悟在诗歌那里不能淋漓尽致地表达,随着阅历的增加,思考的深入,丰沛的感情无法准确表达的时候,诗人总会向其他文体“侵略”并靠近,而各种文体是相通的。前不久,刘厦正在创作的散文集《遇见生命》入选河北省2018年重点创作选题,相信不久的将来,她别有新意的散文集会呈现给所有关心她的新老朋友们。

那一天下午,在刘厦家的客厅里,我们是第一次见面,却毫无生疏的感觉,如同邻人闲来串门,相谈甚欢。没有刻意,不是伪装,她的阳光与健谈让人不知不觉间忽视并忘记她身体上的所有的不适。一个人带给另一个人的愉悦,是灵魂里的舒适。

刘厦说:“很多时候感觉自己像一棵草,长在河流边上的一棵草,长在平原的一个小村子里,长在烟火的人间,长在一个无人留意的角落。这棵草注定不会长成大树,不会开出花朵,但正因为它是无用的,才更接近了冷暖,接近了生命最真的状态。”

刘厦喜欢读书,尤其喜欢读史铁生的文字,大约相似的生命疼痛能使她读得更深入些。她喜欢《我与地坛》中关于生死的一段话:“一个人,出生了,这就不再是一个可以辩论的问题,而只是上帝交给他的一个事实。上帝在交给我们这件事实的时候,已经顺便保证了它的结果,所以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这样想过之后我安心多了,眼前的一切不再那么可怕,剩下的就是怎样活的问题了。”想来,对于生命的思考,只有经历了生死考验的人,才能想得更深刻,更豁达,更彻底。

而与史铁生相比,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孩子更为不易些。她那么多深情、深刻的诗文,是要在母亲为她打开电脑以后,通过声音控制语音打字软件打字,然后由她的姐姐用那唯一一根能动的手指在写字板上操作删除和换行才完成的。这对于正常人轻而易举的事情,姐妹两个要花费很大的力气,一篇文章甚至有时候需要几个小时的坚持。饶是这样的艰难写作,刘厦依旧说:文字使我懂得感悟生命,欣赏生命,敬畏生命,感恩生命,因为有文字相伴,我的生命注定是绚丽的。

史铁生在《扶轮问路》中说:“上帝创造了无限种命运,要是你碰上的这一种不可心,你就恨他吗?爱命运也是爱众生,设若那一种不可心的命运轮在了别人,你就会松一口气怎的?”这又是怎样一种深入骨髓的理解,想来,无数个不眠之夜,刘厦也有过无数次关于生命的深刻思考,所以才有了那么多感人肺腑的文字行走于世间吧!

告别的时候,我在轮椅前蹲下身子,没有礼节性地去握她安安静静的手,而只是扶住她温润如玉的双臂。刘厦笑靥如花。

编辑:安春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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