间谍探险家间宫林藏

卜键

自18世纪晚期开始，日本幕府加快了向库页岛的殖民渗透，也不断派出地质与测绘技术人员，意图全面了解该岛的地形地貌、族群分布，也包括与中国大陆及俄国的关系等。所派多是优秀的科学家，当然也是肩负政府使命的特务，后来最为著名的就是间宫林藏，以及他那本薄薄的《东鞑纪行》。东鞑，即东部鞑靼，为日本人对清朝所属这一区域的说法，不无贬义和恶意。契诃夫称间宫为“测地学者”，即地理测绘学家，并引用施密特的话，赞扬他所绘的地图“特别精彩，显然是亲自测量绘制的”。

较早登上库页岛的日本测绘专家，今知为1806年的高桥源大夫。此即嘉庆十一年，高扬“守成”旗帜的大清皇帝颙琰，虽常常念叨几句不忘满洲根本，却是目光止于盛京、宁古塔、三姓、瑷珲几处，再远些的黑龙江左岸和下江地区几乎被遗忘，遑论隔海的穷僻之岛。而俄日两个邻国都已悄然动手，对这个由黑龙江口迤逦向南的大岛进行非法勘测。笔者作了一些梳理，真还说不上谁先谁后，一时间皆派人派船，争相登岛勘察或绕岛测量，势若竞赛。沙俄的几个水兵尚未被驱离，日本方面已急不可耐地派遣高桥北上侦察，由于风雪阻隔，行至西海岸的北宗谷即返还。接着又派出最上德内，也是仅抵达北宗谷。那里已接近库页岛的北纬50度中间线，向来为费雅喀人的范围。

1808年春，幕府同时派遣松田传十郎和间宫林藏，二人也作了更充分的准备。松田沿西海岸前行，越过北宗谷，一直走到拉喀，约为整个西岸的四分之三，距黑龙江口已不太远。见前路艰难，便自作主张竖立木制日本界标，然后返回。而间宫先是沿东海岸北上，因无法绕过北知床岬，撤回该岛较窄处，横穿山林，到达西岸后再向北，在抵近拉喀时遇到折返的松田。间宫跟随松田前往察看了所立界标，一同回到宗谷。松田自以为得计，岂知此举严重激怒了费雅喀人，为间宫后来的勘察带来极大麻烦。

间宫性格坚忍，自知对库页岛概况远未查清，同年七月请求再次渡海侦察。他选择靠近清朝大陆的西岸北上踏勘，在未及北宗谷的千绪地方，“有数十山丹人乘船六只到此，威胁要抓走随行夷人，且出语不逊，叫骂不准前往腹地”（《东鞑纪行》第3页）。素称温和友善的原住民为什么会这样？间宫未写，推测应与去年松田在拉喀狂妄立界相关。此处的“山丹人”，间宫说是黑龙江下江人，实则应以岛上居民为主，指责斥骂一通，见其一直态度谦恭，也就开船离去。经此一番折腾，所雇向导和船夫人心惶惶，百般不肯前行，间宫设法劝诱，也是且行且停，屡次要求返回。严冬渐至，间宫无奈返回北海道的真冈，休整并补充粮食等物。

一个月后再出发，已是1809年1月29日，间宫沿库页岛西海岸曲折前行，不得已时换人换船，终于在4个多月后进至那尼欧。这里位于黑龙江口对面偏北，距库页岛西北端岬角仅数十里，“北海渐阔，潮水全往北流，怒涛滚滚，无法航行”。间宫还打算横越山林去东海岸，雇工不依，只得返航。回至一个叫诺垤道的地方，他坚持留了下来，不惜给原住民做佣工，渔猎，打柴，结网，设法讨女人欢心，终于获得费雅喀乡长考尼的同意，随之乘船往大陆进贡。

《东鞑纪行》所记，主要就是间宫自库页岛的拉喀渡过海峡，由奇吉湖一带进入大陆，溯江而上，至德楞满洲行署的所见所闻。他随进贡岛民在湖东海滩登陆，卸下东西，将空船拖过约四五里铺设了木头的山路，由小河入湖航行至奇吉屯，再转入黑龙江主河道，逆行数日，即到达满洲行署所在地德楞。德楞，书中说颁赏乌林的官员告知为德楞哩名，怕也是交流中有误会（名，似乎是笔谈中的说明），《吉林外记》等书作德勒恩。清初，下江和库页岛归属宁古塔将军管理，雍正九年设立三姓副都统衙门，接管该地域。乾隆间三姓衙门在奇吉设立行署，负责对库页岛部族收贡和颁赏乌林。此时因发生斗殴杀人事件暂撤，而流风余韵仍在，“各处酒宴喧哗，锣鼓震天，与寂静人稀之库页岛大不相同”。这里仍是岛民进贡和各处商民贸易的捷径，数里山路“犹如街道一般，每逢夏日，往返山路之夷，络绎不绝”，河道上也是舟楫稠密。

清朝百姓贡献特产仪式，出自日本间宫林藏著《东鞑纪行》

七月，是费雅喀人的盛大节日，贡貂赏乌林则是节日间的重头戏。据三姓档案文献，可知虽有赫哲费雅喀与库页费雅喀之分，实际上则是血脉相连，彼此流动，关系密切。间宫所搭乘的船只，由库页费雅喀乡长考尼带领，进入大陆后在沿途屯落经常停下来，走亲访友，饮酒借宿，好不快活。我们也看到原住民对日本人很反感，蔑称为“夏毛”，不管在奇吉还是德楞，都有人成群结队来辱骂戏弄间宫，甚至想把他处死。倒是几位满洲官员颟顸愚钝，意识不到间宫的间谍身份，待之很是亲切友善。

德楞行署是季节性临时设置，官员吏役来自三姓衙门。三姓者，三个赫哲人姓氏也，多自下江一带迁居。前来此地的三位官员均是此地常见姓氏，以正红旗满洲世袭佐领托精阿为首，姓舒;其他两位分别是正白旗满洲委署笔帖式伏勒恒阿，姓鲁;镶红旗六品官骁骑校奖赏蓝翎拨勒浑阿，姓葛。可见选择一个汉字为姓，已成时髦。各处来船均系于江岸，贡貂的姓长和乡长要先往官船报到，行三叩首礼，官员则摆酒盛情款待。朝廷对此规定甚细，不同层级的头人如姓长、乡长，酒宴次数也有差别。而对所有跟随贡貂者，一概给5天食粮。

由于肩负着秘密使命，间宫对各类活动和交易记录甚详，还将行署木城、进贡貂皮和赏赐乌林、私下交易、官船樣式等景物画了下来，情形逼真。他的书除说明库页岛与大陆隔着一道海峡（清廷早已悉知，并标在图典中），更重要的价值就在于这些图画与相关记述文字。出于日本人之手的《东鞑纪行》，证实了清朝对于黑龙江下江地区和库页岛的宗主权，记述了三姓当局的管理模式，呈现了官员与部落百姓的和谐关系，也对库页费雅喀人的国家认同提供了确证和实例。费雅喀痛恨日本人在岛上胡乱立标，每年主动越过海峡往行署贡貂领赏，考尼等主动向官员报告间宫的异国身份，都是有力的证明。

由于一心要了解更多的情况，间宫极力鼓动考尼返回时绕行黑龙江口。经过特林岬，可从江面望见右边崖岸上的永宁寺碑，岛民们即于船上恭行祭拜。《东鞑纪行》写道：

在此江岸高处，有黄土色石碑两座。林藏从船上遥望，看不清有无文字雕刻。众夷至此处时，将携带之米粟、草籽等撒于河中，对石碑遥拜，其意为何不得而知。（第19页）

后有日本学者就此宣称间宫是两碑的发现者，令人失笑。但正是上引简略记述，见证了一种文化认同，可证永宁寺已进入原住民的集体记忆。考尼等人当然不是做给间宫看的，他们的虔诚崇敬发自内心，每次经过时都会如此。（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