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障

2018-12-27 06:08贾颖
满族文学 2018年6期
关键词:徐先生瓶子

贾颖

1

望海楼里望不到海。

李非站在三楼的落地窗前,目光穿不透五月初的浓雾,心情便有些混沌不清的落寞。

他是昨天傍晚上的岛,因为忘了要赶潮汐,结果错过了最后一班客船,只好花几倍的价钱坐快艇。

濛濛细雨被风裹挟着,像短促细小的箭头斜刺下来。海面上波涛汹涌,把快艇推搡得左右摇晃。

“为什么不走直线?”坐在李非右侧座位的是一对老年人。男人扯着嗓子问驾驶员,强劲的海风把他的声音吹得抖动。和他一起的女人怕冷似的捂得很严实,只留一双眼睛。

“走的是航道。”驾驶员头也不回,隔着千山万水似的喊道。

“航道不是直的吗?”

“不——是——!”

昨夜睡得不踏实。一会儿梦见红彤彤的太阳,照着一条平坦的大路。路在眼前,可是他怎么走也走不到那条路上。每次都是近到只需一迈腿就能跨上去的时候,那条路却忽地一下子滑向远处。他不甘心停下来,却又无法抵达,一直走呀走,走得浑身汗水淋漓。一会儿又梦见自己在灰黄色的大海上飘摇,风掀起浪,浪推着船——是船,木船,有桨。不是快艇。船在风浪间飘来荡去。他在睡意朦胧中,想:翻了也好。可是船并不翻,只是晃。

李非望着窗外白茫茫的雾气,茫茫然然……

李非是个性格温和的人,温和得有些懦弱迟钝。在和秦琦的关系中,他好像总是被动的那一个。秦琦说,我们结婚吧。他想,那就结婚吧。于是,结婚。咸咸淡淡的日子过了十年,无波无澜,风平浪静,如果没什么意外,大概就是一辈子。然而,一个半月前,意外来了。

独自吃过晚饭后,李非像往常一样,打开电视看法制节目。秦琦回来时,他也没在意,眼睛盯着电视,全神贯注的。

“我们离婚吧。”秦琦说。语气淡然,没有悲喜。

“过得好好的,干嘛离婚?”李非的思维正跟着案情一波三折。

“我不想这样过下去。和你。”秦琦说话有个习惯,总是把句子拆散了,挑出想要强调的内容,放到句子结尾。

“那你想和谁?”李非的眼睛好像被电视勾住了。

秦琦走过来,挡在电视前面。李非斜倚着沙发,目光落在她丰满的胸上。他欠欠嘴角,笑道:“让一让,凶手马上出来了。”

她回身关了电视,说:“我们离婚。我不想和你这样过下去。”她一字一顿。

“这样过下去怎么了?”他不以为然。

“没意思。”她说。

他盯着她看。

她迎着他的目光。

“你——有人了?”他问的犹疑。

“没有。”她回答的果断。

早在三四年前,李非已经隐隐感觉到秦琦对他的不满和克制的鄙视。他以为那是所有夫妻在过了七年之痒后的必然。久而久之,他习惯并适应了她的嘲讽、指责和淡漠。他并不承认他无能,工作平平的很多,不具商业头脑的人也不少,至于她以为做爱的中心词是做而不是枯燥的机械运动,他已经品出了她身上的异味……

“好吧。那我就做给你看。我不是一个优柔寡断真正无能的人。”李非在心里咬牙切齿。

李非细致地刮了脸,把头发梳妥帖,又对着卫生间里的镜子做了几个郑重的表情,揣着忐忑和决绝闯进渐渐消散的雾气中。

然而,事情办得并不顺利。他没见到想见的人——村委会书记一早离岛,去处理岛上渔民和海岸边渔民因为越界捕捞而发生的争执问题,一个来回,怎么也得两三天后才能回岛。

两三天——那就等吧。也只能等了。

李非有些沮丧地走出村委会,围着岛子走了一圈。他不知道接下来的等待会发生什么。说实话,他现在已然有些悔意,觉得自己意气用事,鲁莽了。冷静想想,可以周全些,比如,先办病休,或者休年假,然后找个什么借口多休几日,待事情办出眉目来再一落一稳地辞职;若是事情不成,那就继续做社区版的责任编辑,反正也没有人知道他离婚了。只要自己不跟自己计较,厚着脸皮挺几天,一切就都恢复正常。现在,他一纸辞呈断了自己后路,只有拼了命把事情往成功里办。他要让秦琦知道,离开她的李非,并非一无是处。

李非漫无目的地在岛上游走,把时间分解成一个又一个慢动作,无所事事却又心事重重。这里是海防线的最东端,李非有一种走到世界尽头的苍凉感。出了望海楼,向西,沿着新建的平坦的环海路一直走到海岛的至高点,四下张望,看不到岸,也看不见别的岛屿,只有无尽苍茫的海水。

太阳掉进海里,把天际的海水染得一片通红。

2

岛子的东南角有一座老房子,坐在门前的石阶上,能望见进出码头的客船。

一年前的冬天,于莫住的北京郊区的公寓楼起了一场大火。在京城漂了十几年,靠着追求艺术的梦想——其实梦想已经变成了符号——硬着头皮死撑。大火烧毁了她的全部家當——她的行李,她的作品,她的同居伙伴——一个像她一样穷困得只剩下梦想的男人。

于莫想,我的青春就这么被一场大火毁尸灭迹了。意外的火灾替她下了决心,不再在去留之间犹疑彷徨。她离开京城,没有可告别的人,有几幅布面丙烯画寄卖在书画院,懒得去拿。她想:就当是自己留在这儿的一个痕迹吧。

在家呆了几日,一觉接着一觉,睡得一塌糊涂。某一天醒来,对着空气发了会儿呆,忽然冒出个念头来:“我去岛上。”家人习惯了她的不着边际,未置可否。她剃光头发,刮掉眉毛,把能找到的老照片都搜罗到一起,然后,离开了家。

看到老房子的第一眼,于莫就被它打动了。这是一座起脊的老式砖瓦房,深灰色的水泥掉落一地,露出土红色的砖块儿。灶屋和西屋里堆满弃之不用的渔具和杂物,东屋顺墙搁置着一条小舢舨。房间里弥漫着浓郁潮湿的原始气味刺激着她兴奋地喊叫起来。

她住进老房子。除了小舢舨成了她的床,西屋和灶屋里的东西保持原样。偶尔有游客过来,她就跟他们解释说,这是装置艺术。有时,也会给好奇心重的游客讲岛上的历史。岛上的居民由原始居民和山东登州府闯关东的移民组成。于莫的太爷爷是最早闯关东来岛上的移民。岛上志里有她太爷爷的名字。岛上居民像看稀罕一样看着她和她的艺术。

李非转悠到老房子跟前时,于莫正站在木梯子上往门楣上挂一张镶在棕色木质相框里的全家福。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于莫回过头来,看到一张色泽暗淡的脸,羔羊似的眼睛,胆怯。挣扎。无助。她想起在大火中消失的同居伙伴,心脏不由得抽痛了一下。

“搞艺术的?”李非问。

于莫站在梯子上,居高临下地把目光定在他脸上,道:“搞……搞艺术?这个字太强势了。像个强奸犯。”然后,她盯着他,嘴角戏谑地翘着,嘲笑的口吻,先噢了一声,马上语调兴致浓浓地说,“搞艺术的?搞文学,搞运动,搞对象,搞破鞋……从艺术到政治再到最俗的两性关系,都是搞。”

李非一愣,这是个什么主?

于莫瞅着他,似笑非笑地问道:“你是搞什么的?”

李非有些尴尬。他生性拘谨,刻板,是个放不开也拉不下脸的人,虽然心里恼火于莫的尖锐,想抽身走开,却又不好意思冷着脸对一个陌生女人。他咽了口唾沫,嗫嚅道:“记者。嗯。是——记者。”

于莫笑道:“呀——搞文字的。你来岛上采访?”

李非不想和她聊下去,便含混地“嗯”了一声。

于莫歪着头,脸上还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样子:“总算遇见一个搞文字的。明天早晨有没有兴趣一起去海边?帮我收集海上的雾?”

李非眨眨眼。

3

白色的雾气,从蓝灰色的海面上升腾。李非手捧着空瓶子,呆呆地望着眼前的雾,不知怎么才能将它们收进来。正踌躇间,雾气散尽,眼前是一大片花海,硕大的花朵碗口般大小,花瓣像是没有研开的油彩,一笔抹下去,浓稠,恣意。李非被拖拽着倒挂在一棵梧桐树上,肥硕的叶子遮天蔽日,一束光从狭窄的树叶间穿过,投影在他的脖子上,他感觉到那束光的热,抬手抹了一下,把光抹在手里。他紧握着手,怕光从他的手里逃脱。头底下的花海一波一波地涌过来,红的,绿的,紫的,金黄的。粗糙的绳子捆着他的双脚,他用力弓起身子,伸手去够脚上的绳子,想把绳子解开。可是,怎么也够不着。眼看着快要够着了,绳子忽然变成了一条蛇,盘着身子,透明的眼睛微笑着看他。

李非惊异于蛇的笑容竟如此简单而纯洁。忍不住也微笑着看它。看着看着,那蛇的身上竟生出一朵一朵白色的小花。

李非叹息道:“是你呀。”

蛇不语。

李非说:“我这样倒控着实在难受。”

耀眼的花海翻滚着,像是涨潮的海水越涌越高。系在脚上的绳子忽然断了,李非倒挂着的身体垂直落下来,眼看着和蛇一起跌入花海,却是一脚踩空的感觉。

李非“啊——”的一声把自己喊醒。

天色尚早,他却再也无法入睡。

昨天离开于莫后,李非沿着环海路向东,绕回到望海楼。在路上,他遇见一条小花蛇,老树皮似的颜色上点缀着白色的小花朵。它盘着身子,悠闲而镇定地抬头看着他。李非忘了害怕,停住脚步,定定地回看着它。

在向望海楼老板讲述这段经历时,他确定地说,他看到蛇笑了。三角形的脸,微眯着眼睛,蛇的眼睛一尘不染,干净,透明,像是刚擦拭过的窗玻璃,嘴角向上扬起。

望海楼老板说,只要不往深草丛里走,通常不会遇见蛇。他断言李非遇到的是毒蛇,并提醒他再遇见蛇时,站着别动。

“蛇有灵性。”老板说,“只要你不伤它,不让它感觉到敌意,它自己会走开。”

李非走出望海楼,站在空旷的晨风中。海风裹挟着潮湿的咸腥味儿,扑打着他。他打了个冷战,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和无助。

李非在海边转了转,没看到于莫。

精神病似的女人。李非判断着。昨天,于莫苍白的脸上现出淡淡的红晕,鼻尖上沁着细密的汗,面容苍白,没有眉毛,眉骨上画了两道柳叶似的蓝青色眉线。她请他看她的大地艺术,“家的游行”——单人照、合影、全家福,整个一面外墙铺满了各种黑白照片,在金属雕花镂空相框的衬托下,像是墙体上耀眼的补丁。于莫纤细的手指在空中划了一个圈,说:“这些照片里的人,是我们于氏家族四代人的全部。他们有的从来没朝过面,有的未成年就死了,有的失踪,有的被仇人打死。”说到这里,她停下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他的眼睛,问道:“你相信灵魂吗?”

李非躲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在那一瞬间太贼太亮,他扛不住。

“人死以后,灵魂没有地方呆。”于莫说,“这些照片,对,就是他们灵魂的归宿。我把他们安置到一起——灵魂总要有所依存。”

李非觉得搞艺术的人大多像中了邪似的神神叨叨,说起话来势必关涉灵魂和主义。她说今天早晨在海边收集雾,也许只是随口说说,自己却受了蛊惑似的当真了。李非在心里嘲笑自己一番,裹了裹披在身上的毯子,鉆进岛上的小路,一条路走到尽头再拐进另一条。露水很重。他忘了挽裤腿,草上的露水打湿裤脚,冰凉的湿气顺着脚踝向上走,像是蛇信子舔着他的腿。

和秦琦离婚后,倪虹洁打了无数个电话给他,像记者做专访似的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她是他们夫妻共同的朋友,因此像担着什么义务似的,挤在他俩的生活里。

“肯定有外遇。”倪虹洁说话语速很快,薄薄的嘴唇像是刚开了刃的刀。

“我没有外遇。”李非说。

“你当然没有。”倪虹洁说。

“什么叫当然没有?”李非不乐意听她说话。

“你没那个能力。”倪虹洁说的干脆。

太阳乜斜着照过来。李非发现自己竟然来到了于莫的老房子前。蛊惑。

那些遗照似的黑白相片,多少有了些暖色。

于莫拎着一张兜着些空瓶子的破渔网回来,看见李非,便拉着他进屋:“给你看样新宝贝。”

4

于莫计划采集十八瓶雾,已经采集了五瓶,其中有两瓶雾凝结成了水滴,需要重新采集。她在渔民家置换来一个旧木案子,贴着东屋南墙摆放,装着雾的瓶子就摆在那上面。每一瓶雾都贴着标签,记录着采集的时间和地点。

“空瓶子和装雾的瓶子有什么不一样?”李非问。

“这个才是空的。”于莫从渔网里掏出一个瓶子递过去。

“有什么不一样?”李非把空瓶子拿到装了雾的瓶子跟前,反复比较。

“慢慢就能看出不一样了。”于莫说。

“这个作品叫什么?”李非问。

“雾的灵魂”。于莫说。

“你好像对灵魂特别有兴趣。”李非说。

“所有的灵魂都游离于身体,在大地上四处游荡。如果你在走路的时候,平白无故地摔了一跤,或者是被什么绊了似的一个趔趄,多数是不小心撞着了哪个灵魂。”于莫说。

“你的灵魂在哪儿?”李非问。

“不知道。很可能不在现场。也可能跟着雾一起进了某一个瓶子。”于莫耸耸肩。

“你信教吗?”李非问。

“不信。”于莫說,“我什么都不信。”她把渔网里的空瓶子拿出来,摆放到桌子上,挑出一个来走到门口去,对着太阳看。瓶子上有一个凝固的米粒大小的瑕疵,阳光走到那儿,硌了一下似的滞住。

“有时候我想,我是不是需要个信仰?”于莫说。

“你打算信什么?”李非问。

“我也不知道。要不,信——命?”

“书上说,在有些人身上,决定他们命运的,往往是运气。”

于莫一只手举着空瓶子,一只手捂着眼睛,笑道:“那决定你命运的是什么?”

“可能是运气吧。”李非说。

“你运气怎么样?”于莫问。

“以前的不怎么样。以后的,就看今天下午了。”李非说。

“祝你下午好运。”于莫说,“在海边等雾气形成,就像等一个走失的老情人。那种感觉——唉!”

“我刚才做了个梦。”李非说

“梦见什么?”于莫问。

“雾。蛇。还有一大片花海。我被倒挂在树上。”李非说。

“前途未卜,吉凶难料。”于莫说:“你使劲儿吸一口气,对,就是这样。” 然后,拿过一个空罐头瓶子,拧开盖子,把瓶子堵到李非的嘴上,说:“好了。把那口气吐出来。”

李非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吐到瓶子里。于莫立即盖上盖子,道:“好了。都装在这里了。”

“什么?”李非问。

“晦气。一会儿把瓶子扔到海里。”于莫说这是岛上的风俗,做了不好的梦,不能跟别人说,要悄悄装进空瓶子空罐子里,密封好,太阳下山前扔进海里,晦气就会被带走。

5

“不是说今天下午回来吗?”

“有事在陆上耽搁一两天。”

“到底要多少个一两天书记才能回来?”李非不耐烦地嚷道。已经等了四天,他觉得自己快等不下去了。

“他总是要回来的。你等着就是了。”回答他的人也不耐烦。

李非是个老实人,而老实人天生具备着被人欺负的潜能,最擅长的就是默然接受一切。走出村委会,李非抬眼看了看天边的太阳。阳光明媚,直刺他的眼睛,眼前起了雾似的一片模糊,他一时辨不清方向,心绪又无法集中,恍惚着向防浪堤附近的广场走去。

几个孩子在玩儿独轮电车。一个十一二岁穿红色运动衣的男孩踩着电车,跟在李非身后。

“你是来旅游的?”男孩追着他问。

李非心烦地瞪着男孩。

“你来了好几天了。天天在岛上转。”男孩并不怕他,皱着鼻子,眼睛贼亮,闪着光,问道:“你不是恐怖分子吧?”

“你看我长得像么?”李非抗不过他的纠缠,反问道。

“恐怖分子没有固定模样。”男孩显出一副成熟的样子说。

“你在观察地形吗?”男孩跟着李非走到望海楼。

“退潮的时候会有一条路,一直通到对面岸上。可是现在涨潮,你看不到。”男孩子说。

“那条路只有我知道。”男孩子又说。

“我可以带你去看。”男孩子继续说。

“你带炸弹了吗?放在哪儿?”

李非终于被他的纠缠惹怒了,瞪着通红的眼睛厉声道:“离我远点儿!”

倪虹洁来过几次电话,探询他在做什么的同时,把秦琦的近况向他说了一通。大体的意思是,秦琦过得很滋润,正在和一个死了老婆有钱又有能耐的男人交往。“看他们那样子,不像是才认识。肯定是早就有一腿。”倪虹洁忿忿道:“秦琦这个人真是交不透。我这儿还张罗着让你俩破镜重圆呢。”

李非懒得说话。倪虹洁兀自滔滔不绝:“李非你也真是,你老婆外面有人你也感觉不到吗?”

“她说没有。”李非虚弱地替秦琦辩解。

倪虹洁在电话另一端嚷道:“你有毛病呀,她说没有你也信?!”

李非烦躁地挂断电话,先是把倪虹洁拉入黑名单,又找到秦琦的名字,看了又看,终于狠不下心来按下删除键。他看透了自己似的,长叹一声,关掉手机电源,身子重重地砸到炕上。

6

于莫预先在海边的滩涂上插入了木头枝条,一根根像是伸在雾中向人招唤的手臂,若隐若现。李非跟在于莫身后,把瓶子一个个口朝下,支在枝条上。然后静静地等待雾气充满。

李非盯着空瓶子,仿佛在盯视自己,他看到那些雾气一丝丝一缕缕渗进他的身体和灵魂,一种柔和而伤感的湿润浸着他的心,像一滴墨落在宣纸上,慢慢洇开。

“雾来了\踮着猫的细步\他弓起腰蹲着\静静地俯视\海港和城市\又再往前走。”于莫轻轻吟诵着。

“你不仅搞艺术,还搞文字。”李非调侃道。

于莫斜他一眼,笑道:“你讽刺我?”

“我看不懂诗。弄不明白诗人到底想说什么。”李非说。

“我也不懂。可我喜欢这首。卡尔·桑德堡写的,《雾》。”于莫说,她在查阅资料时偶遇这首诗,莫名地喜欢。

雾并没有像诗句里写的那样“又再往前走”,而是越来越浓。

李非想起于莫为他解的梦:前途未卜,吉凶难料。如果秦琦看到他现在的样子,知道他努力想要“做给她看”的事情,决定权在别人手里,在一个未可知的等待里,而他真正能做的,不过是和一个搞艺术的神经兮兮的光头女人,泡在清晨冰凉的海水里,装满一瓶又一瓶的雾,她会不会嘲讽而蔑视地说“没意思”。

雾,弥漫开来,罩住瓶子,那些瓶子不见了。罩住于莫,于莫不见了。李非淹没在雾里,仿佛也要溶解消散成为雾的一部分。

7

李非坐在老板桌对面的办公椅里,椅子太靠前,腿被限制在椅子和桌子之间,伸展不开。他局促地蜷着腿,把脚后跟缩进椅子底下,膝盖顶着桌子。

李非等待的第六天,村委会书记终于回岛。

五六年前,李非跟随宣传部的“走边防”采访团上岛,书记负责接待,两天的采访,也算是结下了交情。李非來岛之前打过电话,只说是上岛找他谈点事情,没具体说谈什么。他怕书记在电话里一口回绝,再往下就没办法进行。不如等上了岛,两个人面对面地谈——有些话,只能当面说。

“在岛上建风力发电厂?”书记有些意外。

“是。这是一个合资项目,是我拉来的投资。”李非坦白道,报社的工作他辞了。这个项目,是他极有实力的朋友,为他今后铺的一条路。

书记手里握着支钢笔,轻轻地敲打着桌面,道:“李记者,对不住呀,早些年也有人想在岛上搞风力发电,叫大伙给否了,说那个东西有什么电磁辐射,对植物、人和动物都不好。咱们岛上有规矩,超过半数人不同意,这事就不能办。”

李非按着自己对“规矩”的理解,语言笨拙语调慌张地向书记表达,他会按着规矩办事,风力发电的收入他和村委会三七开。他和投资方七,村委会三。逢年过节会给书记一定的份子钱。

书记把玩着手里的钢笔,语调温和却又不容置疑地说道:“李记者,不瞒你说,办电厂牵涉到方方面面,很复杂。再说,这规矩立下了,那么容易就破,那也就不叫个规矩了。”

书记不跟李非周旋:再干两年他就退休,他有他的“纲”,人情往份他不拒绝,但是毁名声的事,他不做。

“不是我觉悟有多高,”书记坦诚得让人心寒,“我得算成本。规矩破不破,事情做不做,得看着合不合算。人活一世,不就是做一场大买卖吗?赔了一辈子,临了赚了,这一辈子就是赚了。聪明了一辈子,临了算错账,这辈子算是白过,全赔进去了。”

“总有变通的法子。”李非缓和语气道。

“有倒是有。只怕你不肯。”书记说。

“你说说看。也许我就肯了呢。”李非虚弱地说。

“岛上没书店。要不你开个书店。我,村委会,肯定全力支持你。”

“书记你开玩笑。”

“这么多年,想来岛上投资做买卖的一拨接一拨,有想来岛上开网吧开酒吧开洗头房的,开什么的都有,就是没人说开个书店。”

“开书店能赚到钱吗?”

“眼下是赚不到。”

“将来也未必就赚到钱了。”李非说。

“有些事,不是赚和赔的事,是功德。”

“功德是有钱人的事。”李非有些气急败坏。透过书记的眼睛,他看到了自己不堪的镜像。

整个事情从一开始就不在李非设计的轨道上运行。他感觉有什么东西从身体里飘了出去,只剩下一堆瘫软虚弱的肉体。他站起身,绕过老板桌,想去拉书记的胳膊,脚下却被什么东西绊了似的一个趔趄。他只觉双膝一软,跪了下去。

书记受惊般跳了起来,抓住他的胳膊往上拽,呵斥道:“你这不是咒我吗?”

李非跪在地上,脑子里翻江倒海,嘴上却说不出一个字。

一个跪在地上,面无表情;一个伸手去扶却扶不起来,面色铁青。两个人僵持着,最后书记一撒手,说:“我再考虑考虑吧。”摔门而去,扔下他一个人,跪在空荡荡的老板椅前。

“我把事情搞砸了?”李非想。

他跪着。膝盖抵着冰凉潮湿的水泥地面,双腿酸疼,渐渐失去知觉。嘴里发苦。嗓子像是粘着一层纸,又干又堵。他想喝水,却又有些尿急。他干咽一口,嗓子被什么划着似的,粗糙的疼痛直抵尾骨。他轻轻动了动腿,没有知觉。再一用力,一股热流顺着大腿根儿往下走。酸胀的膝盖浸在一小汪腥臊的热气中,他扶着桌子,试探着一点点站起身来,游魂一般飘出去。

8

晚上,李非给他的朋友打出了第一个电话,报告他的进展。

朋友说:“你怎么去之前不和我说一声?那个项目,因为领导更换,暂时搞不了了。”

李非顿时哑了。

李非病了。

发烧。多梦。呓语。望海楼老板给他送了姜汤,又用土方帮他治疗,他却越来越苍白。

“是不是冲撞到了,丢了魂儿了。”老板娘建议他去岛上的海神娘娘庙里拜拜。

“文化人不信这些。”老板瞅一眼老板娘,制止道。

“既然来岛上,拜拜海神娘娘总没错。”老板娘说,到庙上请炷香,请海神娘娘保佑,晚上再到十字路口叫叫魂。兴许就好了。

“能冲撞什么?就是水土不服。回岸上就好了。”老板说。

“他现在这样子,哪经得起两个多小时的颠簸,没等船靠岸,先把人颠零碎了。”老板娘白了老板一眼,道:“东南角的房子空了那么多年,忽然冒出来个疯疯癫癫的女人,说是祖上在这儿。谁认得她?谁知道她什么来路?成天鼓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要我说,你离她远点儿。好模好样的一个人,怎么跟她出了趟海,抓什么雾,回来就病了?”

李非不想说话,听到声音也觉得心烦。他厌恶自己,恨不能脱下这个皮囊,连同愧悔和屈辱一同脱下来扔掉。

“在哪儿请香?”李非问。

“庙里就有。”老板娘说。

“拜海神娘娘有什么讲究?”

“心诚。”

“还有呢?”

“没了。”

“没了?”

“没了。”

从望海楼西面的小山上去,是仙山公园。海神娘娘庙在公园里。公园的小路由石阶铺就。那些青色的石阶不知被多少人踩过,磨光了棱角,只剩下圆润。一副见惯了世事的样子,冷漠。淡然。蜿蜒至草木深处。

李非踏上石阶,回头望一眼跟在身后的电车男孩。

“你要不要一起来?”李非问。

男孩踩着电车,试了几下,蹦不到石阶上。

李非盯着他,说:“我去海神娘娘庙。”

男孩迎着他的目光,说:“你逃不掉的。”

9

天气渐暖,住进望海楼的游人越来越多。

午饭后,李非把一切收拾停当,站在落地窗前。防浪堤工程已经完工,大海无阻碍地展现在眼前。明天是农历廿八,海水满潮时间是清晨六时二十一分。他打算坐最早那班客船离岛。

他去东南角的老房子找于莫,跟她告别。土墙上的照片还在,有的被风刮到地上,有的斜在墙上,门楣上挂全家福的地方只剩下一枚钉子。东屋案子上的瓶子又多了三个。李非的手指轻轻滑过排成一排的瓶子,在第五个瓶子前停下来,他俯下身,读上面的标签:戊戌年农历三月廿六4:25时。李非敲一敲瓶身,“叮咚”一声,清脆利落,像一声鸟鸣。这瓶雾是他采集的——那天早晨他只采集到这一瓶。他盯着瓶子,想,也许,在采集晨雾的时候,我的魂也跟着雾一起跑进瓶子里了。那么现在这里面装着的白色的透明气体,不是雾,是我的灵魂吧。果真如此的话,我的灵魂是被囚禁了,还是被妥善地安置了?

李非坐在门前的石阶上,直到天黑,也没等到于莫。他有些兴味索然地站起身,想,萍水相逢,说不说再见也没什么意思。或许,在她眼里,自己只是她搞大地艺术的一个道具。那么,他郑重其事的再见难免显得可笑和自做多情。

回来的路上,遇见书记。李非有些尴尬,眼神躲闪着不去看他。书记倒是云淡风轻,笑一笑,说:“李记者,在岛上有什么需要尽管说。”

望海楼老板领着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来邀请他明天中午参加酒席。

“这位是徐先生。”老板说,“他明天中午摆一桌席,想请你参加。”

李非指了指行李,说:“我明天一早就走了。”

“我也是这么说。可徐先生说,你们有缘,一定要请你。”老板说。“您是记者,让您做个见证。”

见证?李非认出徐先生是和他一起上岛的那个男人。

“那天的风浪真大。”徐先生说,声音有些喑哑。

“是呀。差点儿把我们都掀到海里。”李非说。

“当时就觉得一刻也等不得。别说是风浪,就是天上下刀子,也得走。”徐先生搓了搓手,叹息道。“现在想起来,还真有些后怕。”

“你们一起上岛,又都住在我这里。”老板对李非说,“李记者,你就耽搁半天,吃过午饭我开车送你去码头。”

徐先生又伸出手,同他握手,恳请道:“一定赏光呀。”

10

夜里, 海面上起了雾。

李非站在雾里,把整个感官都投入到对雾的体验中。

雾是咸的。

雾是凉的。

雾是暧昧的。

雾里有烟火气。像是火焰刚刚燎过的冬季的荒草。

一个人影穿过雾,走到李非跟前。

“起雾了。” 一个男人的声音,苍老,干涩。是徐先生。

“嗯。”李非说。

两个人隔着雾,站着。

“明天,不耽误你吧?”徐先生说。

“不耽误。”李非说。

“听说你是记者。”徐先生说。

“以前是。”李非说。

夜色越来越浓。雾胶着着升腾。

“我们这代人,什么都经历了。最荒谬。最天真。最激荡。也最伪善。”徐先生说。“我们破坏一切,也破坏自己。所以,我们遭到惩罚。”

雾凝结成细小的水珠,落在两个人的头发上眉毛上。两个人陷入沉默。然后,徐先生盯着眼前的雾,一口气说了一段长长的话:一九六八年下乡,我们俩都十六岁。我比她大三个月。为了表现,她来例假了也跟着大伙儿一起插秧。春天的水真凉,凉的刺骨。现在想起来那个凉,还会打冷战。一来二去落下病根。后来,我回城。她嫁给当地农民,多少年不生孩子。再后来,她离婚,回城,一个人。我老伴死了。去年,她病了,不是好病。我也年过六十,使劲活儿,也活不过百年。还从来没为自己活过。”

“为什么说这些给我听?”李非问。

“不是说给你听。我只是想说出来。”徐先生的脸罩在雾里,似是而非模糊着。凸起的眼袋下面,凝着颗褐色的老年斑,隔着雾望过去,像是硕大而浑浊的泪滴。

“你们,当年下乡是在这儿?”李非问。

“不是。是在岛外面的坨子。孙家坨子。”徐先生说。“有一年,我俩偷着跑到岛上住了一天。”徐先生看一眼李非,继续说道:“这次,我俩也是偷跑出来的。”

“当年我们插队的坨子,只要摆了喜酒,就算是正式合法的夫妻。”徐先生说,“明天的酒席,就算是个仪式。”

李非盯着徐先生的脸,却只看到满眼的雾,白茫茫一片。他想跟徐先生说,他发现了大海的一个秘密:海水不留东西,都冲到岸上。像有洁癖似的。

11

行李箱搁在望海楼303房间里,靠近门口的墙角处,紧贴着门那一侧的墙面。里面装着一双黑色皮鞋,一件蓝色外套和两件长袖T恤,一件白底藏蓝竖条的衬衫。李非喜欢条纹,横着或者竖着,穿在身上,心也跟着横平竖直。钱包放在行李箱最外层的格子里,伸手就能够到。钱包里有两张银行卡,一张是工资卡,以后没有人给他发工资,秦琦把卡还给他的时候,告诉他到十五号上个月的工资才能打进卡里。他不知道里面有多少钱,他也不知道自己一个月到底开多少工资。一张是个人储蓄卡,卖房子的钱都在卡上。一张身份证。身份证上的照片像是未睡醒的逃犯,眼睛谨慎地眯缝着,瘦削的面孔显得犹疑,不安,甚至还有一些慌张。

李非站在海边,就像是站在时间之外,没有来处,没有去处,时间在他这里骤然断裂。裹在身上的毯子潮湿得像是女人做爱后湿漉漉的身体。他褪下毯子,扔到海边的滩涂上。毯子像萎靡的男性生殖器,瘫软在他脚下。

他想念秦琦。或者说,他想念一个女人的身体。于莫——有那么几次,他和于莫快要发生点儿什么了,他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召唤,他的身体也向他发出了信号。也可能是自己的臆想。

他往海水里迈了一步。

雾,向海水的深处后退了一步。

你怕了吗,雾?你怕我寻到你的来处吗?

李非一步步追向海水深处。湿润的感觉侵袭他的肉体,他的知觉。雾始终与他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他向前,它后退。他停住,它便在海面上飘着,旋转着,向上升腾。穿红衣服的电车男孩忽然窜进他的脑海。他跟那个男孩周旋,不是討厌他。不是。

海面上起了歌声。

〔责任编辑 宋长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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