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之光

2018-12-29 09:11英布草心
民族文学 2018年12期
关键词:阿吉美少女

英布草心

一面深蓝色的落地窗帘。

沙马阿吉刚隐藏好自己,亚西就来了。她不紧不慢,从客厅门一步步走进来。嗒!嗒嗒。尖尖的高跟鞋鞋跟与木质地板亲吻的声音有起有落。咣当!她走进客厅,转了个身,把客厅防盗门重重关上。

沙马阿吉把窗帘拨开一条缝,看到亚西径直往前走,把外衣、围巾、手提包等一股脑儿甩在长方形的玻璃茶几上。她身材窈窕,胸部饱满,一双勾人的丹凤眼顾盼生辉。她在客厅中间站了五分钟,然后迈着模特步走向卫生间。

她漂亮的臀部浑圆上翘,坚实有力,扭动的腰肢十分性感。沙马阿吉的心在“扑通扑通”地跳,脸红彤彤的,身子一阵阵发热。

亚西还没有走出卫生间,就听到门外有人敲门。声音无比急促,仿佛充满慌张。

“谁?”亚西一边问一边走出卫生间。“我!”一个男人的声音回答。“你是谁?”亚西来到客厅。“张大帅!”亚西猫着腰凑近猫眼看了看,然后拉开门。“还张大帅,拿来!”来人是一个秃顶的老头,他递给亚西一件快递包裹。“请签字,太太!”叫张大帅的秃顶老头手上有一支残损的签字笔。“谁是太太?……你眼睛瞎了!”亚西签了字,骂了一句,然后“咣当”一声重新把防盗门关上。

亚西拎着包裹边看边走到棕红色的真皮沙发前盘腿坐下,然后从茶几下取出一把小巧的剪刀,剪开了包裹。里面是一件薄若蝉翼的绸缎睡衣。她把睡衣打开来仔细地打量,渐渐地,漂亮的脸颊变得绯红。

“看来,罗佑的担心不是多余的。”沙马阿吉抚着心跳不停的胸口想,“今晚肯定有戏。”

亚西还在仔细端详睡衣,又有人敲门。

“谁?”亚西没好气地问。“我。”回答的还是一个男人。“你是谁?”亚西把睡衣放在真皮沙发上站了起来。“李小龙。”亚西再一次猫着腰从猫眼里往外看,然后才拉开大门。“还李小龙,拿来!”来人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小男孩,他递给亚西一件小包裹。“请签字,姐!”叫李小龙的小男孩手上也有一支残损的签字笔。“谁是你姐?你眼睛瞎了!”亚西签了字,又骂了一声,然后“咣当”一声再一次把门关上。

她拿着包裹坐回沙发,用先前的剪刀剪开,是一盒杜蕾斯安全套。她把包装盒打开,拿出里面的说明认认真真地看。沙马阿吉看到对面楼的一对外国夫妇,他们身上只有内衣内裤,情意绵绵地看着对方。

“再过一会儿,这里的主角就出场了。”沙马阿吉想。他的手在发抖,莫名其妙地。

亚西看完了说明书,有几分诡异地笑了。她站了起来,把沙发上的绸缎睡衣拿在手里走进卧室,出来时已经把绸缎睡衣穿在身上了。

她不愧是时装模特出身,在绸缎睡衣若有还无的包裹里,两条腿无比颀长,皮肤白皙,一对奶子高耸,脖子细长,五官俏丽,一举一动充满某种挑逗。

亚西穿了睡衣,但不打算睡觉,而是斜躺在真皮沙发上静思了一会儿,然后拿起遥控器打开了沙发前五米处的超薄液晶电视。

她一边看电视一边放屁,哔哔哔!啵啵啵!扭动一下身子就放一个响屁,每放一个响屁,就无比惬意地伸一下懒腰,鼻子不由自主地哼唧一回。看了一会儿电视,她给自己倒了一杯红酒。

她手持红酒杯,形态迷人,眼神左顾右盼,仿佛在等待爱的主角。

沙马阿吉是太平洋金土地公司的清洁工。

每天,他在太平洋金土地公司楼道、走廊、办公室、卫生间扫地、拖地、抹桌子、擦玻璃。他无比勤快,把本来三个人打扫的办公区弄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的。

一次他正无比卖力地拖地,远远地,亚西走过来了。

嗒嗒!嗒嗒嗒!高跟鞋还是一路亲吻着地板走过来。

沙马阿吉停住,点头道了声亚总好。

他话刚出口,脸就“刷”地一下子红了起来。他想起大美女亚西的美丽性感与不相称的响屁就觉得不好意思。仿佛,那臭死人的响屁是自己放出去的。

“你拖完地到办公室来一趟。”她在沙马阿吉身边站了片刻,说。

他点了点头,然后一边拖地一边内心打鼓。“难道我的秘密任务败露了?”

三个月前,他离开了生他养他的阿菊镇。一个月前,他来到太平洋金土地公司,后来,他遇上西陵房产公司董事长罗佑。

罗佑拉住他:“你是新来的清洁工?”

“是的,你是?”沙马阿吉其实知道罗佑。

“我是西陵房产公司的董事长罗佑,也是你们公司老总亚西的老公。”罗佑简单介绍了自己,然后给沙马阿吉安排了一个秘密任务。

“罗董,这样不好吧?”沙马阿吉十六岁,刚从阿菊镇初中毕业。他望着一脸正派的罗佑,不相信罗佑会给自己那样的任务。

罗佑是认真的。他看了看沙马阿吉,从自己的手提包里拿出一叠百元大钞和一把造型独特的钥匙。

沙马阿吉的手在发抖。他畏畏缩缩地接过钥匙把钞票拿在手上数了数,不多不少刚好八千八。

他是大山里出来的孩子,第一次看见那么多“哗啦啦”响动的“毛爷爷”,且有可能还是属于自己的“毛爷爷”,一颗幼小的心在怦怦直跳。他满脸通红,嗫嚅着,不知道该说什么。

“什么都不用说。”罗佑收好了手提包,大度地拍了拍沙马阿吉的肩膀,笑了笑说。

沙马阿吉本来也不知道说什么,便点了点头。他点了头,不知道为什么点头,手中的百元大钞和钥匙告诉他,有一个秘密任务非完成不可,就像他离开故乡阿菊镇时给自己安排了的秘密任務一样。

“为什么要互相猜疑?”沙马阿吉想不通。

沙马阿吉是山里的一只眼睛,从呱呱坠地到初中毕业,他一直想看看外面的世界。他背着沉重的牛仔大包,步履沉重地来到了阿菊镇三十五公里外的哼哈大桥。在哼哈大桥坐等了两个小时,才等来了去巴德市的大巴。

他到了巴德市,又连夜坐上去米尔市的火车,在火车里坐了五天五夜。他要往很远很远的地方去,穿过了米尔市,穿过了米尔市之外的很多城市,最后来到一座叫马里果洛的小城。

“好了!”他想。

他离故乡阿菊镇已十分遥远,远得没有人知道地球上有个阿菊镇。他在小皮鞋厂做工,做了两个月,工资不高,每天还要熬夜加班。他实在忍受不了工头的苛刻与刁难,离开了。

“我是一个瞎子。”他默默地说。

于是他闭上了山里的那只眼睛,花了十块钱在马里果洛地摊上买了一副墨色太阳镜,找来一个装沙琪玛的废纸箱,写上“瞎子算命,不准免费”八个大字,找了块人多的地方坐了下来。

“不准真免费哦?”一个花枝招展的美少女走了过来。

她带着一身香气,像一条飘带一路飘来,把沙马阿吉的太阳镜都差点掀落下来。

沙马阿吉想都没想就连连点头:“免费,真免费。”

美少女看起来十七八岁,头发染成棕红色。她优雅地蹲下来,怔怔地看了沙马阿吉好一会儿,问:“你真瞎?”

沙马阿吉心里面想,算命就算命,你管我真瞎还是假瞎?但又想,我打的不就是“瞎子算命”这块牌子么?他点了点头,说:“对!”

美少女想了想,问:“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她问完,叹了一口气,长长的,几朵哀云悄悄爬上漂亮的脸颊。

“迷失的人。”沙马阿吉说。

“你是一个迷失在自己心上的人。”他进一步补充。

美少女又怔了一下,迷人的大眼睛扑闪了两下,点头,又摇了摇头。她不说话,在等沙马阿吉说下去。

“你没有眼睛。”沙马阿吉推了推墨镜,说。

周围的阳光黄澄澄的,像一个人喝醉了酒,东倒西歪地躺著。沙马阿吉背后是一棵合抱的香樟树,正展开自己所有的枝叶庇护着他所有的秘密。一只无名小鸟在树枝里跳来跳去,仿佛在观望一场人间寓言。

美少女的眼睛那么大那么迷人,怎么没有眼睛?但美少女没有反驳。

“你背着一块疤。”沙马阿吉心里面在发笑。他知道自己猜对一切的一切了。当然,他不能说。

也不是什么都不能说,是不能明说。

“还有吗?”美少女等了一小会儿,问。

沙马阿吉笑了笑,回答:“没有了。”

美少女站起来,从挎在肩上的彩色绣包里掏出钱包,数出了九百块钱,说:“来,给你的。”

“算不准免费。”沙马阿吉太阳镜后的眼睛亮了亮,但没有想象中那么激动。他是有秘密任务的人,不能看到点人民币就瞎激动。他没有伸手去接美少女手中的钱。

美少女愣了一下,仔仔细细观察了沙马阿吉五分钟,说:“算准了的。”

沙马阿吉笑了,露出了无邪纯真的表情。他骄傲地说:“在这世界上,只要是有命的,就没有算不准的。”

美少女在沙马阿吉面前再次蹲坐下来:“那么,我们一起合作吧!你算命,我收钱。”

“这算什么合作?难道我有钱自己不能收么?”沙马阿吉想。但他知道自己扮的是瞎子,有个助手更能站得住脚。他认认真真地打量前面蹲着的美少女。她除了漂亮,更多的是单纯。

“好吧!”他点了点头,就像自己确实需要一个助手般。

他没有问美少女叫什么名字,也没有问她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一个人的来来去去,何去何来,本没有什么意义。他是一个算命的,这些道理不说全懂,大半是懂的。他示意美少女坐过来。

美少女坐了过来,也不问沙马阿吉的名字,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她不需要知道沙马阿吉的来来去去,何去何来。她负责收钱,首先收了自己的九百块。她把九张百元大钞用高跟鞋踩住,就像踩住了一颗迷失的心。她不说话,在等第二个前来算命的人。

此时阳光迷迷糊糊的,像一位睡眠不足的老妇人在打盹。沙马阿吉和美少女坐在马里果洛街面上,看小城里来来去去的人,甩着形态各异的腿,匆匆来,匆匆去,本来该停下来算算自己命里该有的事的,但没有。一缕缕灰尘在其间东奔西窜,像不远处蹲坐的流浪狗,随时准备找到属于自己的主人。

沙马阿吉把纸箱拿到自己前面,在八个字后再加了五个字:“准了也免费。”

“真免费?”三位老太太围了上来。

美少女不说话,但沙马阿吉点了点头。

三位老太太高高兴兴坐了下来,争先恐后地介绍了自己。

“你们不用介绍自己。”沙马阿吉说。

他看都没看就从左边坐着的老太太开始算:“你呢,个性顽固而富有神秘色彩,很难从平静的外表看到你内心世界的全貌。你喜欢通过迂回曲折的方式实现自己的目的,在困难面前从不气馁,有执行力。青年时代比较优柔寡断,到成年以后,你的性格特点才真正表现出来。”

左边的老太太眼泪汪汪,沉默三分钟后郑重地点了点头。

沙马阿吉开始算中间的老太太:“你呢,犹如一潭不见底的深水,你以为自己不过清清浅浅,其实,你有如无底深渊。”

那个老太太站了起来,用手捂住了自己不再高耸的胸部,仿佛有什么秘密害怕被人窥视般。她深深叹了一口气,点了点头:“是啊,我也够累的。”

轮到右边的老太太了。她的双腿在瑟瑟发抖,像是期待,又像害怕。她从沙马阿吉那里听到了这样的命定:“你呢,属于太阳花,明艳动人,热爱生活,乐于助人,并且活得非常认真,觉得人生因充满变数而神奇,因此总是积极向上。可是,你有点虚荣,喜欢听赞美的话。耳根子软是你的弱点,这使得你看起来很精明,其实很好哄。”

“来!给。”右边的老太太也站起来了。她的脸上挂着羞愧,在自己衣兜里翻了翻,翻出了五十块人民币。

“老奶奶,我说了免费的。”沙马阿吉轻声细语地说。

“我们自愿给你的,来来来,年轻人,你什么都知道,是活神仙啊!”其他两位老太太也一人掏出五十块人民币。她们把一百五十块钱全交到美少女手中,仿佛美少女就是沙马阿吉的代理人。然后,她们加快脚步离开了,仿佛害怕沙马阿吉再说出她们什么秘密。

之后沙马阿吉的算命摊前一直人潮涌动。

“外面的世界也有伤。”沙马阿吉想。

他还没来得及想为什么悲伤,也来不及数美少女一共收了多少钱,只觉得前方一阵混乱,许多人四处逃散,一块砖头远远地飞来,狠狠地砸在纸箱牌子上。他顾不得再装瞎了,迅速站起来,还没来得及牵住美少女的手往前跑,就被左前方蹿出来的一个小伙子一脚踹飞到街道另一边去了。

“我……我……我……”沙马阿吉滚了三滚才停下来。

他站起来,捏紧拳头左顾右看,想找到刚才踹自己的小伙子。就一眨眼的工夫,那小伙子影儿都不见了。他戴着墨镜寻找美少女,但也没有找到。

他膝盖擦伤了,胳膊肘也跌伤了,还一身灰尘。

夜正在走深,马里果洛街道往来的行人越来越少。

沙马阿吉从新华大道走到康乐新街,他的两个脚板又麻又木,平时走惯了凹凸不平的山路,改走又平又硬的城市街道有点不习惯。他灰头土脸的,在这家店面前站一小会儿,又在那铺子前观望一阵,装作自己是一个远方来的旅客,在街面上走来走去是为了看各种稀奇。

“还是找个角落坐一坐吧!”他想。

他身上一分钱也没有,需要等天亮了后去找个可以填饱肚子的工作。他刚在康乐新街右前方的花园里坐下来,三个头发金黄的青年就吊儿郎当地走过来了。他有些害怕,一边想对付的法子一边看逃跑的路线。

“买药吗,朋友?”三个年轻人站在沙马阿吉面前。他们不像沙马阿吉想象的那么可怕。

“不买。”沙马阿吉看了看他们,摇了摇头。

三个人每个人叼着一支烟,给沙马阿吉也递了一支过来。他们没有勉强沙马阿吉,简单问了一下沙马阿吉的何来何去便离開了。

“还是往人多的地方走好点。”沙马阿吉想。

他从公园一角走到灯火通明的康乐新街另一头。那里不是很热闹,但灯光红艳艳的,有暧昧的余味在游动,有穿低胸T恤迷你短裙的美女三三两两站着,就像为了等待某个亲爱的人。

“小哥,玩玩不?”一个丰满的少妇走了过来,伸出纤细的手拦住了沙马阿吉的去路。

沙马阿吉不知道什么是“玩玩”,问:“怎么玩?”

少妇俏丽的脸蛋上涂脂抹粉,散发出浓烈的香水味。看到沙马阿吉有兴趣,她便高兴起来:“玩法可多了,小哥喜欢的,姐都可以陪。”她把自己当作了沙马阿吉的姐。

灯光流出撩人的音符,沙马阿吉想到了“小姐”。他的心“嘭嘭”直跳,全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一步步往后退,先是加快步伐退,然后是小跑,再然后是大步跑。

“小哥!小哥……真是的,可以不收你的……”丰满少妇跟了一截,就停下跑不动了。

沙马阿吉在半夜三更的康乐新街一路狂奔,他后面没有什么人追,周围的人也越来越少。他气喘吁吁,“外面的世界啊……”

他想到阿菊镇,眼泪开始眼眶打转,就看到前方两个女人在厮打。

“打什么呢?”他停下来。灯光暗淡中,他辨出前面是泰来小区。他走了过去,站在两个拼命厮打的女人面前。本来,他该说什么规劝的话,但他什么也没有说。他就站在那里,像专门来观看一场女子的打斗。

夜继续走深。

两个女子打累了,也打伤了。她们推开了对方,坐在地上休息。

虽然停止了动作,但她们嘴巴里还是一直“叽里呱啦”地咒骂着,说的全是马里果洛土话,沙马阿吉一句也听不懂。

“你是……”沙马阿吉站了一会儿后,认出了其中一个女人。“小哥,你认识我?”女人站了起来。“你就是那个没有眼睛的美少女。”“没有眼睛?……哦,对对。我哪有什么眼睛,天杀的。”美少女不再是美少女,她一身狼狈,白色短袖已被撕烂一半。她站起来走到沙马阿吉面前,从裤兜里掏出一大把人民币,差不多有两千多块。

“这是什么?”

“给你的。”

“给我?”

“对!”美少女把票子全塞在沙马阿吉手里,然后指着另一边坐着的那个女人说,“你帮我收拾她,我眼瞎是因为认识她。”

沙马阿吉看了看坐在另一边空地上的女人。她们可能是闺蜜,看对方时,眼睛里游弋着一缕一缕的怨。她们年龄不相上下,十八岁多一点,十九岁少一点,穿着打扮也差不多,一看就知道是乡村来的年轻女孩。

“我……我……”沙马阿吉一边推递过来的钱一边吞吞吐吐地说,“我不一定打得赢她。”

“你不是男人?”美少女还喘着粗气。

“妈妈说可以算是。”沙马阿吉搬出母亲。

“你妈妈说男人连个女人也无法收拾吗?”美少女站在沙马阿吉面前,手里捏着钞票,有些不知所措。

这时,另一个女人走过来了。她比美少女还漂亮,走路的姿势一左一右的,婀娜多姿。她慢悠悠来到沙马阿吉和美少女后面,说:“我知道他妈妈说什么。他妈妈说,两个女人打架,一般都是为了男人。”

美少女撇了撇嘴,鼻子无比鄙视地哼了一声,不说话。沙马阿吉想了很久,并没有想出母亲说没说过这句话,但点了点头。他说:“我知道你们的一切。”

两位美女张大嘴巴互相看了一眼,莫名其妙地发愣。马里果洛的天空一点点亮了,周围的行人与车辆也多了起来。

“你来公司多久了?”亚西说。

沙马阿吉的眼睛躲躲闪闪,双脚在抖。他知道亚西待自己一直照顾有加。他为什么会接受罗佑派给自己的任务呢?他的心在打架,一左一右分成了两个帮派。

“你来公司多久了?”大美女亚西再问。

沙马阿吉口吃起来:“一……一……”

亚西心疼地看了看沙马阿吉,点了点头,然后柔柔地说:“一个月了就好,明天你就回家去吧,这是六个月的工资,应该得的。”

她拉开了办公桌下一个没上锁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了六千块人民币。

“完了完了!”沙马阿吉想。

他接受罗佑指使的事亚西可能知道了。她知道了,但并没有为难他,这样一个女人,实际上已经很善良了。沙马阿吉没有理由责怪亚西,要怪也只能怪自己。他还是山里的一只眼睛哩,这算怎么回事呢?看懂了外面的世界,却越来越看不懂自己了。

他不说话,就哆哆嗦嗦地站着。

“你不要误会!”亚西看了看沙马阿吉,说,“不是你工作做得不好,说实话,你在公司的清洁做得相当好,主要是你应该回去读书。你想想看,你应该继续学习,将来考个大学什么的。”

大美女亚西也知道阿菊镇。她不仅知道阿菊镇,还想好好帮助沙马阿吉回阿菊镇。

“我……我……”沙马阿吉有些不知道该怎样表达。他站在亚西前面,说,“我不想回去,還是让我继续留在公司吧!不是读高中读大学有没有用的问题,是读出来后根本找不上工作。”

亚西愣了一下,没想到他居然这样看待读书。

“那你想做什么?”她问。

沙马阿吉想了想,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他傻站了几分钟,然后说:“我想去全国各地打工,总结一些挣钱的经验,然后回去自己当老板。”

“就这点?”

“这点已经够了。”沙马阿吉说。

亚西站了起来,迷人的身姿在办公桌后摇曳。她郑重地说:“阿吉,你听我的,人生苦短,回去好好读书,挣钱是一辈子的事,根本不用着急的。”

她是一心想让沙马阿吉离开公司了。

这时,罗佑来了。沙马阿吉像找到了一根救命稻草,眼睛一直向罗佑发送求救的信号。

“你来有事?”亚西说。

罗佑看了看亚西,走上前来与亚西拥抱了一下,说:“没事,就来看看你。”

“这位是?”罗佑装作不认识沙马阿吉。

“一个来自遥远大山的清洁工。”亚西淡淡地说。

沙马阿吉用山里的那只眼睛直直地望着罗佑和亚西。他不知道罗佑和亚西谁是真的,谁是假的。就在刚才,亚西对他还那么亲切,但此刻全变了。那性感的嘴唇里说出来的言语全是冷冰冰的,还带着一点点鄙夷。

“这就是外面世界吧!”沙马阿吉想。

他没有多想,也来不及多想。他看了看罗佑,然后说:“你是罗董事长,我认得你。亚总准备让我离开公司,你帮我说说情吧!”

罗佑停了一下,说:“亚总肯定是为了你好。”

“也许是吧!”沙马阿吉说。

“你真想留下来?”亚西冰冷的面孔温和了些。

她站在罗佑身边,半倚靠在罗佑身上,一双眸子在罗佑身上飘来飘去,充满柔情的目光里却也有怀疑。

沙马阿吉点了点头。

“好吧,那就留下吧。”亚西说完,就让他出去了。

沙马阿吉还没有走出办公室,亚西就跳进罗佑的怀抱,紧紧搂住罗佑的脖子亲吻了起来。

太平洋金土地公司听起来与土地有关,其实不然。在西部屉洛特区,太平洋金土地公司是最大的广告公司,主要为各房地产商、汽车制造行业打销售广告。公司每年广告收入过亿,在屉洛特区房地产最火的时候,太平洋金土地公司每个月广告收入达三千万。沙马阿吉是怎样成为这里的清洁工的呢?事情还得从那位美少女说起。

“你真知道我们的一切。”美少女望着沙马阿吉说。

沙马阿吉点了点头,说:“你们两个打架,其实就是为了男人。”

比美少女还漂亮的女子走到沙马阿吉身边,在愈发明亮的天色里把沙马阿吉仔仔细细看了个遍。

“我叫色娜。”她说,说话的声音很动听,像阳春三月里阿菊镇的杜鹃声。她伸出手来,希望与沙马阿吉成为好朋友。

沙马阿吉伸出左手,与色娜的芊芊玉手轻轻握了握。

“我叫阿莉。”美少女说。

阿莉有些不好意思,也伸出了手。

色娜与阿莉并不是仇人。她们来自马里果洛乡下一个很偏远的小镇,初中毕业后跑到马里果洛小城来打工。她们人生地不熟,两眼一抹黑,来的时候才十六岁。她们先是在小餐馆里当洗碗工,洗了半年的碗,除了吃喝,一分钱也没有存下来。后来,她们就到洗脚房洗脚。洗脚房的客人什么样的都有,总被揩油。她们受不了,便辞职了。走在小城冷酷无情的街道上,她们伤心绝望,就像走在浩瀚无边的原始森林里,找不到回家的路。后来,她们来到了佳人酒吧,在酒吧里推销各类酒品,卖出去后从中抽成。她们两个模样漂亮,年轻性感,在佳人酒吧成了顶梁柱。来佳人酒吧消费的客人很喜欢买她们的酒。后来,她们两个都有了男朋友,离开了佳人酒吧,她们想合伙做点小生意。一年前,她们的男朋友卷走了所有的存款跑了。她们欲哭无泪,从勉强温饱回到青黄不接,又回到了佳人酒吧。

重回佳人酒吧的她们遇上来自屉洛特区的大老板罗佑。

“他喜欢我。”阿莉说,她怨恨的眼睛一直望着色娜。

“他喜欢的是我。”色娜说。她边说边看向沙马阿吉,似乎希望沙马阿吉能评评理。

“我不想说什么。”沙马阿吉说。

他确实不想说什么,也不知道该怎样说。他的肚子在“咕咕”叫。他已经很饿了。

色娜、阿莉和沙马阿吉一起来到泰来小区不远的康乐新街早餐摊位上。色娜和阿莉打了一晚上的架,恩怨都趋于平静。她们还是好姐妹,眼眸子里的仇恨渐渐淡去。她们请沙马阿吉吃早饭,与沙马阿吉成了好朋友。她们很喜欢一半神秘一半朴实的沙马阿吉。

“罗佑不是什么好人。”沙马阿吉说。

他一边吃馒头一边喝稀饭,还没有长出胡子的嘴角边沾满馒头碎屑。他太饿了,从昨天下午就没有吃过什么东西。

色娜和阿莉点了点头。

她们住在泰来小区里,房租全是罗佑出的。她们年轻、漂亮,从佳人酒吧出来后,不再找任何工作,所有吃的喝的穿的玩的,全是罗佑出的。她们住在同一套房子里,互相争风吃醋,其实也知道自己不过是被罗佑包养的情人,说不准哪天就会被抛弃。

“你想找个工作?”阿莉问。

沙马阿吉差不多吃饱了,扯了张纸巾擦了擦嘴巴,点头。

“你去罗佑那里吧,他在屉洛特区有一个房地产公司,需要清洁工人。”色娜说。

沙马阿吉想,色娜和阿莉那么年轻,那么漂亮,却是罗佑的情人。在山里人的世界里,她们两个都是坏女人。沙马阿吉带着山里的一只眼睛,有时睁开,有时闭住。此刻,他有些犹豫不决。

一辆辆小轿车在街道中间穿梭,像无数的野猪或黑熊在奔跑。密集的高楼大厦,恍惚间全成了原始森林。沙马阿吉找不到回家的路,提心吊胆的。他发现城市的每一条街道都是悬崖,每一处商铺都是峭壁,他还没有飞檐走壁的本领,心里面忐忑不安。

他来到了太平洋金土地公司。

“有一天你會走人的。”他到公司的第一天,刚辞去清洁工作的老员工李阿姨这样对他说。

他不以为然,本来也不打算打工一辈子,有一天他不走人,才是奇怪的事。他在公司做清洁搞卫生,早出晚归,只做了三天就得到了总经理亚西的认可。

沙马阿吉的住处是公司的仓库,里面有许多日常办公用品。他住在里面,其实兼起了保管员的工作。

“并不是只有狼。”沙马阿吉想。他一心一意工作,不说苦,不道累。

“你为什么不帮我?”公司员工早已下班,沙马阿吉没有下班。他在公司楼道埋头使劲地拖地。他把公司楼道两边的每一块瓷砖都擦拭得亮晃晃的,可以照见行人的影子,把楼梯上下每一级台阶都拖得一尘不染,一根头发落在上面也看得清清楚楚。他抬头看见了罗佑。

罗佑一脸困惑:“什么事不帮你?”

沙马阿吉停下手中的活,说:“你不要装傻,罗董。上午亚总叫我离开公司,你没有帮我说情。”

“我说了的。”罗佑面不改色,似乎真说了什么般。

沙马阿吉怒从心头起,声音颤抖着说:“你只说了句亚总也是为了我好,并没有为我说什么情。”

“这句话就是最大的说情。”罗佑拍了拍沙马阿吉稚嫩的肩膀,说,“你不知道成人世界的交流方式,肯定听不懂。”

沙马阿吉被说懵了,怔怔地想了很久,还是不明白。他不明白,也不一定非要弄明白。他说:“罗董,你的秘密我知道的。”

罗佑棱角分明的脸孔阴下来,说:“你最好什么都不知道,知道多了,会有许多麻烦的。”

沙马阿吉说出的是一句威胁的话,罗佑说出的也是。两句互相威胁的话撞在一起,就变得很有哲理:每个人都有秘密,但不能知道得太多。

沙马阿吉认认真真地拖完地,吃完饭,天还没黑就坐到公司前面的花坛上去看从阿菊镇带来的小说。

小说讲的是中国西南方崇山峻岭之中一座叫玛庵的山上居住的玛庵氏首领奥博申和班可夫为战胜人害与天灾,带领族群不屈奋斗,最终通过经书里暗示的路线回到祖地的故事。沙马阿吉总是带着它,就像带着自己。

他掩卷沉思:人间世相不就是像小说里那样么?什么是人,什么是鬼,什么是神?谁知道。

“或者,每一个人都是人是鬼是神吧!”他想。

天黑下来了。他回到公司,换了件白色T恤,黑色布鞋,像做贼一样急匆匆走出公司。他在街上拦住一辆的士左拐右拐,穿过了四个街区,然后拐进一个叫莫大亨的高档小区。

莫大亨小区大门里坐着两个保安。

他们认识沙马阿吉,点了点头,就让沙马阿吉进去了。沙马阿吉轻车熟路,一边走一边左右观察,慢悠悠走进小区北面一幢楼。

他输入一串密码,开了防盗门,然后坐上电梯直上第十二层楼。

他打开房门走进门去,蹑手蹑脚地,还猫着腰。他走进门去后,把门轻轻关上了。

“她早点回来就好了。”沙马阿吉想。

他的心“扑通扑通”地跳,充满期待又忐忑不安。他在等待大美女亚西回来,又害怕她回来。如果她发现他,一切就完蛋了。这点他知道。但是,大美女亚西不回来,他就只能隐藏在窗帘后面。这是罗佑交给他的秘密任务。罗佑有无数的情人,却害怕亚西有情人。沙马阿吉其实是罗佑的一只眼睛。

“我总是一只眼睛。”沙马阿吉伤感了。

在这个世上,如果可以,沙马阿吉宁愿什么都不是。如果可以,他就在大山深处出生、长大、终老,像一棵阔叶树,没有自己的秘密,没有别人的秘密。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每天背着这样那样的秘密,多累啊!他想。他走到天蓝色的落地窗帘后面,不知道这样的秘密任务何时结束,但结束也好,不结束也罢,尘世间的一切在走着自己的路。他是一粒细小的尘埃,从遥远的阿菊镇飘到了屉洛特区。他本该只是山里的一缕秘密,在走来的清风里弄丢了自己。他没有自己,也不需要自己。他是无形的,就像若有还无的想象与未来。

客厅门外响起了亚西不紧不慢的脚步声。

“真好,回来得不早也不晚。”沙马阿吉想。

他拨开窗帘,看见亚西的脸红扑扑的,就像刚刚完成了某项运动。她坐在沙发里,一动不动。

“已经收到了,你要来吗?”她接了个电话,柔情万般地问。

电话的声音很小,沙马阿吉一句也没听清。不知道对方是男的还是女的,更不知道对方来还是不来。

“哦,好吧!”她挂断了电话,继续静静地坐着。看她的表情,没有太多喜悦,也没有忧伤。沙马阿吉看不出亚西的所思所想。

两个星期了,沙马阿吉没有得到一丝有用的情报。他在暗暗自责,拿了罗佑那么多钱,却没有回报罗佑一点什么。他觉得自己真是无用。

他心中的惭愧如瀑布落啊,落啊,一片片,一团团,雾起云涌,水声混沌。

咚!咚!咚!来人了。这次是个意外。那敲门的声音慢吞吞的,敲一下,等一下,再敲一下,再等一下的。

大美女亚西站起来了。

她从沙发上站起来,左右看了一下,仿佛怕人看见。她整理一下自己黑色的短裙和露肩的灰色上衣走上前去,蹑手蹑脚地,仿佛准备在自己的家里做一回贼。

“快进来!”她小声而急切地说。

沙马阿吉终于看到进来的人:一个大腹便便的老男人。他轻手轻脚的,一进来便安安静静坐在客厅右侧的沙发上。大美女亚西锁好门。

他抬抬手,示意亚西坐到自己身上来。

亚西没有坐到老男人身边,而在客厅中间跳了一段极其挑逗的舞蹈,美丽的脸孔飘浮出一缕缕绚丽的晚霞,细柔的腰肢水蛇般扭动来扭动去,在浓密黏稠的空气里,呼吸承上启下,配合着前凸后翘的身体,让客厅右侧的沙发上的老男人站了起来。

“天哪!”沙马阿吉闭上了眼睛。

他呼吸急促,心如火烧。他要倒下去了,晕晕乎乎摇摇晃晃,他用左手摸着自己的小心脏,一下一下地平复自己,就像平复一个看不见的伤。他再次睁开了眼睛。

“好了!张局。好了,我快受不了了……”

“老男人……张局……”沙马阿吉记住了。

他是屉洛特区城市规划局局长,大美女亚西的太平洋金土地公司需要他,罗佑的西陵房产公司也需要他。本来,他收受了罗佑上百万的钱财,但一看到大美女亚西还是眼睛发亮。罗佑不放心亚西,他不爱大美女亚西,但不想让自己吃亏,他需要大美女亚西出轨的证据。

张局把亚西压在沙发中间,动作迟缓,却野蛮霸道,亚西的迷你短裙翻了上去。

沙马阿吉越来越想念阿菊镇。

阿菊镇有沙马阿吉慈爱的外婆,梦里,他看见外婆瘦骨嶙峋的身子还是那么单薄,还是一如既往地为永远长不大的外孙儿孙女们奔波劳累、担惊受怕。她坚定善良的眼神还是那么执着、充满力量。梦醒后,他依然可以看见她走过陡峭的山路,涉过冰冷刺骨的河流;看见她在长满刺笼的山林里打柴,在长满苔藓的山崖下背水;看见她急急忙忙从山上回来,给他带来无名的野花、甘甜味美的野果。他看见她落光了牙齿的嘴在一启一合地祈祷:祖灵啊,请保佑您的儿孙健康快乐成长吧!

他想起小时候。

小时候,他是个病秧子。一年四季的,一张空瘪瘪的黝黑肚皮紧贴着一根一落地就似乎从来没有强硬过的脊梁骨。他一脸惨白,整个人无精打采、有气无力。所有见过他的亲朋好友都会摇头叹息:“唉,这皮包骨头的孩子,怕是早就被鬼怪拉了魂去了!”这时,他的父母也会跟着摇头叹息。他呢,两眼流泪,孤苦无助。他那么小,心底里真害怕有一天会像别人说的一般突然死掉。他长时间地沉默,长时间地悲伤,一心期盼外婆的到来。因为只有外婆来的时候,他才会对自己的生命充满希望与力量。

外婆来了。

外婆六十多岁,虽老了,但身子骨挺硬朗。她头上裹着半新的丝绸头帕,身上穿着彝族老年人常穿的颜色单一的长衣长裙。她提着裙摆,撸起衣袖,似乎要与什么人打架般咬牙切齿地骂:哪个妖魔鬼怪敢把我家沙马阿吉的魂拉去,我就把它打入十八层地狱,上百上千年也翻不了身!她不仅是嘴巴上说,行动上也是跟着做的。只要沙马阿吉生病了,她就到处托人找能降服妖魔鬼怪的祭司巫师。在她的世界里,妖魔鬼怪是真实存在的。她的一生经历了太多的曲折坎坷,慢慢地就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了。当看得见摸得着的一切变成不可琢磨和虛幻时,她也就更相信现实之外的东西了。

沙马阿吉想起了母亲。

他的母亲是阿菊镇地地道道的农民。每天,树上的鸟儿还没醒来,她就磨好刀具找好农具上庄稼地头或深山了。有时,天下起雨,山民们全躲在自家屋里弄好吃的好喝的,她却总是披着一张遮雨的塑料布到坡上去割草或挖地。她相信:人类靠骨气,牛羊靠盐料,庄稼靠施肥,富足靠勤劳。冬去春来,她头上的白发一天天多了起来。她的手脚也开始没有年轻时那么麻利。不知不觉中,她已经五十多岁了。

沙马阿吉想到了尼哈老爷子。

在阿菊镇,尼哈老爷子已是九十多岁的人了,高高的鼻梁,深陷的眼窝,眼窝深处一双被岁月无情遮蔽却一直敞亮的眼睛。他身上裹着一件布满补丁的毡衣,头上缠着一张半旧的麻布帕子。他喜欢独自坐在院门前凸起的大磐石上,每看到行人便时不时絮叨:“活着吧!不活白不活……”

为什么不活白不活呢?其实,了解尼哈老爷子一生的人都知道,在五十多年前,尼哈老爷子的口头禅是“活了也白活”。

那当然是两句自相矛盾的话。

他出身贫寒,幼年丧父丧母。三岁时,他被自己的亲叔叔收养,还没到七岁,就被狠心的亲叔叔卖给了有钱有势的阿里哈格家。他在阿里哈格家当锅庄娃子直到解放。

当时,他已经是三十多岁的人了。他为阿里哈格家做了足足二十多年的牛马,老婆也没娶上一个。“天上的鸟儿呀,成双成对飞;地上的虫儿呀,成双成对爬。它们知道成双成对幸福快乐,所以人类再穷也应该娶妻生子。”早上出工时,他这样哼唱。“唉,独人不笑,独柴难烧。不活也活了,活了也白活……”到了晚上收工时,他这样叹息。

有一天,他这些苦言怨言被好事的人传到了主子阿里哈格耳朵里。阿里哈格觉得这傻子辱没了自己的颜面,损害了自己的尊严,便找人把尼哈老爷子捆绑在寨子中央的老椿树上教训:“你个傻娃子,别人想娇妻,你也想娇妻。别人是天上飞的鹰,你是地上爬的虫。你还‘活了也白活……”

阿里哈格的右手上高高地举着一根刺棒,骂完一句,就往尼哈老爷子健壮结实的大腿上招呼一下,两条大腿血流不止。也不知道为什么,尼哈老爷子既没有哼叫,也没有哭喊。他等阿里哈格打累时,突然冒出一句:“我本来就活了也白活嘛!”

阿里哈格也就没有办法。尼哈老爷子呢,仿佛故意挑衅其主子般,每天都把这句话挂在嘴上。遇上邻里他要说,没有遇上邻里便自个儿说。遇上牛马鸡猪他要说,没有遇上牛儿马儿也自个儿说。阿菊镇的人一看到尼哈老爷子就调侃:“穷人也要娶妻,瘦牛还得拉犁。你呀,不活也活了,活了也白活!”

五十年代全中国早已解放,阿菊镇地处偏远山区,解放的脚步虽来迟了点,但终究还是随大地方解放了。所有受苦受难的奴隶娃子们都翻身做了自己的主人。尼哈老爷子也想做自己的主人,但总是做不了自己的主。有工作队前来动员他揭发阿里哈格的罪行,他放弃了。有好心人开导他趁机斗阿里哈格,他也放弃了。他觉得阿里哈格压迫他、奴役他、惩罚他都是应该的。他是阿里哈格家花钱买来的奴隶娃子,他的自由与生命都是归阿里哈格的。他对阿里哈格只有一句怨言:“我早就应该有个暖被窝的老婆了,可到现在还……”

六十年代提倡自由恋爱,尼哈老爷子从骨子里觉得自己没有自由,所以到头来真就没有自由。到“三年困难”时期那会儿,他继续自己的唠叨:“人生短短,日子难熬。不活也活了,活了也白活……”

前几年,全国各地农村低保医保全面铺开了,尼哈老爷子已经九十多岁,是阿菊镇里最长寿的老人。根据相关政策,他享受了第一批低保,长寿补贴。他身子骨还仍然硬朗,仍然喜欢坐在院门前凸起的大磐石上,每看到行人从面前走过,便时不时唠叨:“活着吧!不活白不活……”

沙马阿吉“扑哧”笑出声来了。

屉洛特区的天要黑了,他想起阿菊镇,心冰冰的,凉凉的。突然很想回家,并且很急迫。

秋天一蹦一跳地来了。

屉洛特区的秋天与夏天没有多大区别。

沙马阿吉一直等待罗佑,但一直没有等到。

大美女亚西与张局那晚所做的一切沙马阿吉是录了音的,但一直犹豫不决。他不知道该不该把这一切交给罗佑。他在犹犹豫豫中度过了两个星期。还好,两个星期里他没有看到罗佑。

“阿吉,亚总找你。”公司办公室秘书米莫说。

沙马阿吉在擦过道两边的瓷砖,有些魂不守舍的。他点过头,然后继续工作。

“阿吉!阿吉!”米莫再一次跑来说。

沙马阿吉抬了抬头,问:“什么事,莫美女?”

她没有给沙马阿吉什么回答,而是用哑语比划:“大美女——亚总——找你——”

沙马阿吉被逗乐了,他停下了手中的工作,一步三思的,向总经理办公室走去。

亚西还是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面,看见沙马阿吉来了,便热情地招呼他坐下。

“最近辛苦了。”她说。

她一边说一边给沙马阿吉倒了一杯龙井茶。她把龙井茶白色的小杯子放在沙马阿吉左边的茶几上,茶香袅袅,在宽敞明亮的办公室里绕来绕去。她用迷人的大眼睛示意沙马阿吉喝茶。

沙马阿吉啜饮了一口。

“好喝吗?”大美女亚西问。

沙马阿吉不知道好喝或不好喝,因为没喝过什么好茶,无法做比较。

“你知道了吗?”亚西坐回办公桌后面,问。

沙马阿吉点了点头,像真知道什么。

“那就好了。”亞西站了起来。

她似乎准备说什么话,在观察沙马阿吉的神色。沙马阿吉也在揣摩大美女亚西的心思。他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从亚西一言一行里知道应该出什么事了。

“你怎么想?”亚西顿了顿,说。

“那晚的事,其实我还……”沙马阿吉想起了那晚上的事。本来,他想把录音笔交给罗佑,然后离开屉洛特区回阿菊镇,但一直没有等到罗佑。

“罗佑被抓了。”大美女亚西说。

她说话时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冷冰冰的,就像冬天里一块沉默的石头。

沙马阿吉怔了一下,“嗯”了一声,然后想起什么般,问:“色娜和阿莉也被抓了?”

亚西点了点头,说:“罗佑这人面兽心的家伙,居然去吸毒,身边还陪有两个小姐。”

“他不是你丈夫吗?”沙马阿吉站了起来,问。

沙马阿吉想,亚西一定是先下手为强,在罗佑身上下了许多功夫,把无辜的色娜和阿莉也卷进去了。他越想越害怕,想尽快走出总经理办公室。

“你紧张什么?”亚西说。

她从大办公桌后面走了出来,把一个厚信封交给了沙马阿吉。她疼爱地摸了摸沙马阿吉的肩膀,用善意的眼睛示意沙马阿吉收下。

“我为什么收你的钱?”沙马阿吉没有动。

“你不是都知道了?”亚西说。

她知道沙马阿吉是个自尊心强的孩子,故把装满钞票的信封塞在沙马阿吉的手里。

“我知道什么了?”这回沙马阿吉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他知道什么呢?他知道的,大美女亚西似乎不知道。大美女亚西说的“知道”,他似乎又不知道。他木呆呆地杵着。

“捐款啊,我捐了十万。”大美女亚西说。

“啊!原来这样。”沙马阿吉想起了彝族女孩阿伊,想起了阿菊镇三座大山之外的木乌乡,想起了网上走红的作文《泪》。

“其实我是有些怀疑的。”亚西说。她说的是真心话,从说话的语调里可以嗅到真实的味道。

“那还捐?”沙马阿吉说。

“因为你的出现,我发现自己的怀疑是错的。”大美女亚西一脸惭愧,不是装的,是真的惭愧。

“嘿嘿。”沙马阿吉假笑,假笑里,他想起了自己的录音笔,年轻的脸孔上浮起深深的惭愧。他感到自己无耻极了。

责任编辑 徐海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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