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丹巴特尔的忧虑

2018-12-29 09:11王樵夫
民族文学 2018年12期
关键词:巴特尔马群草场

王樵夫

一股狂风裹着沙尘翻滚而来,天地间骤然暗了。

哈丹巴特尔策马狂奔而去,他急着去保护自己的马群。肆虐的黄沙,瞬间淹没了他的身影。

哈丹巴特尔跑着去骑马的时候,从身后,我看到他的罗圈腿很严重。在牧区,罗圈腿是很常见的体型,大多是一些上了岁数的牧民,身材魁梧,体格健壮,走起路来左右摇晃,这不是先天性的毛病,而是长年骑马夹镫形成的身体特征。牧民的孩子,从三四岁开始学骑马,八九岁就有了自己心爱的坐骑,从此一生和马相依相伴,形影不离。

沙尘暴犹如一只怪兽,张开大口吞没了草原温暖的落日,天地之间一片昏黄,狂风卷起球状的尘团剧烈翻滚,发出沉闷的轰鸣。

“狗日的沙尘暴,你是一条疯狗,还是一只野狼?”当远处的沙尘暴漫天袭来时,哈丹巴特尔一边跑,一边愤愤不平,“刚才我的太阳还是那么灿烂,我的天空还是那么清朗。难道你是要把我的蒙古包撕裂?难道你要赶走我的牛羊?你要把我的鸟儿刮向何方?”

昨天,我越过围栏,走进了离公路不远的一个白色蒙古包。包前的狗吠吠地叫起来,从蒙古包里弯着腰走出一个蒙古汉子,虽然年岁已大,但是高大结实,粗眉大眼。

见到我这个陌生人,尽管他有些惊异,但是仍然按照蒙古族的礼节,把我让进包里。

蒙古民族是马背上的民族。和他们在一起,只要一谈起马,牧民的眼神马上明亮起来.甚至饱含热泪,滔滔不绝,他们说起曾经养过什么样的爱马,如同说起他们的亲人一样动情。这是一种精神的内化,马的形象已经被深深地镌刻在牧民的心中。马从自然的马到神马,逐步上升为蒙古民族的文化图腾。

可是,哈丹巴特尔却并没有那么兴奋,我刚提到马,哈丹巴特尔一脸不耐烦地说:“草原上马少了,没啥可说的!”

通过聊天才知道,草原上已经很久没下雨了,草场退化了。附近的牧民凡是有门路的,都赶着自己的牲畜到别的地方租借草场去了,只有哈丹巴特尔因为家里没条件,还留在这儿。

怪不得,来的路上,四周都是稀疏低矮的草,和一片片裸露的砾石。

“当年,我阿爸放着500多匹的马群,光他的骑乘马,就有三四匹。现在,马群没有了,草原上全是铁丝围栏,把马的脚步绊住了!”哈丹巴特尔叹息。

“蒙古人没有了马,就没了乐趣!”哈丹巴特尔今年68岁,5岁开始骑马,14岁退学,就开始跟着父亲放马。17岁时,他就能套住最厉害的儿马了。

哈丹巴特尔祖辈生活在贡格尔草原上。他的父亲是嘎查有名的马倌。有一年遇上了严重的白灾,父亲放的马群丢失了一百多匹马,父亲非常伤心,哭了好几天。“后来,阿爸跟嘎查的领导说出去走走,结果好几个月才回来,找回了五十多匹马。那一天,我现在都记得,阿爸骑在马上,挥舞着马鞭,跟在一群马的后面,那得意的,和英雄凯旋似的!”

晚上,嘎查的领导们请哈丹巴特尔的父亲喝酒,喝到半夜,大多数人都喝醉了。“喝完酒,刚进了家,阿爸看着满脸幽怨的额吉,一脸歉意地说,可惜了,那些马,又饿又冻,有的死了,我见到了尸体,有的不知道哪里去了,找遍了,就是没见影儿。它们就是流浪的孩子,找不到家,想想都揪心呢……”

“额吉看着蓬头垢面、疲惫不堪的阿爸,哭了!”哈丹巴特爾低下头,“‘它们就是流浪的孩子,当我听到阿爸的这句话的时候,我在心里就对马产生了强烈的感情!”

哈丹巴特尔有一匹最爱的马。这是一匹怎么样的马呢?我好奇。

可是看到这匹马,我却无语了。马个子不高,身体不壮,一条腿还是瘸的。

“别看它这样,它曾经可是一匹非常优秀的赛马,一次比赛时折断了后腿,在别人的眼里成了废物。但是,我们全家一直养着它。”

“刚断腿的时候,它三条腿站着,疼得浑身是汗,不吃不喝。后来终于熬过来了,我叫它‘恩和,你知道吗,我就是希望它‘平安。”

刚开始,儿子让哈丹巴特尔把这匹残废的马卖掉。可是,哈丹巴特尔坚决不同意。他教育儿子说,不应该这样对待一匹曾经夺魁的赛马。

每天,哈丹巴特尔都会给“恩和”梳理鬃毛,挑最柔软的草喂它。马爱清洁,喜欢饮用河里流动的水。哈丹巴特尔就把“恩和”牵到河边,让它自己饮水、洗浴。

在贡格尔草原上,一个罗圈腿的老牧民,一匹瘸马,踽踽行走在蒙古包与河边的路上,成了一道独特的风景。

哈丹巴特尔告诉儿子,马食用大量的草,需用水助消化,所以草原上有“旱羊、水马、风骆驼”之说。尤其马在夏季爱奔跑活动,出汗多,如果不勤给马饮水,马就不爱吃草,牧马人都知道,“宁少喂一把草,不可缺一口水”。

儿子感动了,他和父亲一起精心照料这匹暮年的马。后来,马终于站了起来,重新恢复了健康。

哈丹巴特尔还告诉我,他对马的这份浓浓的感情,皆因为父亲爱马,爱得近乎不近人情。“他怕我们这些孩子浪费了好马,只允许我们骑一些跑不动的老马。后来分牲畜,我家只分到十几匹马。但他经常会想念以前的大马群,还提出要把各家的马放在一起,每家轮流放,可惜没能实现。”

现在,有的牧民把自己的草场租了出去,租草场的人,把自己的亲戚朋友全带来了,养牲畜的人越来越多,草原的载畜量严重超标,眼瞅着,草场就这样被用坏了。“以前那种能把羊都埋起来的高高的草,再也看不到了。”

蒙古包的墙上,挂着几条彩色的“江嘎”,这是哈丹巴特尔的儿子摔跤获得的荣誉。哈丹巴特尔说:“儿子原来靠摔跤赚点奖金补贴家用。现在去城里的饭店打工,不回来了。唉,年轻人,对马没感情了……”

儿子把一匹马卖了,买了一辆摩托车。现在骑着摩托放牧牲畜已经司空见惯了。哈丹巴特尔说摩托还是不如马,遇到大雪或者碰到沟坎,摩托车就不行了,可是马照样能走。再说,马蹄踏出的印子里面能够留住草籽,也能留住水分,比专门翻耕还要好;马群奔驰过的地方,土质非常松软。可是摩托车压出的路,越压越硬。接羊羔时,骑着马靠近时不会惊动羊群,骑摩托就不行。还有就是这几年油价上涨,好多的牧民在抱怨了,说马吃点草儿就可以走了,又省钱又没有污染。而且骑马放牧对牛羊也好,马走路的节奏跟牛羊的速度相当,现在骑着摩托车赶羊,羊都跑得不长膘。

“阿爸活着的时候。他常常看着别人家的马群发呆,我不知道他想啥呢!额吉说阿爸的心里苦。阿爸临终的时候说,你们一定要保护好草原,教育好自己的孩子……”

“马就是我的命!”哈丹巴特尔说,“现在,我的命快要没了……”

“守着马群真是快乐啊!”哈丹巴特尔感叹地说,“可惜,马群是过去的历史了。”

昔日的贡格尔草原一望无际,水草连天,牛马成群。蜿蜒流淌的草原河畔,毡房错落,炊烟袅袅。如果你驾车行走在草原上,随便向窗外望去,就能看到成百上千只的羊群、马群或者是牛群。还有一只只的金雕、秃鹫、百灵鸟,在辽阔的草原上空翱翔。时常,你就会在草原公路上遇到一群暮归的牛群,它们耐不住寂寞,在公路上肆无忌惮地溜达,摇晃着尾巴,根本无视汽车的存在,甚至还有胆大的公牛,还要瞪着眼,顶着犄角,凑上前“挑衅”一下。

公路两侧的草原上,则会看到种公马,晃动着健康黑亮的鬃毛,在远处四处眺望,警觉地看护着一家老小。

“以前牲畜在草场上分布得非常均匀,各种牲畜选择自己喜欢的草场。马要选好草才吃,一边跑,一边挑着喜欢的草吃;而且马吃过的,牛还可以吃;牛吃过的,羊还能再吃一遍,一点都不浪费。而今,牲畜只能在一个围栏里走来走去,吃得不多,踩得不少。一处草场破坏了,在风调雨顺的年景也需要三、四年才能恢复,但现在,气候反常,夏天酷热少雨,冬天酷寒多雪,使得草场变得不可恢复,一年不如一年,退化得厉害。”

花草丰茂的草原,成了一片死寂的疆域。

“一匹马儿五张嘴,四个蹄子一张嘴。”本来属于辽阔草原的马,长年累月地囚在狭窄的围栏里,“五张嘴”连吃带踏,比其他牲畜更加毁坏草场。再加上马至少要养3年才能卖得上价,不像羊当年就可以卖掉换成钱,回报太慢了。于是,牧民们逐渐都把马处理掉了,换成了羊。有的人家养山羊,不但吃草,还吃草根。

“马是需要长距离奔跑觅食的动物,每天至少要跑30多里路,可是现在囚在草围栏里,马的数量一下减少了,以前的全嘎查1600匹马,到现在,只有200来匹了。”哈丹巴特尔说。

这几年,草原上的沙尘暴越来越厉害。以前就是春天刮刮风,没几天就过去了,现在几乎有半年的时间都在刮风,沙尘暴更是接连不断。一到大风天,马呀羊呀就缩在圈里,赶都赶不出去,只能喂草喂料。

“为了保护草场,政府推行轮牧休牧的政策,每年有几个月的时间,不准把牲畜放出来,只能自己在家里圈养。牲畜在圈里待得久了,就会生病,真是困难啊……”哈丹巴特尔摊开双手,“再说,牲畜在每个季节里,要吃的草都是不同的。同一块草场,长出的相同的草,不能满足牲畜不同季节的需要。”

“现在养马的越来越少了!”哈丹巴特尔叹息,“我真担心有一天,马会像骆驼一样也没有了。马、骆驼在牧区和草原上是不可缺少的。草原上最好看的就是五畜,最美丽的景色就是五畜。山水再好,没有树木的话就不是好山水,草原上就应该有五畜,五畜都有的话,这里才是真正的草原啊……”

阴天。草原上云压得很低,有一丝透不上气的感觉。

晚上,哈丹巴特尔把“恩和”拴在木桩上。他说,这沙尘暴说不准还会刮起来。马刮跑了,我的觉就睡不成了。

尽管沙尘暴没刮起来。哈丹巴特尔也没睡好觉。他家有一匹母马,要下驹。

母马一会儿躺下,一会儿站起来,马尾下涌出斑斑血迹。最终它侧躺在地上,宫口微开,已看得见小马驹的两条细弱的后肢。可是,母马没有力气了。它侧身躺在地上,踢蹬四肢,咴咴呻吟。小马驹还是没有生出来。忽然,母马站了起来,步履蹒跚地朝它曾经生活过的栅栏走去。它的同伴们纷纷围上前来,无比哀怜地望着它,眼里含着泪水。

好长时间过去了,小马驹还卡在母马的身体里。母马无助地睁着双眼,急促地喘息着,显得无比痛苦。

哈丹巴特尔的眼睛里,满是哀伤。

哈丹巴特尔说,草原上的围栏,让母马失去了跑动跳跃的机会,致使它们的身躯不再矫健,不再有力,所以才无法将它的孩子生下来。

哈丹巴特尔无奈地守了一宿。最后,他等来的是一匹因难产窒息而死亡的小马驹。

天空终于放晴了,看到了多日不见的太阳。

一望无际的草原,被太阳照出嫩绿的颜色。湛蓝湛蓝的天空上,几朵白云在飘。空气如此新鲜,到处弥漫着青草的气息。

草原的天地之间,除了蓝天、绿地,还有高架电线、角铁围栏。

“狗日的沙尘暴,你把我冬季接羔的温室连根拔起,你把青草的草原吹成沙漠。可是我相信,沙霾散去,我的天空依然会晴空万里,阳光依然像金子般灿烂,我的草原依然会牛羊成群,我的骏马依然长鸣不止!”哈丹巴特尔的心情一扫连日来的阴霾,他甚至轻轻地哼唱了起来。

现在的许多牧民没有马了,看似牧民与马越来越远,然而蒙古人的心目中,马早已内化成一种精神和象征。

蒙古马真的就不可阻挡地要走向消亡吗?蒙古马的马蹄何时不再受铁丝网的羁绊?

“听说有外地人来草原上投资,开矿。他们把草原弄坏了,草原是我们的家呀!我盼着儿子早点结婚,生个孩子,我怕孩子没等长大,我们的草原就没了!”

将来的草原到底会是一个什么样子,我无法想象。

太阳突然隐入低低的云层,“恩和”在围栏里走来走去,踢踢踏踏的走动声,打破了围栏里的沉寂。

哈丹巴特尔走过去,摸了摸它的头。它收敛了一些,稍稍安静了下来,只是不停地打着响鼻,似乎想要表达什么。

“恩和”抬头看了我们一眼,表情极其复杂。我不忍心继续看它的眼睛。

此刻,其他的几匹马耷拉着头,一副随遇而安的沮丧。

哈丹巴特尔回过身来,罗圈腿一晃一晃地,向黄昏中的远方走去。

太陽在落下去之前,拼命地挣扎了几下。它多像即将分手的情人,恋恋不舍地瞅着余晖笼罩下的草原。

突然,我听到一声响亮的嘶鸣。这声嘶鸣,在此刻死寂的草原上,显得十分刺耳。

我知道,这是“恩和”的嘶鸣。

哈丹巴特尔回过头,看了一眼“恩和”。“恩和”仰起头,向着哈丹巴特尔走向的原野,又发出了一声嘶鸣,而且是一声凄厉悲怆的嘶鸣。

我心里一阵剧烈颤动,紧跟着眼里热热的。

我俯下身,蹲在草原上,突然有想哭一场的冲动。

责任编辑 陈 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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