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黎

张远伦

冷兵器与美工刀

凄厉的时代，你给我一柄冷兵器

让盐水顺着刀尖

滴下来

而不是血水

温柔的时代，你给了我一把美工刀

在一座城的边缘

细细地裁剪

你造就的悬崖之美，美在垂直

美在只允许我的影子

贴上去。我需要残片的月光

替我爬上去

当光衔接另一种光

我需要凿子的锋利，我有世代阴沉之木

需要通透，需要穿孔

需要光衔接另一种光

由于木头是金属的亲戚，凿子更需要每一座山头

譬如摩围——来熔化，锤炼，新生

然后在木屑里消磨，缩短

我的凿子，被一座城丢弃的时候

像一截黑色的炭头。我尊重它

如同尊重我自己的骨节

一把錾子的幸福

我需要錾子的安慰

是的，安慰。唯有铁

可以安慰消失的泉水。唯有矿物质

可以安慰炉火

此刻我在城墙上敲打一块石灰岩

我深刻体会到一把錾子的幸福

能替石头升温，能把它

放在城墙上，形成垛口

或许有一个手持火器的隐身人，利用了它

朝未竟的古代开枪

真切的是，一个站在特写镜头里的女子

依靠了它。当下，錾子是一个好导演

我们把大地跪了一个遍

东角，跪下;南角，跪下;西角，跪下;北角，跪下

我们就把大地跪了一个遍

我们就把大地之下，跪了一个遍

匍匐绕行，几步一叩

后一个人像是在跪拜前一个人

最前一个人，像是在跪拜经幡

一群人连续不断

跪拜的事物，看不见

譬如苦难

从来就是隐身出现

譬如欢愉

从来就未曾出现过

作为仪式感的跪拜之肃穆，苦难和欢愉都不是

嗯，原始的道义，仪式之重

因为单纯而重，因为极不单纯而重

无 愧

世间有大义，弯腰无愧色

世间真有值得我们去羞愧的事情，值得我们去弯腰

若我跪，则像供奉的牺牲样子

若我不跪，则像挺立的稻粱样子

我跪为一谋

世人跪，为千年一谋

牛皮鼓音

老牛说，我累了

取我皮，围成鼓，若是不够熨帖，请用细铁钉

刺穿我，固定在木片上

我死后的呜咽，你们就能听见了

在城内，在众多的唢呐声中

我是节拍点上，那沉闷的哀音

我不为谁而悲，我天生就是疼痛之物

我在祭祀的时候

为神，为宗族，而鸣

我在这里等渔和鱼

一竿独钓，钓天下。万竿齐发，钓江南

江南以西，溯河而上

我在这里等渔和鱼

我在反复书写鱼获这个词语。我深知其水意

我如此恐惧大水，我如此沉迷于一滴露珠

鱼来了，像是白金

生生地打碎了我的所有词语和墨盘

围城而渔

围栏而猎

保护和释放

最伟大的生灵以放弃为唯美

它们与我的山和纹理相似

五谷，稻子和我身材相似

黍，酿造的醅酒与我的体息相似

稷，与我的山河纹理相似

麦子，与我的诗经相似

菽黄汁白，与绝大多数先人的灵魂相似

我该怎么写下它们？它们多么小，小到心眼的样子

大地多么辽阔，辽阔到遍地五谷

青铜就是我返祖的样子

有时候我会在内心为金属排序

不以时代为序，不以贵贱为序

不以颜色为序，不以轻重为序

不以夺走生命的多寡为序

不以出土的规模为序

我不知道以什么为序，我就是喜欢铜

祖父的铜烟杆，是我对铜最为深刻的记忆

这记忆也可叫做残存

满城银铃，或许可以唤起一块旧铜

设若一块铜经历了氧化过程

那么，必定与坟墓有关

这种关联，让我对铜器心生敬意

当然，我也明白，银子的祝福同样古老

当然我也知道，青铜就是我返祖的样子

消弭仇恨的兵俑像我的先祖

兵俑土制，成陶;木制，成为兵神？绝不是

成为雕刻，成为粗糙的艺术

战争浩大连绵，也不过是辗转一生

临死，可让泥土来模仿，可讓木头来模仿

怒目圆睁抑或低眉顺眼

全凭匠人一念

有时候我喜欢那些悠然的古人，有搂抱一下的冲动

没有仇恨就是好，离我更近

像我的祖先

甚至可以放在我那薄薄的神龛上

关于盐的传说

郁山古镇天然盐泉含氟过重，我的祖父曾经少年黑牙

他有一个好看的女人，少女黑牙

黑牙人认为黑牙人好看。明眸皓齿，不好看

盐白，齿黑，我的族群这样传颂

而关于白盐漱口白牙的传说，像是在说书

我的祖父贩卖过私盐，也在老旧发黄的制盐作坊边

醉酒昏睡，醒来之后

他看见，河谷两岸，千盏明灯，像是众神全部下凡

细微的呼喊

我用细微的声音呼喊：巫师。熟悉汉语的朋友啊

你可能认为我是在呼喊：武士

这两者何其相似

我的武士就是巫师，我的巫师就是武士

我的那些跳完傩戏的亲人，取下面具就是杀手

我的那些唱完孝歌的亲人，离开道场就是农人

他们在角色中转换，在人和巫之间变幻

我能准确分辨出其中的一个：老者、长者、善者、悲者、舞者

来自我的村庄，但我不对别人说出

一块皮

我多么需要一块皮：兽皮、人皮

我最迫切需要一块皮：地皮

在九黎，我有一块皮，足矣

我多么需要在四月初八，一个农历的平凡日子

跪在一块皮上

躺在一块皮上

如果，一座城，有足够的耐心等待一个人

我会回来，死在一块皮上

温暖的城里，温暖的皮里

我在某一个夏季，请求泥土来模仿我

摔我，塑我，烧我，藏我

责任编辑 安殿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