鞍山书院的那堂课

2018-12-29 10:13鲁晓敏
文学港 2018年10期
关键词:鞍山书院

鲁晓敏

明万历三十年(1602),遂昌的初夏已经开始炎热,虽然过了草长莺飞的季节,但依旧是芳菲照眼,满目葱绿。这一天,一个兴冲冲的外地客来到了一座叫长濂的小山村,一袭青衣长衫,背着竹篓,手拄竹杖,顶着刺眼的阳光,手搭凉棚向四周张望,兴奋的神情溢于言表。

村北,两座对向的山峦逶迤而来,东边一座叫龟山的山峰恰似一只俯卧神龟探颈凝望,西边一座叫蛇山的山峰状如一条巨蟒向东游荡。略通堪舆的他知道,在风水学上,北代表着玄武,玄武由龟蛇组成,两山颔颈相交,组成了玄武的风水图腾。村子与这两座山之间隔着一条叫濂溪的弯曲小溪,正好暗合了水在五行中居北的方位。眼前的神级风水图景着实让他大吃一惊。

九曲濂溪贴着龟山蛇山大回环流淌,形成了天然的太极神景,溪流放缓了脚步,水面上泛起天光云影,几只飞鸟贴着波光飞快地掠过,将云影撕碎。他问了很多村人,为什么眼前的小溪叫濂溪,没有人可以提供出一个理由充分的答案。濂字是清水廉洁的意思,是不是长濂郑氏家族将门前的溪流取名濂溪而期盼后世能够清清白白做人?是不是因为这条溪流与北宋理学大家周敦颐门前的濂溪有些神似,郑氏希望以此维系出长濂文脉?蛇山的西边,是一条逾千年的古驿道,从这里通向松阳、遂昌两县,再向东,通向一座金矿。四山围出一块肥沃的土地,长濂坐落在谷地的中央,郑氏家族在这块谷地中精心构筑起自己的家园,在村落的中心,坐落着郑氏宗祠,围绕着宗祠,一座座建筑井然有序地铺排开来。在村落与山峦、溪流之间,间隔着稻田、沟渠、树丛、小山,周有亭台、楼阁、伽蓝,印证了长濂自古就有“七尖八坪九曲水,一楼两庙十三亭”的说法。

外来客叫杨守勤,宁波慈城人士,博学多才,在江浙一带颇有诗名,为当时社团“浙东十四子”成员之一。竹杖、斗笠、包袱,便是他全部行头。从烟花三月离开家乡宁波慈城算起,历时两个多月,沿着剡溪、天台山、雁荡山、楠溪江、瓯江由北向西南兜出一条巨大的弧线,一路寻访山川名胜,一路拜访地方名士,辗转来到这里。这样的旅程像是书山中伸出的远路,让他在文字虚构的情境山水中和现实构筑的自然山水中交替行走,通过路上漂泊,与悠远的镜像在纸间相握。

到了晚明,明早期的高压政策已经逐渐瓦解,从嘉靖的无为之治后,文人思想渐渐苏醒,变得活跃,书写、酣歌甚至连呼吸都通畅许多,文人不再拘谨,变得热烈狂放起来。此时的文人不再局限于郊游,王士性、徐霞客率先开始了远游,足迹踏遍了两京12省(明朝设有两京13省)。江浙一带的文人常沿着唐人在浙江的行走路线,一路游山玩水,一路与唐人隔空诗词吟唱。随着名士效应,一场声势浩大的远游成为文人的时髦之举。由于浙西南山高路险,峰峦阻隔,他们大多止步在谢灵运担任太守的永嘉,但是杨守勤沿着当时还被人视为蛮荒之处的瓯江一路逆流而上,到达了位于浙西南遂昌县的长濂村。

或许,杨守勤想借道遂昌进入龙游,从钱塘江顺流抵达杭州,完成环浙游的夙愿,长濂只是行程中的一个停靠站;早在9年前,身为明朝著名戏剧家的屠隆曾经在遂昌县令汤显祖的力邀下来到过遂昌。或许,杨守勤在这位同乡的口述中得知了长濂的风土人情,早已经心生向往之情。当然,还有另外一种可能,那就是他早就得知长濂进士郑秉厚的声名,对他的藏书之丰早有耳闻,此次路过遂昌,一定要登门拜访郑先生。据光绪版《遂昌县志》记载,郑秉厚“始令南丰,撤悍兵,均田赋,人颂神明,立石建祠祀之。行取入谏垣,弹劾京营侍郎孟重,疏中并及张居正、冯保,直声震世,闻者辟。”郑秉厚如他的名字一样,郑重,秉直,忠厚,不畏权贵,政声卓著,擢升至江西左参伯。或许,正是基于这样的缘由,杨守勤扣开了郑秉厚的宅门。

在杨守勤扣响郑宅大门铜环之时,郑秉厚已经辞世,这让他遗憾不已。得知眼前俊美的后生是浙东名士杨守勤,郑秉厚的儿子郑孔授对这位远道而来的名士一见如故,尽管素昧平生,好客的主人还是向他打开了郑家的宝库——“苍濂书屋”。阁楼中飘荡着樟木芳香、纸页书香、墨汁清香,一只只书箱码得整整齐齐,一垛垛墙体一样出现在眼前。这些书籍是郑氏几代人费尽心思、耗费巨大财力所收集而成,其中不乏大量的善本和孤本,即使在遍地藏书家的宁波,这样的数量和质量也是令人刮目相看了。

当杨守勤被书籍团团包围的时候,仿佛自己也被码成了汉字,他的瞳孔一再放大,欣喜地兀自拍掌,他再也迈不动脚步了,决定要在长濂长住些时日,就为了眼前的书。

这天,杨守勤沿着村西一条石砌小径上山,寻思着登上马鞍山,俯瞰传说中的长濂八卦图景。夜里刚刚下了一场绵雨,山间空气有些黏稠,仿佛一把抓过去手心就能攥住一把水珠。落花浅浅白白地铺满了上山的小径,很快,鞋底留下花汁的清香。他骤然想起,今年已是33岁虚龄,过了而立之年,青春渐渐消失,如同落花已难返枝头,无论怎样绚丽多姿,转瞬零落成泥,而学业未成,功名未就,只落得个一身浅薄浮名,一切距离自己的理想还很遥远。

正在怅惘嘘叹之时,前方山谷中传来了一阵阵琅琅的读书声,抬头仰望,视野中除了黑压压的植被之外空无他物。他诧异,此地荒山野郊之处,难道还藏着一座书院?

书声呼应着他徐疾的脚步,迎面出现一幢白墙黑瓦的建筑,两侧厢房尖顶挑檐,正面是木制板壁,间有门廊、廊柱、美人靠,鹅卵石墙基将建筑高高托起,建筑与山林,黑白与翠绿,相互映衬,搭配得是那么地匀称,好像从地里酝酿生长出来。五级石阶通向虚掩的大门,院门上悬一匾,上书“鞍山书院”四个稳重大字,白底黑字,黑白的反差犹如阴阳两极,纷纷预示着不可获知的未来。两侧各挑一只灯笼,上书一个“郑”字,红色拨亮了暗色,显得分外晃眼。他有些恍如隔世,有些惊诧欣喜,就像一个销声匿迹的老友突然在他乡相遇。眼前的“鞍山书院”与他曾经就读的“慈湖书院”居然有几分相似,同样是隐匿深山,水流潺潺,屋后林荫绕,好似多年前自己就在这清幽之处苦读、习作、交流、思考。

像在梦境中,他跨入书院大门。这时,已经下课了,孩子们嬉笑着从他身边跑过,蹦蹦跳跳沿着小径跑下山去,转瞬已不见身影。杨守勤巡视了一遍,在空荡荡的教室坐了下来,随手挑选了一本学子的作业,仔细浏览,不时提起笔画着圈圈,指出哪里写的好,哪里需要修改,并写出了评语。天气有些燠热,他已经浑身汗透,索性脱去长衫。此时,先生从后院进来,只见一粗布短装的汉子在全神贯注地批改学子作业,本想上前斥责这个不拘小节的年轻人,他想了想,来的都是客,便悄悄地走到杨守勤身后,看着汪洋恣肆的批文从笔端涌现,立意和文采遠远高出自己一大截,寻思着这绝非是个等闲之辈。先生与杨守勤作了简短的寒暄之后,得知他是文名卓著的江浙名士杨守勤,当即恳请杨守勤留院任教,自己也好借机跟着他学习。

在杨守勤旅途最为困顿、盘缠耗尽的时候,鞍山书院像家一样等待着他。或者说,自己耗尽心力,文章却未有精进,只能借助山水的灵气打通自己的任督二脉,在鞍山书院,那份原始的从容和逍遥追随而来,他在山水草木中总算找到自己。或者说,自己着实喜欢此处,一座书院,一眼清泉,一棚青藤,一畦花草,琴箫自娱,笔墨烟云,这是文人墨客心中最好的江湖隐居处。或者说,郑秉厚家珍藏的那些善本孤本不停地呼唤他,引诱他,劝导他,他想多空些时间借阅攻读。考虑再三,于是答应留了下来。

勤能补拙,天道酬勤,这两个勤字与他时时相守,教书匠出身的父亲赐予他的名字也体现了父亲的人生寄托。但是,这世间有很多光影让他乱目,随着诗名渐起,特别是1597年夺得经元之后,位于慈城察院巷小小的住所都快要被挤爆了,应接不暇的访客,不厌其烦地应酬,实在让他喘不过气来。在名士众多的宁波,文人们无休止地聚会,沽名钓誉地相互吹捧,一些淆乱人心的学说四处蔓延,严重地打乱了原本宁静的生活秩序。在慈城已经很难放下一张平静的书桌,他决心寻觅山林屏蔽之处“一心只读圣贤书”。

杨守勤与那个性格乖张的汤显祖前脚跟着后脚踏进遂昌。不同的是汤显祖被一纸调令从荒僻的徐闻县量才调到同样穷僻的遂昌县,“量才”二字始终让人看到一付紧蹇的眉头。杨守勤却是迈着轻快的步履一路游山玩水而来,他需要隐居江湖和逃避现实来治疗自己的心病,心情自然畅快通达。鞍山书院坐落在群山的心里,远离喧闹,他会在蛇山上散步,会掬起马鞍山上一捧山泉水一饮而尽,他的目光会追随林间惊鸟飞向天空,他的心灵在这广阔的山野中得到停顿和休憩。

如果说杨守勤在33岁以前是一只圈养在鸟笼中的金丝雀,那么,现在已经飞入山林,变成一只等待翱翔的大鹏。

可以说,杨守勤与鞍山书院是一次浪漫的邂逅。一双从浙北平原跋涉而来的脚,在琅琅的书声中停顿了下来,展卷咏诵,开始了自己的琅琅诵读。

在鞍山书院,他从《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孝经》和唐诗宋词等启蒙教材入手,耐心传授四书五经等儒家学说,讲解《资治通鉴》《史记》等典籍,教学子们做人做事的道理,三纲五常照、仁义礼智信、忠孝节义、兼济天下等儒家经典照亮了他们的内心。那些远离长濂的人们追着读书声,将孩子送到鞍山书院来求学,学子越来越多,常常连过道上也挤满了一张张渴望知识的脸。这些孩子们万万没有想到,他们的先生日后会成为明光宗的老师,自己竟然与皇帝同出一个师门。或者说,自己是皇帝的学长,这种荣耀伴及他们一生,似乎忘记了自己的草根身世,觉得自己出生在根正苗红的贵胄世家。

杨守勤在书院周边的空地上种下了很多芥菜,学子们都很奇怪,这个杨先生与以往的先生不一样,不追求风雅,不种植竹菊梅兰,或者桂花、芭蕉、荷花、菖蒲之类带着文气的花花草草,偏偏种俗不可耐的芥菜,一畦畦绿油油的芥菜蓬勃生长,与书院的雅致显得格格不入。

他是个清贫人家的孩子,从小吃着芥菜粥长大,深知填饱肚子对于他的意义,生长在社会最底层使得他从小尝遍了人间疾苦,深知世间冷暖。在杨守勤眼里,竹子一生只知挺拔,不知曲折,不知人生世故;兰花过于雅洁,爱独长于深山中,不食人间烟火;菊花喜出风头,梅花孤芳自赏,都太不合众。他意味深长地告诫孩子们,可以追慕四君子高洁的品质,但是,人应有傲骨而无傲气,做人不可太特立独行,为人应低调沉敛,要有一颗芥菜的寻常之心。别看这些芥菜很普通,对于穷人来说,四处可见的芥菜可是果腹的上好之物。即便是日后飞黄腾达,他也没忘了芥菜的本性和品格,常怀芥菜精神,悲天悯人,常关心百姓疾苦,脚踏实地为民办事。

朝朝暮暮,暮暮朝朝,在書院苦读的这两年期间,杨守勤几乎与外界完全隔绝。鞍山书院仿佛一缸凉水,倒入他沸腾的生活,一下子让他清醒了许多。少了文人聚会的拖累,少了烦琐的应酬,少了浮名的打扰,他如同鸟儿栖息在浙西南遥远的山林中,放下一切包袱,萤窗雪案,一门心思地潜心学习。为了寻找写作灵感,他会漫无目的地行走在旷野之中,为了读懂一个典故,常要在灯下翻书到半夜。他解除了心里的枷锁,性格变得平和谦逊,做人越来越规矩方正,处事越来越严谨有度。

虽然出生于寒门,他也算是少年得志,弱冠之年就考中了廪生,27岁中举,朝廷的俸禄基本解决了家人的温饱问题,从而得以安心伏卧书斋。现在,从书斋跨入田间,种地、种菜到洗衣、烧饭,一切需要自己动手。他会不断地与目不识丁的农夫、贩夫、工匠、走卒交朋友,教他们识字,为他们代写书信。他慢慢习惯了遂昌人浓重的口味和辛辣的饮食,能够娴熟地做乌饭。他爱上喝端午茶,一种当地人在端午节前采摘的百草茶,就端着蓝花碗坐在门槛上大口地喝。他甚至学会了简单的遂昌当地方言,他的言行举止完全没有了名士做派,而更像一个刚刚从田垄中走来的本地农民。

长濂人有理由相信,举人老爷已经把长濂当做自己的家了,村人敬重他,信赖他,听从他,当他出现在长濂村街道,村人都恭敬地向他施礼问候,即使无赖、泼皮、赌徒遇见他时也要收起放肆,说是文曲星老爷惹不得。邻里之间发生矛盾或争执,他们会不约而同地想到请杨老爷出面调解。

书院东西两侧的屋檐下各有一道长二十多步、宽两步左右的水沟,后山的泉水流淌到方池,再从水沟流淌到院外,虽不似兰亭曲水映带左右,倒也形成了玉带缠绕、水流潺潺的小景。

课后,杨守勤领孩子们做小时候经常玩耍的芥舟,我们今天已无法想象芥舟是什么模样,是纸折的?还是草叶折的?倒是能想象出孩子们欢快的神情,他们在娱乐之时懂得了一些做人的道理。芥舟悠悠地从方池中随水流飘浮而出,小舟虽有风帆,但它常常不卷,没有船桨,只得在池水中随波逐流。小舟在飘荡中艰难前行,时不时受沟底泥沙的阻挡和沟边石块的滞碍而停滞下来,又因水流涌动而向前漂移,孩子们欢叫着、跳跃着、追逐着,杨守勤摊开宣纸记下了这次赛芥舟的经历。他运了一口气,挽起宽袖,提起毛笔,笔尘舔了舔墨汁,“唰唰唰”,一首即兴而作的小诗《戏题池上小舟》倾泄在了宣纸上。

“碧水浮新沼,儿童芥作舟。有帆常不卷,无棹任漂流。去去沙为梗,行行石为留。遥知蔽日舰,须向尾闾游。”

芥舟是指小草般大小的小船。这首小诗仿佛让他回到了天真无邪的童年,以此为暗寓求学道路的坎坷与崎岖。最后他在诗里特别点明,别看只是一只小小的芥舟,别看在这清澈的山林水泽中,它也有游畅大海的理想,这仅仅是对学子寄予厚望吗?这不是在提醒自己吗?

远离世纷尘嚣,不要远离了那条拥挤的科考道路,不要忘记出将入相的理想。杨守勤早已在万历二十五年(1597)中举,自视甚高的他意识到学识、学养、修为还有所欠缺,于是放弃朝廷的调选,也并不急于参加京城的会试,而是开始了一次漫长的南下游历。血丝涨红了双眼,油灯熏黑了鼻孔,嘶哑了嗓音,经过了两年的系统攻读,他已经将郑家的精华藏书一一翻阅,写下了一摞摞小山一样的阅读札记,他觉得对科考已经极尽详备,科举之路的最后关隘已经打通。

“画楼缥缈凌神壑,千尺巉岩巨灵凿。银潢煜爚不可近,仰面恍惚虚崖落。古树悬崖自槎枒,开遍元都几度花。玉洞玲珑吐雷雨,深潭晶漾惊龙蛇。溪月双清映绿林,仙家白昼长阴阴。寒虹烟断支祈泣,丹崖深锁松鼯吟。石鼎瑶梯在何处?徜徉愿借渔樵路。鹤背乘来缑岭风,作赋不愁山易暮。”

这首笔思沉郁、笔力浑厚的《双清阁》录自清雍正修《处州府志》卷之十九。

杨守勤闲时常独自前往长濂后山,那里有一座高耸在峰尖之上的双清阁,沿着险峻的道路一级级向上攀登,头顶是生长在悬崖上的古树,漫山遍野的野花在他身边开放。脚下是山丘、溪流、村舍、田疇、阡陌,宛如一幅色彩浓酽的水墨画摊展而开。由此,他娴雅从容地遣词将执教鞍山书院只是比喻成暂借的“渔樵路”,欲借“渔樵路”攀缘上“石鼎瑶梯”,去徜徉丹霄仙境。当他气定神闲地站在缥渺楼阁之中,视线格外清晰明丽,瓦蓝瓦蓝的天空浮在头顶,那蓝,如同刚刚出窑瓷器上的天青釉色,一抹夕阳涂抹在天边,如同青釉之上瑰丽的釉上彩。一冲上青天,青天之上不就是那意想中的丹霄仙境吗?

从古自今,多少读书人的英气被埋葬在了书斋之中,多少士子在枯瘦的青灯中自生自灭,能够挣脱而出的毕竟屈指可数。杨守勤借助《双清阁》,表明高远心迹,科举折桂会是自己一场遥不可及的云霄路吗?

1598年、1601年,已经连续两次放弃了会试的机会,1604年,又到了会试之年,人生能有几回搏,绝不能再放弃了。之前,他像一个武艺并不精到的武士,更多的是依靠勇气而不是底气去搏杀,如今隐居在浙西南山林中苦读两年,功力大长,如同打通了任督二脉的绝世高手,一剑定江山的时候到来了!

万历三十一年(1603)冬天,杨守勤上京赶考。来年,“春三月,赐杨守勤等进士及第,出身有差。”

杨守勤冲破重重关卡,力拔头筹,连中会元、状元。此前,万历二十五年(1597),浙江乡试时,他已考中举人,名列五经魁之列,夺得经元,加上会元和状元,因此被称为连中三元。据光绪版《遂昌县志》载,当时村人闻讯,不胜欣喜,好像自己家族子弟高中一般,挨家挨户悬挂红灯笼,张贴喜联,燃放鞭炮。

据传,杨守勤在赶考的旅途中,曾向一位县令同窗借贷。同窗非但不借,还在退回的名刺上批出大伤自尊的“查名”两字。杨守勤中状元后,同窗上门赔礼道歉,杨守勤为人博大温润,字正腔圆地送上一首七言绝句:“萧萧行李上长安,此间谁怜范叔寒?寄语江南贤令尹,查名须向榜头看。”或许,同窗的冷漠让他无数次想起长濂人的真心诚意,在他离开鞍山书院的那一天,全村男女老少携手相送,村人送上盘缠,估计他也没有收下,要不也就不会有日后借贷的难堪。

明朝隆庆至明末的一个甲子之间,郑秉厚出任江西左参伯,郑一举任四川南充知县,郑一点选贡山东莒州同知,郑一弟任宁波教谕,郑一豹任重庆府通判,郑九炯任工部员外郎,这些长濂郑氏族人先后就读于鞍山书院,书院成为他们仕途的原点。1604年,执教鞍山书院的杨守勤夺得状元。长濂历史上的重要人物在这个时间段次第登场,那个时间段,大概是长濂乃至遂昌历史文脉最鼎盛的时期,状元、进士、举人、贡生交替迭出,科举路上捷报频传。直到今天,长濂人还在说,杨守勤是应了长濂风水与鞍山书院的文脉,最终一举考中状元。

鞍山书院与缙云独峰书院、府城囿山书院、松阳明善书院、遂昌相圃书院等处州知名书院相比,名气还是小了一些,但是经过了一个繁花似锦的甲子,仿佛这里成为浙西南的学界坐标。

我沿着当年杨守勤上山的道路走了一遍,努力地想象与辨别着万历年间那一长串芒鞋踩下的稀稀落落的印迹。

四百多年的山风吹皱了许多往事,让人很难清晰地想象当初的情景。或许我们今天上山走的小径就是四百年前的那条,或许完全不是。鞍山书院只是民间的普通书院,小径上少有鸿儒,更多的是满怀期待的儒生,前方是这些布衣子弟的朝圣之地。山石、溪石铺成不规则的陡峭山道,像一条曲折的链条将现在和过去连接在一起。婆娑的树影夹带着草木的苦香,落叶铺满了小径,踩上去发出“哧啦啦”的粉碎声,小鸟在头顶的枝桠上“扑棱棱”地拍打着翅膀,不停地啾鸣着。突然,稠密的草木深处飞快地钻出一只毛茸茸的小兽,让沉湎于想象的我吃了一惊,定睛看去,一只拖着大尾巴的松鼠“嗖嗖”地蹿上了树梢。

很快,山林恢复了寂静。在书院前方的空地上,长濂四周景色一览无余,印证了“高瞻远瞩”这一个美好的寓意。书院门前,两树枫香在一片墨绿之中显得格外的出挑,如同两道霞光映照,融化了冰冷的色泽,温暖、热烈、跳跃,点染了人的情绪。

杨守勤冠履修齐的塑像伫立在书院门口,面目经过了精心修饰,冰冷的油漆罩不住灿烂的欢笑。历史上的他,虽然大魁天下,但真的能够笑傲人生吗?

科举制度下,一共诞生了五百多个状元,著名的有贺知章、王维、陈亮、文天祥、杨慎等,杨守勤在这些廖若晨星的名字中显得有些黯淡。大红大紫之后平静如初,如同一颗飞速闪过天际的流星,迅速消失在历史的视野之中。他的名字刻在北京国子监那块冰冷的万历甲辰科进士碑上,但他的事迹还在故乡慈城和执教过的长濂为人念及,在述说中不断地温暖起来,他的面目在充满情感的描绘中不断地鲜活、晃动着,如同我们熟稔多年的老师、长者、朋友、同乡,会不时地在枯皓的文字中发出一声响亮的笑。

夺魁之后,杨守勤成为时为太子朱常洛(明光宗)的老师。满腹圣贤书的状元郎踏入了凶险的官场,对政治一窍不通,如同一个色盲步入十字街头,面对不停闪烁的红绿灯不知所措,不知进退,加上清直、善谏的性格,在政治上屡屡碰壁,一个人在官场上搏斗,让他感到了彻骨的孤独。从日后的履历来看,一生囿于京城,从未主政一方,政绩了无,勉强跨入士大夫品级的门槛,与峨冠博带的理想相去甚远。斗也看惯了,缠也看惯了,荣也看惯了,辱也看惯了,杨守勤逐渐远离是非之地,将心思集中到了著书立说上。

杨守勤下山后,书院还停留在明朝的诗意空间,平静,安敛,沉稳,旧色,如同一封四百年前的信封,经过漫长的邮递抵达我们手中。书院的细节,被山风流岚吹散,书院的历史,随着芥舟被流水冲走,万历年间的那畦芥园已去向不明。万历七年(1579),朝廷下令拆毁天下书院,那一年,帝国版图四处响起“哗哗”的捣瓦声,卷起墙桓倒地的滚滚尘土,许多书院不存片瓦寸椽。不知道什么原因,鞍山书院逃过一劫。清咸丰和同治年间(1858年、1861年),太平天国部队两次进入遂昌,沿途大多数的官衙、宗祠、书院、私塾被一把火烧成灰烬,但是乱兵进入长濂,站在郑氏宗祠和书院门口,那些已经高高举起的火把不知道什么原因熄灭了,这些四百多年历史的经典建筑得以留存,历史在这里打下了一个伏笔。

自从出了杨守勤后,鞍山书院就高光不再,虽然一直作为读书育人的场所,培养了不少读书人,但是再也没有翻版。隐居在这里的教书先生,有杨守勤这样的大儒,有饱读诗书的学者,也有我姨夫郑广中一样的普通教师,不管是什么身份的教师,他们把在鞍山书院的执教经历作为人生最重要的履历之一。

姨夫是长濂人,是郑秉厚的后代,鞍山书院是他当年读书的地方。他告诉我,每天天不亮就背着书篓上山,一群孩子沿着山间小道蹒跚而上,那时没有手电,就举着篾火赶路,远远望过去像一条红色的长蛇在夜幕中曲折游动。先生非常严厉,成天板着石块一样冰冷的脸孔,成绩不好就要受到严厉的斥责。因为调皮,他多次被先生打板子,姨夫摊开手掌,比划着打板的样子,眉头一皱,板子似乎带着风声“啪”地落在了手心。

后来,姨夫接过先生的教鞭,也在鞍山书院执教。那时的课本自然不再是四书五经,而是换成了《复兴国语教科书》《复兴算术教科书》《常识教科书》等新式教材,从“之乎者也”变成了白话文和加减乘除。他还能断断续续地背出《校园里的花》的片段:“学校开学,我们到校园里去,看见秋葵、秋海棠、剪秋萝都开花了,不过桂花和菊花还没有开……”

姨夫已经双目失明,无法看到在纸页上绽放的秋葵、秋海棠、剪秋蘿。他心中的校园在鞍山书院,秋桂、枫香、香樟、松树、野菊、茶花正在蓬勃生长,草木气息源源不断地涌到鼻尖,满脸枫香叶筋一样的皱纹在草木香熏的抚慰中渐渐熨得平整服帖。

2014年,姨夫九十大寿,送些什么礼物给他呢?想了许久,最后花了500元从花市买了两盆他最喜爱的墨兰。用什么样的泥土去栽培兰花呢?我想到了长濂,那里是姨夫的老家。对远离故乡的游子来说,家乡的泥土比什么礼物都能滋养情感。于是,我在鞍山书院后山挖了一捧种植兰花的泥,当年,这些泥种植过杨守勤的芥菜,种过许多不知名先生的花草和蔬菜。当这两盆载着故乡泥土的兰花端放在上海闸北区一幢12层高楼的阳台上时,姨夫哆嗦地抚摸着叶子,浑浊的眼泪翻滚而出,他希望百年之后能够在坟头培上一捧来自鞍山书院的泥土,追寻着泥土气息,回到那个已经看不见的故乡。

姨夫离开鞍山书院后,几个世纪洪波涌起的读书声戛然停止,土改时书院分给了一户贫农,它在世俗的烟火中又走了七十年。今天,书院已经空无一人,凝静中透着一份肃穆,四周尽是参天的树木,书院也像是一座木头搭建的树林。书院从读书育人转变成旅游景点,四周植满各类品种的兰花,书院以此为底子,恢复了书卷气。书院还原了当年的场景,一棵瘦傲遒劲的古梅就像孔雀开屏一样盛开在天井中,像屏风一样守住室内风水。天井四周的石条是红彤彤的砂石岩,围成长方形,红色是传统吉祥颜色,象征着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科举路上大展鸿途。厅堂檐下梁上悬有“鹏程鱼跃”题匾,它是先生授课、学子读书的地方。两侧的板壁上,张贴有院规十条: 不许将书籍乱迭、不许乱圈乱点、不许越次争先,暑月不许袒襟……”

整座建筑简洁得无可挑剔。由外向里看,一溜白色的围墙,一些绿色的植物贴着墙根扶摆着,光线将它们的影子逼到角落里,虚虚的,铺在方池中,落在沟坎里,成了书院中的水月风情。四合院两边各十二间书房,间间隔隔,环环相扣,每间都很狭小,只能容得两个人读书住宿。站在敞亮的天井里,透过一扇扇打开的窗户,看见一张方桌与一把椅子,椅子方方正正,靠背呈90度,学子坐在冰冷的板凳上,也只能高抬着头颅,正襟危坐。木头保持着当初的年轮和色泽,使得岁月变得有形状、有颜色,甚至有质感。

在这里,时间只是一个概念。倒退四百年,状元郎卷起书本,背着双手,来回踱步,摇头晃脑地吟颂着:“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学子们坐姿笔挺,毕恭毕敬,目光随着状元的脑袋不停地晃动着。即使今天,我们依旧可以寻觅到他们的踪迹,状元郎的那堂课,随着古旧气息循环往至。

现在的书院已经空空荡荡,那么多的先生,那么多的学子,那么多清澈的目光,他们先后次第隐藏进了书院的历史中。像这个体积宽大的建筑一样,每个人都成为了建筑的一份,他们可以是一根横梁,一方窗花,一只柱础,一砖一瓦,他们在僻静的书院中安静地组合成一个整体,榫卯相接,檐瓦相连。

鞍山书院门口挺立着两株枝桠纵横的枫香树,有人说是郑秉厚所植,有人说是汤显祖所植,有人说是杨守勤所植,也有人说是不知名的郑氏先人所植。从林业部门所挂的古树名木的牌子来看,这两株枫香有着四百多年历史,也就是说它们与书院同龄。或许,这两棵树原本不是谁所植,它们就是野生的,是一只飞鸟屎中两颗生命力旺盛的种子生长而成,是一阵风从远处山峰吹来两颗不安分的种子,它们恰巧落在了书院门口,站成了一对卫兵的模样。

它们以抒情的目光见证了书院四百多年接踵而来的故事,它们以忠实的姿态聆听过那一堂堂或沸腾或安静的课,那些虚构和非虚构的声音伴随着风吹枫叶的“娑娑”声远远近近地传来,陆陆续续地抵达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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