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鸣(短篇三题)

2019-01-01 07:22班宇
上海文学 2019年1期
关键词:师傅

班宇

迷宫

厂房像宫殿,乌鸦在红色棚顶上蹲伏,彼此守望,翅膀张开,又再收拢,不飞也不叫,有光穿过,阴影向外延展,大约几米的距离,在午后持续变长,逐渐黯淡,直至傍晚,走向暂时的终点,准备与夜晚汇合,不可分解。两侧是不同型号的变压器,巍峨连绵,有人在其上攀行,自吊车副臂降落,为其喷漆,一道之后又是一道,为无名之山做修饰,底下是成捆的巨线,不同颜色,覆盖着土和锈,相互盘绕,向未知跳荡。我先顺着绿线,走到一半,愈发荒凉,阴风吹进领口,连忙后退,换作蓝线,一路通畅,经过工会楼,有人在用假声唱歌,模仿女高音,我靠着墙上,点根烟,闭着眼睛倾听,咿咿呀呀,没一句正经词儿,似被巨兽扼住喉咙,一路往高走,后来忽然停止,清清嗓子,开始唱,风、吹、稻、花,只这四个字,翻来覆去,叫不准音高,我踮起脚,透过窗户看去,里面与教室相似,桌椅整齐,但破旧,木色昏沉,一人高高在上,站在我面前,穿着深蓝的工作服,对着窗户唱歌,我抬脸时,她正低头,四目相视,她看见我,没有讲话,眼神无光,卷起桌上的词本,转身出门。我跑到门口,在外面等,她步伐急促,假装没看见我,继续朝前走,我跟上去,贴在身边,她的衣服上有肥皂的气味,好闻,干涩而清洁,令我迷恋。她走得很快,穿梭于变压器之间,我有点跟不上,便伸出手去,拽住衣角,她用力打掉,我的手臂便在半空中来回摆动,像风吹过的稻穗。我忽然意识到,风吹稻花,这四个字说的不是气味,而是声音,像浪,由远及近,覆盖彼此,抹平褶皱,消遁于时间。我说,小柳,不要这样,再给我一次机会。她没说话。我说,腊月里,我们把婚事办了。她说,第一,告诉你好几遍,咱俩已经分手;第二,腊月里不能结婚,常识。我一听,觉得还有戏,说道,那你定月份,我听你的,三月也行,春姑娘的脚步近了,近了。她说,我有对象了。我说,跟他干啥,普通工人。小柳说,反正比你强。我说,我爱听你唱,他不行,我做梦时都是你的歌声,只有动静,没有影儿,那些高音,如同即将截流的瀑布,纤细流落,醒来时耳鸣,一天都是你。她说,没用,有什么用呢。我说,我想我们还是有感情的。她说,现在没了,书上怎么说来着,谈什么都别跟我谈感情。我有点想笑,但是忍住了,接着忽生蔑视,心里想,小柳,你什么文化水平我还不清楚吗,跟我谈书,你知道我读过多少本书吗。但立即又低落了,书籍或者精神,只不过是两个动作之间的忽然停顿,除此之外,什么也不能代表。她说,我换衣服下班,不要跟着我。易燃库的侧门敞开,小柳走进去,我没有工作证,无法进入,站在门口,听风吹过柳树,哗啦哗啦,也像唱歌,风吹过什么,都像是在演奏。我回到工程队里,夜间要出活,我没去,躺在长椅上,抖开一张厂报,上面有我的文章,但我已经不愿再读,只用它遮住脸,队长走过来,坐在身边,对我说,没谈好。我说,嗯。队长说,好好休息,不能强求。我说,我不理解。队长说,放你一宿假。我说,喝酒不,哥,我想喝酒。队长说,不喝,明天还要去医院,陪护病人。我想我也是病人,却无人陪护,孤寂地在午夜的走廊里游走,尽头是窗,我打开后跳出去,发现是另一趟走廊,无止无休。外面铃声响起,反复敲击头颅,夜在逼促,休息室剩我一人,我起来抽烟,半盒“古瓷”,掐掉过滤嘴,一根接一根,抽到肺里,失火一般,头发竖立发焦,烟抽完后,嘴巴发干,四处都找不到水,只好去厕所,到处都是信纳水的味道,嘴对着龙头,直饮生水,喉部动荡,喝完打了个哆嗦,又尿出来几滴,最近经常憋不住,不知怎么回事,眼泪也涌出來一些,全身濒于失禁。但这样的晚上不能浪费,我应该去做点事情,为万分之一的可能。于是我走出厕所,回到休息室,取出瓦刀,有乌蒙蒙的金光笼罩,我将它捂进派克服里,躬身踱步,像一个犯胃疼的人。来到室外,没走多远,便有巨大的声响向我扑来,分不清是重物坠地还是爆炸,反正灰尘总是扬起,飘在空气里,长久不散。许多人也走出来,四处查探询问,没有结果,生产进入短暂的歇止期,人群喧闹,互相散着烟,我低头经过,来到装配车间。这里的棚顶没有乌鸦,厂房宽阔,回声阵阵,大多空洞,并不可靠,头顶是高瓦数灯泡,忽明忽暗,我站在这里,停留一刻钟,又往外走,下班的人群将我淹没,身侧都是推自行车的人,围着纱巾,黑色、白色或者橘色,静默无声,像要奔赴刑场。我跟他们不同,我的刑场就在这里,我将埋于此处,十万大厂,为我陪葬,我在地底深处,每天都能听到你操纵机器的声音,你的脚步声、谈话声、歌声,怎么唱的来着,风吹稻花,聚拢思念,一年又一年,雨天里,泥水渐落,那是我的使者,是我这个荒谬之人能给出的唯一答案,我将成为疾病,成为核,永恒在此辐射。所以小柳,请你跟我来看一看,我扼住她的手腕,对她说,我要告诉你一些故事,关于这个世界,你从不知晓,白天折磨黑夜,黑夜折磨灯火,我绕过曲线与环线,绿和蓝,在火的深处等你,这是我们的秘密基地。你跟着我走,不要叫,要仔细听,背后的冰凉不是刀,不是利刃,而是语言,它终会将我们切开,一分为二,我的一部分将归属于你,你将拖着它走,继续前行,经过三十岁、五十岁和七十岁,时而想起,但常常忘记,像隐微之鸣,像铁的相互撞击,振动渐弱,但不会静止。世界即存在于此,存在于这样的振动与声响里。我说,小柳,你也许刚弄清楚,我在人群里将你拯救,未经阻拦,众人司空见惯,不要去谈人性、本能与孤独,正是这些词语,终将置你我于死地,世上是英雄广场,却无凡人立足之处。你来到这里,只是为了在黑暗里倾听,一切将会更为真切。我说,小柳,你不妨再听听,我有苏联的灵魂,小柳,沈阳就是彼得堡,跟毁灭处于同一纬度,关于我的小说,现在一点一点念给你,请记好,在这篇小说里,我就是你:黑海北岸的平原上,只要一刮起风来,许多人便会随之离去,顺着海水的狭窄通道,涌入无尽的洋流之中,包括你的祖父、父亲、母亲,还有许多爱人,其中一位是你在十六岁时认识的,爱你到发狂,守在山杨树旁边,弹奏小曲儿,唱久远的情诗,但你又不能去爱,他贫苦而丑陋穷,他的过去密不透风,如今他一无所有,乃至连自我都不存在,你只好终日拉紧窗帘,泪流满面,每个傍晚,都能听见一点细弱的歌声,从窗帘的缝隙里钻进来,接近于谁的诉说,只言片语,有时是叶子,有时是花,随着季节一并落下来,秋季逝去,冬季来临,在某一天,风也将他带走了,悄无声息,仿佛从未出现过。雪落下来的那天,你坐在马车上,离开庄园,经过那棵树时,仿佛又听到他的吟唱,悠长,辽远,就像汽笛,长久呜鸣,蔓延至心脏,也许有那么几次,你也想把心托付于此,但他却离你而去,甚至没有一句告别。没有告别,小柳,你听懂了吗?小柳不再哭了,混沌之中,电线缠绕其身,她已经毫无气力,也已放弃挣扎,近乎虚脱。我又开始耳鸣,像是所有醒来的时刻。最后的光线从铁门的缝隙里射入,不断摇摆,像是即将熄灭的探照灯。我说,小柳,有时候我们看天,密云遮蔽,也能透出这样的一束光来,抬头望去,好像众神在歌唱,但不过是丁达尔现象,小柳,听不懂没关系,记住就行,你知道那是什么吗,当光线进入云雾时,冰原退缩,乌鸦飞散,从入射方向可以看见其中有一条光的通路,小柳,我们的工厂是人造之林,我们的大地是迷宫,到处是点、线和胶体,信纳水的味道,走不出去,无尽之凝滞与拖曳,只有那闪亮的光束是唯一的通途,别怕,小柳,用行动去撕扯语言,投下眼泪或者闪电,朝着光的方向走,不必回头,我在你身后,我想要在你身后,我终将在你身后。

猛禽

晨风轻过,街上树响,几滴雨扫下来,沾染尘土,落在外套上,化为道道泥渍,人与影彼此斑驳,纵横交错。穆成昂首栽肩,缓步左行,俯首翻墙,低进低出,迅速钻越栏杆,动作一气呵成,像只久困笼中的老兽,稍微蓄力,便轻松完成一次脱险。

临街站一排客人,秩序井然,有的提盆挂壶,多数两手空空,睡眼惺忪,再往前望,铁锅立在中央,底下劈柴燃烧,蹿出火苗,锅内的羊汤尚未沸腾翻滚,一层褐油凝在表面。旁边是竹蒸屉,摞几层高,水汽上升,溢出一阵清香,萦绕盘旋,屉中的烧麦静待盛放。几个戴着白帽的人来回进出。穆成排在队末,掏出毛巾,擦去额头与颈上不断渗出的汗液。

劳动公园的西大墙下,穆成刚打过一趟拳。拳有后劲,逐渐回返,心脏像是被攥紧后又放松下来,起伏不定,持续向外撞击,他半张开嘴,呼入冷气,试着平复心境,又转向一侧望去,几十米外,在公园入口处,有人支好画板,提笔勾勒,也是一位老者,头上一顶画家帽,横握着铅笔,比画几下,又放下手来,对着坛中松树,长久相视。

这一刻钟,穆成又想起他的师傅,也常常对着静物凝视。师傅姓郭,祖籍河北,因家事变迁,逃到关外,隐姓埋名,窝在场里干活,平日少言寡语,闲时打拳,提着一瓶暖壶来到江边,背完语录,便在雪地上沉身踩步,一推一进,筋颤若簧,借自身之力,向上攀空,虚实相映,踢散江声与雾气,热浪涌动,最终藏身于一片洁白,不见踪影。穆成初见时,不以为然,一套民间把戏,回到屋里再想,琢磨出来几分趣味,喊打拳者来办公室,一番问询,穆成也有了兴致,隔三岔五,便跟着操练起来。

说是师傅,其实是穆成的下属,成分有点问题。穆成当年外派驻在,负责调配物资,职位不高,但管理的人数不少,东西南北,全听他的口令,郭师傅便是其中之一。每逢节假日,一老一少,在江边与风过招,强身健体为主,也兼思想辅育。郭师傅跟穆成讲境界,有人写字画画,境界高妙,老话讲,吾写此纸时,心入春江水,江花随我开,江水随我起,打拳也是一个道理,身与心,没入世间,先是我随江水,倾泻浩荡,起落如翻浪,而后,江水随我,江风拂我,江声为我,江心入我心,万物即我,我即万物,你慢慢悟。穆成想了一下,说道,老郭,这是唯心主义,不好,我悟不出来。郭师傅连忙说,其实我也没悟到,扯犊子呢,当我没讲过。

今日看见作画者,穆成便又想起上一次与老郭会面,那时他尚在世,精神状态不错。1979年时,穆成调回沈阳,分配到变压器厂,在后勤处任职,刚开始不适应,规矩多,上级压制下级,行事不便,处处受拘束,几个月下来,身心俱疲,全靠打拳纾解,心中念起师傅,常怀感激之情。1982年,工会举办“比武较劲大会”,十几万人的大厂,不乏高手报名,打野仗的,练拳击的,学八卦掌的,各门各派,借此机会,共济一堂。穆成写信给老郭,邀请来沈,游玩叙旧,顺便观摩切磋。

大会当日,场地内拉一道横幅,上面写隶书大字,气氛热烈,各车间分组竞赛,刚开始相互试探,嬉皮笑脸,真动起手来,场面就有些失控,相互撕扯缠绊,龇牙咧嘴,拳脚毫无章法,十分难看。郭师傅叹气,问穆成报名没有,穆成摇头。郭师傅说,不报名是对的,打不出名堂,按规矩练习的,站桩几年,觉得自己顶天立地,掌可毙牛,结果上台不到三分钟,被乱拳打倒,这是愚痴,止于外象,但要去讲用途,拚力度与反应,也不科学,会变成一种功能,而功能总有进退;你看这些打法,所谓实战,其实是将部分身体遮蔽,看似刚猛急促,以强逞强,其实不堪一击。穆成不懂,问,那到底要怎么打才能赢呢?郭师傅摇摇头,说,我们打个拳,就图个延年益寿,把自己往高层次上带,比武是过去的老话,不提倡,这些年,我总结下来,就一句俗话,到了深处,拳术即全输,要接受败,要迎着败去打,别给自己留胜算。

傍晚,滚云密聚,穆成在家里设宴,四菜一汤,还包了酸菜饺子,炕桌放在外屋地,他端坐在马扎上,跟郭师傅喝酒,同席的还有一位,装配车间青工吴凤友,也就是穆成未过门的女婿,也住附近,身强体壮,平时爱比画几下,被叫过来一起喝酒。酒过三巡,吴凤友起了兴,要跟郭师傅讨教一番,穆成面有愠色,厉声喝止,其实心里反而有期待,许多年来,他还从未见过师傅跟人动手。郭师傅一眼看明,轻笑两声,抬头望向朗月,不语,等再低回头来,已然换了一副面庞,虽仍稳坐,但五官扭结在一起,不分个数,模样难辨,顷刻之间,臂膀反旋,腰胯向前一送,突发整劲,半推半撞,吴凤友猝不及防,跌出几米之外。再看郭师傅,不知何时,已经起身后蹬,摆好架势,三七之步,落得悄无声息,像是一只白雀,其羽如夜霜,浮于半空,伺机而动。

吴凤友踉跄起身,拍去尘土,嘟囔一句,操,这属于暗算啊。

何为暗算,穆成想到这里,心头又是一股火,吴凤友当年说遭郭师傅暗算,他现在觉得自己反被吴凤友暗算一道。

吴凤友的父母死得早,婚后一直住在穆成家里,算是倒插门。他的工作清闲,三班倒,为人也勤快,对内对外,说话办事,一切都很得体,婚后,还跟着穆成练过几天拳,青出于蓝,一点就透。刚开始时,穆成对这位女婿也十分滿意,倾囊相授,甚至教过他一记当年郭师傅身授的绝招,并非攻击,而是用作逃遁,默念一句语录,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之后闪身移位,借力而行,迅疾如闪电,辗转腾挪,步步登天,旁人难以企及。穆成当年练习时是在冰面上,无力可着,颇费一番心思,在桥与廊柱之间滑脱数次,摔得筋骨错移,却眼看着郭师傅一路飞奔,飘逸矫健,在远处的教堂侧窗旁一闪而过,羡慕不已。

日久天长,穆成逐渐发现吴凤友品行不佳,常在外惹是生非,他数落过几次,但不见效果,后来外孙女出生,全家对他无暇顾及,此时,吴凤友摇身一变,辞去工作,去海南经商,一来二去,颇有几分成就,人一有钱,难免狂妄,吃喝挑剔,看谁都不顺眼,有几次,破口大骂妻子,甚至作势要打,穆成半闭眼睛,举着半导体,置于左耳旁,听《新闻联播》,粮油价格上下浮动,右耳朵则仔细分辨外面的动静,他在心里已经演练数次,只要吴凤友敢动一下手,那他绝不会轻易放过。虽已年迈,但这点信心,他也不缺乏。

感情不和,吵骂不断,吴凤友却始终没有动过粗,似乎也有所忌惮,结局常常是摔门而出,十天半个月见不到人,仿佛也念了语录,一路沿冰飞行,闲庭信步,无影无踪。

穆成要了一屉烧麦、一碟牛腱子、一碗加厚羊汤,还喝了二两散白,吃完一抹嘴,腹中下沉,便束起肩膀,往家里走。到门口时,发现吴凤友的摩托车正停在外面。

人还没进屋,哭声先传出来。推门一看,吴凤友跪在地上,耷拉脑袋,穆晓玲靠在椅背上,眼睛哭得通红,穆成不明所以之时,吴凤友又忽地转过身来,朝他磕了三个头,声音清脆,像在砖地上抚拍一只熟透了的瓜。

吴凤友说,爸,做错一件事,疏忽大意,违背国家政策了。穆成一头雾水,问道,啥事情?吴凤友说,爸,经济问题,估计要判。穆成说,那你现在什么情况?吴凤友说,爸,对不起,我就是回来说一声,准备去自首,往后尽不了孝心,别挑我。穆成说,到底啥错误,坦白交代,争取宽大处理。吴凤友说,宽大不了,十年起步。穆成说,那我陪你去派出所,一五一十,问题交代清楚。吴凤友说,清楚不了,牵扯太多,最好的办法就是自己扛,一人做事一人当。穆成暴怒,咬牙切齿,骂道,这时候你还裝上英雄好汉了。身随心动,忽飞起一脚,吴凤友虽跪在地上,反应倒也机敏,双手护面,轻松格挡,将力道完整卸下。

摩托车开走之后,穆成跟穆晓玲端坐两侧,他点着一根烟,望着壁上挂钟一秒一秒走过,一圈又一圈,整个清晨如梦一场,电视剧里十集的内容,不一会儿就演完了,简直滑稽。穆成倍感疲惫,在这种重复单调的声响里,沉沉睡去,身体不断向下滑,直至跌在地上,才醒过来,浑身酸痛,仿佛在梦里又遭一次暗算,武功尽失。不知何时,穆晓玲也已离家而去,屋内空余一声叹息。

人走茶未凉,穆晓玲正值好年华,虽条件一般,但也每周出去相对象,没过多久,穆晓玲稳定交往一位,在冶炼厂开吊车,离异无子,二人出双入对,偶尔也住在穆成家里,天翻地覆,不太顾及旁人。每逢此时,穆成心里便极不踏实,情绪难以言表,家中无可立足之处,只能带着外孙女出门玩。外孙女问他,姥爷,那人谁啊。穆成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穆晓玲说,爸啊,我们准备结婚,日子算好了,但是酒席不办了,两家小聚一下,是那意思就行,二进宫,说出去难听,给你这老干部丢人现眼,你说得对,这些年来,老是你惦记我,我也得替你想一想。

穆成没有说话。

穆晓玲说,爸啊,结完婚后,我俩想去南方看一看,享受一下改革开放的果实,孩子你能不能帮忙带一阵子,反正也是送幼儿园,长托班,偶尔看看去就行,孩子都得锻炼,不然以后咋独立。

穆成没有说话。

穆晓玲说,爸啊,你要是愿意找一个,我是一点意见都没有,但是话说在前头,房子不能给吧,这边早晚要动迁,这是基本要求,其次,我没啥挑剔的,对你好,那就是比啥都强。

穆晓玲说,爸啊,你说,吴凤友还能回来不,他闹这一出,到底是真是假,要是真的,到时候他完好无损,平安归来,那我可咋办,算了,脑袋疼,反正有你在,我也不用操心这么多。

穆晓玲说,爸啊,这一把我算真找到对我好的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家里啥都不用我管,你替我高兴不?

穆晓玲说,爸啊,你咋不说话。

婚礼当日,对方父母相当拘谨,穆成面色深沉,酒只喝了一两,有人举杯,他就抿一口,沾沾嘴唇,也不寒暄,趁着上厕所的工夫,带着外孙女出来透口气。一老一小,行至派出所附近,他提议跟外孙女捉迷藏,刚闭上眼数数,穆成的身子一转,迈步进入派出所里,支支吾吾地问,有没有叫吴凤友的来自首过,对方一头雾水。穆成说,查一查档案。没人理他。他本来是想告诉派出所,要抓他的话,也许不易,对方有功夫,如有必要,他可亲自出马,大义灭亲,为民除害。但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径自走出门去,拉着外孙女去坐小火车。

下午时分,公园里人少,小火车开动,没有汽笛声,只有一首生日快乐,循环播放,外孙女一人孤零零地坐在车厢里,低着脑袋,什么也不看,火车走过一圈,钻进桥洞,然后又是一圈。

对面是假山,南方运来的怪石,瘦漏险峻,堆积在池塘旁边,再往上是低矮的土坡,穆成忽生兴致,默念语录,使出功力,三步两步,攀至高处,沉稳站立,火车和水在脚下流动,无人留意到他。

他听见外孙女在喊:姥爷。

穆成在山顶眺望,想像着一场激战,新人或者旧人,拉帮结伙,要与他恩断义绝,没有磕头或者暗中行窃,只是无尽的联合,要将其逼至绝境。他在高处,腹背受敌。梦里也常是这样的场景,被紧缚,又挣脱开来,直飞天际。

生日歌逐渐消隐,火车也停下来,外孙女翻过围栏,来到山下,抬着脑袋看他,满脸困惑,又喊道:姥爷,姥爷。

穆成觉得这声音奇妙,稚嫩,充满疑惑,像是要将他接下来的日子全部召唤回来。他的晚年由此开始,也将在此结束,时间被延展、抻平,逐渐勒向他的喉咙。

外孙女说:姥爷,你要上哪去。

穆成想起来,有一次在江边,师傅打完拳,盘膝而坐,雪花飘落,他对穆成讲道,老一辈拳师,晚年下场均十分诡秘,很少人因疾病而终,多是意外,或失足摔桥,或溺水而亡,或被猛兽伏击,或被落石砸中,只留一声叹息,便咽了气,看似草率收场,其实不然,拳到极致,其实是感应附体,山石泥河,草木野兽,均注入体内,浑然自成,内里庞杂混乱,相互搏击,外部秩序也由此而出,一招一式,空洞却又复杂,超出经验,所以不存在具体招数,随机应变,似江海,绵延不绝,暗潮漩涌;似生灵,繁衍不息,相克相生。

外孙女说:姥爷,我想回家了。

他又忆起那天傍晚,师傅化身为白雀,在砖地上跳跃,仿佛离你很近,伸出手去,方知遥不可及,逼至角落,仍可飞往高空,委身于云。穆成仿佛也至此境,也许不是今天,但终会置身于此:岩高百仞,浪声喧哗,他立于崖边,化身为兽,双臂如翅般张开,如大鹰或巨隼,而目光所及,大荒之中,讹兽遍地。他闭上眼睛,屏息凝神,俯身向下,是无际的嘈杂,他开始等待,为这即将到来的一刻,为全部即将到来的日子,他已做好充足准备,不留丝毫胜算。

民谣

2008年的夏天,我与女友和平分手,她去英国留学深造,继续研习自动化控制专业,其实我觉得大可不必,她对我的控制早已实现全自动,当然,這是题外话。我在毕业之后回到沈阳,准备找个工作,好好上班,但几次面试均未通过,究其原因,经济形势不好当然是一方面,另外,也是怨我大学四年过得比较荒废,计算机科学与技术专业,但除去重装系统,其余一概不会,这便很难在行业内立足。至此,人生陷入停滞阶段,好在心态尚可,恰逢奥运盛世,我全天候为运动健儿加油助威,短短的半个月时间里,对曲棍球、沙滩排球、皮划艇静水和激流回旋等竞技项目都有了一定了解,并且为之着迷,直到闭幕式上的伦敦八分钟里,Jimmy Page弹起吉他的那一刻,我才从这场梦中醒来,既惶然,又悲伤,甚至还有点想念前女友,那辆红色双层巴士仿佛也将她一并带走了,轰隆隆地驶往通向天国的阶梯。

国庆节过后,我仍躺在家里,一动未动,形同泥塑。但与父母的矛盾却日益激化,他们认为我应该出去卖保险、当保安,或者去三好街组装电脑,接触社会,摆正位置,从底层做起,而不是在家反复看奥运会比赛集锦。我当时也觉得自己是有些问题,但又不愿意承认,一来二去,互相看不顺眼,每天都要吵几句,愈发难以调和。随后,我索性跟朋友借了一点钱,在十三纬路附近租了间房,1970年代的旧楼,每个月房租四百元,公共厨卫,三户共用,简单收拾几件行李,我便搬过去住。这次出走,跟去外地读大学时待遇差别很大,当年我爸妈是舍不得我,千叮咛万嘱咐,还抹过几次眼泪,这回可倒好,我爸好像还特意买了挂鞭,藏在缝纫机下面,我看至少两千响,就等我走后放呢,普天同庆。

刚搬出来的那几天,觉得轻松自在,没说没管,总喊朋友过来做饭喝酒,半个月后,也有点喝不动了,心思不在这上面,每天感觉时间过得很慢,下午醒过来,看看窗外,双眼迷茫,总觉得看得不真切,傍晚时,我总会接来一盆清水,拎着抹布蹲在窗台上,使劲地擦那几块玻璃,反复冲荡清洗,一遍又一遍,直至夕阳散尽,夜幕逐渐落入那盆水中。

永亮给我打电话,说要来看看我。我说没啥事不用过来,都挺好,还能坚持活。永亮说,有事找我商量,给你留言,好几天也没回。我说,租的房子,没办宽带。他又问我,那你天天在家都干啥呢。我说,看看书,中外名著,打打纸牌接龙,偶尔也擦擦玻璃,做点家务,过得挺充实。永亮说,未来有啥规划。我说,开春再说,如果还没什么起色,想去南方看看,有同学在那边卖家具,风生水起,现在太鸡巴冷了,实在是啥也不愿意干。永亮说,给你找了个活儿,见面细聊。

永亮提了一塑料袋的零食,啤酒香肠花生米,像要去赶火车。我俩是高中同学,关系一直不错,主要是爱好比较一致,都喜欢文艺,爱听歌,他会吹口琴,拍手鼓,我学过几天吉他,当年互相借磁带听,从此埋下友谊的种子。但他的学习成绩不如我,高中毕业后没考大学,说是跟着他舅干工程呢,东跑西颠,好几年了,我也不知道到底是啥工程,也不知道到底什么算是工程,就知道个希望工程。

刚一见面,我俩就干了两听啤酒,有点上头,中午不太适合喝,控制不好量,很容易醉。永亮握着半捧花生米,一边往嘴里扔,一边跟我说,铁子,你知道我二哥干啥呢不。我说,你到底在干啥我都不知道,更何况你二哥,我都不知道你还有个二哥。永亮说,也是后认的,独立戏剧导演,目前在排话剧。我说,铁岭民间艺术团那种啊?永亮说,不是,玩严肃艺术的。我说,那能有人看么。永亮说,上次演出,我去了,整整一百多张票,屋子坐满了,男女老少。我说,那不错啊,什么题材。永亮说,先锋戏剧,一般人不太懂。我说,具体讲讲。永亮说,一个男的,上班下班,养了只猴儿,猴儿成天模仿他,后来男的死了,心梗,猴儿穿上他的衣服,上班下班,打卡吃饭,替他看电影,帮他搞对象。我说,挺好,妈了个逼的,猴儿都有工作了,我还没有。永亮说,你想多了,铁子,这个剧不是这个意思,没特指你。我说,那啥意思,上班的都是猴儿,公司就是花果山。永亮说,你这样就没意思了。我一挥手,说,我也没别的意思,就是自己的事业不顺,你别介意,能来看我,我内心特别高兴,但就是挺长时间没怎么跟人接触,不太会表达。永亮说,我特别理解,有一段时间我也这样,打不起精神,感觉全世界都跟我作对。我说,后来呢。永亮说,后来处了个对象,很有耐心,对我一顿开导,告诉我,挺住意味着一切,不念过往,不惧将来,要做内心强大的男子,我觉得很有道理,每天对自己默念,慢慢就缓过来一些,最终成为今天的自己,真的,铁子,我们终此一生,就是要摆脱他人的期待,找到真正的自己。我说,你说实话。永亮说,啊,她给我破处了。

我说,之前都没听说,你还有对象。永亮有点不好意思,说,昌平的,长得一般,干美发呢,也还只是学徒,但社会经验挺丰富,十三岁半,就离家出走了。我说,俗话说得好,昌平人都是冠军,家乡有特色,干豆腐一绝,行业有前景,以后绞头也不花钱了,你捡了个宝啊。永亮说,说正事儿,铁子,我二哥那边,上次戏剧效果不错,被打包卖给一个地产公司了,要给业主们演,圣诞节活动,欢度外国年,平安夜、圣诞节,这你知道吧,外国春节,人人见面都得相互问好,欢欢喜喜过大年。我说,这知道,铃儿响叮当么,叮叮当,叮叮当,我们穷得响叮当。永亮说,正经唠嗑儿,现在我二哥这个剧,缺个音响师,要求是会做点效果,现场播放,得跟着排练几次,我跟他推荐你了,你不会弹吉他么,肯定能行,有酬劳,千八百块钱,够你维持几天,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说,好几年没弹了,琴都卖了。永亮说,别放弃啊,家驹,背弃了理想,谁人都可以,哪会怕有一天只你共我。我愣了一下,然后说,出点儿声音,应该还行,具体是干啥呢。永亮说,那我也不知道了,对外保密,估计是刮风下雨啥的吧。我说,那大概明白了,就是前面有人说台词,打雷要下雨,我在后面配一声,雷欧,前面说下雨要打伞,我再配一声,雷欧。永亮说,那不成凤凰传奇了么,不用你唱,明天你去看看就知道了,肯定不难,跟着排练几次,带着电脑,在仪表厂仓库,我给你写个地址。我说,那边没有电脑么,我这是台式机,不太方便啊。永亮说,台式机,台式机,不就得抬着去么,咋地一点儿苦也不能吃啊,你记住我这句话,铁子,不要让未来的你,讨厌现在的自己。我说,啥?

我俩当天喝到半夜,永亮又出去买一次酒,最后喝得挺大,我送他走,下楼梯时踩空了,永亮一屁股坐在台阶上,叹了口气,然后又小声唱起歌来,空空荡荡的楼道,将他的声音放大数倍,混响来回激荡,那歌声孤独而空旷,恒久不散。他唱道,暴风雨来临那一天,迷途的羔羊还没回来,铁匠铺传来了叮当叮当声。唱到这里,忽然一个停顿,然后转头冲我露出欣慰的微笑,像是在揭晓答案一般,边拍着我的肩膀,边对我继续唱,这一切没有想像得那么糟。我说,是啊,谢谢你,永亮,回家吧,不要再唱民谣了,钥匙在窗台上,钥匙落在窗台上的阴影里,我去给你取,回家吧,永亮,不要再唱民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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