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前期竟陵派的接受情况论略

2019-01-04 05:06李质繁
关键词:上海古籍出版社钱谦益王夫之

王 炜,李质繁

钟惺、谭元春执掌的竟陵派在明末清初的诗坛上有着重要的影响。明清鼎革之际,钱谦益、王夫之等人对竟陵派的批评非常严苛,他们的评论感性、浅率,论断也多有偏颇、失当之处。稍后,吴伟业、王士禛等人评论竟陵的言辞更为客观,语调也趋于理性、平和。清代前期,评论者对竟陵派的评价发生了明显的变化,梳理这一变化的历程有助于我们廓清、把握明末清初诗坛的诸多动态。

钟惺于天启五年(1625)离世,谭元春于崇祯十年(1637)离世。甫一入清,竟陵派突然成为众矢之的,种种挞伐、訾詈之语蜂起,形成了针对竟陵派的贬抑之势。其中,抨击力度最大的是诗坛盟主钱谦益。

顺治六年(1649),钱谦益的《列朝诗集》刊行,他在钟惺、谭元春的小传中对竟陵派进行了全面的抨击。钱谦益认定,竟陵派诗歌的总体风貌是“深幽孤峭”。他还详细评析竟陵派的诗作风格说:“所谓深幽孤峭者,如木客之清吟,如幽独君之冥语,如梦而入鼠穴,如幻而之鬼国。”[注]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571.钱谦益还指出,竟陵派的弊病是“以俚率为清真,以僻涩为幽峭”,“以凄声寒魄为致……以噍音促节为能”[注]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571.。“深幽孤峭”的确是钟惺、谭元春诗歌创作的风格追求[注]如钟惺在《诗归序》中说:“真诗者,精神所为也。察其幽情单绪,孤行静寄于喧杂之中;而乃以其虚怀定力,独往冥游于寥廓之外。”钟惺.隐秀轩集[M].李先耕,崔重庆,标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290.,但钱谦益在评价钟惺时,并不是客观、冷静地对诗歌进行品评。他批评谭元春的诗作“无字不哑,无句不谜,无一篇章不破碎断落”[注]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572.,这种判语略显武断。钱谦益还有意丑化钟惺等人。他使用了“入鼠穴”“之鬼国”“鬼趣”等措辞评断竟陵派[注]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571.,这带有明显的负面倾向。钱谦益还从诗人身份出发,将钟惺、谭元春定位为“诗妖”。他谈到竟陵派的诗文时说,“鬼气幽,兵气杀,著见于文章,而国运从之,以一二辁才寡学之士,衡操斯文之柄,而征兆国家之盛衰,可胜叹悼哉!”[注]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571.在中国的诗学传统中,文运与时运形成了内在的、稳定的对应关系,钱谦益从这种对应关系出发,认定竟陵派的诗作“为孽于斯世”[注]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571.。

明清之际,文坛对竟陵派的严厉批判并不是个别的现象。陈子龙、顾炎武认为竟陵派败坏了时风及士风。如,陈子龙曾攻伐竟陵派为害后学。他说,钟、谭“高自标置,以致海内不学之小生、游闲之缁素,侈然皆自以为能诗。何则?彼所为诗,意既无本,词又鲜据,可不学而然也”[注]陈子龙.答胡学博∥周亮工.尺牍丛钞二集·藏弆集[M].张静庐,校点.上海:上海杂志公司,1936:53.。顾炎武对竟陵派的苛责与云间诗人的这种门户之见有一致之处。顾炎武在贬损钟惺的人格和品行的基础上,谈到竟陵派对后学的误导。他在《日知录》中说:

(钟惺)乃选历代之诗,名曰《诗归》,其书盛行于世。已而评《左传》,评《史记》,评《毛诗》,好行小慧,自立新说,天下之士靡然从之。而论者遂忘其不孝贪污之罪,且列之为文人矣。余闻闽人言:“学臣之鬻诸生,自伯敬始。”当时之学臣,其于伯敬固当如茶肆之陆鸿渐,奉为利市之神,又何怪读其所选之诗,以为《风》《骚》再作者耶?其罪虽不及李贽,然亦败坏天下之一人[注]顾炎武.日知录集释(全校本)[M].黄汝成,集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1072.。

顾炎武对于钟惺的史评、诗评等予以了全盘否定。他还引及自己听到的传言,以印证钟惺的人格有亏。他谈到,士人之所以汲汲追逐竟陵派,原因在于士子将钟惺等“奉为利市之神”,完全是出于功利的目的。顾炎武由此断定,钟惺是“败坏天下之一人”。王夫之也全面否定了竟陵派。他在《明诗评选》中评价钟、谭二人说:

若竟陵,则普天率土干死时文之经生、拾沈行乞之游客,乐其酸俗淫佻而易从之,乃至鬻色老妪,且为分坛坫之半席[注]王夫之.明诗评选[M].周柳燕,点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126.。

石仓气幽,竟陵情幽。情幽者,暧昧而已。竟陵外矜孤孑,中实俗溷,鄙夫之患,往往不能自禁;其见地凡下,又以师宣城而友贵阳,益入腐奸女谒之党,摇尾声情,不期而发[注]王夫之.明诗评选[M].周柳燕,点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147.。

王夫之从竟陵派的诗作风格、人品性情、交往游历出发对竟陵派进行批判,他把竟陵派的追随者一概视为“干死时文”“拾沈行乞”“腐奸女谒”之类。王夫之还将竟陵派及其后学的诗作视为“灭裂风雅”的“亡国之音”。他在《古诗评选》中说:

竟陵唱之,文士之无形者相与敩之。诬上行私,已成亡国之音,而国遂亡矣。竟陵灭裂风雅、登进淫靡之罪, 诚为戎首。而生心害政,则上结兽行之宣战,以毒清流;下传卖国之贵阳,以殄宗社。“凡民罔不譈”,非竟陵之归而谁归邪?推本祸原,为之眥裂![注]王夫之.古诗评选[M].李中华,李利民,点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113.

王夫之把钟、谭与“亡国”联系在一起,这同钱谦益“征兆国家之盛衰”的批语有一致之处。王夫之对竟陵派的愤懑之情溢于言表,他使用了“天理难容”“上结兽行”“下传卖国”等诋毁性语辞。钱、王所论竟陵派与“亡国”的关系问题,对当时的批评界影响极大。如,朱彝尊说钟惺“取名一时, 流毒天下, 诗亡而国亦随之矣”[注]朱彝尊.静志居诗话[M].黄君坦,校点.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503.,这只是延用钱、王的前论,并非自己的独立见解。

钱谦益、顾炎武、王夫之等人攻讦竟陵派只是其中的一部分,但却具有代表性、典型性。一方面,他们均有意在诗歌创作层面批倒钟、谭。如,钱谦益认定,竟陵派所标举的诗歌主张是“深幽孤峭”,这属于对诗歌理念层面的批评;但是他却进而攻击钟、谭等诗才寡疏、诗作谫陋,并未表现出系统性的批判重心。另一方面,他们更将竟陵派作为“天道国运”颓势之起的根本,因此,批评的言辞激烈,态度轻率。钱谦益言论偏激,他对于竟陵派诗格、文格的指摘,显示出了强烈的个人化与感情化成分。正如金堡在《列朝诗集序》中所说,“虞山之论,以北气为兵气,以竟陵为鬼趣,诗道变而国运衰,其狱词甚厉。……则虞山之意,果不在诗也”[注]金堡.徧行堂集[M]∥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127册.北京:北京出版社,1997:210.。钱谦益等人的真实用意当然无法定论,但是他们却利用自身的影响力,引动了清初诗坛的一种集体意识,更为加重了这一接受风气的偏航。

钱、王等人引发了文坛对钟、谭的口诛笔伐,追风附和者迭起,攻讦竟陵派登时成为清初诗坛的常态。譬如,朱彝尊尤为信奉竟陵派盛行与明亡之间的因果关系,他曾在《明诗综》中说:“谓钟、谭兴而国亡,是亦法家定案。”[注]朱彝尊.明诗综[M].北京:中华书局,2007:3789.侯方域在《与陈定生论诗书》一文中称钟、谭诗是“虫鸟之吟”,他还说,“诗坏于钟、谭,今十人中亦有四五粗知之者,不必更论”[注]侯方域.侯方域全集校笺[M].王树林,校笺.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174.。邓汉仪在《与孙豹人》一文中说,“竟陵派诚为乱雅,所不必言。”[注]邓汉仪.与孙豹人[M]∥周亮工.尺牍丛钞二集·藏弆集[M].张静庐,校点.上海:上海杂志公司,1936:120.由此可知,竟陵派作为诗坛异端已经成为诸多时人的共识。这一常态也造成了批评话语上的一股附和之风。冯班曾追随钱谦益学诗,他在评价竟陵派时也谨遵师训。他说:“钟、谭如屠沽家儿,时有慧黠,异乎雅流。钱牧翁选《国朝诗选》,余谓止合痛论李何王李。如伯敬辈,本非诗人,弃而不取可也。”[注]冯班.钝吟杂录[M]∥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86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540.清初诗坛,像冯班这样出于从众心理而附会高流者众多,这使竟陵派遭受了更为严重的挤压。

贬抑竟陵派的言论在明末清初风行一时。但这种缺乏公允之心的意气用事背离了诗歌批评宗旨,诗坛中也多有人质疑钱谦益等人的偏颇之辞。至康熙朝,一味批倒钟、谭的风气得到了纠偏与匡正,对钟、谭的批评渐趋于理性、公允。吴伟业、王士禛、田雯、施闰章等诗文大家也开始客观地讨论竟陵派,发掘出竟陵诗学中的诸多积极因素。在清人的评骘语境中,竟陵派的形象与定位发生了变化。

朱鹤龄、吴景旭对钱谦益等人的论断进行反拨。朱鹤龄与钱谦益交善,但他并不认可钱氏对竟陵派的评价。他质疑道:

幽深孤峭,唐人名家多有此体。譬诸屠门大嚼,后啜蒙顶、紫茁一瓷,无不神清气涤。此种风味亦何可少?今人以《诗归》流弊,群然集矢于竟陵,而并废唐人之幽深孤峭。于是伪王李之余波宿烬复出,而乘权于世,岂非持论者矫枉而失其平之过耶?[注]朱鹤龄.愚庵小集[M]∥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319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102.

朱鹤龄从中国诗歌传统出发,对“幽深孤峭”的诗风进行辩护。他提出,“幽深孤峭”只是诗歌风格形式的一种,唐人尚且不废,不应对它过度地诋毁。朱鹤龄还编选了《寒山集》,“专选幽深澹远”的竟陵派的诗作[注]朱鹤龄.愚庵小集[M]∥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319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103.。朱鹤龄在《寒山集序》中说,竟陵派的诗作是“羽声”,“羽声而近中声,不戾乎变风变雅,即尼父复出删诗,亦将取焉,而安得以木客之轻吟,幽独君之冥语漫比而訾斥之哉?”[注]朱鹤龄.愚庵小集[M]∥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319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103.朱鹤龄从风雅传统角度回击了钱谦益的批语。吴景旭也质疑钱谦益的论调过于褊狭,他在《历朝诗话》中说:

如竟陵一派,体质尚其枯淡,句调尚其生硬,意见小偏,遂失当行者有之。……至钱牧斋云钟、谭之类《五行志》所谓“诗妖”,天乎冤哉!恐未遽令竟陵信者心折[注]吴景旭.历代诗话[M]∥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483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800.。

吴景旭认为,钱谦益对竟陵派的恶评并不允当。竟陵派诗歌确实存在弊病,但是无伤大雅,并非一无是处。吴景旭竭力为钟、谭伸张“冤屈”,这与朱鹤龄的用意是一致的。朱、吴二人平允公正地探讨对竟陵派的评价问题,特别是吴景旭,能够理性、客观地对钟、谭的是非得失进行区分,这与钱谦益等一味挞伐竟陵派的语调已经截然不同了。

吴伟业也对竟陵派多有关注。他曾直言竟陵派的诗风“立论最偏,取材甚狭”[注]吴伟业.吴梅村全集[M].李学颖,集评标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1089.,但他同时也对一味抨击竟陵的诗坛风向进行了反思。他说:

吾只患今之学盛唐者,粗疏卤莽,不能标古人之赤帜,特排突竟陵以为名高,以彼虚骄之气,浮游之响,不二十年嗒然其消歇,必反为竟陵之所乘。如此则纷纠杂糅,后生小子耳目荧乱,不复考古人之源流,正始元声将坠于地[注]吴伟业.吴梅村全集[M].李学颖,集评标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1090.。

按吴伟业的说法,许多攻击竟陵派的人,实则是借排挤竟陵派而沽名钓誉。诗坛“不复考古人之源流”的怪相不是竟陵派造成的,而是“排突竟陵”的后果。吴伟业试图从清初的客观实际出发,理性地寻绎诗坛的弊疾所在。这也扭转了诗坛对竟陵派的愤激不满的态度。之后,田雯也承续这种理性的批评风气,在谈到明代中后期的诗歌创作时他说:

夫隐秀之说昉于竟陵,后人攻历下兼攻竟陵,今不数十年,而竟陵之学光沉响寂,攻者之学传之者几人?求如王、李七子,执櫜鞬,立坛坫,奔走一世于嘉隆之间,政未可必也,历下讵无可议?使竟陵诸人与之并聚于一堂,譬彼张仪出而从人之约皆解;又如樊哙、英布虽善用兵,然终非淮阴敌也。亦可以见后人之陋矣[注]田雯.古欢堂集[M]∥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324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247.。

田雯认为,历下诗风未必无疵,竟陵也不尽一无是处,后人漠视客观事实而执意攻讦竟陵,这是识见浅陋的表现。

钱谦益逝世后,王士禛成为康熙朝诗坛的执牛耳者。王士禛单刀直入地指出竟陵派在诗歌创作上的弊病。他指出,竟陵诗的问题在于过多地使用虚字:“天启后,竟陵派盛行,后生效之,多用‘焉、哉、乎、也’等虚字成句,往往令人喷饭。”[注]王士禛.古夫于亭杂录[M]∥王士禛全集:第6册.济南:齐鲁书社,2007:4856.但他同时也认识到这种弊病并不起于竟陵派,“宋人已有先之者矣”[注]王士禛.古夫于亭杂录[M]∥王士禛全集:第6册.济南:齐鲁书社,2007:4856.;“明启、禛间尚竟陵诗,多用助词,世以为口实,然古名辈先已有之”[注]王士禛.居易录[M]∥王士禛全集:第5册.济南:齐鲁书社,2007:4175.。通过王士禛的分析、评价,我们可以看到,竟陵派的创作有违诗歌正脉,这固然是它的失当之处,但这在诗歌传统中也是有其沿袭与传承的。王士禛对竟陵派的诗文观念也给予了充分肯定。他说:

竟陵钟退谷《史怀》多独得之见,其评左氏亦多可喜。《诗归》议论尤多造微,正嫌其细碎耳。至表章陈昂、陈治安两人诗,尤有特识。而耳食者一概吠声,可叹[注]王士禛.古夫于亭杂录[M]∥王士禛全集:第6册.济南:齐鲁书社,2007:4926.。

王士禛批评那些一味贬抑竟陵派的人是“耳食者”,这表明他力图扭转“一概吠声”的喧闹乱象,推动了诗坛的批评回归于理性。如之后的袁枚在《随园诗话》中就说,“人谓钟、谭诗入魔,……然其佳句,自不可掩,如‘子侄渐亲知老至,江山无故觉情生’”[注]袁枚.随园诗话[M].顾学颉,校点.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236.。

施闰章的评语也极具代表性。他早年十分排斥竟陵派诗歌,“往读伯敬集,不数页辄弃去。譬如体羸人不敢尝苦寒药,恐伤元气也”[注]施闰章.与陈伯玑论景陵[M]∥周亮工.尺牍丛钞二集·藏弆集[M].张静庐,校点.上海:上海杂志公司,1936:44.,但之后的态度有所改观,对竟陵派的认识也更为细致、深入。他在《与陈伯玑论景陵》一文中说:

其(钟惺)文良胜诗。宁不厚不浑不光焰不周详,而必不肯俗。其手近隘,其心独狠。要是着意读书人,可谓之偏枯,不能目以肤浅。其于诗友骨肉存亡之间,深情苦语,数令人酸鼻,未可以一‘冷’字抹煞。《史论》诸篇,有别解,笔力从左、国、秦、汉中来。次则题跋铭赞,蓄意矜慎,其序赠之作,稍涉泛滥,毕竟为应酬所累。……大抵伯敬之集,如橘皮橄榄汤,在醉饱之后,洗濯肠胃最善,饥时却用不得。然当伯敬之世,天下文士,酒池肉林矣,哪得不推为俊物[注]施闰章.与陈伯玑论景陵[M]∥周亮工.尺牍丛钞二集·藏弆集[M].张静庐,校点.上海:上海杂志公司,1936:44—45.。

施闰章将钟惺的诗与文区别对待,甚至细致到“题跋铭赞”等具体文类,由此对钟惺的文学成就做出了更为妥善的论断。施闰章肯定了钟惺文章的用情之切以及在史论方面的建树,认为钟惺“序赠之作”的“泛滥”是因为累于“应酬”,这完全不同于钱谦益等人对钟、谭价值的一概否认。同时,施闰章将钟诗喻作“橘皮橄榄汤”,认为钟诗虽然不能视作上乘佳作,但自有它存在的客观价值,它的风行是由于明末时代环境的影响,与钟惺本身无关。

清初,钟、谭的诗选集《诗归》也曾遭受到诸多过激的批评。但这种单向认识未持续太久,许多人开始深入地思考《诗归》的真实定位。王士禛就称许《诗归》“尤多造微”“尤多特识”,同时期的吴景旭、贺裳、贺贻孙、毛先舒等人,也给予这一诗歌选集合理公允的评定。吴景旭公开维护竟陵派,正是基于他对《诗归》的客观论断,他说:“读《诗归》,知钟、谭善索引,每取奇于字句之间,至于全章主意却不理会,宜不能服大匠心也。”[注]吴景旭.历代诗话[M]∥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483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800.吴景旭既能够点明竟陵派的优点,同时又理性地列出其缺陷,这种评介就十分中肯。贺裳与贺贻孙持有相同的主张,在他们看来,针对《诗归》的正确态度应当是“瑕瑜功过”互见,两端不能有所偏重。贺裳在《载酒园诗话》中说到,“钟氏《诗归》失不掩得,得亦不掩失。得者如五丁开蜀道,失者则钟鼓之享鶢鶋”[注]贺裳.载酒园诗话[M]∥郭绍虞.清诗话续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270.;贺贻孙在《诗筏》中也谈到,“以余平心而论之,诸家评诗,皆取声响,唯钟、谭所选,特标性灵。……然瑜瑕功过,自不相掩,何至如时论之苛也”[注]贺贻孙.诗筏[M]∥郭绍虞.清诗话续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197.。二人观点的积极之处在于,他们重新树立了探讨《诗归》的正确标准,即,必须是出于评论者的“平心论之”,而不是去附会“时论之苛”。毛先舒对于《诗归》的编选最不认同,为此他创作了《竟陵诗解驳议》一文,对书中的“纰缪”“明加驳正”。但毛氏也并非全然否定钟、谭,他也会坦然承认其中的某些优点,如,“竟陵酷赏艳情,或嫌其荡,而不知无伤于雅也”[注]毛先舒.诗辩坻 [M]∥郭绍虞.清诗话续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89.,《诗归》关于“艳情”的选诗取向就得到了毛先舒的肯定。在讨论钟、谭诗选集《诗归》方面,吴景旭等人的言论反映了一种实事求是的态度,同时也表现出了很强的思辨意识,这对于竟陵派正面形象的树立极有意义。

总体来看,康熙朝,人们对于竟陵派的批评更为理性、中和,做出的论断也更为公允。吴伟业、王士禛等人对于竟陵派的批评更为细致条理,能够将不同层面的优劣得失区别对待,这与钱谦益等人的全盘抹杀截然不同。这种批评的态度也延及之后《四库全书总目》的编撰。四库馆臣虽然极力否定竟陵派,但他们也坦率地承认,“惺撰《诗归》,别开蹊径,尚能成一家之言”[注]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经部[M].北京:中华书局,1965:250.。同时,吴伟业等人还借对竟陵派的关注,表达了对“当下”诗坛的担忧。他们认为,钟、谭自立门派,并不趋附、逐流于他人;而抨击竟陵派的人却往往应声附和,这种诗坛弊病更为严重、可悲。这展现出康熙朝诗人不囿于固式话语,自觉反思诗坛弊疾的勇气和胆力。此外,康熙朝评论者对竟陵派形象的重新界定,实则也伴随着对于前代论断的自觉反拨,评论者开始客观地审视竟陵派先前遭受的一味攻讦。如,王岱就说过:“究攻竟陵者,学竟陵者也”[注]王岱.了庵文集[M]∥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199册,济南:齐鲁书社,1996:68.,这种反拨意识尤为明确。清代晚期学者陈衍在《石遗室诗话》中列举了多条清前中期人质疑前论的评语[注]陈衍.石遗室诗话[M].郑朝宗,石文英,校点.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91-94.,以此判定钱谦益等人对竟陵派的过激批评是“大惊小怪”。这都流露出清代诗坛整体风气的转向。

清代前期,评论者们对于竟陵派的接受由感性转向理性。在这些纷纷扰扰的论争中,诸多文坛大家相继参与其中,各抒己见。不可否认的事实是,无论诗坛给予竟陵派严厉的批评还是理性的认同,竟陵派在明清之际都是各家关注的焦点。竟陵派为什么会得到如此的关注度,对这个流派的评价为什么会形成这样一种变化逻辑,原因大致有二。

这一现象与诗坛运会相关。明清之交,竟陵派的声望极高。钟、谭在世之时,竟陵派便已经风靡海内。如,天启二年(1622),沈春泽为钟惺的《隐秀轩集》作序说,“自先生之以诗若文名世也,海内无不知有《隐秀轩》者”[注]钟惺.隐秀轩集[M].李先耕,崔重庆,标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701.。又如李明睿在《谭友夏遗集序》中说,“今天下盖知宗景陵哉”[注]李明睿.谭友夏遗集序[M]∥谭元春集·附录一.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2017:722.。之后,在明清易代之际,评论者开始更为关注衰世与盛世的时代问题。在这种社会背景之下,幽深孤峭的竟陵体与格高调畅的七子体成为诗坛观照的核心,它们与世运、时运的关系成为学者集中关注的问题,“竟陵与七子体两大争雄,公安无足比数”[注]钱锺书.谈艺录[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298.。钱谦益、王夫之等人以诗才、学才自矜,他们又致力于重整诗坛,不免以钟、谭为批评焦点来确立自身在文坛的地位和影响。王夫之曾提到:

竟陵狂率,亦不自料遽移风化,而肤俗易亲,翕然于天下。……谑庵、鸿宝,大节磊珂皆豪杰之士,视钟、谭相去河汉,而皆不能自拔;则沈雨若、张草臣、朱云子、周伯孔之沿竟陵门、持竟陵钵者,又不足论已[注]王夫之.明诗评选[M].周柳燕,点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227-228.。

竟陵派具有“翕然于天下”的巨大影响力,导致一些“豪杰之士”竟也会“屈尊”追随钟、谭,这对王夫之的触动极大。竟陵派的诗风与王夫之的诗学观念、精神追求相去甚远,钟谭体自然会招致王夫之的反感与愤恨。钱谦益也同样如此。他讲到,“世之论者曰:‘钟、谭一出,海内始知性灵二字。’然则钟、谭未出,海内之文人才士皆石人木偶乎!”[注]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572.钱谦益急于振兴虞山诗风,他将“钟、谭”与“海内之文人才士”强行对立,透露出对于自己诗歌主张的袒护与担忧。因此,钱谦益只有联合整个诗坛排挤竟陵派,才能营造出新的舆论氛围,进而有助于自家诗歌理念的推行。

康熙朝,诗坛风气已发生了很大的变动。经历了钱、王等人的持续挞伐之后,竟陵派已然失去了先前的号召力。竟陵派对于王士禛等人的诗歌主张、诗界地位不存在实际“威胁”。因此,王士禛等人已经不再将“竟陵派”视为诗坛的现实问题来看待,而是将之作为审视诗歌历史的某个客观对象。在处理钟、谭的问题时,他们没有明末清初易代之际强烈的情绪,而是更为舒缓、理性。透过王士禛的一则笔记,我们可以看到易代情绪的淡化情况。王士禛在《古夫于亭杂记》中写道:

彭尧谕,字西园,中州人,仕为某府通判。顷见某为作传云:“常在京师人家席上遇竟陵钟惺,谈诗不合,欲拳殴之,钟避去,乃已。”余读之失笑。方钟名盛时,如尧谕辈者遇之方屏息不暇,而敢与之论诗且拳殴之邪?不度德,不量力,姑妄言之,适足供识者一笑耳。[注]王士禛.古夫于亭杂录[M]∥王士禛全集:第6册.济南:齐鲁书社,2007:4923-4924.

王士禛直言钟惺的诗坛地位,以驳斥彭尧谕的无稽之谈。这从侧面说明,王士禛作为诗坛领袖,能够有意识地对以钟惺为代表的竟陵派的历史价值进行客观的界定,并将它作为竟陵派代表人物作古后的盖棺之论。从这个角度看,清初针对竟陵派的批评,能够由钱谦益等人的偏颇转向王士禛的冷静,正是诗坛风气、运会的流变造成的。

对竟陵派评价的变化也与社会环境、政治情势的变动有关。钟惺与钱谦益早年系同榜进士,两人彼此敬重,并未产生矛盾。钟惺写有《沈雨若自常熟过访,九月七日要集敝止,有虞山看红叶之约》《喜钱受之就晤娄江,先待予吴门,不值》等诗,诗中叙述了与钱谦益的交往诸事。钱谦益也承认,他与钟、谭二人相交甚密。他说,“伯敬为余同年进士,又介友夏以交于余,皆相好也。”[注]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572.但是,钟、谭甫一离世,他就竭力诋毁竟陵派。这正与明清易代有着密切的关系。钱谦益仕于清廷,心念故明,他的《列朝诗集》在体例安排上具有“实寓期望明室中兴之意”[注]陈寅恪.柳如是别传[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1007.。从这个角度上看,钱谦益在《列朝诗集小传》中唾骂钟、谭,很有可能是借批驳竟陵派以宣泄亡国之恨。王夫之等人在论诗时,也往往有意强化诗歌与国运之间的关系。如,王夫之曾说:“周至吉甫而《雅》亡,汉讫曹植而诗亡,唐之中叶,前有杜、后有韩、而和平温厚之旨亡。衰而骄,骄而衰不可振。衰中于身,其身不令;衰中于国, 其国不延”[注]王夫之.诗广传[M].王孝鱼,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64:143.。顾炎武也说,“故诗者王者之迹也”[注]顾炎武.日知录集释(全校本)[M].黄汝成,集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1167.。这样,王、顾等人面对明亡的惨痛心绪,不免会移植到对当时流行诗风、诗派的批判之中。竟陵派的诗歌关注自我的幽情孤绪,又在明代后期盛行一时,同时也与明亡的社会变动构成了时间对应。当时的评论界已对此事有所认识,如陈允衡在回复施闰章的信中谈到,“大略其(钟惺)所处在中、晚之际,复为党论所挤。出而为南仪曹,志节不舒,故文气多幽抑,亦如子厚之不能望退之也。……伯敬直欲以单辞片语,贯革点睛,视此累累者,皆糟粕臭腐耳”[注]陈允衡.复虞山先生[M]∥周亮工.尺牍丛钞二集·藏弆集[M].张静庐,校点.上海:上海杂志公司,1936:196.。据此可知,竟陵派成为钱、王等人大肆攻击的首选对象,也自然在情理之中。

相较之下,对于吴伟业、王士禛等人来说,清朝定鼎的时日渐久,自然不会有钱、王身处乱世的切身感触。他们能够将明亡的现实与诗歌的创作剥离开来,更不需要用牵强的义愤之辞去申明自己的政治立场。因此,他们弱化了“诗道”与“国运”之间的关联性,有关竟陵派的评骘渐趋平静。到了乾隆朝中期,《四库全书》不录钟惺的《隐秀轩集》,只在《存目》中列入谭元春的《归岳堂集》与《谭友夏合集》。这表明,在四库馆臣那里,竟陵派已经失去了他们在诗坛的核心地位,逐渐退出了诗坛的中心。

清代前期,人们对于竟陵派的接受由片面否定转为公正评价。通过梳理这一现象,我们发现,各代评论者都不免出于当时情形的思考与情感,对竟陵派进行褒贬。透过这些或褒或贬的表象,我们可以厘清竟陵派被后人接受的实际图景,窥测到清代诗坛、诗学的一些特征。一是,清初诗坛门户林立,众说纷纭,但是他们仍绕不开明代的历下、竟陵这两大诗派。二是,在这场诗坛风波中担当主角的竟陵派,实则成了评论者传达诗歌理念的工具。后人熟知的文坛巨子在当时所扮演的是诗界革新者的角色,他们对竟陵派的竭力攻讦本质上还是服务于自身理念的推行。三是,新思潮的产生、流播与社会、政治环境存在着直接的呼应关系,这种思潮会对诗坛内部的诸多具体问题产生根本性的影响,在这些思潮的转向之下,评价者也往往会形成相差悬殊的认知与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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