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仲舒人性论新探:以性朴论为中心*

2019-01-06 04:16周炽成
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9年1期
关键词:王充董子人性论

周炽成

关于董仲舒的人性论,前人有多种多样的说法。在笔者看来,这些说法过分依赖于王充对它的概括,无法反映其实情。本文认为,王充的概括是很有问题的。立足于董仲舒自己的论述可以对他的人性论作出与前贤大异的探讨。我们认为,他的人性论可以用三个字来概括:性朴论。

一、性朴论述

王充对董仲舒的人性论的说法,往往成为人们的先入之见。我们先撇开它们,而直接看一下董仲舒自己的论述:

“性者,天质之朴也;善者,王教之化也。无其质,则王教不能化;无其王教,则质朴不能善。”①[清]苏舆撰,钟哲点校:《春秋繁露义证》,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第313,311,312页。

“天令之谓命,命非圣人不行;质朴之谓性,性非教化不成。”②[汉]班固撰,赵一生点校:《汉书》,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799页。

“以麻为布,以茧为丝,以米为饭,以性为善,此皆圣人所继天而进也,非情性质朴之能至也,故不可谓性。”③[清]苏舆撰,钟哲点校:《春秋繁露义证》,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第313,311,312页。

“善,教训之所然也,非质朴之所能至也,故不谓性。”④[清]苏舆撰,钟哲点校:《春秋繁露义证》,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第313,311,312页。

上面所引董仲舒的话非常明确地表明人性朴或质朴。董甚至以“质朴”来替代“性”。这些是理解董仲舒人性论的重要论述。但是,研究他的人性论的学者甚少注意到它们。而我们则紧扣之。只要不对董仲舒的人性论有先入为主的看法,你会认为以“性朴论”来概括“性者,天质之朴也”“质朴之谓性”“情性质朴”这些论述是不合理的吗?具有最普通的汉语阅读水平的读者都不会否定这样的概括的合理性。

朴(樸)的本义指没有加工的木材。《说文解字》曰:“樸,木素也。”其引申义为:天然、未经雕琢、不加文饰、没有人力的作用、本来状态等。朴与质很接近。《论语·雍也》有名言:“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①[清]刘宝楠撰,高流水点校:《论语正义》,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233页。质与文相对,早已成为汉语的传统。董子在《春秋繁露》中也常将质与文相对,例如,《三代改制质文》说:“王者以制,一商一夏,一质一文,商质者主天,夏文者主地。”②[清]苏舆撰,钟哲点校:《春秋繁露义证》,第204,27,312页。《玉杯》说:“志为质,物为文。文著於质,质不居文,文安施质?质文两备,然后其礼成。”③[清]苏舆撰,钟哲点校:《春秋繁露义证》,第204,27,312页。正因为朴与质很接近,所以董仲舒才会并用质朴,上引四条都出现此并用。更值得注意的是,他以质朴来定义性:“质朴之谓性。”

另外,还可以从“璞”来理解“朴”,两者的发音、意义比较接近。璞是指包藏着玉的石头,它还不是玉,但璞中含玉质,玉出于璞。如果说玉相当于人性善之状态,璞则与此状态有一定的距离,这表明初生人性是不够完美的,而这也是董仲舒不赞成性善论的原因。他说:“玉出于璞,而璞不可谓玉;善出于性,而性不可谓善。”④[清]苏舆撰,钟哲点校:《春秋繁露义证》,第204,27,312页。但是,董子也肯定不赞成性恶论,因为璞的状态只是不够完美而已,不能说是恶。璞石毕竟不是顽石。如果说人性恶,这就是以璞石为顽石了。董子的性朴论既不同于性善论,也不同于性恶论。它也异于性有善有恶论,这种人性论认为,有现成之善和恶这两面包含在初生的人性之中。性朴论倾向于承认初生人性中含有向善发展的潜质,但不肯定其中有现成之善。此外,性朴论与性无善无恶论有接近之处,因为两者都比较注重后天的作用,都承认人性之或善或恶之非先天性。但是,性朴论肯定人性有不完美的地方,需要“伪”来完善之,而性无善无恶论则不明确如此主张。性朴论并未对人性采取纯自然主义的态度,而性无善无恶论则似乎有此态度。

董仲舒的性朴论是对荀子性朴论的继承与拓展⑤周炽成:《董仲舒对荀子性朴论的继承与拓展》,《哲学研究》2013年第9期。。董学与荀学渊源颇深,这一点,两人在人性论上有明显的展示。不过,董子在他的书中未明确提到荀子。上引董子的关于性朴的论述与荀子的论述非常一致。荀子说:“性者,本始材朴也;伪者,文理隆盛也。无性,则伪之无所加;无伪,则性不能自美。性伪合,然后圣人之名一,天下之功于是就也。故曰:天地合而万物生,阴阳接而变化起,性伪合而天下治。”⑥[清]王先谦撰,沈啸寰、王星贤点校:《荀子集解》(下册),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第366页。后文引用《荀子》均出自此本,不再出注。把这些话与前面所引的董仲舒的第1条作比较,两者实在太相似:

董子之“性者,天质之朴也”与荀子之“性者,本始材朴也”非常相似。

董子之“善者,王教之化也”与荀子之“伪者,文理隆盛也”非常相似。

董子之“无其质,则王教不能化”与荀子之“无性,则伪之无所加”非常相似。

董子之“无其王教,则质朴不能善”与荀子之“无伪,则性不能自美”非常相似。

这些非常相似当然不能用巧合来解释,而应该用董仲舒吸收和继承荀子的观点来解释。荀子的“性者,本始材朴也”和董子的“性者,天质之朴也”,都是性朴论最有代表性的话。

董仲舒的性朴论来自荀子。这一点,在以荀子为性恶论代表的强大惯性之下很难被发现。事实上,只要我们认真看《荀子》一书,就能发现荀子在很多地方都明示性朴论的思想。除了上引《礼论》中的话之外,《荀子》多篇都有体现性朴论的话:

《大略》:“人之于文学也,犹玉之于琢磨也。《诗》曰:‘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谓学问也。和之璧,井里之厥也,玉人琢之,为天子宝。子赣、季路,故鄙人也,被文学,服礼义,为天下列士。”《大略》不是荀子所写,但作为其后学对他的言论的记录,它是体现荀子思想的可靠资料,正如《论语》是体现孔子思想的可靠资料一样。玉石有玉质,但需要玉人琢磨才能成为玉。与之类似,天生人性有善质,但需要后天努力(如学问、被文学,服礼义等)才能成善。质朴人性中没有现成的善。性朴论更为注重后天的作用。这一点,从荀子到董仲舒一脉相承。

《劝学》:“兰槐之根是为芷,其渐之滫,君子不近,庶人不服。其质非不美也,所渐者然也。”兰槐之根之美质比喻天生人性之善质。但性朴论强调善质不可恃。天生善质绝对不是现成的、固定的、不易的,后天不好的作为、影响完全可能使之变恶。《劝学》:“干越夷貉之子,生而同声,长而异俗,教使之然也。”“生而同声”属于“性”,“教”则属于“伪”。不同的人生而具有种种相同的潜质,但不同的后天作为却使人与人非常不同。《劝学》此言很容易让我们联想到孔子的名言“性相近也,习相远也”。它们都很形象、生动地表达了性朴论的思想。通篇《劝学》都贯穿着性朴论的思想,没有任何性恶论的痕迹。

《荣辱》:“越人安越,楚人安楚,君子安雅,是非知能材性然也,是注错习俗之节异也……可以为尧禹,可以为桀跖,可以为工匠,可以为农贾,在埶注错习俗之所积耳。”人与人的差别不是质朴之本性使然,而是注错习俗使然。质朴之本性相近,注错习俗相远。《儒效》也有类似之言:“居楚而楚,居越而越,居夏而夏,是非天性也,积靡使然也。”人性之可变性、后天作为与环境之重要性,反衬出天性之质朴。

假如我们承认《荀子》一书中《礼论》《劝学》《荣辱》《儒效》等出自荀子之手的文章主张性朴论,而不主张性恶论,那么,说该书《性恶》也出自他之手,这就实在令人不可思议。正确的说法应该是:《性恶》不是荀子所作,而是其后学所为①参见周炽成《荀韩:人性论与社会历史哲学》(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17—34页)、《荀子非性恶论者辩》(《广东社会科学》2009年第2期)、《儒家性朴论:以孔子、荀子、董仲舒为中心》(《社会科学》2014年第10期)。。论者们早知《荀子》一书并非全为荀子一人所写,但未发现引人注目的《性恶》不是他所写。回到刘向编的《荀子》,我们容易看到真相。他将《性恶》夹在《子道》和《法行》之间,而这两篇杂言杂语公认非荀子所作。《性恶》不像《劝学》《礼论》《正名》等论说文,而是由七个不同的模块拼凑起来的杂言杂语,由此才可解释它前面说“人之性恶”,而后面却说“知仁义法正之质”“能仁义法正具”“性质美”。把《性恶》作为一篇论证人之性恶的论说文,实在说不通②周炽成:《〈性恶〉出自荀子后学考——从刘向的编辑与〈性恶〉的文本结构看》,《中山大学学报》2015年第6期。。

荀子与董仲舒都是性朴论的代表。荀子的“性者,本始材朴也”与董仲舒的“性者,天质之朴也”均为性朴论的名言。但是,对两人之人性论的先入为主的看法阻碍了人们去把握他们的性朴论。打破先入为主,客观面对他们自己的话,则不难看到其性朴论。

二、种种误解

董仲舒关于性朴的说法非常明确。但以前研究他人性论的论者,似乎都没有以它来说董子的人性论。为何如此?其原因非常复杂。在我看来,王充之言的导向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关于董仲舒的人性论,王充有影响深远的说法:“董仲舒览孙、孟之书,作情性之说曰:‘天之大经,一阴一阳。人之大经,一情一性。性生于阳,情生于阴。阴气鄙,阳气仁。曰性善者,是见其阳也;谓恶者,是见其阴者也。’若仲舒之言,谓孟子见其阳,孙卿见其阴也。”③北京大学历史系《论衡》注释小组:《论衡注释》第一册,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198—199页。学者们据此而产生典型的对董仲舒人性论的多种主张:

主张之一:性有善有恶论。按持此主张的论者的看法,董仲舒认为与生俱来的人性不纯是善的,也不纯是恶的,而是善恶兼有。例如,曾振宇在说到董仲舒人性论时指出:“善恶、仁贪等人伦观念先在性地包容于抽象的人性范畴之中,同时又完好无损地外现于每一个认知主体的人性之中。人性既不能单纯地评判为善,也不能片面地归纳为恶,而是善恶仁贪兼备……每一个人的本性中都全息地兼容着善恶仁贪等伦理观念的‘因子’。在董仲舒看来,善恶等人伦观念,是先验性的实有,是类似于莱布尼茨哲学意义上的‘预定和谐’。”④曾振宇:《董仲舒人性论再认识》,《史学月刊》2002年第3期。王琦、朱汉民说:“人性所含善质与恶质的多少则取决于阴阳之气相济相成之比例,天通过阴阳之气的互动而将善质或恶质赋之予人。”⑤王琦、朱汉民:《论董仲舒的人性论建构》,《北京大学学报》2014年第5期。

主张之二:性善情恶。按持此主张的论者的看法,董仲舒认为,人之性是善的,而情是恶的。如,黄开国如此说董子人性论:“由阴阳所生之性包含性与情两个方面,阳善阴恶,故天生人性包括善恶。”⑥黄开国:《董仲舒的人性论是性朴论吗?》,《哲学研究》2014年第5期。徐复观指出:“董氏则显然将性与情分开,认为性善而情恶;此一分别对后来言性的,发生了很大的影响。”⑦徐复观:《两汉思想史》第二卷,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248页。徐复观对王充有所警惕(详后),但这里他的说法可能主要来自王充。

主张之三:调和或综合孟荀人性论。按持此主张的论者的看法,董仲舒的人性论调和或综合了孟子的人性论和荀子的人性论。如,梁启超早就指出:“孟子主性善,荀子主性恶,董子调和两家,主张兼含善恶……调和孟荀的性说,主张成善抑恶。”①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儒家哲学》,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131—132页。冯友兰说:“董仲舒之性说,按一方面说,为调和孟荀。”②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下卷),北京:中华书局,1961年,第517页。刘国民指出:“仲舒认为,性非全善,性有善有恶,善主恶从。这是对孟、荀人性论的整合。”③刘国民:《悖立与整合——论董仲舒对孟子、荀子之人性论的解释》,《衡水学院学报》2006第3期。

以上几种主张连成一体,很难有明显的边界,很多论者同时持有这三种看法。关于这几种主张之种种论述实在太多了,上面所引的只是其中极小的一部分。这三种主张其实应该都来自王充,或者是从他对董子人性论的概括中推出的。我们理解董仲舒的人性论,应该以董子自己的话为准,而不是以王充的话为准。如果我们先不看王充的说法,而先看董子在《春秋繁露》中最集中、最系统地阐发人性论之《深察名号》和《实性》,就会得出完全不同的结论。上述三种主张都是对董子人性论的误解,都很难在董仲舒自己的论述中得到可靠的、系统的支持。

不过,《深察名号》中的“身亦贪仁之性”可能被人认为可以证明第一种主张(董子主张性有善有恶论),但是“性”应为“情”之误(本文第四部分对之将会详细说明)。如果将此误澄清,这一所谓“支持”就不成立了。有论者还会以如下的话作为支持董子持性有善有恶论的根据:“人受命于天,有善善恶恶之性,可养而不可改,可豫而不可去,若形体之可肥臞而不可得革也。是故虽有至贤,能为君亲含容其恶,不能为君亲令无恶。书曰:‘厥辟去厥祇。’事亲亦然,皆忠孝之极也,非至贤安能如是。父不父则子不子,君不君则臣不臣耳。”④[清]苏舆撰,钟哲点校:《春秋繁露义证》,第34,34页。这里的“善善恶恶之性”,被一些人解释为有善有恶之性。但是,更多的人会认为,它应该被解释为以善为善、以恶为恶之性。如这种解释成立,那就意味着性善论的解释成立。但是,董仲舒是明确批评性善论的(详后)。我认为《春秋繁露义证》的作者苏舆对此话的解释可以接受:“此节非董子原文。董主性待教而善,既云有善善恶恶之性,又云不可得革,义相违反。可疑一。善善恶恶,本为美德,乃云可养不可改,文不联属。可疑二。将顺匡救,臣子之职,而云不能为君亲令无恶。可疑三。《书》引伪《太甲》,可疑四。父子相隐,人道之常,目为至贤。可疑五。末二语杂入不伦,可疑六。”⑤[清]苏舆撰,钟哲点校:《春秋繁露义证》,第34,34页。

第二种主张与董仲舒对性善论的批评不一致。实在无法解释一位明确反对性善论的人会承认人性善。董仲舒明确区分善质与善,前者为善的潜质,后者为现成的、完备的善。他接受有善质,但没有接受天生人性有善。承认性有善质和承认性善是两码事。对此,下一部分会有详细的分析。

第三种主张与董仲舒对孟子人性论之鲜明批评、对荀子人性论之不置于一言不一致。《春秋繁露》中对孟子性善论的批评,大家看得见,但我们看不到董子对所谓荀子的性恶论有只言片语。前面指出,他事实上继承荀子的性朴论,但毕竟没有明说。刘向说董仲舒作书“美荀卿”,但在留传下来的文献中看不到他是如何美荀卿的。《春秋繁露》和《天人三策》都没有明确提到荀子,虽然董子多有继承荀子之处。不过,我们明显可以看到的是他对孟子性善论的批评。面对这种批评,再面对他对所谓荀子性恶论之无言,还说董仲舒调和或综合孟荀人性论,怎能说得过去呢?假如说董子暗中继承荀子的人性论,实际接受的是性朴论,而非所谓的性恶论。性恶论事实上为荀子后学所持,而非荀子所持。

三、从董仲舒对孟子性善论的批评看王充说法之非

董子人性论有一个特别鲜明之处:反复批评孟子性善论。他将孟子所说的性善(“性有善端,动之爱父母,善于禽兽,则谓之善”)与圣人所说的性善(“循三纲五纪,通八端之理,忠信而博爱,敦厚而好礼”)作分别。董子在引孔子的“善人,吾不得而见之,得见有常者,斯可矣”之后说:“圣人之所谓善,未易当也,非善于禽兽则谓之善也,使动其端善于禽兽则可谓之善,善奚为弗见也?夫善于禽兽之未得为善也……万民之性善于禽兽而不得名善……孟子下质于禽兽之所为,故曰性已善;吾上质于圣人之所为,故谓性未善。”①[清]苏舆撰,钟哲点校:《春秋繁露义证》,第304—305,302,312,292—299页。这里董子对孟子性善论的批评绝对不能概括为王充所说的“孟子见其阳”。在董子看来,孟子以低的标准说善,异于圣人以高的标准说善。孟子只是从性有善端、善于禽兽的角度来表明人性善,而董仲舒则依照孔子之言“善人,吾不得而见之”对善提出了很高的要求。从这种高要求出发,他明确主张:性未善。也就是说,性还不够善。董仲舒高标准的善是“人道之善”,依赖于后天艰苦的努力,不可能在天生人性中具备。善很不容易达到,不可轻许之。从董仲舒这些对孟子性善论的批评完全得不出王充式的结论:孟子只见人性之阳而不见其阴。这些批评完全不涉及人性之阴阳问题。

天生人性中有善端或“善质”(善的潜质、善的萌芽),董子接受此点。但是,他对善质与善(现成的善)作出严格的区分,批评孟子把两者混淆。董仲舒以很多例子来说它们的分别。例如,人们睡觉时,眼睛看不到东西,而醒来后则能看见东西。睡觉时眼睛有“见质”,而不可谓有“见”。与此类似,天生人性有善质,而不可谓有善。再如,鸡蛋能孵出小鸡,显示鸡蛋有潜质,但毕竟还不是鸡;茧能成丝,显示茧有丝的潜质,但毕竟还不是丝。董子说:“天生民性有善质而未能善,于是为之立王以善之,此天意也。民受未能善之性于天,而退受成性之教于王,王承天意以成民之性为任者也。”②[清]苏舆撰,钟哲点校:《春秋繁露义证》,第304—305,302,312,292—299页。善是王教的结果,而不为天性所有。如果现成、完备之善已存在于人的天性之中,还需要王教干什么?董仲舒认为,万民之性,待外教然后能善,善当与教,不当与性。善质在天,但成善在人。在董仲舒看来,孟子说人性善,便相当于说目即见、茧即丝、卵即鸡。以善质为善,便使王、王任、王教成为不必要。

董子还批评孟子的性善论把天之所为与人之所为混淆。天生人性有善质,那是天之所为,而善则是人之所为的结果。在他看来,天之所为只提供茧、麻,但以麻为布,以茧为丝,则是人之所为。两种所为界线分明。“性待渐于教训,而后能为善;善,教训之所然也,非质朴之所能至也,故不谓性。”③[清]苏舆撰,钟哲点校:《春秋繁露义证》,第304—305,302,312,292—299页。董子认为,孟子的性善论实际上把人之所为看作天之所为。按照董子观点,天提供给人“善质”,但未提供现成、完备的善。董仲舒的性朴论强调人之所为,只有经过此种所为,才能完成从善质到善的过程。在董子的心目中,孟子的性善论承认天性已善使人为的作用成为多余的。

上面说的董子对孟子性善论的批评,当然不能概括为王充所谓孟子只见其阳而不见其阴。他完全未提荀子,更不能说所谓荀子只见其阴而不见其阳。以阴阳说人性乃汉代的视野,先秦人没有这种视野。由这些批评能再进一步看到:以性有善有恶论、性善情恶论、综合孟荀论来说董子人性论也是不成立的。

四、对“身亦贪仁之性”之澄清

正如本文第一部分指出的,董仲舒非常明确地以“朴”“质朴”来说人性。如果承认董仲舒是性朴论者,那怎么理解他的“身亦贪仁之性”这句话?此话被大家经常引用。请看它出现的前后文:“性者质也。诘性之质于善之名,能中之与?既不能中矣,而尚谓之质善,何哉?性之名不得离质。离质如毛,则非性已,不可不察也……栣众恶于内,弗使得发于外者,心也。故心之为名栣也。人之受气苟无恶者,心何栣哉?吾以心之名,得人之诚。人之诚,有贪有仁。仁贪之气,两在于身。身之名,取诸天。天两有阴阳之施,身亦两有贪仁之性。天有阴阳禁,身有情欲栣,与天道一也。是以阴之行不得干春夏,而月之魄常厌于日光。乍全乍伤,天之禁阴如此,安得不损其欲而辍其情以应天?天所禁而身禁之,故曰身犹天也。禁天所禁,非禁天也……身之有性情也,若天之有阴阳也。”④[清]苏舆撰,钟哲点校:《春秋繁露义证》,第304—305,302,312,292—299页。完整地看这段话,可以发现:“身亦两有贪仁之性”中之“性”,应该为“情”。“性”与“情”两字相似,后人在传抄这句话过程中搞混两字了。如果性中真的有“贪”,那不是与“性者,天质之朴也”相矛盾?“身亦两有贪仁之情”与前文“人之诚,有贪有仁。仁贪之气,两在于身”和后文“身有情欲栣”“身之有性情也,若天之有阴阳也”相吻合。说“身亦两有贪仁之性”则与其前文和后文都不吻合。

更关键的是,“身亦两有贪仁之性”与董子的多个比喻所表明的意思不合。这些比喻含有:禾与米、见与目、卵与鸡、麻与布、蚕与丝、璞与玉等。他的意思很清楚:善出自性,但不能说性已善,就像米出自禾、玉出自璞……但不能说禾就是米、璞就是玉……性还不够完美,但“不完美”不是恶。这些比喻显示:性有善质,但性没有善;而不显示:性有恶(恶质)或贪(贪质)。“生之自然之资谓之性”,这种自然之资就像璞之资。“性者质也”,这种质就像璞之质。董子不会承认质中有恶。因此,前引一个论者的话“在董仲舒看来,善恶等人伦观念,是先验性的实有”,肯定不体现董仲舒之意思。

王充对董子人性论所说的话往往成为人们的先入之见。一般人在读《春秋繁露》中系统、完整论述人性论的《深察名号》和《实性》之前都早已接受王充的说法。他们会觉得“身亦两有贪仁之性”与王充之说很吻合。先入为主之作用使他们攻其一点而不及其余,紧紧抓住此话不放,而置两篇对人性之整体看法于不顾,或强使它们合于“身亦两有贪仁之性”。但是,两篇中所举的多个比喻,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曲解的。面对这些比喻,你用王充的话如何解释得通①周炽成:《再论儒家的性朴论——兼与日本学者和国内同行商榷》,《社会科学》2015年第8期。?但用性朴论讲这些比喻就完全讲得通。质朴之性不够完美,但不能说其中有恶或恶质。如此的人性需要王教来完美之。王教使人性完美的过程,一如从璞到玉的过程、从蚕到丝的过程、从麻到布的过程②周炽成:《性朴论与儒家教化政治:以荀子与董仲舒为例》,《广西大学学报》2015年第1期。。王充的说法顶多只与“身亦两有贪仁之性”这句话相一致。我们前面已经说过,此话的“性”应为“情”之误。如果你坚持认为此话无误,怎么解释得通董子说的那么多比喻?怎么解释得通这句话的前后文?怎么从整体上解释《深察名号》和《实性》这两篇论人性的经典?是用我所说的性朴论来概括两文对人性的看法好,还是用性有善有恶论或性善情恶论或综合孟荀论来概括更好?只要保持客观的心态,读者们不难作出自己的评判。

总之,王充对董子人性论的说法不对,由此而衍生出来的种种说法也不对。我们认为,董仲舒对人性的看法可概括为:天生之人性质朴,有善的潜质,但尚未有完备的善,故不可说性善,也不可说性有性恶;恶为情或身所有,但情也不纯粹是恶的,而是有善有恶。这些看法用性朴论来概括是合适的。

五、从《天人三策》再证性朴论

有人认为,今本《春秋繁露》不可靠,是宋人拼凑出来的,故其中对人性的看法不如王充说的可靠。我们认为,这部著作基本上还是研究董仲舒的可靠材料,因篇幅所限,本文对这个复杂的问题先不作讨论。退一步来说,就算《春秋繁露》不可靠,那么,载于《汉书·董仲舒传》的《天人三策》肯定可靠吧。下面再立足于《天人三策》来讨论董仲舒的人性论。其中体现的人性论无疑是性朴论。

《天人三策》对人性的最集中论说是以下一段话:“天令之谓命,命非圣人不行;质朴之谓性,性非教化不成;人欲之谓情,情非度制不节。是故王者上谨于承天意,以顺命也;下务明教化民,以成性也;正法度之宜,别上下之序,以防欲也;修此三者,而大本举矣。人受命于天,固超然异于群生……生五谷以食之,桑麻以衣之,六畜以养之……是其得天之灵,贵于物也。故孔子曰:‘天地之性人为贵。’明于天性,知自贵于物;知自贵于物,然后知仁谊;知仁谊,然后重礼节;重礼节,然后安处善;安处善,然后乐循理。”③[汉]班固撰,赵一生点校:《汉书》,第799页。

在上引董子的一大段话里,“质朴之谓性”很关键,这里最明显不过地表达了性朴论。这段话强调命、性、情三位一体和顺命、成性、防欲三位一体,没有一点性恶论的痕迹。但可能有论者会说其中有性善论的意思。如果我们按董仲舒的思路,分开善质与善,并完整地理解这段话,应该得不出这种结论。天令之命,是潜在性的、方向性的,而不是现成性的、完备性的,需要圣王好好领会来执行、实行、落实。质朴之性有善质而没有现成、完备之善,故需要教化以成之。“性非教化不成”这句话特别重要。如果天生之性中已有现成、完备之善,还需要教化干什么?董仲舒在《天人三策》中反复强调教化,是基于性朴论,而不是基于性善论。天生之人如璞,因有善质而有教化之根基,因不够完善而有教化之必要。成性是漫长的过程,不可一蹴而就。明天性—知贵于物—知仁谊—重礼节—安处善,这些环节都是人后天之作为。没有这些作为,就没有善。情(欲)需要节,需要防,但不需要禁。董仲舒的话可能隐含着情有恶的可能性或倾向性,但并不表明情本身是恶的。董子对情欲的看法与荀子的非常接近:“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则不能无求。求而无度量分界,则不能不争;争则乱,乱则穷。先王恶其乱也,故制礼义以分之,以养人之欲,给人之求。使欲必不穷乎物,物必不屈于欲。两者相持而长,是礼之所起也。故礼者养也。”①[清]王先谦撰,沈啸寰、王星贤点校:《荀子集解》(下册),第346页。两人都认为,过分的欲望需要礼(法度)来节制,但适度的欲望则需要满足。董仲舒说的“生五谷以食之,桑麻以衣之,六畜以养之”当然就是指满足欲望。他的话与荀子的很一致。

胡适在说到上引董仲舒之言时指出:“命,性,情,都是自然的……承天意,教化,度制,都是人为的……都是说人事重于天然。”②胡适:《中国中古思想史长编》,姜义华主编:《胡适学术文集·中国哲学史》(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91年,第438页。确实,《天人三策》的基调是重人为。性朴论的基调也是如此。天生善质不可恃,关键在后天的努力。对于这些努力,本三策最为注重的是教化。“教化”是其中出现最多的关键词之一,共有10多次:“此皆礼乐教化之功……而以深入教化于民……教化不立而万民不正也……不以教化堤防之,不能止也。是故教化立而奸邪皆止者……教化废而奸邪并出……南面而治天下,莫不以教化为大务……教化行而习俗美也……复修教化而崇起之。教化已明,习俗已成……太学者,贤士之所关也,教化之本原也……质朴之谓性,性非教化不成……务明教化民,以成性也。”③[汉]班固撰,赵一生点校:《汉书》,第793—799,793—799页。《天人三策》中的教化说与性朴说密不可分。如果天生之人性已经很完美,那么,就没有教化的必要性。之所以需要教化,是因为人性朴。教化使质朴之性变善,就如加工使玉石成为玉。而通过教化让民成善,这正是君王的责任。另一方面,性朴论也表明教化成善之可能性。朴之性是教化成善的基础。玉石可加工而成为玉,而普通石头则无论如何加工,也不能成为玉。如持性恶论,则教化之必要性没问题,但教化成善之可能性却大有问题。将恶之天性教化成善,很像把顽石加工为玉,这怎么可能?而在性朴论之下,教化成善完全可能,关键在于性有善质(善的潜质)。教化的过程就是培育、完备、发挥这种潜质的过程。这是人为与自然统一之过程④周炽成:《性朴论与儒家教化政治:以荀子与董仲舒为例》,《广西大学学报》2015年第1期。。董子的性朴论把教化的可能性与必要性结合得很好。

君王是教化的主导者。董仲舒的《天人三策》强调这一点:“臣闻命者天之令也,性者生之质也,情者人之欲也。或夭或寿,或仁或鄙,陶冶而成之,不能粹美,有治乱之所生,故不齐也……故尧、舜行德则民仁寿,桀、纣行暴则民鄙夭。夫上之化下,下之从上,犹泥之在钧,唯甄者之所为。”⑤[汉]班固撰,赵一生点校:《汉书》,第793—799,793—799页。注重君王在教化过程中以身作则,是儒家的一贯传统,董仲舒是此传统的有名倡导者。董仲舒在此又再次显示性朴论的思想:民性质朴、易变,陶冶至为重要。

《汉书·董仲舒传》所载《天人三策》公认为研究董仲舒的可靠材料。它先于王充《论衡》,肯定比之更可靠。王充关于董仲舒在人性论上说的“孟子见其阳,孙卿见其阴”,在《天人三策》中无任何显示或暗示,在《春秋繁露》中也无任何显示或暗示,应该是不可靠的。由王充之言衍生出来的关于董仲舒人性论之几种说法(性有善有恶论、性善情恶论、调和或综合孟荀人性论)也是不可靠的。关于王充,20世纪有夸大他的倾向。徐复观说:“切就王充而论,他个人的遭遇,对于他表现在《论衡》中的思想所发生的影响之大,在中国古今思想家中,实少见其比……他身处乡曲,沉沦下僚,没有机会接触到政治的中心,因而也没有接触到时代的大问题。”⑥徐复观:《两汉思想史》第二卷,第344页。这些评价大体上是中肯的(但如述,奇怪的是,徐先生在《两汉思想史》中又主要相信王充的话而说董子人性论)。王充的话不能成为说董子人性论的根据。关于董仲舒人性论之可靠概括是:性朴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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