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位

2019-01-06 02:21宝琴
少年文艺(1953) 2019年4期
关键词:踢球

宝琴

“马猴,走!踢球去!”

程立在门口叫我。马猴这个外号是他起的,因为我手长脚长,黑不溜秋。本来我们在放暑假,学校却搞了一个夏令营,把整个初二年级拉到郊外,半军训半补课,双管齐下两不误。没有其他的娱乐活动,我们只能在空地上踢球。

“人齐了?”我问。

“就等你了!”程立说。

班上男生服他不是没道理的。明明是临时凑人,他却能把话说得特别热乎。他是万年前锋,球踢得好,长得也惹眼,每天早上都要拿吹风机摆弄自己的头。他自称梅西,对手管他叫没戏。不管叫什么,程立都是得分主力。校队比赛,他中场带球,连过五人,最后射门得分,一战成名。低年级有不少女生打听他的名字。

场上已经站了一群人,场边还蹲着一个,是班上的小四眼。小四眼是程立的邻居,本来是个小屁孩,谁知连跳两级,跟程立成了同班同学。他又瘦又矮,满脸都是努力掩饰的幼稚。踢球这种活动是轮不上小四眼的。他只能半张着嘴,艳羡地盯着程立,腿上摊着一本翻烂了的《天龙八部》。

我们刚开始踢,远处忽然传来一阵骚动。乌泱泱一群女生走过来,为首的是展眉。隔着老远,就能听见她的声音,又尖又脆:

“程立,言桃蹊被人欺负了!你管不管?”

言桃蹊是班上的学习委员,我们天天起哄,要把她和程立凑一对。她留着梨花头,黑顺的头发衬得一张小脸格外白皙,鼻梁上架着一副细框眼镜,镜片后的眉眼像新月一样,又细又弯,自带了三分笑意。

“管啊,咱们班的我都管。”程立笑嘻嘻地说。

“咱们班的女生你都管。”我接话。

展眉没搭理我们的双簧,让开一步,露出了身后的言桃蹊。言桃蹊一只手拿着眼镜,另一只手抹着眼泪。其他女生有一搭没一搭地劝,展眉手里还抱着一个塑料饭盒。

女生都这样。无论关系好不好,一个掉眼泪,会一群都围上去安慰,叽叽喳喳的。看到言桃蹊哭了,程立愣了一下:“哟,这是怎么啦?”

展眉把饭盒往我们面前一伸:“还不是那个黑店老板!”

夏令营的伙食每天都差出新高度,我们不得不隔着栅栏买吃的。原本有个老奶奶推着小车,慈眉善目,卖自家做的盒饭。可是对面餐馆把她撵走了,自己大模大样地挂个招牌,也卖起了盒饭,价格还翻了一番。我们气不过,都管他们家叫黑店。

就在刚刚,言桃蹊买了黑店的盒饭,居然吃出了一根长头发。她找店家理论,老板娘不但不承认,还一口咬定是言桃蹊自己把头发放进去的,就是想吃他们家的霸王餐:“现在的小姑娘,妖模妖样的,整天打歪主意!”言桃蹊柔柔弱弱,哪是老板娘的对手,只能抹着泪回来了。

我们早对黑店积攒了一肚子的恚恨。这件事就像是点燃了导火索,我们“嗡”的一声,七嘴八舌地炸开了。有人说要打12315投诉电话,有人说要在网上给他们刷差评。我扯了程立一把,低声说:“明天夏令营不就结束了么?咱们上车前,可劲点一堆菜,等他们送过来,咱们早就走了!多解气!”

程立不接话,我有点没趣。同学们议论了半天,声音慢慢小了,程立却开口了:“对付这种人,就得以牙还牙!他不是黑吗?咱们比他还黑!这么着,等到明天中午,咱们点他一堆菜,上车就走。等他们做完了,看他们找谁去!”

这不就是我的主意吗?我一愣,同学们却已经炸开了锅:“说得好!就这么办!”程立振臂一呼,全班都豪情万丈,连小四眼都激动起来了,颤巍巍地伸着大拇指,伸到程立面前:“英……英雄男儿!”没人接他的茬。小四眼就是这样,经常冒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自以为热血,其实尴尬得让人受不了。

既然计划定了,整个班都铆足了劲,就等第二天的好戏。展眉犹豫了一下:“过分了吧?”程立大手一挥:“怕什么?有我呢!”

我们等呀等,又兴奋又紧张,好不容易熬到了第二天。别的班收拾行李,我们一窝蜂往外走。言桃蹊在后面,说:“我就不露面了。他们认出我,会起疑心的。”

我们跟着程立,乌泱泱地挤到围栏边。老板叼着牙签,晃晃悠悠从店里走出来,看见这一群人,反应了半天,才把菜单拿过来。程立清清嗓子就念:“拍黄瓜,腌萝卜,凉拌海带丝……”

“你别净点小菜啊!”我忍不住插嘴。

程立没接话,慢悠悠地说下去:“除了这三个菜,其他全都要!”

这个转弯真是猝不及防。老板瞪着眼,半张着嘴,像离水的金鱼一样:“你说啥?”程立的食指弹了一下油乎乎的菜单,塑料封皮滋啦啦地响:“菜单上的,全都来一遍”

“你要这么多?”老板露出狐疑的神色,“真的假的?”

“班级聚餐。”程立飞快地回答道,回头甩给我们一个眼神。我们连忙跟上:“对,班级聚餐!”

老板看看程立,又看看我们,似乎相信了,浑浊的眼睛里露出一丝喜色,又赶紧藏回去:“现在是饭点。这么忙,哪有空做这么多!”

“不做就拉倒。”展眉说。她本来就不看好这个计划。老板连忙转了话头:“做是能做,要加收服务费!”

这个老无赖,真是掉钱眼儿里了。同学们交换着眼神,露出会心的冷笑。程立不动声色说:“加就加吧,快点上菜就行。”

点完了菜,我们转头就走,生怕多待一秒就要露馅儿。我们拖着大包小包,争先恐后地爬上学校的大巴。校车从门口开出来,全班人都贴在车窗上,使劲往黑店的方向张望。老板和老板娘提着大包小盒,踮着脚在围栏边上等,什么人影也等不到。我们总算出了一口浊气,忍不住哈哈大笑。言桃蹊和程立坐在一起,小声咬耳朵,笑得开心极了。

展眉拿笔尖戳我背。她不肯用手碰我们这些臭男生,总是借助工具。我没顾上回头,她狠狠地戳了一下,疼得我直吸气:“大姐,你干吗?”

展眉不看我,脸朝着窗外,冷不丁来了一句:“你觉得有劲么?”

“你說啥?”

“我是说骗老板。用这种损招,有意思么?”她说,“真不明白你们这些男生。”

活该男生都烦展眉。她这个人,一开口就是一盆冷水。我没好气地回她:“就你高风亮节!早干吗去了?马后炮!”

展眉被我呛得说不出话。半晌,她恼火地说:“反正这事不算完!黑店老板那种人,能吃这么大的哑巴亏?到时找上门,看你们怎么办!”

我本来就有点心虚,被她这么一说,登时慌了神:“那……你说怎么办?”展眉不搭理我,把衣服往脸上一蒙,转头睡觉去了。

后半个暑假就像兜里的钢镚,丁零当啷,架势挺足,其实转眼就没了。报到的那一天,我早早就到,借到了小四眼的“孤本”,手上风卷残云地抄着,嘴上还得夸着:“够哥们儿!”缺啥补啥,小四眼就吃江湖义气这一套。他正趴在桌子上,嘴半张着,魂不守舍地看他那本《天龙八部》。看到萧峰自尽,他直抽鼻涕,吸溜吸溜,连汤带水。

展眉走过来了。她是英语课代表,咚咚敲我的桌子,催我交作业。我手下的速度丝毫不减,脸上还要赔着笑:“等一下,等一下嘛!”

“哟,现在知道着急了?”她阴阳怪气,“早干吗去了?”

这人还来劲了。我不理她,她却杵在我身边不走了,大声咂着舌头,表示她的不满,听得我心烦。“你那舌头抽筋了?”我问,“我给你捋捋?”

“哟,挺厉害啊你?作业拿来!”展眉把手一伸,我顿时就怂了。

言桃蹊说:“让他写呗。老师都没来呢,不差这一会儿。”

“就你会做好人。”展眉回她,“你这不是不负责任吗?”

言桃蹊笑微微地说:“班上那么多人,你怎么不找他们?就负责盯着人家马猴呀!”

展眉被噎住了,一下子说不出话。我如获大赦,埋头抄得昏天黑地。就在这个争分夺秒的当儿,忽然又有人捣乱,使劲扯我胳膊。我烦得够呛,一抬头,居然是程立。

“你干吗——”

程立没等我说完,就把我往外拖:“出事了!”

“哎哟,你轻点!你这手劲儿,跟大闸蟹似的——”

“别叫唤了!”程立急吼吼地说,

“出大事了!那个黑店老板,我刚看见他站在校门口呢!”

我一下就傻眼了:“啊?那那……那怎么办啊?”

“你问我,我问谁?”程立心烦意乱地说,“他知道那是咱们学校的夏令营,一开学就堵上门了!”

“他……他想干吗?”

“还能干吗?赔钱呗!”程立说,“菜单加起来,至少得六百!要是再敲个竹杠,收个什么打包费啊,服务费啊——”

我听到这儿,气不打一处来:“凭什么啊!”

“废话!那菜不是咱点的?”

他这么一说,我又软了下来:“那……那咱全班给凑凑?”

“凑什么凑?同学能服气吗?”程立没好气地说,“想什么呢你!”

我也烦了:“那你说怎么办?你有本事,自己想招去!”

“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事。”程立说,“说到底,这还是你的主意呢!”

我没想到他会来这么一句,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我的主意?明明是你带着大家——”

“好了,说这些没意思。”程立赶紧说,“放学别走正门了,先躲过去再说。”

眼下也只能这样了,我们一前一后往班里走。屁股还没坐稳,广播猛地一响,像是炸起了小惊雷:“初二年级全体同学,立刻到操场集合!”

我慌了,拿眼睛去瞄程立,他的脸色也难看。我们来到操场上,一列一列站好,眼睛东张西望,心里七上八下。终于,教导主任拿着喇叭上台了。

“同学们,我们学校最重视的就是学生的德育。然而夏令营期间,却发生了一件性质极其恶劣的事!”

真是怕什么來什么。我手心里冷汗直冒。我像是被架上了刑场,就等着那一声“斩”。其他班窃窃私语,我们班的人反应过来了。一阵热风吹过,我们班像是河边的杂草,被吹得矮了一头,畏畏缩缩。黑店老板从主席台后面绕出来。教导主任让他挨个班地认人,直到揪出肇事者:“一旦找到,不但要照价赔偿,还要记大过!”

操场上一共八个班,我们是初二(7)。黑店老板一步一步走过来,我的脖子使劲往衣领里缩,宽大的校服是我的龟壳。程立站在我身后,微微发着抖,空气似乎都在颤。

黑店老板停住脚步,浑浊的眼睛在我们身上扫过。目光锁在程立身上,他的表情变了,嘴唇刚要张开——

“是,是我干的。”

忽然有人往前迈了一步,颤巍巍地,打破了黏稠的空气。我们一齐看,居然是小四眼。他仰着头,双手想插兜,但是摸索了好几次,都没插进兜里。我们面面相觑,不知道他唱的哪一出戏。连教导主任都愣了愣,压低声音,凶巴巴地说:“别闹,快点归队。”

谁都知道小四眼当不了主谋,但他犟着脖子说:“就是我干的。”

“那……就算你干了,不只你一个吧?”教导主任说,“还有谁?”

我身后的程立又开始抖了,但小四眼说:“都是我的主意。出了事,找我一个人!”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一定以为自己是萧峰了。朗朗乾坤,昭昭日月,自绝而亡,群雄变色。也许还有个阿紫,柔肠百转,双目流血。

只要有人出钱,黑店老板是不在乎的。小四眼被揪到教导处,接下来一整天,我们都没见到他的影子。第二天上课,小四眼罕见地迟到了。一片早读声中,他走进门,谁也不理,视死如归的样子,左脸上是清晰可见的巴掌印。

他一进教室,气压就低了,带进一阵尴尬的气流。我们放下书,不知道该说什么。虽然他挺身而出,可我们总觉得不是滋味,谁也没准备好迎接这么一个窝窝囊囊的英雄。

展眉忽然站起来,走到小四眼的桌子边,手心张开,是一卷一卷的纸币,微微地潮。她一字一句地说:

“许思严,这是我凑的一百块,你点点。等我以后攒了钱,再还给你,不能让你一个人受这么大委屈。”

我们叫惯了小四眼,都忘了他的大名:许思严。他自己也不习惯这个称呼,半天才反应过来,闷头闷脑地说:“我不要。”

展眉放下钱,转身就走。同学们互相看了半天,稀稀拉拉地,试探着,鼓起了掌。程立也跟着拍巴掌,慢吞吞的,一下一下,都不在点上。许思严的脸红了,把头往书里埋,露出通红的耳朵根,热气腾腾,像蒸笼里的蟹。

许思严应该感谢展眉。展眉替全班人表了态,奠定了许思严颤颤巍巍的英雄地位。到了课间,我们从许思严身邊走过,拍拍他的肩膀,算是领他一份情。其余的话,我们也说不出口,张了张嘴,又尴尬地闭上。只有言桃蹊柔柔地说:

“许思严,你真好,谢谢你。”许思严哪受过这种待遇,有点想笑,又有点想哭,吸溜吸溜,镜片上都是雾。

程立坐在座位上,一动不动,眼睛紧盯着许思严,冷不丁地,忽然来了一句:

“你看他那傻样,显着他了!”

他的声音很低,像是自言自语。我一愣,转头看他。他似乎也知道自己失言了,把嘴抿紧,不再说话。全班人都清楚,当初带头的人是程立。许思严是替程立背下了这个锅,可程立不领他的情。许思严根本想不到,他已经触犯了程立的尊严,他的义举反衬出了程立的懦弱。我们每拍一次许思严的背,都是在打程立的脸。

当然,这些都来自于我的猜想,因为我比别人更了解内幕。教导主任把我叫到办公室。我妈是这所学校的美术老师,学生们有什么动向,老师们总来问我。几乎没有任何阻力,我就说出了程立的名字,隐约还有几分快意。这不能怪我,我只是实话实说。

这样一来,学校明面上没说什么,私下里一定联系了程立的家长。我想象着,程立回到家,一定是劈头盖脸的斥责:“读书读不过人家,做人也没出息!”程立一声不吭,紧紧咬着牙,心里把许思严翻来覆去地恨着。

然而程立毕竟是聪明的。他坐在座位上,把一肚子的火硬生生咽下去,憋了半天,终于走到许思严的面前,用力握住他的手。

“真够义气!”程立大声说,“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程立的兄弟了。”

许思严的身体又抖起来了,这一定是他梦寐以求的画面:和程立称兄道弟,快意恩仇。程立这一表态,也挽回了自己岌岌可危的威信。事实上,程立的胸襟把许思严彻底收服了。从这天起,程立周围总有许思严的身影。我们几个常和程立玩的,都觉得带着许思严有点掉价,程立反过来还要教育我们:“许思严是我兄弟。你们照顾他点,怎么了?”声音不高不低,附近都能听得见。

这场风波过去得很快,因为我们有更重要的事要操心。一进九月,年级足球比赛就开始了。八人制淘汰赛,上下半场各半小时,场地是正规的一半。这种比赛向来是程立的个人秀,他既是主力前锋,又是队长教练,嗓子一吼,男生们就跟着他跑。

许思严坐在场边上艳羡地看。虽然他在班里有了几分面子,但也只能帮我们看看水瓶,人送外号“佳得乐管理员”,坐板凳都不够格。可程立另有想法。他问许思严:“想踢球吗?”

许思严脸又红了,支支吾吾,挤牙膏一样:“没……没踢过。”

“不会就学。谁打娘胎里出来就会踢了?”程立说,“我教你。”

程立说到做到。每次训练完,他都拉着许思严开小灶。许思严踢球的样子简直可怜,跌跌撞撞,左脚绊右脚。程立却耐心得可怕,反复地说:“你能行!你能做到!”

第一轮比赛开始了,我们对上了(1)班。(1)班是火箭班,但我们背地里都叫他们土炮班。打土炮班的比赛轻而易举,我们一鼓作气,替普通班大大地挣了脸。场地两侧泾渭分明,(7)班的女生又笑又跳,(1)班的女生相对无言。踢到最后,程立都让我们悠着点,给尖子班的兄弟们留点面子。

半决赛打的是(8)班。(8)班男少女多,阴盛阳衰。男生凑不够,居然找了个女孩子来踢球,被我们嗤笑了一通。没想到姑娘是个体校生,连进两球,最后我们3比2,有惊无险地进了决赛。

最后的对手是(4)班,年级上的传统强队。比赛前一天,程立给我们安排战术,是惯用的3—1—3,三个后卫,一个中场,三个前锋。程立踢中锋,让我踢边锋。接着安排后卫,程立忽然叫了一声:“许思严。”

许思严把眼睛睁得大大的,指着自己的鼻尖:“叫……叫我?”

不光他,我们都愣住了。程立言简意赅地说:“你踢中卫。”

三个后卫里面,中卫最重要。踢到决赛,程立居然把这个位置给了许思严。我扯了一把程立,压低声音说:“你疯了?”

程立推开我的手,皱着眉说:“你知道他有多努力吗?”

“你别灌鸡汤啊!努力归努力,天赋归……”

“你忘了许思严当初怎么帮我们了?”程立说,“这点信心都不给人家?”

他这么一说,搞得我倒像是忘恩负义了。我悻悻然闭了嘴,一颗心七上八下。

如我所料,决赛现场简直惨烈。(4)班球队一眼就盯住了许思严,三个前锋像三叉戟一样,直直冲破他的防线。一个进球,两个进球,到了后来,(4)班甚至用起了羞辱人的招数:彩虹过人。前锋把球夹到脚踝间,往上起跳,球从身后划过一道弧线,从许思严的头顶高高地划过。许思严无力地蹦了蹦,像一只秋后的蚱蜢。他只能仰着头,绝望地看着,那个球在阳光的照射下,在他永远够不到的高度,像发烫的小行星一样掠过天空。

欢呼声,口哨声,叫骂声,毒日头下是一片模糊的影子,在我的耳膜里忽响忽灭。我根本不敢去数(4)班的进球,只能徒劳地走着、跑着,直到中场哨声响起——

十分钟休息,班上的人迅速围上来,全都是无处发泄的怨气。

“小四眼,你会不会踢球?”

“你知道你漏了多少?五个!”

“木头桩子都比你强!”

一片声音里,不知道是谁忽然说了一句:

“真垃圾!”

我们安静下来。真垃圾,三个字的余音在空气中隐隐回响。不知道是谁,说出了我们最想说的话。我们是善忘的动物。在这一刻,没人记得小四眼曾经挺身而出。大家只希望把他的存在从这个球场上彻底抹去。小四眼缩着脖子,勉强忍着眼泪,脊梁骨都被卑微压垮了。就在这个时候,程立站出来了。

“你们别怪他。我是足球队长,要怪就怪我!”

谁会怪程立呢?上半场丢了五个球,但也进了三个,两个球都是程立千里走单骑,从大禁区连续过人,最后一脚射门。这样的实力,这样的胸襟,真是光芒四射,衬得小四眼越发萎蔫,像是太阳下的霉干菜。

“换人吧!”我说,这是全班的心声。然而程立说:“谁踢球没失误过?不都是历练出来的吗?为了一点胜负,就把人全盘抹杀,做人不能这样!”

我无言以对,程立又转头对小四眼说:“别紧张,记得我教你的战术吗?他们势头这么猛,再加上轻敌,你要造越位!记住了!”

程立既然安排了战术,我们也无可奈何,只能带着小四眼回到赛场。通俗来说,越位就像是短跑比赛的抢跑,进了球也是无效。所谓的造越位,就是后卫在对方传球的瞬间,突然向对方半场冲刺,造成对方前锋“抢跑”的局面,使对方越位犯规。

下半场开始了,(4)班前锋再一次针对小四眼发动了进攻。小四眼按照程立的指示,往前锋的身后跑去。对方愣了一下,进球判了无效。

然而这种招数只能用一次。小四眼连呼带喘,什么招数让他一用,都显得拙劣无比。造越位这个战术本身就有难度,是考验三个后卫的配合和反应能力。万一操作不好,那整个防线将形同虚设。(4)班前锋迅速反应过来。第二波进攻,小四眼故伎重施,后卫线集体向前压出,(4)班队员却突然把球传向一侧,埋伏在第二线的边锋瞬间插上,趁虚而人——

射门!

进球了。(4)班的热浪席卷着半个操场。(7)班像死一样寂静。小四眼脸上一阵红一阵青,豆大的汗珠从他脸上滴落。没有人跟他说话,甚至没有人看他。队里的人只是沉默地避开他,仿佛他是一团肮脏的细菌。

小四眼无力地张了张嘴,什么声音都没发出,像干枯的鱼。他一定比任何人都想下场,可是程立用义气把他绑架在场上。蝉心急火燎地叫着,小四眼颤抖着,突然前后晃了两下,“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中暑了,他中暑了!”

裁判和程立从远处跑来,围在小四眼身边。我们却沉默地站在自己的位置上,脚步都不肯移动。程立弯下腰检查着,半晌,把背直起来:

“换人!”

换人了!同学们互相看着,发出了控制不住的欢呼声。没人在乎小四眼。事实上,我们还怪他倒下得不够早。展眉问:“谁送许思严去医务室?”问了两遍,根本没人搭理她。新的后卫从板凳上站起来,虽然球还没碰上,却像个英雄,在全班热烈的呐喊声中上场了。前面被压抑得太久,一旦清除“障碍”,整个球队都心往一处使,对方似乎也有点怵。场上的局势骤变,我们的势头锐不可当。最后二十分钟,(4)班再也没能进球。程立也大展神威,数次单刀直人,一个接一个,把比分慢慢往回扳——

比赛结束了。5比6,小四眼的失误太多,程立下半场连进两球,也无力回天。(4)班有惊无险地取得了胜利。我们从场上下来,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都说了,我是队长,输球怪我。”程立说。

他越这么说,同学们越对他敬佩有加。五个进球,四个是程立的。他给小四眼安排了战术,小四眼不争气,怎么能让他来背锅?言桃蹊把纸巾递到程立手里,印着小碎花,香味若有若无。我走在最后,听见前面的人低声议论着:

“程立真够意思!”

“小四眼就是一摊烂泥,梅西帶他也带不动!”

“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

越议论,我们对小四眼的恚恨就积得越深。我们有一种无师自通的惩罚手段。对小四眼,我们不打也不骂,只是沉默,在他周围无声地划出界限。和我们相反,(4)班见到小四眼就鞠躬作揖,直管他叫“亚洲之星”。小四眼只能低着头,贴着墙根快速走过。

他完全地垮了,蔫了。只有一个人对他和颜悦色,就是程立。小四眼紧紧抓住程立,像是溺水时的一根稻草。他依然在球场边游荡,但他再也不做英雄梦了,只是帮程立捡球,脸上赔着傻笑,小心翼翼地。看着小四眼的神情,我说不出什么,只觉得浑身不得劲,像是胸口郁结着一块淤血,咳不出来,又咽不下去。

程立站在门口,又叫我的名字:“马猴,走!踢球去!”

小四眼站在旁边,帮程立抱着球,一副讨好的样子。我心里忽然一阵烦,说:“不去了。”

“都等你呢!”程立说。

“不差我一个。”我冷淡地说。程立愣了一下。

“那你玩什么?”他说,“大家可都去踢球了。”

他说得不错,大家都在他的号召下踢球呢。我不接话,径直从他身边走过。程立叫了我一声,可我没有回头,大步往前走。我穿过走廊,走下楼梯,一直来到了篮球场。空荡荡的暮色里,我一个人拍着球。球砸到篮板上,一下一下,发出孤独而沉闷的回响。

图·魏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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