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戒并序

2019-01-07 09:08柳宗元
月读 2019年12期
关键词:临江永州柳宗元

〔唐〕柳宗元

吾恒恶世之人,不推己之本b,而乘物以逞c,或依势以干非其类,出技以怒强,窃时以肆暴,然卒迨于祸。有客谈麋、驴、鼠三物d,似其事,作《三戒》。

临江之麋

临江之人e,畋得麋麑f,畜之。入门,群犬垂涎,扬尾皆来。其人怒,怛之g。自是日抱就犬,习示之,使勿动,稍使与之戏。积久,犬皆如人意。麋麑稍大,忘己之麋也,以为犬良我友,抵触偃仆,益狎。犬畏主人,与之俯仰甚善,然时啖其舌。三年,麋出门,见外犬在道甚众,走欲与为戏。外犬见而喜且怒,共杀食之,狼藉道上。麋至死不悟。

黔之驴

黔无驴h,有好事者船载以入。至则无可用,放之山下。虎见之,尨然大物也i,以为神。蔽林间窥之,稍出近之,慭慭然莫相知j。他日,驴一鸣,虎大骇,远遁,以为且噬己也,甚恐。然往来视之,觉无异能者。益习其声,又近出前后,终不敢搏。稍近,益狎,荡倚冲冒,驴不胜怒,蹄之。虎因喜,计之曰:“技止此耳!”因跳踉大k。断其喉,尽其肉,乃去。噫!形之尨也类有德,声之宏也类有能。向不出其技,虎虽猛,疑畏,卒不敢取。今若是焉,

悲夫!

永某氏之鼠l

永有某氏者,畏日m,拘忌异甚。以为己生岁直子n,鼠,子神也。因爱鼠,不畜猫犬,禁僮勿击鼠。仓廪庖厨,悉以恣鼠不问。由是鼠相告,皆来某氏,饱食而无祸。某氏室无完器,椸无完衣o,饮食大率鼠之余也。昼累累与人兼行,夜则窃啮斗暴,其声万状,不可以寝。终不厌。数岁,某氏徙居他州。后人来居,鼠为态如故。其人曰:“是阴类恶物也,盗暴尤甚,且何以至是乎哉?”假五六猫,阖门撤瓦,灌穴,购僮罗捕之。杀鼠如丘,弃之隐处,臭数月乃已。呜呼!彼以其饱食无祸为可恒也哉!

(《柳宗元集》卷一九)

注释:

a 三戒:三件应该警惕防备的事。《论语·季氏》云:“君子有三戒。”作者借以名此篇。

b 推己之本:审察自己的实际能力。

c 乘物以逞:依靠别的东西来逞强。

d 麋:形体较大的一种鹿类动物。

e 临江:唐代县名,在今江西清江。

f 畋(tián):打猎。    麋麑(ní):幼麋。麑,鹿仔。

g 怛(dá):恐吓。

h 黔:即唐代黔中道,治所在今四川彭水,辖地相当于今彭水、酉阳、秀山一带和贵州北部地区。

i 尨:同“庞”。

j 慭(yìn)慭然:小心谨慎的样子。

k (hǎn):同“吼”,怒吼。

l 永:指永州。

m 畏日:怕犯日忌。旧时迷信,认为年、月、日、辰都有凶吉,凶日要禁做某种事情,如果违犯就会不祥。

n 生岁直子:出生的年份正当农历子年。

o 椸(yí):衣架。

大意:

我常常痛恨世人不知道要从自己的实际情况出发来考虑问题,而是仰仗外物来逞强。有的人倚仗权势触犯他人的利益,实施权术伎俩激怒强者,利用时机肆意猖狂,最终招来祸患。有位客人谈论麋、驢、鼠这三种动物,与此十分相似,因此我写下了《三戒》。

临江之麋

临江有个猎人,得到一只小鹿,就想饲养它。刚进家门,群狗就对小鹿垂涎三尺,都摇着尾巴跑过来。猎人十分愤怒,把那些狗吓跑了。从这天起,猎人每天都抱着这只小鹿去和狗亲近,让狗习惯它,不再伤害它,并慢慢让狗和小鹿一起嬉戏。时间长了,狗都知道主人的心思了。小鹿仔长大些后,就忘了自己是麋了,而以为狗真的是它的朋友,于是与狗一起头角相抵,在地上翻滚打闹,与狗更加亲近了。狗因为畏惧主人,也就很温顺地和小鹿一起嬉戏,但是有时候仍然舔着自己的舌头,馋得发慌。三年之后,有一次麋自己出门,看到路上有许多别人家的狗,就跑过去想要和它们一起玩耍。别人家的狗看到糜,既高兴又愤怒,便一起把它杀害后吃掉了,路上一片狼藉。可是,麋到死也不明白这究竟是为什么。

黔之驴

黔这个地方没有驴,有个好事者用船载了头驴运进来。到了以后,他觉得驴没什么用处,于是就把驴放到了山下。老虎看到驴那么庞大,就以为它是神。于是躲到树林中偷偷地观察,又逐渐靠近它,显得十分小心谨慎,因为它不知道驴是什么东西。有一天,驴长鸣了一声,老虎十分害怕,逃得远远的,以为驴要吃了自己,十分恐惧。但是老虎反复观察驴子,也没发现它有什么独特的本领。后来老虎更加习惯了驴的叫声,又开始靠近驴,在它周围出没,但始终不敢与之搏斗。老虎越发接近驴,就越发轻视它,并开始冲撞冒犯它,驴不禁大怒,用脚踢老虎。老虎于是十分高兴,心中盘算:“原来你的本领不过如此啊。”于是老虎跳跃起来,大声怒吼,一下就咬断了驴的喉咙,吃完了驴的肉,然后就走了。唉!驴的形体如此庞大,好像很有道行的样子,声音那么洪亮,好像本领也很高。倘若起初它不露出自己的本领,那么老虎虽然十分凶猛,但由于疑虑恐惧,终究不敢进攻它。如今驴却落得这个下场,实在是可悲啊!

永某氏之鼠

永州有个人,害怕犯日忌,于是做事十分拘谨忌讳。他认为自己出生之年是子年,而鼠是子年的生肖,所以很喜欢老鼠,不畜养猫和狗,也禁止仆人伤害老鼠。粮仓、厨房,他都纵容老鼠肆意横行而不加管制。因此老鼠们互相转告,都来到这个人的家里,既能吃饱又不会遭到什么灾祸。所以这个人的家里没有一件完好的器皿,衣架上也没有一件完好的衣服,吃的东西也差不多都是老鼠吃剩下的。白天成群的老鼠和人一起并行,夜里就偷偷地咬东西,互相争斗打闹,什么样的声音都有,人都无法睡觉。但是这个人始终不厌恶老鼠。几年之后,这个人搬到了其他地方,后来的人居住到这里,老鼠仍然像以前那样猖獗。后来住进来的人就说:“老鼠是偷偷活动的十分可憎的动物,这里的老鼠偷吃东西,而且吵闹得尤其严重,是什么原因使它这么猖獗呢?”于是就借了五六只猫,关上屋门,翻开瓦片,往老鼠洞里灌水,出钱雇仆人捕杀老鼠。被杀的老鼠堆积成了小山,那人把它们扔在隐蔽的地方,臭气几个月后才消除。唉!那些老鼠认为既能吃饱又不会有灾祸,但岂能一直这样!

【点评】

这是柳宗元寓言作品中的名篇,作于被贬永州之后。此时,作者经历了永贞革新的失败以及宫廷中复杂的政治斗争,有了更为丰富的人生阅历和更加深切的人生体验,于是将自己认为的足以垂戒后世的经验教训以寓言的形式写下来,以示劝诫。《论语·季氏》云:“君子有三戒。”作者的主旨只有一个,却运用了三个事类加以阐述,因此将篇名定为“三戒”,隐含君子不可不戒之意,加深了题意的内涵,可谓善于用典。

寓言的精髓就是蕴含其中的可供人们借鉴的道理或经验教训。本文所要揭示的道理作者在开篇的序言中已经交代得很清楚了,即“不推己之本,而乘物以逞”,以致败亡。意思是,一个人做事如果不从自己的实际情况出发,而是任性妄为,凌蔑外物以逞志,就会自蹈于祸难之中。作者所举的三个例子——临江之麋、黔之驴、永州之鼠,都是因为不知“推己之本”而引来了灾祸。

可以想见,柳宗元之所以阐发这样一个主题,是因为当时社会上有不少不能认清自己而一味逞强的人,这就决定了这篇文章的教育意义深刻,具有极大的概括力和震撼力。特别要指出的是,作者在每则寓言的结尾都善于用画龙点睛之笔,如《临江之麋》的“麋至死不悟”,《永某氏之鼠》的“呜呼!彼以其饱食无祸为可恒也哉”,短短数语,令人警醒和深思。(海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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