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班经》的匠俗文化及其批判

2019-01-10 00:22潘天波
艺术设计研究 2019年3期
关键词:鲁班营造伦理

潘天波

一、引言

所谓“匠俗”,它是属于民俗学范畴类的一种独特文化范式,它是工匠在长期的造物活动中慢慢积淀下来的反映自然、社会关系及其现实生活的民俗(Folklore)文化。“匠俗”作为民俗文化的一种知识存在样态,或能有效见证工匠、器物和社会之间的文化关联与精神互动。因为,工匠作为造物主,总是把精神文化、物质文化和社会文化间接地嵌入至造物行为及其习俗之中。

在世界营造史上,中国古代营造是最具完整性和持续性的艺术,也是最具自然哲学性和民族文化性的艺术。营造或是一个被建筑工匠设计的自然宇宙空间,被营造的空间对自然宇宙的时空偏爱是由它自身的特征与需要决定的。“法天象地”是中国古代营造空间设计的宇宙观与象数思维的直接呈现,这种“法象”理论与形象思维为中国古代工匠(大匠)营造提供了制度性保障与规范性模式,尤其是法“天地之像”或成为中国古代工匠营造的基本准则。“虽有人作,宛自天开”的空间营造审美追求也就成为了中国古代营造艺术的最好美学注脚,或彰显出中国古代建筑大匠深邃的自然哲学观念。

值得注意的是,中国古代“法天象地”的营造理念及其文化行为确乎是一种具有民族特色的匠俗信仰的直觉呈现与艺术传达,这种民族性的营造文化信仰不仅实现了对中国古代匠俗信仰文化体系的艺术化与实体化表述,还维系了工匠的组织系统、思想道德与行业操守,更呈现出中国匠俗文化的体系性创构,进而形成了民族特色的中华匠俗文化体系。《鲁班经》就是中国古代一部具有体系性的民间营造文化信仰的完整文本,它的信仰体系实质是中国古代工匠的自然观、道德观与伦理观的整体信仰结构体系,也是中国古代营造文化信仰文化体系的创构者与确证者。

就研究而言,学界对《鲁班经》的研究甚少,零星论文多为对《鲁班经》的版本研究,部分涉猎《鲁班经》研究如王世襄①先生对其家具初释,张燕②先生简论《鲁班经》版本及其工艺思想,江牧③先生等对江浙沪馆藏《鲁班经》十一行本溯源及刊印时间研究,也有部分论著提及《鲁班经》中的营造仪式等。这种研究现状对《鲁班经》的文化价值的深入阐发是极其不利的,也不能在更深层次的文化哲学层面揭示中国古代工匠信仰结构及其文化行为的整体状貌。对于工匠而言,《鲁班经》之营造空间的民间信仰文化体系不仅反映出古代自然、社会对工匠营造的精神价值体系建构的影响与干预,还深刻体现了中华工匠思想自律的本性、道德行为的动力以及超理性的至高精神信仰力量。因此,任何忽视《鲁班经》的文本研究恐怕无益于在整体信仰体系上揭示古代中华工匠的精神所系与道德选择,也有损于中国古代工匠营造宇宙观的体系性创构与解读。

就宇宙构成而言,时间、空间和物质是它的基本构件。在接下来的讨论中,拟将 《鲁班经》置于宇宙文化体系下,在时间、空间与物质三大层面,较为详细地阐释中国古代工匠的宇宙信仰及其文化构成,并就此阐明中国古代匠俗文化体系的“宇宙信仰”主体,从而引出匠俗文化体系的“工匠、实践与伦理”的三大延展性知识形态,藉此分析中国古代匠俗文化体系的“自律、境界、意义与人格”的四大核心内容要素,以期较为全面地在文化民俗学、文化人类学与文化创造学的高度解读《鲁班经》在民俗文化史中的独特地位与历史价值。

二、《鲁班经》与它的民俗信仰

明万历年间,北京提督工部御匠司司正午荣汇编《鲁班经匠家镜》,该著系中国古代营造民俗文化的集大成的体系性著作,又称《鲁班经》,现存最早版本系明万历年间(1573~1620)汇贤斋刻本④(北京故宫博物院藏)。该著内容涉及营造民宅择吉法、古营造用尺合吉、古营造的构形与择吉、家具制作、风水歌诀和魇镇禳解符咒、修造择吉全纪、灵驱解法洞用直言秘书等,涵盖了中国古营造的行规、择日、仪式、符咒、灵驱、方位、布局、结构、式样、框架、陈设、秩序、工序等诸多工匠手操知识图像和匠俗文化信仰体系。

在行为层面,任何信仰都是人们对信仰对象的一种精神性使用。⑤对营造信仰而言,这种精神性使用不是依赖工匠集体性的他律行为而形成的。相反,它是由工匠个人精神信仰的注入与自律完成的,进而形成古代中国工匠的精神信仰体系与道德境界。就《鲁班经》而论,它的宇宙信仰是中国古代工匠对宇宙的时间、空间与物质的一种精神使用与整体把握,也是工匠对自然宇宙的观察以及手作经验的“法象”性著述,并通过宇宙信仰理念或“灵魂式的爱”而最终形成。抑或说,《鲁班经》是工匠将自然哲学与营造空间知识融入宇宙信仰而整体营建出来的,并形成了中国古代工匠独特的宇宙信仰,包括时间信仰、空间信仰与物质信仰等。

1、时间信仰

时间是宇宙体系的最为重要的要素,任何空间、物质的存在都离不开时间。离开时间的空间或物质是没有意义的,时间性也就成为了人们生活和行为最有意义的价值追求。⑥因而,宇宙的秩序和运行的逻辑均按照时间节律来进行编码与科学认知,时间也因此成为人们对宇宙探索的重要行为参照。

时间以及连同它的自然物侯(如日月),它们既是古代工匠的行为参照,又是工匠信仰的自然伦序。因为,在劳动节奏上,古代工匠遵从了“日出而作”或“晴耕雨织”的劳作节律。抑或说,在手作劳动中,时间已经成为工匠生产的重要参照。《考工记》曰:“天有时,地有气,材有美,工有巧,合此四者,然后可以为良。”⑦很显然,时间或已成为工匠手作良器的首要参照和特殊材料。同时,在中国古代,在《礼记》《四民月令》《吕氏春秋》等著作中均能发现工匠对宇宙时间信仰性的再现与传达。抑或说,工匠信仰是对宇宙时间秩序追求的产物之一。在《鲁班经》中,工匠行为仪式所彰显的有顺序、有条理的宇宙时间观是明显的,并勾勒出了中国古代工匠的时间信仰体系,即工匠的“择日体系”。

所谓“择日体系”,或称为“择吉体系”,指工匠在营造活动中所择取的一套良辰吉日体系。工匠的“择吉体系”不能简单地归结于一般性宗教迷信,它实际上是一种对宇宙自然的信仰价值观的文化呈现,或是对自然时间节律的体认、遵从与顺应。譬如《鲁班经》曰:“凡伐木日辰及起工日,切不可犯穿山杀。匠人山伐木起工,且用看好木头根数。具立平坦处斫伐,不可了草,此用人力以所为也。如或木植到场,不可堆放黄杀方,又不可犯皇帝八座,九天大座,余日皆吉。”⑧这里的“择日入山伐木法”意思是工匠伐木必择吉日,禁忌穿山杀、黄杀方、九天大座、皇帝八座等时间或方位,否则凶多吉少。“择日入山伐木法”或伐木仪式一方面显示工匠对自然界树木及其伐木的敬畏,即不能任意砍伐自然树木;另一方面也显示出工匠行为对树木在自然生长时间节律的遵从。

从更深层次说,选择吉日营造体系是古代堪舆术思想中“天人合一”自然哲学思想的具体应用,进而慢慢延伸形成古代工匠营造的“择吉术”。实际上,“择吉术”是古代工匠对时间历法或时间纪年的一种理性思考,并慢慢形成了时间性宇宙信仰体系。可见,古代工匠对时间的宇宙性信仰是在劳动实践及其自然哲学思考中逐渐形成的。另外,营造信仰也是古代帝王神权思想的体现(如“皇帝八座”)。在古代,“由于历法与古代主要的宇宙信仰有关,所以它的制订是帝王的一个神圣不可侵犯的特权,各诸侯国领受历法意味着对皇帝的忠诚。”⑨换言之,中国古代营造的时间信仰不仅仅是工匠对时间历法的直接思考,还是对神话了的帝王信仰的间接呈现。于是,在此多重力量的支配下,古代工匠根据“干支纪年法”推衍出工匠营造的时间法式— “伐木吉日”体系。譬如《鲁班经》曰:“己巳、庚午、辛未、壬申、甲戌、乙亥、戊寅、己卯、壬午、甲申、乙酉、戊子、甲午、乙未、丙申、壬寅、丙午、丁未、戊申、己酉、甲寅、乙卯、己未、庚申、辛酉,定、成、开日吉。又宜明星、黄道、天德、月德。忌刀砧杀、斧头杀、龙虎、受死、天贼、日月砧、危日、山膈、九土鬼、正四废碰、魁罡日、赤口、山痕、红觜朱雀。”⑩这种黄道吉日的时间信仰法式创构反映出古代工匠的时间性宇宙信仰,时间也因此成为工匠劳动的重要“合法性”依据和“合理性”法则。

实际上,黄道吉日的时间信仰体系创构不仅是工匠对自然法则的敬畏与皇权地位的维系,还反映出古代工匠信仰的“五行大系”在时间(十二节气)宇宙层面的制度化演绎。抑或说,“择日体系”内涵天文历法的“科学信仰”知识,并结合“阴阳五行”学术推衍出各种营造艺术的良辰时日。就信仰目的而言,古代工匠的择日,即择福、择安、择财、择运、择禄、择吉等。《鲁班经》之“招财纳福的吉凶日”曰:“甲子日是善财童子在世捡斋,还愿者子孙昌盛福生。招财大吉利。乙丑、丙寅日是阿罗汉尊长者与天神下降,有人设斋还愿者,万倍衣禄,财宝自然吉庆,大吉利也。”⑪因此,黄道吉日时间信仰体系创构是对美好生活的一种体系性创想。但毋庸置疑,由于古代工匠的日常择吉是“以事为纲,以神为目”⑫,进而使得古代营造的“择日体系”不免带有宗教迷信的成分。不过,这不影响古代工匠对时间的生命理想与精神的追求。

2、空间信仰

空间,是信仰的逻辑之域,并依赖时间而维系。在空间维度上,秩序是空间信仰体系创构中的重要一环,空间里的时间成为维系空间秩序的唯一要素。同时,秩序信仰不仅为营造空间提供“自然法”的依据,还加强了人、自然与社会之间的和谐与契合。《鲁班经》是中国古代工匠的空间秩序信仰的创建者,并在服从自然法的逻辑中形成营造与自然和谐一体的空间信仰体系。

在本源意义层面,营造空间是介于宇宙空间和信仰秩序之间的具有 “假想性”或“象征性”体征的聚居域。这种“假想性”或“象征性”空间营造主要表现于人与自然的区隔性想象,即通过营造“一堵墙”(即建筑)的方式将人类与自然作间隔性区分,进而保证人类生存于充满危险的自然宇宙中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安全的空间(“家”)。从考古发现的东非“列石”或新石器时代的“篱笆墙”等遗址看,被营造的原始意味很浓的“家”或“一堵墙”,就是人类区隔自然的一种“营造艺术”,也许这也是最为源头性的营造艺术。但人类的另一种思想性的“诗意假想”是“一堵墙”无法区隔的,因为这堵空间中的“墙”只能暂时性阻隔,却无法阻隔意识之墙。换言之,人类既有与自然的“区隔性假想”,也同时具有冲破这“一堵墙”的愿望。这就是说,“想要一个家”和 “出走”的想法是同时存在的。因此,在这个被营建的自然空间中,有区隔自然的心灵之围墙,或有通向天空或远方的思想之窗户,或有出入自由的生活之门廊,或有被分割的独处思想之房间,或有珍藏记忆的抽屉,或有等待主人回家的灯……这些被营造的诗意空间中夹杂着营造者的空间伦理及其文化信仰。这就是说,营造空间伦理就是处于营造空间中的人们信仰文化体系的直接体现。抑或说,营造秩序是空间伦理的实体性或实景性再现,也是营造科学的技术性体现。譬如 《鲁班经》 中 “起工架马破木立柱”的记载显示,营造空间伦理是保障营造秩序或营造科学的关键。《鲁班经》曰:“凡匠人兴工,须用按祖留下格式,将木马先放在吉方,然后将后步柱安放马上,起手俱用翻锄向内动作。今有晚学木匠则先将栋柱用正,则不按鲁班之法后步柱先起手者,则先后方且有前先就低而后高,自下而至上,此为依祖式也。凡造宅用深浅阔狭,高低相等,尺寸合格,方可为之也。”⑬这种“依祖式”的“起工架马破木立柱”的空间信仰就是营造空间伦理的经验性叙事或“准科学表达”。这就是说,营造中的信仰、宗教、仪式、匠俗等均包含着某种现象学思想和准科学成分。从某种程度上说,科学起初是萌芽于宗教的,并在实践过程或艺术行为中逐渐淘汰“非科学”的成分。

与时间信仰一样,营造的空间信仰也是工匠借助“财神”或“贵神”对美好生活的一种理想化向往。《鲁班经》之“财神方”曰:“求财之吉,甲己日东北方,丙丁日正西方,乙日西南方,戊日西北方,庚辛日正东方,壬癸日正南。”⑭《鲁班经》之“贵神方”曰:“求名趋之吉,丁日正东方。壬日正南方,己日正北方,癸日正西方,乙日西南方,辛日东南方,甲庚西北。”⑮可见,中国古代工匠的营造空间秩序是有条理的伦理信仰,并表现出对日常生活的美好祈盼。“坐南朝北”“门第吉祥”“瑞启德门”“福寿康宁”“金玉满堂”等理想化空间想象和祈盼是古代工匠营建空间的追求,也就是对空间中的时间生活最美好的愿景。

3、物质信仰

物,是信仰文化的表现载体。一切物质皆源于宇宙,对物质信仰或信仰物质实则是人们对宇宙物质的精神性使用。在世界范围内,中国古代是一个物质技术非常发达的国度,国人对物质的精神信仰使用也是非常发达的。

有限物之本身不存有信仰,存有信仰的是使用物质的人。因为,人类是有信仰的族群。物质信仰不仅能实现人类信仰的输出与传达,还是保证有限物的终极意义生存的有效方法。在中国古代,工匠对物的信仰文化体系创构就是对有限物的终极意义的阐发与叙事,并显示出超越世界其他民族的文化魅力,以至于李约瑟坦言:“没有任何西方人能够超过商、周两代的青铜器铸造者,或比得上唐、宋时代的瓷器制造者。”⑯中国古代工匠对有限物的无限意义的阐发与利用也体现于《鲁班经》中,譬如该文本中的神龛信仰、柱石信仰、栋梁信仰、罗经信仰、符咒信仰等充分体现出古代工匠对物的信仰体系的创构。

其一,神龛信仰。神龛设有祖先灵位牌等物质,在对祖先敬畏信仰的参与下,使得这些有限物便有了终极性的文化信仰意义。《鲁班经》之“论新立宅架马法”曰:“新立宅舍。作主人眷既已出火避宅,如起工即就坐上架马,至如竖造吉日亦可通用。”⑰所谓“出火避宅”是指新建宅舍前要请神佛、祖先灵位暂居别处,并移动香火;同时,房主应回避命星。

其二,柱石信仰。柱石不牢,倾折立见。柱石是营造牢固之关键。《鲁班经》之“论架马活法”曰:“凡修造在柱近空屋内,或在一百步之外起寮架马,却不问方道。起符吉日:其日起造,随事临时,自起符后,一任用工修造,百无所忌。”又“论修造起”曰:“凡修造家主行年得运,自宜用名姓昭告符。若家主行年不得运,自而以弟子行年起符。但用作主一人名姓昭告山头龙神,则定磉扇架、竖柱日,避本命日及对主日矣。修造完备,移香火随符人宅,然后卸符安镇宅舍。”⑱由于立柱与柱石在整个房屋营造中的关键作用,因此,定磉扇架或竖柱日十分重要。于是,“起符仪式”成为“架马活法”之缓解。所谓“起符”是指请道士所绘能驱除胸煞的灵验图符。《鲁班经》之“画柱绳墨”曰:“画柱绳墨:右吉日宜天月二德。并三白九紫值日时大吉。齐柱脚宜寅申巳亥日。”⑲再如《鲁班经》之“动土平基、填基吉日”“下磉立柱择吉法”“确定下磉建扇架的吉日”,等等。

其三,栋梁信仰。栋梁是房屋最高处的水平大梁。《鲁班经》之“泥屋吉日”曰:“凡造作立木上梁,候吉日良辰,可立一香案于中亭。设安普庵仙师香火。备列五色钱、香花、灯烛、三牲、果酒供养之仪,匠师拜请三界地主,五方宅,鲁班三郎,十极高真,其匠人秤丈竿、墨斗、曲尺,系放香桌米桶上,并巡官罗金安顿,照官符、三煞凶神,打退神杀,居住者永远吉昌也。”⑳栋梁对于主人来说意味深长,栋梁乃昌盛之主宰。因此,上梁择日便成为民间文化的重要习俗,栋梁信仰也成为富贵、昌盛与繁荣的代名词。

其四,罗经信仰。罗经信仰,即罗盘信仰。“罗经格定”是古代工匠纳天地自然、人伦命运于一体的风水信仰文化。《鲁班经》之“论东家修作西家起符照法”曰:“凡邻家修方造作,就本家宫中置罗经,格定邻家所修之方。如值年官符、三杀、独火、月家飞宫,州县官符、小儿杀、打头火、大月建、家主身皇定命,就本家屋内前后左右起立符,使依移宫法坐符使,从权请定祖先、福神,香火暂归空界,将符使照起邻家所修之方,令转而为吉方。俟月节过,视本家住居当初永定方道无紧杀占,然后安奉祖先、香火福神,所有符使,待岁除方可卸也。”㉑这一套“罗经格定”文化体系昭示古代工匠将人的凶吉休咎、生死祸福与天地宇宙尽纳罗经之中,格定万象与天地经纬。

其五,符咒信仰。古代营造工匠创制的咒符有镇符、禳解符咒、朱砂正梁符、五雷地支灵符、墨符、万灵圣宝符等,咒语有“开天”一咒歌等。《鲁班经》之“用符咒法”曰:“凡匠人在无人处,莫与四眼见,自己闭目展开。一见者便用。”㉒工匠的用符咒法如使用船藏于斗中,船头朝内寓意主人进财,朝外则主人财退,桂叶藏于斗内表意主人发科甲,不拘藏于某处表示主人寿长,披头五鬼藏中柱内则诅咒主人死丧等。工匠创制各种符咒或语咒旨在维护自身“合法地位”或“尊严”,以期望得到主人之重视。反过来看,符咒信仰也反映工匠在社会中的地位不高或不受重视。因此,营造工匠通过符咒获得身份与地位。

简言之,《鲁班经》显示出中国古代工匠在时间层面、空间层面与物质层面上的匠俗信仰体系是完整的,具有宇宙性结构特征。

三、《鲁班经》的匠俗文化体系

《鲁班经》实现了对中国古代宇宙信仰体系的“以事为纲,以神为目”的叙事表述,更呈现出中国匠俗的体系性文化建构,进而创生形成了“一大主体”(宇宙信仰)、“三大层次”(工匠个体、营造实践与宇宙伦理)、“四大核心要素”(自律、境界、意义与人格)的中国古代工匠营造的民俗文化体系。

“宇宙信仰”是形成《鲁班经》的匠俗文化体系的哲学基础,也是《鲁班经》匠俗文化体系的主体要件。在时间层面,《鲁班经》充分利用时间伦序的自然节律在营造行为上的嵌入与使用,进而形成古代工匠的时间信仰;在空间层面,《鲁班经》在营造的方位、布局、结构等层面实现了空间伦理的秩序化与伦理化,进而形成了古代工匠的空间信仰;在物质层面,《鲁班经》也展现出古代工匠对物的精神性使用与符号化寓意荷载,进而形成了古代工匠的物质信仰。时间信仰反映出中国古代工匠对时间中的自我理想与生命凶吉的朴素理解,也反映出工匠对时间的哲学认知以及对控制时间的王权的顺从;空间信仰昭示出古代工匠的空间伦理及其秩序伦理中的信仰结构,并凸显出工匠对空间的伦理化与制度化哲学思考;物质信仰是《鲁班经》利用物的精神性荷载能力,实现对营造空间中的物质实体的象征符号化。简言之,《鲁班经》是中国古代营造行业的宇宙信仰的体系性文本。抑或说,宇宙信仰成为中国古代工匠及其营造文化体系的主体。

《鲁班经》所体现的“宇宙信仰”是借助“工匠个体、营造实践与宇宙伦理”的“三大层次”具体延展。抑或说,“工匠个体、营造实践与宇宙伦理”是《鲁班经》匠俗文化体系的三大主要内容性延展层次。在工匠个体层面,工匠首先是营造的主体保障与基本条件,而工匠精神信仰对于营造本身的重要性也是不言而喻的。于是,在营造实践层面,工匠通过对时间节律的认知、空间秩序的伦理化以及对物的精神性使用,进而形成了工匠的精神信仰。在工匠精神信仰的践行中,《鲁班经》所彰显的宇宙伦理已然超越一般的营造空间伦理,并在天地人的生态和谐与伦理秩序中实现对营造艺术的理解与阐释。于是,宇宙伦理成为古代工匠营造实践的最高表达与诉求。显而易见,工匠、实践与伦理是《鲁班经》宇宙信仰体系中的具有关联性的三大结构性层次。换言之,《鲁班经》宇宙信仰体系是以工匠个体为实施主体,以营造实践为中介,以宇宙伦理为最高理想的延展性层次构成。

在要素层面,自律、境界、意义与人格是《鲁班经》匠俗文化体系的“四大核心要素”。《鲁班经》之匠俗文化体系反映中国古代工匠个体的思想自律与营造行为意义,也反映营造工匠的个体道德境界与社会伦理人格。

在思想自律层面,中国古代工匠的“择日”民俗惯习所形成的时间信仰,实质是工匠对宇宙时间的一种“自律”,即主动接纳自然宇宙时间节律,并在此行为活动中实现营造系统中的自我话语权或解释权。同样,“依祖式”的“起工架马破木立柱”的空间信仰也是工匠对营造思想的“自律”,并通过对物的精神性使用实现对营造行为的“自律”。中国古代工匠的“自律”意识反映出工匠主动与宇宙和谐一致的“天人合一”观,也反映出工匠通过自律行为实现自身的营造话语权与身份地位,也在自律中自觉维护自然、王权与天地之伦理纲常。

在道德境界层面,工匠的时间信仰是遵从帝王历法的合“礼”性道德选择,即在时间伦序中接受与顺应王权统治。抑或说,中国古代工匠的时间信仰是一种遵从国家统治的一种道德伦理的自觉选择;同时,工匠的空间信仰在“法天象地”的思维定格中实现营造空间的“天人合一”之至高境界,并在物的精神性使用中彰显工匠营造的精神性物化理念。

在行为意义层面,中国古代工匠遵循的“黄道吉日”是主动顺应时间节律的“准科学选择”,进而保持营造与自然时间的一致性。另外,《鲁班经》之“罗经格定”之行为表面上是一种空间风水文化,但它所体现的工匠纳宇宙万物的行为意义是明显的,至少可以保证营造空间与宇宙空间的和谐统一。同时,工匠借助物的符咒以维护自身在社会中的合法地位,以期望得到主人之重视、社会之尊严。

在伦理人格层面,《鲁班经》反映出中国古代工匠对宇宙及其社会的调节方式。“择日体系”“罗经格定”“起工架马”等营造行为在不同侧面透视出中国古代工匠对宇宙社会的主动调节。抑或说,工匠将时间节律、空间伦理与物化精神统一到宇宙信仰体系之中,进而形成工匠行为在社会化过程中独特的相对稳定与持久的人格系统,即工匠精神。换言之,工匠的伦理人格系统形成是受到宇宙伦理及古代中国社会文化制度影响的。

概言之,《鲁班经》所体现的匠俗文化体系是基于宇宙信仰精神为主体,在工匠、实践与社会三大层面延展,并在思想自律、道德境界、行为意义、伦理人格等四大核心要素上作具体性的呈现,进而创生具有体系性的中国古代匠俗文化。

四、《鲁班经》匠俗文化批判:准科学与科学阉割

科学本身或是有系统的信仰体系,至少在时序、空间、物质上具有可遵循的、有逻辑的、有条理的知识理性特征。㉓《鲁班经》的匠俗信仰体系俨然显示出工匠的“宇宙准科学”,尽管它内含某些迷信的宗教内容,但《鲁班经》所呈现的“营造法”显然是对自然宇宙和谐的敬畏,或对社会伦理关系的主动调节,也或是工匠对自然哲学在空间营造上的“准科学”使用。

第一,匠俗时间或被精确计算的时间,它是《鲁班经》宇宙信仰体系中的有价值的“准逻辑科学”。“干支纪年法”体系下的“伐木吉日”序列应当是最符合时间逻辑的信仰体系。因此,古代工匠的“伐木吉日”不能简单纳入宗教迷信的范畴论之,更不能忽视它的“准科学”价值。

第二,匠俗空间或被营造的空间是《鲁班经》宇宙信仰体系中的有伦理的“准秩序科学”。就营造科学而言,中国古代工匠所遵循的“起工架马破木立柱”的空间信仰是符合营造科学的。因此,工匠作创生的空间秩序是伦理秩序和社会秩序的体现,也是“准科学”秩序的体现。

第三,匠俗物质或被使用的物质是《鲁班经》宇宙信仰体系中的有力量的“准自然科学”。中国古代工匠对神龛、柱石、栋梁、罗经、符咒等物质信仰充分体现古代营造对自然人文的理解与应用。因此,工匠对“物体系”的使用,尽管表面上体现的是物质信仰,实则隐含着对准自然科学的使用。

但从权力结构看,所谓“信仰”就是一方对另一方的崇拜或服从。《鲁班经》的宇宙信仰是工匠对时间、空间与物质的一种服从。但这种服从在一定程度上区隔了工匠技术向科学殿堂的迈进。因为,“在科学的结论似乎同信仰的需要背道而驰的地方……他们都尊奉某种宇宙的信仰,而且他们在辩证方法和经验科学的现世方法之间作出区别时被驱入了双重真理说。在实践上,如果认识到在这两者之间有冲突的话,那么一方就服从另一方,即科学的真理就按照更为无所不包的信仰的‘真理’的要求而被阉割。”㉔这就是中国古代工匠的营造技术迟迟不能向营造科学理论迈进的原因。换言之,中国古代工匠的营造科学被宇宙信仰所阉割,并阻隔了营造科学发展之路。当然,中国古代工匠的营造技术未能向营造科学迈进的原因是很复杂的,它至少在工匠地位、社会制度、文化信仰等多个层面显示出没有营造科学发展的土壤,尽管宋以后出现的建筑科学文本,也没有能在理论上实现中国古代工匠营建技术的科学化迈进。

五、初步结论

在阐释中发现,《鲁班经》是中国古代一部具有体系性的匠俗信仰文本,它所彰显的宇宙信仰体系实质是古代工匠的世界观、道德观与伦理观的整体性结构再现,也是中国古代民间营造文化信仰体系的集成者、创构者与确证者,更是中国古人对宇宙自然、宇宙秩序和宇宙哲学的理解与创造性发展。《鲁班经》的宇宙信仰体系不仅在工匠个体、营造实践与关系伦理中维系了民间工匠的组织结构、思想道德与行业操守,还能在自律、境界、意义与人格等四大核心要素层面实现了对中国古代民间信仰体系的“准科学”时空表述与物化叙事。但毋庸置疑的是,中国古代工匠的民间信仰体系也阉割了营造技术的科学化进程。有鉴于此,这对于当代工匠(技术工人)的职业信仰或工匠精神的培育以及职业技术的科学化实践具有启发意义。

注释:

①王世襄:《<鲁班经匠家镜>家具条款初释》,《故宫博物院院刊》,1980年第9期(另见1981年第4期) 。

②张燕:《论<鲁班经>—兼谈我国古代工艺思想特色》,《东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1期。

③江牧、冯律稳:《江浙沪馆藏<鲁班经>十一行本溯源及刊印时间研究》,《艺术设计研究》,2017年第2期。

④[明]午荣汇编:《鲁班经》,北京:华文出版社,2007年,第4页。

⑤Foster G M .What Is Folk Culture?. American Anthropologist,1953,55(2),pp.159-173.

⑥Hall S A .Ethnographic Collections in the Archive of Folk Culture: A Contributor’s Guide.Publication of the American Folklife Center,No. 20. American Folklife Center,Library of Congress,Washington,DC 20540-8100. 1995.

⑦戴吾三编:《考工记图说》,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2003年,第20页。

⑧[明]午荣汇编:《鲁班经》,北京:华文出版社,2007年,第2页。

⑨(英)李约瑟,(英)柯林·罗南改编,上海交通大学科学史系译:《中华科学文明史》(上),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281页。

⑩[明]午荣汇编:《鲁班经》,北京:华文出版社,2007年,第4-6页。

⑪[明]午荣汇编:《鲁班经》,北京:华文出版社,2007年,第302页。

⑫[明]午荣汇编:《鲁班经》,北京:华文出版社,2007年,第311页。

⑬[明]午荣汇编:《鲁班经》,北京:华文出版社,2007年,第14页。

⑭[明]午荣汇编:《鲁班经》,北京:华文出版社,2007年,第352页。

⑮[明]午荣汇编:《鲁班经》,北京:华文出版社,2007年,第353页。

⑯(英)李约瑟,(英)柯林·罗南改编,上海交通大学科学史系译:《中华科学文明史》(上),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283页。

⑰[明]午荣汇编:《鲁班经》,北京:华文出版社,2007年,第19页。

⑱[明]午荣汇编:《鲁班经》,北京:华文出版社,2007年,第27页。

⑲[明]午荣汇编:《鲁班经》,北京:华文出版社,2007年,第35页。

⑳[明]午荣汇编:《鲁班经》,北京:华文出版社,2007年,第67页。

㉑[明]午荣汇编:《鲁班经》,北京:华文出版社,2007年,第28页。

㉒[明]午荣汇编:《鲁班经》,北京:华文出版社,2007年,第280页。

㉓Schneider H W .Science,Folklore,and Philosophy(review). Journal of the History of Philosophy,1966,4(4),pp.356-358.

㉔(美)悉尼·胡克:《理性、社会神话和民主》,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23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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