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电视小孩”的岁月

2019-01-10 07:47是枝裕和
看天下 2019年1期
关键词:佐佐木

是枝裕和

我自小就爱看电视,是个名副其实的“电视小孩”。

家里有三个孩子,上面有哥哥姐姐,我是老幺。在我年幼的时候,父母就上了年纪,所以跟他们一起看了不少古装剧,基本都是类似《水户黄门》《钱形平次》《远山金四郎》等保守的电视剧,而不是像《必杀仕事人》这样的剧目。

与伊那小学春班的孩子们在一起

我开始主动去看的是以《奥特曼》系列为代表的连续剧,之后还看了《谢谢》《大胆妈妈》《萝卜花》一类的家庭剧。我最喜欢“东芝周日剧场” ,周围的小学生很少像我一样每个星期都开心地守在电视机旁。还有以《青春是什么》和《这就是青春》为代表的校园剧,想来自己也曾是一名热血少年啊。甚至连《女校男生》《夕阳丘的总理大臣》之类的剧都看过。

电视的魅力

经常会被问到:“为什么从事电视行业呢?”我的回答是:“不经意的邂逅正是电视的魅力所在。”花钱买票进入影院观看,往往难以在心里留下深刻印象,只有偶然看到、受到强烈冲击的电视节目,才能对观者的人生产生一定的影响。每个人一生中都会遇到几个这样的节目。于我来说,就是《归来的奥特曼》和佐佐木昭一郎执笔的电视剧。

《花之武者》美术设计

佐佐木昭一郎是NHK的电视剧导演,八十年代前期为《NHKSpecial》栏目制作了《川》系列节目。《四季 · 乌托邦》《川流是小提琴之音:意大利 · 波河》《春 · 音之光:斯洛伐克的河流》 这些剧集,无论哪一部都充满音乐性和诗意,完全超出了电视节目的范畴,现在看来依然非常新颖。它们全部使用十六毫米胶片,用手持摄影机拍摄,打光只依靠自然光。那极具颗粒感的画质和画面中流淌的细腻的音乐感,使影像整体散发出一种难以言说的魅力。

《川》系列的主人公是一位叫荣子的女士,节目讲述她前往钢琴的故乡和小提琴的故乡等地的故事。饰演荣子的中尾幸世并非专业演员,影片中荣子遇见的人同样也不是演员,他们都是生活在当地的普通人。也就是说,出演者和取景地是纪实性质的,故事架构却是虚构的,在我看来非常不可思议。节目一开始就流淌着与众不同的气氛,其中有独特的世界观,与民营电视台播放的节目有天壤之别。

佐佐木先生的作品并不像一般的电视剧那样明快地推进剧情,在晚上九点播放,收视率基本在百分之三到百分之四。连NHK也把收视率看成生命,所以获奖渐少之后,他不得不开始拍摄由专业演员出演的电视剧。渐渐地,他感到自己独特的世界观正在流失,一九九五年,他在退休的同时也离开了NHK。

这么说或许有点夸张,对我来说,佐佐木先生的作品比当时任何一部电影都让人耳目一新,带给我巨大的震撼,我不禁感叹:“电视竟能做到這种地步。”毫无疑问,佐佐木先生的作品以及与村木良彦先生的相遇,都是我将目标从电影转移到电视的重要契机。“这样的作品也可以拍出来,那么我或许也能通过电视拍出什么来。”就这样,我走进了电视的世界。不过后来我才明白,厉害的不是电视,而是佐佐木先生和村木先生。

投考电视学校

不知说想当小说家是否合适,进入大学的时候,我确实有以写文章谋生这样含糊不清的想法。然而作为“电视小孩”,我几乎没去上过课,而是埋首阅读最新出版的仓本聪、向田邦子、山田太一、市川森一的剧本合集。另外,我完全沉浸在电影的世界中,逃课打工赚来的钱基本全投资在了书和电影上。但是,在电影行业已经日薄西山、制片厂体系也荡然无存的时代,如何才能从事电影工作呢?我毫无头绪,所以想法多多少少偏向了编剧这条路。

大学四年级即将结束的时候,我在池袋文艺座看了有森也实的出道作品《星空的那一边》,一部非常可爱的奇幻电影,带有大林宣彦初期作品的风格,我非常喜欢。影片的导演是与我同年的小中和哉,他本来是以拍摄八毫米独立电影闻名,《星空的那一边》是他的第一部商业片。大概是因为小中导演跟自己年龄相同,我有些焦急,翻阅了一下他的履历表,其中有一项写着“毕业于媒体工坊”,调查之后才知道这并不是电影学校,而是一所电视学校。

于是我决心考入媒体工坊,在入学面试时,担任考官的是山田太一电视剧的制片人、TBS的大山胜美先生,还有TV MANUNION的村木良彦先生。

媒体工坊的课一周两次,学生约有三十名。每次上课的老师都不一样,由于课程拥有较强的社会教育性质,印象中大多数老师的课都没什么意思,只有山田太一和小栗康平的课很有趣,但最大的收获还是看了许多村木先生制作的作品,如《你……》《我的崔姬》《酷东京》《河内·田英夫的证言》《我的火山》等。这是继佐佐木昭一郎先生之后,我第二次受到冲击,不禁再次感叹:“电视竟能做到这种地步!”

认识村木先生后,我阅读了《你不过是现在——追问电视的可能性》一书,对村木良彦、萩元晴彦、今野勉三人“反复探索电视可能性”的做法非常感兴趣,尤其是村木先生的理念和哲学思考,使我坚定了走电视这条路,甚至比他的作品带给我的影响更大。现在回想起来,完全没有电视制作经验的我,究竟能否理解《你不过是现在》中所写的内容呢?老实说我没有把握,但说得准确一点,我或许是被村木良彦先生的魅力吸引。他长相帅气,待人亲切,谈吐沉稳又充满智慧,绝不会恶语相向、满口粗话。但村木先生拍摄的作品以及书写的文字中始终表达着强烈的不满和透彻的思考。我第一次遇见如此有魅力的成年男性,即使是同性,也深深地被他吸引了。

电视要是没有著作权就好了

在我看来,电视剧和电影没有显著的区别。我在现场的执导工作完全一样。“因为是电视剧,就稍微不同一点”,“分镜分得更细一些”……类似这样的念头从未在我脑海中浮现过,我也不会要求演员夸张地去表现。

如果硬说有区别的话,倒是有一点。在拍摄电视作品的时候,无论是电视剧还是纪录片,我都带着“参与到公众中”的意识。

说起电影,我并不怎么喜欢用“表达”这个词,但电影确实是导演个人的“表达”。电影无论在什么场合都是属于导演的作品,也理应是属于导演的创作。换言之,电影属于“个人的创作”。正因为是个人的创作,我才希望成为“电影”这条大河中的一滴,才能在出生的故乡之外拥有另一片“故土”(永久居民)。毫无疑问,这片故土没有国籍、民族和语言之分,是能孕育出纯粹的“故土之爱”(爱国心)的地方。

如果电影的著作权应该归导演所有,那电视或者说广播和电视的著作权就应该取消。

所谓参与公共事务,意味着创作者与赞助商不应以利害关系或利益追求为导向,要以形成成熟多样的公共空间为目标。丰富的世界,即多样的公共空间诚然是个模糊的概念,也无法通过眼睛看到,但正因如此,大家更应该参与其中,并推动它的形成。在我看来,这才是电视广播媒体最基本的哲学,也是它们的价值所在。

赞助商不应以销售为目的,应该为了形成这种有魅力的空间而努力。只有这样,社会才能成熟,才能反过来促进销售。带着这种意识参与进来,才称得上是“放送”。虽然有肖像权等问题,但至少应该取消著作权,以此来实现节目的二次利用。应该将作品变成可以自由使用的社会和共同体的财产,如果是为了播放,不管什么情况下都有使用的权利,否则播放的意义又在哪里呢?无论是观众还是创作方都会摸不着头脑,不经意间就会遭到来自网络世界的侵袭。

说起树木希林女士,她的经纪人就是她本人,所以工作邀约的电话每每都会打到她的家里,但几乎都是留言电话,内容是这样的:“如果您要咨询是否可以授权使用那些我出演的节目,就请随便使用吧,所有的都可以。”非常酷的做法,也没要求支付报酬,让对方尽情使用。她的态度让我钦佩。

广播电视行业也应该如此,像NHK这类电视台更应该这样做。用向观众收取的收视费制作节目播出,但观众想利用电视素材时,却又要收取高昂的费用,这样的做法是不合理的,根本无法让人感受到是“大家的NHK”。

总之,新闻和电视剧等所有播出的节目都应成为社会的公共财产,让他人二次利用、自由使用。我希望創作者和观众都拥有这样的意识。如果大众媒体发挥积极作用,公共空间也会变得更加多元,可以为那些四散各处的人提供与他人邂逅、交流的场所,还能形成一道安全网络,防止他们受到国家主义的诱惑。

摘自《拍电影时我在想的事》,标题系编者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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