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淡灰色的眼珠》文本细读

2019-01-10 11:23刘思博
文学教育 2019年1期
关键词:王蒙文本细读

内容摘要:《淡灰色的眼珠》以在1957年遭到“政治”厄运后离开北京,65年到伊犁毛拉圩孜公社‘落户的内地作家老王“我”为叙述者,见证并叙述了英俊健谈的马尔克木匠无力挽救病重妻子,最后孤老一生变得沉默寡言的故事。这个故事没有惊心动魄的斗争与冲突,但其内涵值得我们深深回味。

关键词:王蒙 《淡灰色的眼珠》 文本细读

王蒙的中篇小说《淡灰色的眼珠》写的是伊犁毛拉圩孜公社的马尔克木匠的人生悲剧。小说以在1957年遭到“政治”厄运后离开北京,65年到伊犁毛拉圩孜公社‘落户的内地作家老王“我”为叙述者,见证并叙述了英俊健谈的马尔克木匠无力挽救病重妻子,最后孤老一生变得沉默寡言的故事。这个故事没有惊心动魄的斗争与冲突,但是其丰富的内涵值得我们深究。

小说的开篇是,1969年春末的一个中午,房东大娘的继女桑妮亚带着五个小不点儿来喝奶茶,桑妮亚跟“我”提起一个人马尔克木匠,房东阿依穆罕大娘称其为“马尔克傻郎”,引起了“我”对有过一面之缘的马尔克的回忆,在我的印象中马尔克是个高大英俊的“伟丈夫”,骂人也显出一副斯文相,于是我产生了“为什么把马尔克叫做马尔克傻郎”的疑问,在小说中“我”得到了两种回答:

阿依穆罕妈妈嗫嗫嚅嚅,回答不上来,“大家都这样叫嘛,自己不出工还天天跟人辩论,娶了个媳妇像是他的大姐……”

矮个子老大爷带着神秘的微笑,富有哲理意味地说:“所谓人,就是带傻气的种子嘛!谁能说自己不傻呢?我,还有老婆子,还有你——老王,还有马尔克,还有阿麦德与萨麦德(提这两个名字的含义犹如汉语中的张三、李四),我们都是人,我们不是都各有各的傻气吗?”[1]

阿依穆汗妈妈的回答代表了小说中周围一般人的观点,马尔克的傻气是因为他有某些异于常人的地方,比如喜欢“辩论”,对自己的老婆如同“大姐”等等;而矮个子老大爷的回答是一种哲理性的回答,马尔克的傻气并不值得奇怪,因为人都带有傻气。于是,问题的焦点就出来了——人是什么。这也是这部小说所要探讨的核心主题。对于人是什么的问题,小说是怎样进行探讨和回答的,这是需要我们去一步步挖掘的。

当我提出为什么把马尔克称作“马尔克傻郎”的问题后,得到了两个回答,阿依穆罕妈妈回答的是,马尔克的傻气表现在哪些方面;矮个子老大爷回答的是,马尔克为什么会有傻气——因为“人就是带傻气的种子”。矮个子老大爷所说的问题,指向的是一个哲理性的命题——人是什么。

小说中直接提出这个问题的人令人吃惊,就是“傻气”的马尔克,他向叙述者“我”直接提出了“人是什么”的问题:

他一再点头,叹了口气,问我:“老王,你告诉我,人是什么呢?”

我知道他有时候一阵一阵地爱谈禅论道,便引经据典地说:“人是万物之灵嘛。”

他摇摇头:“我看,人是沙子。风往哪里吹,你就要到哪里去。我们妈妈娜塔莎,不就是这样吗?十月革命一阵大风,把她糊里糊涂吹到中国来了。我们黄胡子爸爸呢,也是让风吹来的。我呢,阿丽娅呢,如果没有风吹,我们这素不相干的两粒沙子,怎么聚到一起来了呢?”[2]

“我”劝马尔克少犯傻气,而马尔克的反应只是点头和叹气,并没有对“我”作出直接回应,而是问了“我”一个哲学问题——“人是什么”。“我”的回答是人是“万物之灵”,这个回答属于现代的常识性回答,把人认为成万物最高级的存在,是万物的中心和主宰。而马尔克不同意这种说法,认为“人是沙子”,随风飘转,人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我”的反驳是,沙子无法做出精美的木器。马尔克说“我”说的对,“因为一粒沙子是没有灵魂的”,而“他和他的木器都是有灵魂的”。实际上,马尔克并没有理解“我”的意思。“我”说人不是沙子,强调的是“人是万物之灵”,人是超凡的,所以可以创造艺术品;而马尔克同意的是,人能够创造艺术品般的木器,但是原因不同——因为人有灵魂,木器有灵魂,沙子没有灵魂。可以看出,关于“人是什么”这个问题,马尔克的回答是古代性的,认为人有灵魂,且人的宿命是不可测的,是受某种超力量掌控的;而“我”的回答是现代性的,认为人是万物之灵,人是万物中的最高级存在,是世界的中心和主宰。现代性的人的回答,还指示人是不存在灵魂的,也不存在神,所以命运也不存在,人能够通过自己的能力改造世界,改变自己的人生。

马尔克对“我”劝他不要犯傻时,点头和叹气表明的不是要接受劝告,而是对这种情形的习以为常。马尔克对“人是什么”这个问题的看法,表明了马尔克是一个古代性的人,人是沙子,是因为马尔克有命运无常的人生经验。

小说中的马尔克,其人生经历并不复杂,妻子阿丽娅病危,是其人生的转折点。阿丽娅对马尔克提出两个希望,一是希望马尔克不要变卖家产为注定不久于世的阿丽娅继续治疗,二是希望马尔克在自己死后能与爱慕他的爱莉曼一起生活。这两个希望也是生活常理对马尔克的要求。而马尔克的选择是,在这两个希望上都违背了病危妻子的好意,最后的结局是:妻子阿丽娅没能救活,可能还遭受了更多的病痛与治疗的折磨;马尔克回到村子后一无所有,并且拒绝了爱莉曼的求爱,选择一个人生活。马尔克的这种人生选择,可以说是表现了他的“傻气”的最重要的事件。马尔克的这种选择导致了他后半生孤身一人的境况。而且,当阿丽娅死后,马尔克回到村子后,他的傻气也消失了。1981年“我”重访毛圩拉孜公社的时候,得知马尔克“照旧做他的木匠活,与世无争,话很少,也没有任何傻气。现在没有任何人叫他‘马尔克傻郎了,相反,尊称他为‘马尔克阿凡提(阿凡提的本意是‘先生)。”而马尔克的的服饰打扮使他看起来像一个南疆阿訇。可见,马尔克在经历人生转折后,从一个被大家有些看轻的“马尔克傻郎”变成了一个受人尊敬的“马尔克先生”。不仅他的外貌像一个阿訇(伊斯兰教教职人员),他的生活也是教徒般的生活,保持单身,与世无争,沉默寡言。

结合小说中马尔克与“我”对“人是什么”这个问题的探讨,可以看到,马尔克面临妻子病危时的两个希望时,他的选择是与世俗常理相悖的,面对注定要不久人世的妻子,他决定与死神作斗争,抛弃世俗的财产,孤注一掷,哪怕注定失败也在所不惜。这就是马尔克的“傻气”。他不被所有人理解,他是一个孤独的与命运对抗的悲情英雄。马尔克说,“人是沙子”;而矮个子老大爷说,“人人都是带傻气的种子”。人是“沙子”与人是“傻子”既是谐音,其意义也有关联。马尔克认为人是沙子,人的命运受到“风”的摆布;而同时马尔克是傻子,所以他要明知注定失败也要与命运对抗。马尔克所對抗的,是现实世界的苦难。面对现实,常人选择的是顺从与忍耐,阿丽娅病危时的两个希望代表的就是生活常理对苦难的应对方法,也就是放弃治疗,保留生存资料,并且在亲人死后,与新的伴侣继续生活。但是“傻子”的选择是与现实的苦难作必定失败的抗争。人人都是带傻气的种子,说的是人生来都是带着与现实与命运抗争的勇气的,但是在现实苦难的磨压中,渐渐失去了,所以变成了常人。于是马尔克自然而然成为了常人眼中的“马尔克傻郎”。

再看马尔克“傻气”的另一个主要方面,爱讲语录,这是与历史和革命联系在一起的。马尔克爱讲语录的“革命的故事”,表现的是对历史的抗争。因为马尔克爱讲语录的傻气,生产队长对他进行了精彩的批斗;但是不久就“莫名其妙”地受到县政工组长的赏识,让他作为先进代表去参加讲用会。这样一个在“我”和公社人眼中不爱参加集体劳动的完全跟“先进”不相干的人却成了先进代表,表达的是对革命历史的某种嘲讽。在公社人眼中,历史与革命是无法相抗的,他们只能忍耐,所以他们参加集体劳动,并且偷懒;他们不理解语录,并嘲笑爱讲语录的马尔克。马尔克的行为则显得与他们格格不入,所以这也成为他傻气的重要方面。马尔克在“革命的故事”中的表现,实际上体现出的是某种戏谑的积极参與,在与革命的互动中消解革命。

马尔克的命运抗争,是人与现实中的苦难的抗争。这个问题来自于“人是什么”的问题,马尔克认为人是沙子,人的命运无常,可见他对人如沙子受风摆布的现实是不满的。基于这种关于人的认识,也就决定了他对“人要如何活着”这个问题的回答,他用行动证明,他要与现实的苦难与不合理进行抗争,尽管这种抗争是无效的,是注定要失败的。

马尔克对“人是什么”这个问题的回答,决定了他对“人要怎样活着”这个问题的回答。也就是说,马尔克认为人是沙子,在现实的苦难中被随意安排与操弄;所以他要与这无常的命运,与这强大的现实异己力量进行抗争。他的抗争是注定要失败的,是与世俗的生活常理相悖的,所以他得不到常人的理解,他被人称为“马尔克傻郎”。小说通过“革命故事”与“爱情故事”两重情节结构来表现马尔克的“傻气”,共同表现马尔克的人生。面对革命与历史,马尔克以他爱讲语录的傻气,在与不可抗拒的革命的互动中消解了革命话语;面对爱情与现实,马尔克以他对爱的执着与对生活和苦难的抗争,作了悲壮而无畏却注定失败的抗争。

马尔克的傻气在小说的结局中消失了,马尔克变成了外表如同伊斯兰教阿訇,受人尊敬的“马尔克先生”,过着孤身一人,沉迷于木器创造的生活。马尔克遭遇阿丽娅离开人世的挫折后,在他的抗争失败后,依然在与现实抗争着,他不接受常人的生活逻辑——与爱莉曼(新的伴侣)一起生活,而是孤身生活;他变得“话很少”,不再与革命进行互动,对待历史他保持了沉默。他变得如同一个南疆阿訇,过着宗教徒一般的生活,生活的挫折使他脱去了年轻时的“傻气”,他开始成为了一个受人尊敬的人,但是他选择了宗教式的生活,用与世无争来“争”,以宗教式的选择来对待世俗生活。小说最后对阿卜杜拉赫曼的交待,讲他与十几年前没有多大区别,“老头结实着呢,一个又一个地专娶年轻丫头”,说明现实的苦难与不合理永远存在,现实的异己力量不受时空的改变而改变,而人的抗争的故事却一直以不同的方式存在着,或者激烈,或者平静……

参考文献

1.王蒙:《王蒙文存(八)·在伊犁、新大陆人》,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9。

2.李卫华《价值评判与文本细读;“新批评”之文学批评理论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12版。

注 释

[1]王蒙:《淡灰色的眼珠》,出自《王蒙文存(八)·在伊犁、新大陆人》,第34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9

[2]王蒙:《淡灰色的眼珠》,出自《王蒙文存(八)·在伊犁、新大陆人》,第49~50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9

(作者介绍:刘思博,西南交通大学人文学院现当代文学硕士研究生,导师吴德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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