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案

2019-01-11 01:34石舒清
十月 2019年1期
关键词:眼子吴彦祖

石舒清

喜姐

这是《宁夏审判志》里记载的一例案子,我在这里给大家转述一下吧。我希望我能尽量转述得简明直接一些。

事情发生在光绪十年(1830年),发生地宁夏中卫县。

说是有名李戎者,年四十岁,本分勤兢,承继祖业,以卖糖瓜度日。妻李田氏,三十八岁,虽系女流,却是一家之主。夫妇二人生有一女,名喜姐,嫁与本县东门刘田氏之子刘双生为妻。小两口关系还好。只是婆婆刘田氏嫌喜姐茶饭一般,针线也不怎么样,比如买了布来,原本是打算做枕头的,但是喜姐剪剪裁裁,最后只能做一双鞋或者耳套子了。那个时代的婆婆是很容易不满意的。那个时代的婆婆也都有一些当婆婆的法子,就弄得喜姐活不好不好活。其间喜姐想不开寻死过一回,就是跳到水窖里去。好在窖里水不多了,又发现及时,救了上来。此后还分过一次家,不久又合在一处。虽然小两口关系还算可以,但是一有矛盾,刘双生总是会站在自己的母亲刘田氏一边。刘田氏说,你把你婊子妈惯着,你把你婊子妈惯得上头呢。这样的时候,刘双生就会把喜姐实实在在打一顿给母亲看。喜姐的母亲李田氏疼女儿,要把女儿领回娘家去,刘田氏说领回去可以,就不要再叫回来了,今儿你们领走,明儿我们娶一个新媳妇。李田氏就只好自己一个人回去。李田氏回去以后越想越生气,好像碰到了个没办法的事情似的,好像没有出头之日似的,好像没有活路了似的。李田氏悄悄问过女儿喜姐,离婚可以吗?喜姐明确说她不想离。问你自己能闹腾吗?多厉害的婆婆也怕会闹腾的媳妇儿,媳妇儿也有媳妇儿闹腾的办法,人老五辈多少年了,婆婆有婆婆的经验,媳妇儿也有媳妇儿的经验,闹腾过几回,肯定事情就不一样了。喜姐死都死过了,还让她咋闹腾呢?李田氏觉得女儿没有跟自己,她对女儿心疼的同时,也是失望的。李田氏的眼睛那么一望,就觉得自己看得清清楚楚,女儿一家的事情,不在别人身上,就在喜姐的婆婆刘田氏身上。她想给喜姐的婆婆点牙爪看看。但是刘田氏一面人多势众,女婿娃关键时节又站在人家母亲一边,这都指望不上的,弄不好便宜占不上,倒过来反叫别人占了便宜也未可知。总之李田氏是想把刘田氏好好收拾一顿,收拾的目的,归根结底也是为了亲家一家把日子过好,而不要过成像现在这个样子。

有了这个盘算,李田氏就留心着好机会,功夫不负有心人,就让她逮着一个好机会了,听说有庙会,刘田氏要去烧香,这就是个机会了。

李田氏担心自己势单力薄,又邀约了自己的表妹杨田氏,自己的母亲扈田氏,一行三人,于光绪十一年(1885年)四月二十八日,赶往庙会现场,与刚刚烧完香出来的刘田氏碰个正着。李田氏出面拦住刘田氏,待扈田氏杨田氏烧完香忙忙出来,三个人就一圈儿把刘田氏围住。先是由李田氏数落刘田氏的种种不是,真是越说越气,数年来的积怨恨不得这一刻都释放出来,偏那刘田氏还不识相,不但不妥协自保,反而恶语相向,真是想不到,居然是刘田氏首先动起手来,在李田氏骂个不停时,出其不意,忽然在她的嘴上抓了一下,打斗就开始并且很快就升级了。也许是李田氏心里积了太多怨气的缘故,她揪住刘田氏的发髻,只一推一拉,刘田氏就轰隆一声倒在地上,一旦打起来就不好收手了。据官方权威调查记录,刘田氏在李田氏扈田氏杨田氏的围剿下,除了拿双手护紧自己的脸,几乎没有什么还手之力。白纸黑字记录的是:李田氏抓不到刘田氏的脸,但是抓伤了刘田氏的两个耳朵和后背;杨田氏分别咬伤了刘田氏的两只胳膊,在两个还算年轻的女人基本控制了刘田氏后,年过七旬的扈田氏拿出预谋好了的锥子,刺伤了刘田氏的大腿,尤其于其屁股处刺了好几刺。李田氏边打边问刘田氏还恶不恶?以后改不改?刘田氏回话粗野,态度更为蛮横,可以说,一顿好打似乎并没有收到预期的效果。正打到一个程度时,庙里的道姑出来了,软语解劝着她们,道姑来劝,众人又围观,就不太好意思再打了。就放了刘田氏,刘田氏躺在地上一时不起来,高声说,她要去告官,让李田氏等着好果子吃。

一场风波,暂时告结。

李田氏回到家里,觉得意兴阑珊,意犹未了。丈夫李戎饭吃到一半,推开饭碗,吃不下去的样子,李戎向老婆表达了自己的忧虑:

一、亲家受伤,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如若真的告官,官司难打屎难吃,到时候怎么办?

二、人家本来就对咱们的女子不好,这一来,不是更会对咱们的女子不好了吗?人家照样欺负咱们的娃娃,试问咱们有什么办法?

李田氏说,老实说,你这个娃的大大要是攒劲,也不会轮到我们妇人娃娃出手了。

第二天吃夜饭的时候到了,灯都点上了,不见李戎回来。可以说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去街上他卖糖瓜的地方看,没人。后来是在水渠里找到李戎的,已经半袋子黑面那样软塌塌的,没救了。

李田氏就去衙门里报案了。

此案先经中卫县知县艾椿年初审,旋转宁夏知府穆常阿审核,又与兰州府知府陈士桢、候补知府赵宜萱会审,结论为:“死者李戎系投水自尽,并无任何迫逼情状。”

但是令各级判官们为难的是,“遍查清律,无有妻妾殴人,其夫畏惧连累自尽,应作何治罪之条文”。

最后只能“自应比照酌量判处”——意即只好参照相关条款,估摸着形成一个判决就是了吧。

比照判决的结果如下:

一、李田氏(李戎之妻)擬绞监候例减一等,杖一百,流三千里;

二、杨田氏(李戎妻表妹)依手足殴人成伤律,笞三十;

三、扈田氏(李戎岳母)依刃伤人者,以杖八十徒二年律,杖八十、徒二年。

念扈田氏年过七十,照清律追取赎银以代,赎银上缴国库。

看完这个案子,一个原本最容易被忽略的名字却被我深深地记住了,就是李戎。想不到一个连起码的配角都不能胜任的人,忽然一下却成了整个事件的主角。

2018.1.13银川

何张氏

盐池县大水坑村何张氏孀居才一个多月,就有邻村的李风禄马拐拐先后来提亲。何张氏以暂不考虑为由都回绝了。

1940年腊月二十三日,何张氏和同村妇女某某去乡上赶集,正碰上李风禄在集市上卖羊。李风禄就请何张氏和某某去小摊上吃饺子。何张氏拒绝。李风禄就给了某某十一块大洋,让某某自己留一块,十块请转给何张氏,然后李风禄趁何张氏和某某争议的时候,忽然出手,把何张氏的一个手镯撸走了。一边忙着走开一边扬着手镯说,这就是信物这就是信物。

某某与何张氏,照现在的说法就是闺密,闺密的话一般是容易听入耳里的,在闺密的一再劝说下,何张氏收下了那十个大洋,同时让闺密通知李风禄:

一、把手镯先还回来。还回来就有诚意,不还回来说明诚意不够。

二、婚姻的事,不要逼得太紧,给她点时间她想想,才当寡妇这么点时间,就另谋出路,听起来也不好听,看起来更不好看。

说话间就到了民国三十一年(1942年)阴历一月十二日夜,快要圆满了的月亮在团团的云层里出没,狗像是嗅到了地震的信息那样纷乱地叫着,某某的男人出远门了,某某就带着还在吃奶的孩子来给何张氏做伴。都已经在睡梦中了,忽然何张氏的门被猛猛地推开,一伙人进来,连灯都不必点,就急急捂住嘴把何张氏掳去了,把某某娘儿俩几乎没怎么惊动就剩在了一边,像很高级的屠夫剔肉那样。原来是李风禄趁人不备,带着五个人把何张氏抢去了。

应该说,民国时候,宁夏的某些地方有抢亲的习惯,只要能抢到手里,然后再从容给主家赔礼说情,一般不会有什么大的问题的。小时候就听母亲讲,我的大外奶奶就是被关桥堡人抢亲抢走的。大外爷被马鸿逵抓去当兵折了,留下大外奶奶在家里,也是一天夜里,被数十里之外的关桥堡人抢走了,狗咬鸡叫,动静很大,但是同一个院里住着的大外爷的父母等,没有一个人被惊动,没有一个人出来看看自家的人被抢走了。什么原因呢?有一种说法是,抢亲的人,事先和大外奶奶的公公婆婆都商量通了,把钱都给了,把钱都收了,只有大外奶奶一个人蒙在鼓里。大外奶奶被关桥堡人抢去后,一发而不可收,陆续为他们生了四个儿子三个女儿,一个女人能生这么多,也算是劳苦功高,到哪里也有自己的一席之地的。

何家这边很快就知道是谁把他们的人抢去了,何家人普遍比较弱势,不然也不会被不打招呼就抢了。何家主事的人倒不是何张氏的公公婆婆等,这些人一辈子在人前头没说过一句话,什么主都做不了的,何家主事的人是何张氏的一个堂小叔子,叫何定平,何定平太阳刚出来就往乡上走着,要去告发李风禄了。半路上却被李风禄一伙人劝回,李风禄一伙围拥着何定平回去,就像何定平是个皇上,他们拥他回去要他登基那样。到何家又叫来几个何家人商量着处理这个事。应该说两边都算是干脆人,拉屎不必喘气,很快就商议妥了,人嘛已经抢去了,事情嘛已经成了,再说多也没必要,说就说实质性的,由李风禄一次性拿出大洋二百四十块,何定平作为主婚人一百六十块,何瑞汀(何张氏的公公)作为户族人四十块,何张氏娘家人二十块,为何张氏还债二十块,算下来恰好就二百四十块,两下晤谈愉快,皆大欢喜。而且李风禄快人快马,很快就把二百四十个大洋如数交给了何定平。这事情就算是风波暂息。

民国三十一年二月九日,何张氏的父亲病故,何张氏回家奔丧,碰到前来送葬的马拐拐马环子兄弟俩。马拐拐对何张氏旧情不改,偷偷给了何张氏一个金戒指。何张氏就私下给马拐拐的弟弟马环子说,李风禄马拐拐两个人比较,实际上她看上的是马拐拐。马环子又把这话说给了马拐拐。马环子对马拐拐说,哥,人都说我们兄弟是野粮食吃下的,我们这是吃了个啥野粮食呢,连个妇人都弄不到手里来。说话间就到了阴历二月十二,距李风禄抢走何张氏刚满一月,就在这天夜里,马拐拐马环子等带着八个人,去李风禄家抢何张氏,那天夜里飘着雪花,像是有无数的生命的信息不期然地来到人的脸上,将人的脸轻轻地咬开一个又一个小缺口似的。马环子一马当先,说吃下野粮食的都跟我来,刚翻过院墙,马环子手里的土枪就和它的主人的急脾气一样爆响了。李风禄家里的人还以为来了土匪,忙忙开枪回击,一顿乱战之后,两下都伤了人,关键是把马环子打死了,出人命了。

免不了一场官司。

盐池县司法处初审之后,呈报陕甘宁边区三边分区高等法院分庭,经审核认为:

李风禄打死马环子,属正当防卫,不负刑事责任,但是强抢民妇成婚,构成妨害自由罪,判处有期徒刑一年;

马拐拐夜人民宅预谋抢夺,开枪伤人,构成妨害秩序罪和伤害罪,合并判处有期徒刑一年;

何瑞汀(何张氏的公公)强迫卖婚,构成妨害自由罪,判处有期徒刑六个月;

何张氏与李风禄婚姻无效,准予无罪释放;

涉案大洋二百四十块,没收充公。

李风禄马拐拐服刑期间,都托人给何张氏带话过来。

马拐拐说的是,为了何张氏,他把一个亲弟弟的命都搭上了,让何张氏不要有二心,他头一天出来,第二天就会去找她。马拐拐带话说,已经把他弟弟的命送了,希望何张氏再不要歹毒着把他马拐拐的命也送了。

李风禄带信说,你肚子里要是有娃娃,那娃娃就是我的,要是没娃娃,你就安心等我回来,你总要给我生上一个。

话是这样说,好在两个托人传话的人都还一时出不来。

在这样的时候,就在一个冬阳暖暖的下午,何张氏坐在她的闺密某某家伙房的门槛上,她只要稍稍一侧脸,就会看见被阳光照到近乎透明的汗毛,后背里暖洋洋的,何张氏一边和伙房里忙着的某某说笑,一边从容地纳着一双不知谁的鞋底。

2018.1.14银川

剃头匠

剃头匠丁彦禄吃完飯,用手抹过嘴,这才发现身上一文钱也没有带。他的窘态被对面坐着的卖扫帚的李胡子看见了,李胡子让他不要慌,自己给他代交上就行了。也就一碗面一碟小菜,没多少钱。然而丁彦禄却好像一直不自在,欠了李胡子很大的人情似的。其实这也是因为性格原因,要是很多钱,值得一欠,也就欠了,为这么点钱欠人情,不合丁彦禄的性格。丁彦禄说,你看这么个行吗?这顿饭钱,和我剃一个头钱差不多(其实剃一个头要的钱还要稍多一些),我看你的头也长了,干脆我给你剃个头,你请我吃顿饭,咱俩就两清了,谁不欠谁,你看这样行吗?李胡子的头发其实并不太长,还可以凑合几天再行剃头的,但李胡子似乎连想都不用多想,就同意了丁彦禄的提议。丁彦禄这才轻轻松松说出一个多谢来,然后看李胡子交了饭钱,两个人就往丁彦禄的剃头棚方向去。

路上看到一面墙上贴着三五张通缉布告,右侧是文字说明,左侧是犯人画像,两个人就过去站在人群后面看了一看,其中有一个名康小八的,是京津一带的惯匪,在几个被通缉的人里,算是名声最响的一个了。丁彦禄是一个在小棚子里给人剃头的,李胡子是个扎扫帚卖扫帚的,其实和官啊匪啊的都不大容易有关联,两个人一边说着传说中的康小八,一边就往剃头棚里去。是一个刮风扬沙的天气,太阳害过红眼病似的看着,街面上往来的人马车辆一律好像灰塌塌的,好像从这样的人群里也不会跳出一个康小八来。一个挑担子的人不小心撞了李胡子一下,不待那人道歉,李胡子就给那人道歉了,然后李胡子就给丁彦禄说了几句忍让是福逞强招祸的道理,说那些被贴在墙上追拿的人,要是懂得忍让吃亏的道理,会被人高高地贴在墙上让那么多人看并受他们的指点评说吗?丁彦禄诺诺连声,说比如就说康小八吧,名也有了,利也有了,年龄也有一大把了,该缓着了,再弄鸡飞狗跳的事就没意思了。李胡子总结说,他缓不住,他要能缓住墙上就不会有他的模样了。一路这样说着,就回到了剃头棚。

剃头棚里还有个年老的剃头师傅,正在给一个头发乱糟糟的人用着心思理发,旁边还等着一个剃头的人。丁彦禄笑着给那个等着剃头的人说,抱歉,你先来,应该先给你理的,但是这个朋友,前几天就约好了,论排队是排在你前面的。那人拿细细的手指掏自己的耳朵,他原来也是好说话的,说他不忙,先约的先理吧,他等等无妨。这样就给李胡子先理起来。

李胡子的名字听起来好像他的胡子怎么样,其实他的胡子并不怎么样,他一点山羊胡子而已。之所以被叫作李胡子,是跟他的扎扫帚有关,说他恨不得把葱胡子都扎成扫帚卖钱,大家把葱的根须叫作葱的胡子。葱长到一定时段,挖出来,每根葱都有一部大胡子。李胡子就是这么来的。因为吃了李胡子的请,丁彦禄给李胡子剃头就格外上心些,手续就多了些,正式剃头前在他的头上耳朵上还捏弄了捏弄,一边捏弄,一边还说着康小八。认识的人之间剃头,总是会一边剃着,一边你一言我一语说些闲话。剃头棚里有些拥塞。中间一个火炉黑胖子一样占位置。地上的水盆里落着些头发。剃头棚里有着它这样的小剃头棚特有的味道,闻着这种味道,好像人的鼻毛要从鼻孔里痒酥酥地长出来了似的。你们说的就是那个打死主人的康小八吧,老一些的剃头师傅一边忍住了一个呵欠那样,继续着剃头,一边也有意无意地丢过来一句。李胡子被丁彦禄按着头,额头上弄出很多的皱纹来说,你知道这一出吗?知道就给我们说说,老剃头师傅拿手在自己的嘴前面罩了一罩,呵欠就在这样的遮掩里算是打过了,然后就这样那样地说起来,说得一切好像他都亲眼见过一并经历了似的。

康小八,天津人,有说是回族,本不姓康,给一个姓康的人家当保镖,就随姓了康。康小八给人当保镖之前,有三头毛驴,给人驮送东西挣钱过活。但是他自小跟人学了一身功夫,又不惜力,不怯场,和角上带刀子的牛也敢摔跤,就让康财主看上了,给康财主当保镖六七年,康财主给康小八买了一把英国造左轮手枪,三百发子弹,就让康小八有了一手好枪法,康小八把衣裳挂在晾绳上,衣服还叫风吹得摆动不定,康小八和人打赌,三十米开外打衣裳上的纽子,说打第一个不打第二个,说打第二个不打第一个,这样一来,康财主因为有康小八这么个保镖,就使得一般的财主不好和他攀比。康财主希望康小八保镖的身份外,能过一份正常的日子,比如娶妻生子等,康小八好像不需要这些。康小八在这世上就是孤孤的一个人,连个亲戚好像也没有。就有人给康财主耳朵里吹风说,康小八这样的情况,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就怕你的光阴到一定程度时,一声枪响,你的成为人家的。架不住人一说再说,康财主动心思了。他想把枪从康小八手里收回来。康小八说,我练了多少年,给你你也不会用啊,你要看着谁不顺眼,使个眼色,你和他说着话,我上去一下把他就结果了,枪在我手里,就比如在你手里嘛,就当我是你的枪,你想打谁,我就打谁,还要枪干什么?康财主在枪的事上费过不少心思,都未能把枪从康小八手里讨回来。康财主甚至有了不再雇用康小八的想法,把枪做礼物送给康小八,让他离开自己好了,但是总是左思右想,没有把话说在前面。一天黄昏,两个人去通州要账,路过一片庄稼地时,康财主忽然觉得气氛有些不对。康小八说,你是不是有些害怕?又说,你不要怕,有我呢。又往前走了走,康财主说,不去要账了,改天吧,今天咱们先回去。康小八不明白说得好好的去要账,为什么忽然又不去了,康小八是黑白道上的人,自有他的是非曲直,是最好打交道也最不好打交道的人,他让康财主给他个忽然不去了的理由,康财主竟给不出。康小八就忽然变了脸,说我对你一心一意,你对我三心二意,给,你的枪你拿去吧,我们的关系到这里为止,说着就把枪给康财主,康财主把枪接过去,还等着康小八给他子弹袋。康小八说,子弹带在身上的不多,回去我给你。两个人就往回走,不去通州要账了。两边看不到边际的庄稼地里风吹得庄稼叶子哗啦啦响着。两个人已经走在夜影里了。不知怎么一來,就听一声枪响,一个人倒在地上。后来就是大家都知道的,康小八把主人给杀了。康小八不见了影踪。北京天津都找不到他的影子。

说到这里,老剃头师傅给自己的顾客把辫子解开,梳理了一番重新辫好,一个头就算是剃完了。他的那个顾客这老半天就好像并不存在。好了,随着老剃头匠这样说一声,那人就站起来,首先给理发的师傅道了一声谢,然后拍打着自己身上的毛发,打量了一下剃头棚,好像他要把这个剃头棚买下来似的。他显得黑瘦,刚刚剃过头的缘故,他看上去像一个米粒脱净的玉米棒子。他付了剃头的钱,然后笑嘻嘻地对给自己剃头的师傅说,你们刚才说的那个康小八,你们见过吗?都说没见过。那人说,那就让你们见一下吧,我就是康小八,你们乱说我,我听了不高兴,枪里头的子弹够用,给你们一人一个吧,说着就在袖筒里露出蛇芯子那样一点枪头来,把两个剃头师傅,还有李胡子都打死了。那个等着剃头的人吓得脸上的黄土都出来了。康小八给他笑一笑,说没你的事,他们说我,你一句都没说,你再找个地方剃头去吧。

清廷捉拿康小八,动用了尚云祥马玉堂两位形意拳高手,把康小八拦堵在一个小旅店的店房里。原本谁也不知道康小八的信息,康小八的一个相好,说她母亲病重,需要一笔钱,康小八信任这个女人胜过男人,就悄悄来送钱给她,没想到她正是被清廷买通了的。但虽然围堵拦截,康小八还是逃脱了。大致方向却是被掌握了的。就请出形意拳大师尚云祥马玉堂两先生去擒拿康小八,把康小八拦堵在一个小店里。尚马两先生虽有一身好功夫,但忌惮康小八手里的枪,也不敢贸然靠近。后来还是康小八笑着,自己从店房里走了出来,把枪扔在一边,让跟随尚马二人的兵勇把他捉获了。兵勇们用绳子绑康小八时,康小八只对着尚马二人说,要开枪你二人打不过我,要不开枪我打不过你二人,枪毕竟是身外之物,赢了也没意思。和康小八一样,尚云祥也显得身形瘦小,尚云祥让兵勇们不要用绳子捆康小八,保证说,康小八要是跑了找他来要,兵勇们没有听他的话。

1904年某月某日,康小八在北京被凌迟处死,给他行刑的是不比他名声小的刽子手蔡六爷。凌迟首先要在额头上割下两片肉遮住眼睛,免得看着惊惧。康小八说不必要,他要看着蔡六爷给他行刑。蔡六爷满足了康小八的请求。旁边的一个监刑官看康小八受刑时一声不吭,就给蔡六爷使个眼色,蔡六爷暗中用一根钢针刺入康小八的心脏,正咬牙受刑的康小八,就像颈骨突然断折了那样,头重重地垂下来,好像风没有了,绷紧着的旗子暂时收敛了它的威风那样。

要说的是,中国历史上,康小八是最后一个被施以凌迟之刑的人,此后不久,经光绪皇帝签署,中国彻底废除了运行了千余年的凌迟大刑。

2018.1.15银川

小纸包

郭念生(三十二岁)的小儿子是光绪二十年(1894年)走失的,直到光绪二十六年还没有找到。

想起出事那天,就像是一个古怪的永远无法醒来的梦。觉得无论怎么想都不真实。又好像觉得世上的事情里,唯有那天的事情是真实的。是值得计较和细细索解的。当时是郭念生的老婆大着肚子去街上买什么(现在就觉得买什么就是一个诱饵和圈套了,要知道会发生那样的事,什么都可以暂时不买的),郭念生的老婆都不记得自己当时是抱着还是牵着小儿子。她时而记得自己是抱着的,印象里好像自己的大肚子因此不舒服,时而记得不是抱着,是手牵着小儿子的,因为她有个印象,小儿子没走稳当,打了一下子软腿,就在小儿子趔趄着要倒下时,她顺手提拎了他一下。对于她的这个回忆不准,郭念生用很脏的话骂了她。郭念生骂她说,你怎么没把你丢掉啊。她也是这样想的,是啊,我怎么把我没丢掉呢。她觉得自己是没有办法丢掉自己的。她觉得一切都好像安排好了设计好了似的,那天的主要任务就是自己把小儿子带到街上去,然后把他丢掉。

记忆恍惚而又清晰。她当时在店外面的小摊儿上买了东西,又拿去店里面的一个秤上再称一下,看称得准不准,要是不起这个念头,要是不称这一下,什么事也不会有。就是称了这一下,把儿子给称没了。她都不记得当时把小儿子领入店里了没有,细想又是一笔糊涂账,反正记得从店里出来,手里头和眼前头空空的,小儿子不见了,在附近找了几找都没找见。就觉得眼前头的世界一下子翻了个个儿,变得自己不认识了,变得古怪离奇了,变得荒诞不经了,看两边的房子都是歪歪斜斜的,像气球一样软软的可大可小,看一只狗吐了舌头原地那样跑着,忽然又跑人墙里面去了,看来往的人都像纸片儿那样失了重量,移来飘去。其实那天街上并没有多少人,就算歹人抱走,就算小儿子自己走失,片刻工夫,就过了一下秤的工夫,就算跑,能跑多远呢?倒好像小儿子像一个气球或者一声不经意的咳嗽那样消失了。长话短说,接下来就是郭念生连着几年这里那里远远近近地找儿子,好像他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好像除了这个儿子,另外的三个儿子一个女儿都不算数。当然有人会劝郭念生,人要会活呢,不可以苦自己,造化给人窄路的同时,也给人宽路,就看你怎么看了,就看你从哪个角度看了,你要只看着这个不在眼前不在你手里的儿子,那么你就会觉得自己是个苦命人,你如果看到除了那个儿子,自己还有三个儿子和一个女儿,你就会觉得造化待自己实在不薄。郭念生的意思,只有没有丢过自己儿子的人,才会讲出这样荒唐的道理来。为了找这个不知在哪里的小孩子,郭念生一家人受到的累害真是不可言道。最后连郭念生的老婆也劝起郭念生来了。郭念生老婆绝情地说,就当是死了,死的死了,活的还要活是不是?

光绪二十八年(1902年),当郭念生从山东肥城一路寻到宁夏平罗时,他身上一文钱也没有了。他在老周家店房门旁坐着,好像连日头也不愿意多晒晒他了。

同样住在老周家店里的梁文玉(四十六岁)就是这时候看到郭念生的。梁文玉刚从街上回来,看到郭念生乞丐一样把自己丢在墙根,但身上又有着一种乞丐绝不会有的东西,就上去问讯。后来梁文玉就把郭念生领回店里,给他付了住店钱,并答应捐出三两银子,资助郭念生找儿子用。原来他们不只是老乡,还有共同认识的人,真是有些巧了。梁文玉是个生意人,他是做鹰的羽翎生意的,把鹰毒死,把它的羽翎拔下来买卖,他做这个生意很多年了。听说宁夏一带鹰多,他就赶过来了。生意人总是被生意的信息吸引和驱使着。梁文玉劝郭念生不要死找,死找是不容易找到的,找东西不是找到的,是机缘巧合碰到的,东西都如此,何况人,那么还不如郭念生一边跟上他做生意,一边打探儿子的下落,比如你辛辛苦苦找了这么多年,找到了没有?就是因为你就相信找,不相信碰,比如我们两个老乡,一个找一个是不好找的,一个地方待着,半辈子过去了不是没有见过面吗,但是要碰,在异地他乡一下子就碰上了,就说明碰比找可靠。梁文玉没有说动郭念生,郭念生说他要是想做生意,也等不到这时候才做,也不会到这里来做,他活着就是一个事,找儿子,找到了运气,找不到认命,就这么简单,郭念生说再过几年找不到,他就出家当和尚去。现在他的脚走坏了,多谢老乡出手幫忙,在店里歇缓几天,就还是要动身,冥冥中好像有信息,他觉得他的儿子快要找到了。找到了你也认不得,原本小娃娃,如今大小伙子了。梁文玉说。郭念生说肯定有认的办法呢。梁文玉就不再勉强。勉强得厉害了,还会让郭念生起疑心,让自己不舒服。帮人也是越简单越好。

郭念生在老周家店里缓他的脚,有些饿了,梁文玉让他在火炉上烧点水,自己出去街上买几个馍馍回来两个人吃。郭念生就生火烧水。等老半天不见梁文玉回来,郭念生实在是有些饿了,就打开梁文玉的毛线口袋,里面东西杂乱,有小袋炒面,就取出半碗炒面来吃,在毛线口袋的夹层里还看到一个小纸包,单开放着,显然是主人较为看重的东西,打开来一看,原来是白糖,白糖拌炒面虽然没有红糖拌炒面好吃,但毕竟是糖,郭念生就在炒面里和了一些,正吃着,梁文玉买馍馍回来了。说街上有人打架,看了一会儿。说原本那么狠勇的两个人,公家人一来,就像把尿巴子拔掉了一样,变得比猫还乖爽。郭念生让梁文玉也吃一点炒面,水开得翻滚着。从盖着的壶盖边儿上也突突突出来许多水汽。郭念生说,炒面他觉得干吃为好,梁文玉要是想吃开水冲的,就给他冲,梁文玉也说干吃好。吃了两口,梁文玉觉得味道不大对,就说刚刚拿出来不久的炒面,怎么成这个味道了。郭念生就说了拌白糖的话。哪来的白糖?你袋子里的。郭念生说着就取出了那个小纸包。梁文玉的脸就变了。原来那不是白糖,那是梁文玉专门用来毒鹰的药。冰天雪地飞得多高的鹰,一旦吃上这个药,没有不很快交出自己的尸体的。郭念生说,你把我毒死了,谁去找我的儿子啊。梁文玉说,你把我害了,怎么能说我把你毒死了?两个人互相埋怨着,觉着药性马上就要发作了。一时倒没有什么不良反应,倒好像毒鹰的药对人不会有什么作用似的。很快开店的周老板就知道了,拿来些解药让两个人喝下去。解药喝下不久毒药的药性就真的发作了,倒像解药起了相反的作用似的,郭念生的嘴里流出血来。最后的结果是,郭念生吃的炒面多些,死掉了,梁文玉说起来轻得多,又喝了周老板的解药,几乎没什么大碍。

临死前的郭念生还是做了自己应做的手续,一是向老乡的出手相救郑重地表示了谢意,二是把梁文玉给自己的三两银子又还回了梁文玉。他终于不用再找他的儿子了。

梁文玉千里迢迢来宁夏做生意,结果鹰没有毒死一个,倒把自己的老乡给毒死了,真是做梦也没有想到会这样。宁夏就是鹰再多,他的兴趣也很有些索然了。

出了人命,总归是免不了一场官司,此案迭经平罗知县李含菁,平罗知县荣令春,蘭州知府崇俊,甘肃按察使黄云,陕甘总督崧藩等一路审理,认定:

“此系误毙人命,如有再犯,须加一等治罪,照例由梁文玉付埋葬费十两,给付死者家属具领,店主老周并无灌救不及之情,特免于追究。”

2018.1.16银川

麻布衫

咸丰八年(1858年)五月初七,灵州回民杨在春(十八岁)前去庆丰当铺赎取爷爷的一件麻布衫,走过几条曲曲折折的小巷,就看到前面的一块开阔地方围了一圈人,是在看耍猴,他走过去看,就看见一个小猴子,尾巴磨损得快没有了,它的把戏是,像爬树那样灵巧地爬上耍猴人的身子,抢下他的帽子来戴在自己头上,然后从耍猴人的肩膀上直跳下来,跑到一边,看耍猴人拿它有什么办法,耍猴人好像比当众脱了他的裤子还要紧张,赶紧走过去,有些讨好地索要自己的帽子,表示自己这样一个秃头,没有帽子实在是不可以的。猴子淡静地看着一边,置若罔闻。耍猴人就给东西让猴子吃,猴子伸手来取时却见耍猴人又缩回手去了。耍猴人连比带画,动作和表情就跟个万花筒似的,意思是小猴子须先交出帽子,才可以得到它想吃的东西。小猴子想了想,看样子它想通了,于是就把帽子还给耍猴人。耍猴人的帽子歪戴在头上,好像随时都会掉下来,这时候看,帽子于他原来并不是很要紧的。他不知把一点什么东西给了小猴子,都还没有看清楚,就被小猴子喂进嘴里去了,但很快小猴子就吃了一嘴火似的吐起来,吐个不停,猴爪子在嘴前面扇来扇去,一边就追着要袭击耍猴人了。原来耍猴人给了它一个干辣椒。耍猴人像是很害怕似的蹲下身子,两手护着脑袋,任小猴子爬上肩膀挠他揪他撕他的发辫,帽子也被小猴子扔到一边去了。这时候就有一只饱经沧桑的老猴子,端了一只破碗,神情严峻地转着圈儿收钱了。谁要是给钱,老猴子就在很深的眼睛里流露出嘉许的意思,同时伸出手来和给钱的人握一握。杨在春一看老猴子端着碗快到自己跟前了,就从人群里挤出来。一时散了不少人。杨在春就看到一个人的背影,喊了一声,那是杨在春的玩伴,叫田蒙肚子(十六岁),回族,年龄比杨在春小,块头却要比他大一些,两家在同一条巷子里,从小儿就耍在一起的。杨在春说,你往哪里跑,也不看看那个老猴子的可怜?田蒙肚子说,一样一样,你不是跑得比我还快吗?之间并没有互相责备的意思,甚至为这份默契而觉得得意。该花钱而终于没有花,总是让年轻人得意的。要是杨在春不喊那一声,田蒙肚子就走他的了。这一喊就把两个无干的人喊到一起。

知道了杨在春要去当铺赎取衣服时,田蒙肚子表示要陪他一同去,并建议此后两个人去田保举田善人的果园里偷杏子吃。已经是阴历五月,杏子是可以吃了。两个人就去庆丰当铺。我得先把布衫子送回家,才能去田善人的果园,杨在春说。田蒙肚子觉得这不是问题。就到了庆丰当铺。当铺里只有一个老伙计朱时健,很快就把事情办妥了。说起来就不是多大个事。

杨在春把爷爷的麻布衫叠整齐,拿了要走,田蒙肚子却要他拿上。为什么他要拿上呢?他说他想试着穿穿。杨在春不给。杨在春说一个老汉的衣裳,你一个小伙子穿什么。田蒙肚子说他就是想试试,他试着穿穿,穿一穿就脱下来。其实田蒙肚子穿穿也无妨的,试穿穿又穿不破,何况他大老远陪着来。但杨在春就是不想让他试。人有时候就是会有一种说不清的没有任何目的的固执。这固执大多时候也没有什么,有时候却会坏事。人是不知道这个的。见杨在舂不给,田蒙肚子竟然笑嘻嘻地来夺了,要把布衫从杨在春手里夺过去。我偏要试试,小气鬼。田蒙肚子抢过来说。杨在春说小心扯了小心扯了,说着并不放手,叠好的布衫子被拉开了拉乱了。两个人好像在用麻布衫拔河似的。朱时健先是还笑着看热闹,忽然就不耐烦起来,说你们要耍外头耍去,店里这么闹,别人还咋进来。到底是田蒙肚子力大,杨在春感到自己的力气不够用了,担心这样下去把布衫扯破撕烂,忙乱中就一松手,看见田蒙肚子像一个被大力量带着的木桩子那样往后倒去,后脑勺正磕在当铺高硬的门槛上,麻布衫也脱手飞到当铺外去了。

十六岁的田蒙肚子就这样结束了自己短促的一生。

不只送了自己的性命,还搭上了自己发小杨在春一命。

此案迭经灵州知州范植,宁夏知府郭襄之,甘肃按察使萧浚兰,陕甘总督乐斌等审理,认为:

“人犯杨在春以因戏而杀人者绞律,拟绞监候,待秋后处决。

“朱时健因劝阻不力,罚金六两。”

陕甘总督乐斌据此题奏咸丰皇帝,咸丰皇帝准奏。

2018.1.16银川

烟泡儿

小窗上的夜色依然乌蓝,但多少有着些曙光的意思了。鸡叫声也显得短促含混,该起来的人早就起来了,不需要像样的鸡叫声了。李万寿就着一小块窗玻璃向外望着,觉到失望和不满意。往往这个时候,甚至比这还要早,他只要在窗上例行公事地望一下,就会望见远远的角落里有一小方橘红,好似一睁眼就喂了他一个好橘子吃。那不过是随便望一眼而已。哪里像今天这样眼巴巴地望着啊,哪里用得着眼睛这样挨近着窗玻璃啊,都觉到玻璃上的寒意了。往常这个时候,应该说,牲口的草料已经添上了,伙房里的水也应该担上了,马双娃说不定正在屁股一撅一撅地扫院子呢。但是今天,他看的地方无有动静,每天都能吃上的橘子没吃上。

长工不起来只好主家先起来吧,李万寿很快就穿好衣服下炕来,往长工马双娃住的小屋子里去了,他的脚踩在清晨余剩的夜色里,感到有些深一脚浅一脚的。启明星还在,已经不是很醒目,哑巴一样远远望着,只看不说。马双娃的门好开,一推就进去了。就看见马双娃靠墙坐着,两手捂着肚子,显出很痛苦的样子。原来他肚子疼,头上都疼出汗来了。李万寿已经看出些大概来了,原本准备好的话显然不方便再出口。他说你咋了,肚子不舒服?马双娃说他肚子疼,就像个火鞭子在里头抽着呢。夜里睡着都好好的,忽然就疼了起来。马双娃请李万寿给他准个假,他得回去缓一缓。马双娃回去的意思是回自己家里去。李万寿想都没想就说,你先忍一忍,我给你寻点药去。带上门出来,李万寿心里一时有很多想法。他想不能叫马双娃回去,回去最少两三天,该他做的活计谁做?他回去缓病了,那么这期间的工钱咋算,是给还是不给?给的话给多少为合适?想来想去,就觉得马双娃最好还是不回去为好。夜里都好好的,忽然间疼起来,就说明不要紧,可能是气错了,也可能吃得不对了,可能冷着了,给他寻点药让吃上说不定就好了。要是放他回去,他就是走到半路上好了你也不知道,他就是好了也不一定马上就回来,不在你的眼皮子底下这些就都凭人家说了算,那就把活计耽搁下了。雇个伙计,最怕的就是伙计有病出事耽搁你的活计。这样想着,李万寿就去给马双娃找治肚子疼的药。

婆姨献上计策,说吸烟泡儿治肚子疼呢,人老五辈都这么治过肚子疼,叫把儿子的大烟泡儿吸上几口试试吧。儿子李烂眼子一夜未归,一定又是耍赌去了,李万寿拿这样一个又抽又赌的儿子没有办法。对儿子的抽大烟李万寿深恶痛绝,想不到大烟有时候也可以用上一用。儿子的大烟在哪里只有儿媳妇买存花知道,李万寿就让婆姨去找买存花,让她把大烟泡儿拿去给马双娃吃上两口試试。婆姨说,烂眼子知道了恐怕嚷叫呢。李万寿说,他嚷开了有我。他们把自己的儿子同着别人一样叫,也叫烂眼子。

买存花正在高房子里让马双娃吸食烟泡儿时,李烂眼子回来了。原本可以把烟具拿去马双娃的屋子里让他吸,但一是马双娃不会吸,需要买存花帮忙;一是买存花害怕李烂眼子,不敢把烟具拿出高房子去。李烂眼子要知道买存花把自己都稀罕着吃的烟泡儿给一个长工吃,那就等于是把天祸闯下了。烟具就在高房子里,就还是在高房子里吸食的方便。但是马双娃正吸着,李烂眼子就回来了。他一般很少这时候回来。不知道在哪里混了一夜,他看上去很是狼狈,他是回来睡觉的,但是一看到马双娃正在吸食自己的烟泡儿,一看到买存花也在,和马双娃在同一个屋里,两个人都在他们的高房子里,李烂眼子的睡意就没有了。他是那种无事生非的人,何况事情就在眼前。

马双娃扔下烟具就跑掉了,买存花也跑掉了,李烂眼子只是当买存花要跑的时候,撕下了她的一块衣裳襟子,转身就把撕下来的衣裳襟子扔到了炕炉里。李烂眼子站在高房台子上婊子嫖客嫖客婊子地大骂着,把他大他妈也卷着骂进去了,说羞死了羞死了,看着丑事情就在眼前头明打明弄着,老脸都往哪哒儿搁啊,装聋作哑咋装住了啊。家里好像除了李烂眼子,再没有别人,好像李烂眼子就对着一个空院子吼喊着骂着。邻居们当然是听到了,但是不敢有谁来看李烂眼子的热闹。

在宁夏隆德这种民风古旧淳朴的地方,没有比这样的事更为伤脸的了。李万寿家的狗也好像慑于李烂眼子的威势,缩在狗窝里不出来。李烂眼子骂够了,就在高房台子上消失了。高房子门像个禁忌似的关闭着。一天都没见李烂眼子出来。

到夜里点灯时分,看见高房子的灯也亮起来了。

买存花洗罢锅,不知道自己去哪里睡觉才是。婆婆说,两口子淘气,就跟牙和舌头一样,你还是到高房子里睡你的觉去。他是你男人能把你咋样。婆婆让买存花把吃的给李烂眼子端着去,好脸给人家看,好话给人家说,就实话实说,马双娃的肚子疼,吃点烟泡儿治肚子疼,是你大的主意,害怕马双娃回去耽搁活计,就实话说,离了实话没说头,你一解释清楚,他心里的疙瘩一解开,不是就没事了吗?越躲倒越是个事,好像真有啥事一样。李万寿支持婆姨的说法。说去了就这么说。你今儿说了,明儿我再给他说,把话说到一上,不然这土匪闯祸呢。

买存花决定到高房子里睡,决定去给李烂眼子说清楚,但是她要求和马双娃一起去,叫马双娃也帮着解释解释,也是实话实说嘛。婆婆看公公。李万寿说,你问双娃去,双娃同意去,就一起去,不同意去,就你一个人去。说了,马双娃同意去。

但是高房子的台阶上到一半,马双娃不想去了。他说他觉着他去不合适。你们两口子,我去做啥。就是给你治肚子疼啊,你去解释一下嘛,你一个小伙子你怕啥。买存花都有些央求马双娃了。马双娃站在台阶那里不再动,说你先进去说,我后头进来。买存花就进去了。

买存花原本以为门闩着,没有,一推就进去了,这使买存花有一种还远远没有准备好的突然感。李烂眼子睡在炕上,听到响动,就不情愿地睁开水叽叽的眼睛往门口看。买存花说,一天没吃了,先吃一点。看李烂眼子的眼神,和日常没有大的区别,好像他忘了让他生气的事似的。买存花就把饭端到他身边去,让他吃,说一天没吃了,吃一点。这时候李烂眼子忽然伸出被大烟熏过的手来,一把攥住买存花的头发,一手就去取挂在墙上的腰刀。他显然吸足了大烟,不然手上不会有这么多力气。买存花不待他把腰刀扯在手里,就在李烂眼子的裤裆里狠劲抓了好几抓,直到李烂眼子痛到忍不住松手了,她才放开了攥紧在手里的一个男人的蛋蛋。

买存花跑出来,见马双娃还站在高房子的台阶上,像一截乌乌的烟筒。你要劝你劝去,我劝不了。买存花说着余悸未消地下去了。要是买存花不说让马双娃劝的话,也许马双娃就跟着买存花下去了,但是买存花既然说了,马双娃就觉得自己应该上去劝上一劝,不然他会觉得没办法交代。马双娃就推开高房子的门进去了,看见李烂眼子双手抱紧着自己的裆部胡尿二喊滚来滚去。一见马双娃进来,李烂眼子得到了一股奇怪的力量似的,一下子把墙上的腰刀就扯在手里,我把你个嫖客的儿,这样子骂着,腰刀就朝着马双娃砍过来了。比力气肯定是马双娃胜一筹,马双娃把李烂眼子拿刀的手臂捉紧,压实在炕上,同时害怕李烂眼子再骂他嫖客的儿,这个骂话太重了,马双娃就在压住李烂眼子手臂的同时,用大手捂住了他的嘴,免得他再骂出来,李烂眼子想张嘴咬马双娃,咬不了,不大的工夫,李烂眼子拿刀的手就松开了,头也软垂在马双娃的大腿上。

后来一家人就都出现在高房子里。都不知说什么。连李烂眼子的母亲也没有哭。大家都像是还没有完全明白过来,都好像不清楚在这样的事情面前该如何作为才是。我进来的时节他就疼得一头汗。马双娃咕哝着说。最后是李万寿一锤定音,李万寿说,就说得急病死了,再啥话都不要说。李万寿这样说着,把每一个人的脸都看了,好像用这个方式给每个人都做了郑重交代。这样一个吃喝嫖赌的儿子没有了,李万寿两口子的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埋要把娃好好埋一下呢。婆姨这样说着,眼泪终于下来了。李万寿的脸看起来就像好打牌的人又打输了似的。

这事情还没有完。

李烂眼子都埋了快半个月了,邻居吴满仓忽然找到李万寿家里来,有些神秘地对李万寿说他有话要和李万寿单独谈谈。原来他要李万寿给他二十两银子,不然他就把他们家里的事说出去。我们家啥事?李万寿眼神阴冷地说。吴满仓说你们家啥事同了官家我再说,现在我和你不说。吴满仓说我和你就隔下一堵墙,你家的事情我就像在明镜里看一样。李万寿就和吴满仓商量价钱。最后说定十两银子,一年内付清。

但是李万寿只付了吴满仓二两银子,不知怎么的,县府就知道这个事情了。

后来经隆德县知县陈文明勘验提审,以伤害人致死律,判处马双娃、买存花各有期徒刑八年。甘肃高等检察厅复审时持有异议,发还原审再审,经隆德县知事刘长基于民国四年(1915年)复审,认为马双娃买存花均属防卫过当,致死人命,即判处二人各无期徒刑,并褫夺公权各三十年。

2018.1.17银川

二百九十文

光绪十八年(1892年)七月某日,在平罗寻工的康成和同伴李旺借钱二百九十文,言明二人到石嘴山后,康成向亲友借钱归还。此后二人一路寻机打工,也挣到一些钱,李旺讨要时,康成总说有言在先,到石嘴山一定还上,绝不食言,不到石嘴山李旺就先不要说还钱的话。两个人出门寻活儿,也是一个离不开一个,康成能说会道,往往能寻来活计,也胆大,属于那种没有金刚钻,也揽瓷器活儿的人。这种能力,李旺确实没有。李旺的能力是嘴拙手巧,笨活儿能干,巧活儿也能干,往往寻活儿谈价钱的事,都是康成的,埋头来干,还是要看李旺的。因为两个人性格能力均可互补,也没有什么你多干了我少干了你拿多了我拿少了的龃龉。一般来说,收入二人六四开,康成六,李旺四,两个人都觉得这个比例比较公平符合事实。照理说,康成的收入相对好一些,但康成的口袋常常好像是空的,钱到他的口袋里待不住,像个出笼的鸟儿似的,不是朝这个方向飞了,就是朝那个方向飞了。比如说,一个下苦人,竟然也去逛窑子。那样的地方,就算是抬,也把李旺抬不进去。李旺是属于那种大钱没有,小钱不断的人。两个人虽然年龄相仿,都是二十上下,但李旺已经娶妻生子,不像康成那样,见着个好看的女子都说是他媳妇。李旺说算下来你媳妇比皇帝的媳妇还多。康成说,只有一个媳妇的人其实和和尚也差不多。李旺只有和康成之间,还能咕咕哝哝说出几句来,要是再来一个人,两个人变成三个人,就不会听到李旺再说什么了。

八月二十四一早,两个人搭顺车到石嘴山,距离康成借钱,过去了已经陕有一月。一到石嘴山,康成就说,你先闲转着等等,我找个朋友给你借钱去。他刚刚挣下的钱都已经花完了吗?没看到怎么花啊,反正他说找钱就让他找去,亲兄弟明算账,在别的事情上可以委屈吃亏,钱的事情上李旺向来都是很认真很计较的,所谓别人的一分不沾,自己的一分最好也不要让别人白白沾去。关键是,李旺的每一笔钱都有周密的计划和安排,比如计划出来的一顿饭钱,因一个突发的事情被动支出了,李旺为了不打乱自己的计划,甚至于可以不吃这一顿饭让自己饿着。他在这方面的忍耐克己功夫算是不错的。也就是说,虽然那二百九十文被康成借去了,但很可能这笔钱早已列入了李旺的某个计划之中。如果到石嘴山康成还不兑现诺言,还这个钱,接下来的日子李旺就可能不知道怎么过下去了。康成一到石嘴山就说出找钱的话,正说明康成对李旺这个朋友是很了解的,李旺承认康成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所以康成说要去找钱时,李旺连起码的一句客气话也没有,你要找就找去吧,依李旺的性格,看手头的情况,这钱应该是早就还了,何至于拖到石嘴山。李旺也不明白:康成那么爽快伶俐的一个人,为什么在这些事情上要拖,迟还不如早还,迟还难道就可以不还了吗?和康成看到一个好看的女子就说是他媳妇一样,李旺对康成的这些统统想不通。他也不是没有离开康成的打算,两个人真是太不一样了,水里的和树上的区别啊,但就是离不开,说真的,比较来说,李旺觉得自己更加地离不开康成,康成凭着一张嘴,总会骗到一碗饭吃,李旺发现活在世上,能说真是太重要了,一堆人里,谁能说,大家就会高看他一眼,一件事,大家都默不声响,沉默到一定时候,谁要是说出一句来,大家就会按他的办,本来不那么想着的也不由自主跟着人家走了,这一走有时候就会走出很远,想回都回不来了。要是能说敢说,就不会有这样的事,就不会脚下走着不是心里的路。李旺觉得,自己要是离开康成,可能连活儿都找不到,你说你能干这个活,谁信你啊,往往是干了才知道,但人家首先就不给你干的机会,没机会你的本事就无法显现出来。见不得离不得,李旺觉得他和康成之间,正是这么一种关系,这句话把他俩的关系说尽了。李旺知道康成对他也不是很满意,有时候甚至是极不满意,李旺在康成的眼睛里看到过他对自己的轻蔑,那轻蔑那么确凿,就好像康成换了一双眼睛来看他一样。那反过来自己就觉得康成好吗?挣钱全靠嘴,花钱如流水,有个啥好的。我看你正好比你看我,半斤八两,彼此彼此。李旺嘴里的话不多,心里的话还是不少的。所以有时候康成嘲弄他是个榆木疙瘩时,他背过身在脸上流露出对康成的嘲笑了。我榆木疙瘩?我啥时候口袋里都有钱,你呢?李旺是这样想的。但是李旺平心静气地想一想,就觉得两个人见不得嘛且不说,牙和舌头的关系也就那样,但离不得却是确实的。算盘细细拨拉一下,倒是李旺更离不开康成。结伴谋生,总需要一个头儿,他们两个里面,毫无问题,李旺心服口服康成是两个人的头儿。有时候同样的活儿,就因为康成的原因,报酬会相对高一些。康成有康成的能力,他找活计的时候,他谈价钱的时候,总是容易打动对方,有时候连他这个同伙也好像被康成说动了,身心言动都是倾向于康成的样子,好像在那一刻,康成说什么都是对的,他只需要配合以相应的表情即可,他只需要对康成的话频频点头即可,那时候两个人实际上就是一个人,就是康成,他李旺好像是没有的。当然李旺有李旺在的时候,那样的时候,康成又好像是没有的。他们两个就是这样的关系。就算是康成凭自己的能力要来了高报酬,两个人还是四六分,康成并不会因此多拿一文钱,从这个角度讲,李旺因着康成是得了便宜的,按说那二百九十文,都可以不要的,然而這总归是两回事,李旺从心里坚定地认为这是两回事。借的就是借的,借了就要归还,天经地义,所以康成要去给李旺找钱时,李旺说那好我转转等你,一点子客气都没有,康成就离开李旺走了。日头还没出来,远远的山脊上像是正生着一个大火炉,里面长长短短的柴棒好像不大容易燃起来,灰凉的街上走着几个不认识的人,李旺不知道康成将会去哪里借钱,不知道康成所谓的亲友都在哪里。他也不知道康成去找钱的这段时间,自己该来做什么,他是闲不住的人,这时候手里要是有个活儿埋头来干就好了。

二人分手的时候,言定在老马家面馆吃午饭,然后去码头坐金希的羊皮筏子去吴忠。他们经常坐金希的羊皮筏子。但是吃饭的时间到了,在老马家面馆李旺并没有见到康成。在老马家面馆等了一会儿,虽然觉得饿,但李旺还是决定等见到康成一起吃。他还去码头看了看,河水很急,激情澎湃的样子,水面上的羊皮筏子像筛子里的旋着的粮食一样。金希的羊皮筏子还没有来。金希一天石嘴山吴忠来往一趟,两边都要带夜。金希来了还要去吃饭的,看来上筏子的时间还早。李旺觉得自己来码头的时候,也许康成就去马家面馆了。他又急急赶回马家面馆,没有。面馆里那么多的人头里没有一个是康成的。肚子是饿得受不了了。李旺就决定先吃,吃着等康成,他来了给他再要。往往和康成一起吃饭,总要稍稍地讲究一些,比如会要个菜啊茶啊,有时候康成还要加肉,李旺觉得和康成吃一顿饭,等于是花了自己至少一顿半的钱,李旺虽然不满意,但只好随着来。今天好了,李旺一个人吃饭,就不必耍派子了,吃个饭嘛,耍啥派子。李旺就吃了一碗面,觉得真是吃美了。主要是物美价廉,不花冤枉钱。吃过饭,在老马家面馆等了一会儿,吃过饭还坐在人家的馆子里,又不喝茶,是有些不像样子的。李旺就出了面馆,又来到码头,看到金希的羊皮筏子在岸边,一个小女孩坐在边上看着,显然金希去吃饭了。河水有力地扑上岸来,像是要把小女孩卷到水浪里去,但是小女孩见惯不惊,照旧玩她的。她拿一个小木杯子舀着河水,又把舀到杯子里泛着浪沫的水泼回河里去,她就一遍一遍乐此不疲地玩着这个。李旺想问她羊皮筏子啥时候走,又想有必要问吗,才那么大的一点人,正是全心在耍的年纪。就那样在河边站了老半天,直到金希来,直到金希的羊皮筏子载着几个人和一只脏兮兮的绵羊走了,还不见康成的影子,李旺觉得眼前望不到頭的滔滔河水,就像全部翻卷在他心里那样。

李旺见到康成时已经到了快要吃晚饭的时候,街上又变作和早晨那样灰凉的。日头还没有落,走了长路那样歇缓在远处的山头上,像是用一根竹竿子也能够下来。李旺是在一家妓院的门口见到康成的,康成躺在那里,已经死掉了。他是妓院的护院师傅打死的。

听说他来妓院,倒不是专门来寻欢,而是打听到妓院有一个活儿,他来揽活儿谈价钱,这个价钱谈好了,但是和女人戏耍的价钱没谈拢,说来这不算是很正规的妓院吧,在过程中竟然有人偷偷拿走了康成的钱,康成自认倒霉,要求给他二百九十文即可,他要拿这个给朋友还钱。但是妓院一方自有他们的说法,就打起来了,终于弄到不可收拾。

此案迭经平罗县知县陈季芳,宁夏府知府谢威风,甘肃按察使裕祥,陕甘总督杨昌俊逐级审核,以斗殴杀人者不问手足他物金刃并绞律,判处富代(殴杀康成者)绞监候,秋后处决。李旺因借钱引起事端,依肇衅酿命问拟不应重律,处杖八十。

钱没有一文要到手里,还被扒下裤子打了八十大板,李旺觉得自己和康成,真是一双倒霉蛋。

李旺后来总想起康成在妓院给他们揽活儿的事,心里滋味古怪,他还从来没在妓院干过活儿呢。

2018.1.17银川

身份证

金积堡谭家桥人吴彦祖,回族,从小给地主王文兆放羊,一天赶羊回来时发现不知怎么的,羊数不够,少了两只羊。吴彦祖每天出圈进圈的时候,都会数一下羊数。吴彦祖数了几遍,就是缺了两只羊。这是没有办法向主人交代的。吴彦祖把羊赶进羊圈,带上栅栏门,就跑掉了。一路跑到陕北去了。那时候吴彦祖还十五岁不到。在陕北一带两三年,实在想自己的母亲,想着看一眼母亲哪怕死了都行。吴彦祖就偷偷回宁夏了。没有身份证寸步难行,吴彦祖虽然回来了,却不敢回家里去,怕被抓住以“逃丁”罪法办,怕为了看一眼母亲,再给家里带来麻烦。当时宁夏征兵任务很重,七十万人的宁夏,十万人在当兵。要是以“逃丁”的名义被抓住,很可能成了那个“杀一儆百”的“一”。说是以“一”做“百”,但这样一个一个细数下来,数目也是很令人震惊的。

弄到身份证以前,吴彦祖不敢妄动,暂时住在丁义仁的车马店里给他当帮手。吴彦祖做活计是一把好手,人又实诚,还不要工钱,就是个简单的吃住而已。丁义仁等于是找了个不用给工钱的短工。这自然没有什么不满意的。而且吴彦祖还会主动地为住店的客人们饮骡子喂马,使得客人们也情愿住在丁义仁的店里。如果有一个身份证就好了,就可以不必提心吊胆的,甚至可以帮着吴彦祖说个媳妇把他留在自己的店里,但是没有身份证你就是个黑人,不查还好,一查着就等于一把火把店房烧了。就这样偷偷摸摸过了一个来月,丁义仁的理智终于战胜了自己的贪利心,不行,不能因小失大,不能在纸里头包火,不能一天又一天凭侥幸过活,能安安稳稳风平浪静这么一段时间已经很不错很难得了,丁义仁就给吴彦祖说,吴确实是个好小伙子好娃娃,但是请谅解,这里不能留他了,这里是个店房,来来去去出出进进谁知道都是些啥人,要是透出点风声就不得了了,虽然从心里合不得,但还是请便吧。吴彦祖不知道出了这个门他还能往哪里去。他请丁义仁帮他想想办法。丁义仁就给他想了一个办法,说干脆你就卖身当兵吧,这样一来既免除了“逃丁”嫌疑,还可以趁机回家看看你妈妈。吴彦祖接受这个建议。但是去当兵也是需要身份证的。只要吴彦祖同意当兵,丁义仁是愿意再帮他一下的,丁义仁一直瞒着没说,其实他的小舅子杨英杰,就是本乡的户籍员。丁义仁就是通过这个关系给吴彦祖搞到了一纸身份证,并且一路盯着吴彦祖当兵入伍进了军营,才觉得这个事是可以放过一边了。吴彦祖在车马店无偿地帮了他一个来月,他帮吴彦祖办到了身份证,使他有机会看到自己的母亲,丁义仁觉得,他和吴彦祖之间,可以说谁不欠谁,两清了。

兵们太多的缘故,后勤补给就有些吃紧,就显出凑合来,这一点从兵们的着装上就能看出来。举一个例子,比如一个班按十人计,能领到袜子的不上三人,鞋袜等等多是由家里提供,吴彦祖就没有袜子。没有袜子就没有袜子,吴彦祖长这么大,穿过袜子没有?可能到他娶媳妇的时候才有望穿上袜子吧。平时在队伍里穿不穿袜子也没人管,有就穿,没不勉强,大致就是这样的。吴彦祖没袜子穿,觉得自己并不因此缺个什么。光脚穿鞋早习惯了。但是一天,长官要求每个人都要穿袜子,只需要穿一天,实际只需要穿半天,这半天一过,你哪怕打赤脚都可以,但是这半天,非同小可,必须要有袜子穿在脚上,因为队伍要受上面的检阅。是死命令,穿袜子关涉到军容军纪,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有人就带信向家里要袜子。吴彦祖没有袜子,但是也没有向家里张口,让家人去哪里给他找一双袜子来呢?其实可以向丁义仁求助的,想想还是算了。他想着到正式阅兵的时候,自己没有袜子会怎么办,会发生什么,想起来是很让人绝望的。

然而困境往往逼迫出人的创造力来,不知谁的主意,竟然给光脚上弄出袜子来了,就是把伙房的锅黑弄下来,和成墨汁的样子,涂在脚上,不就是一双双黑袜子了吗?兵们高兴坏了,很快不少人的脚上都有了这样的袜子,吴彦祖的脚上,不用说,也有了一双这样的袜子。阅兵顺利地过去了,没袜子的人都合不得把这袜子洗掉。也是因为过了一关,高兴的缘故吧,吴彦祖没有把牢嘴,说了几句可以这么听也可以那么听可以这么理解也可以那么理解的话,一句话,要理解这样的话,不能看话的内容,要看说这话的背景和当时的气氛,实际上过了一关,松了一口气的吴彦祖说的不过是个玩笑话,比如他说,给长官建议一下,裤子也不用发了,就弄个这样的黑裤子穿吧,还直直的不打褶皱。类似这样开玩笑的话,不知长官怎么就知道了,就把吴彦祖弄过去教训了,真是没想到事情会越弄越大,不知怎么了一下,又传出吴彦祖其实是从陕北赤区那边过来的,上升到这个高度,每一个和吴彦祖见面的人神色就都严峻了起来,而且级别越来越高,好像给他们不小心寻到了一个大人物似的,最后的情况是,连马鸿逵也亲自提审了吴彦祖。无论如何,吴彦祖在陕北有过几年的经历总是事实。

长话短说,马鸿逵提审过吴彦祖之后,就命令金积县县长白虹鉴把吴彦祖杀掉,一同命令须杀掉的还有两个人,一个是车马店老板丁义仁,一个是户籍员杨英杰。

白虹鉴觉得这样杀人似有不妥,拖着不杀,还运动金积县参议长董英斌站在自己一边,并邀约地方绅士十余人联名请愿。马鸿逵说:“白县长,我们吃共产党的亏还少吗?你不杀他,我就杀你。”这样的情勢下,吴彦祖丁义仁杨英杰三人,就被绑到金积县西城门杀掉了。

金积县参议会出的布告说:“奉宁夏省主席马交到吴彦祖丁义仁杨英杰三犯,因破坏‘身份证‘户籍法,进行共产党奸细活动,罪不容赦,本案又发生在本县境内,应由地方负责,经本会议决,应处死刑。爰于某月某日,验明正身,绑缚刑场,明正典刑,以照惩戒!”

杀掉吴彦祖等只三天,白虹鉴的县长一职就被免去了,让他去一个学校当了国文教师。

2018.1.18银川

学生证

于恩顺,男,汉族,三十二岁,河南省人,在青海医学院工作。其弟于恩满,十六岁,随于恩顺由北京来西宁,在青海师范学院附中读书。于恩满身体强壮,爱劳动,功课也还好。苦于青海生活经常吃不饱肚子,于思满总想到北京姐姐处或洛阳其母亲处。1960年2月8日,趁着于恩顺夫妇回洛阳省亲的机会,于恩满决定去北京寻找姐姐。为了买到半价车票,于思满将学生证上的西宁市改成了北京市。2月10日,于恩满偷偷离开就读的学校去北京,行至西宁南关时,被公安人员查出其学生证有涂改痕迹,即以盲流人员收容。简单登记后,又搜查了所带财物,计有金戒指一枚,粮票十八斤,现金二十元。在既不通知家属,又不许收容人员对外通信的情况下,先后将于恩满调去砖瓦厂、西门工地、三合公社莘庄生产队强制劳动。劳动期间,收容所对所有收容人员不加甄别,均以犯人对待,实行武装看押,以劳改犯为大组长,进行监督管理。吃住条件均极恶劣。劳动强度令人发指。尤其在莘庄生产队时,为了超额完成春播任务,强迫每人每天翻地一亩,劳动时间从早七点到晚七点,口粮每人每天只吃六两(病号四两),开水混浊而有咸味,还不能充分供应,致使大量收容人员泻肚、浮肿、干瘦。收容人员共一百九十六人,除因病重送往西宁的一百多人外,仅死于莘庄工地者就有××多人,于恩满就是因为口粮不足,带病超强度劳动,于5月25日夜不白身死,第二天和另外两名死者同埋在一个坑内。

于恩顺省亲回家后,发现家里的财物有所损失,又有于恩满就读学校频频催问于恩满的下落,于恩顺以为弟弟无非会去三个地方,北京姐姐处,洛阳母亲处,新疆亲戚处,一一去信打问,均告未去。1960年4月4日,于恩顺忽然收到于恩满来信,说他在三合公社莘庄生产队劳动,没鞋子穿,请给他送一双鞋子去。此后于恩顺即多次去工地、市公安局、收容所,竟连见于恩满一面也不能如愿。

6月16日,于恩顺再去收容所打问,管教股干部刘大林说:“你又来了,我们这里没你要找的人。”于恩顺就再次拿出于恩满的信给刘大林看,请刘大林设法帮他查查。刘大林即在劳动工地登记簿上查询,还没查到就到了吃饭的时间。当日下午于恩顺又来。刘大林将劳动工地登记簿让于恩顺自己查找,没有找到。于恩顺看到办公桌边上挂着的死亡登记簿,即要求在死亡登记簿上查查看。刘大林说查死亡登记簿他不能做主,要查需经上级部门同意。于恩顺说查了如果没有他就不再来了,两方面从此都轻松。在刘大林翻查死亡登记簿时,于恩顺看到死者里面果然有于恩满的名字,就质问刘大林,于思满年纪轻轻,身强体壮,为什么竟会这么快死掉?是怎么死的?人既已死亡,为什么不通知家人?人既已死,尸体哪里去了?死者的财物哪里去了?4月4H他接到于恩满的来信,4月5日他就赶来收容所送鞋子等,看死亡日期,当时于恩满还在工地,为什么不让兄弟见面?

刘大林无法作答。

于恩顺即向省政法办公室写信控告。省政法书记薛克明同志极为重视,亲自交代公安厅政治部副主任黄克文负责处理此事,并责成黄牵头成立省市两级工作组,对收容所彻底清查处理。又派政法办公室主任庞志来同志亲往于恩顺家慰问。市公安局主管收容所的副局长某某某,随后也亲自去于恩顺家,交还了死者的一应遗物,并向家属道歉,声明关于于恩满死亡事要追查到底,给家属一个满意的交代,请于恩顺静候处理结果。于恩顺当时对政府表示感激。

然而这个说话满满的主管副局长某某某(其同时又是由黄克文主导的省市工作组的主要成员),实际上却采取了掩盖挪移的方式,他命令收容所副所长严云章,找到三合工地医士曹维廉,开了假诊断书和死亡鉴定书,并以书面形式通知于恩顺,企图草草结案。

于恩顺即再次写信给省政法办公室,附上市公安局的书面通知,提出如下要求:

一、查明于思满死亡原因。

二、处理与于恩满之死相关人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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