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将尽

程杨松

楼下的路，路边的河，河上的桥，桥对面的广场，广场两侧的公园，公园一隅的商场……这座多年蛰居的小城，这些有序排布的建构，就像是我身体最熟悉的器官，除了让目光时常巡浚其上（像是深情的抚摸），我会隔三差五用细碎的足迹将之耐心擦拭一遍。

有多少人，会和我一样，每一天清晨，被设置的闹铃响起，然后被设置的睡眠结束，被设置的生活重复开启：嘈杂的市声、拥挤的人群，无尽的奔波、卑微的俗常，匆忙的节奏、艰辛的历程……直至夜阑人静、灯火疏离，将一幅反复使用的陈旧身躯安放在一张床榻上，于深沉倦意里复习一场越来越艰难的睡意，心甘情愿并期待把自己奉献给一场晚夜梦境，用一段又一段这样的割裂，补丁般连缀起一幅生命的时光。

有时想想，我是多么缺乏耐心：这么多年，置身这座城市的日常，我从未静静守候过一回朝阳渐渐升起，看着它一步一步爬上青冈、漫过楼宇、泅渡中天，又匍然斜坠，最后缓缓沉落西山，把每天暂借的光明还给黑夜。除了本能地追随或逃避一缕深深浅浅的光照，我从未认真目睹并细致思量过，这属于我的日子是怎样一点一点涓然流逝、一天一天无声弥散——是否，我就是那个浑然不知己命所杳的人？

又何止是从未曾细观日行呢？——我从未安静守候过一场风起自青萍，穿越长空，拂过万物，最后将我深情拥抱，成为我气管里绵长的呼吸，和胸腔中激荡的气流;我从未耐心等待过一场雨的孕育和生发，从云翳之巅、高涯之上启行，被闪电照亮、雷鼓催发行程，将天地事物恣肆裹挟，最后濯洗我眼眸里的天空，润泽我躯身上的大地。我也从未体恤观察一朵花的悄然绽放和惨淡凋零，看它将带来的一切又全部带走;从未友好地迎候一群燕子历经前世今生的远途飞至并目送它们最后决别……是否，我们总对置身的真切事物视若无睹，又总对命途的真实索取惯以为常？

有多少个日子被繁琐被混沌，就有多少个夜晚被无视被荒芜——当落日汤汤，归鸟啊啊，夜晚的汁液缓缓流淌，漫过无声四野;纷繁的色彩渐渐枯竭，只剩一片灰黑……我多么希望，能从一场雷同的睡梦中起身，躬临一个晚夜的美好现场。

夜晚是诸多脚步的归宿，可哪里又将是夜晚的归宿呢？

“夏至夜，天清气朗，风和体畅，明月渐升，星粒寥落，可见苍穹湛蓝如深海倒扣，薄云丝缕似搓绵扯絮。市声喧哗渐渐退潮，斑斓夜色变得苍茫。我和夜色互相进入、互为因果。我一直在静静等待，等待最深的夜晚将我吞噬，等待最初的晨曦将我拯救，我将穿过黑夜抵达天明……”我在一篇日记里写下这段文字：真实，微凉，钝感，带着潮湿的呼吸，事后用目光再次摩挲，让自己有抽搐的感动，一粒一粒投掷在心池上，会跳溅起细微的涟漪，透过荡漾的涟漪，能窥见慢慢浮现的依稀倒影。

——那晚一切如常，无故无碍，夜一寸一寸深沉，灯火繁华开始撤退，心一点一点安静，止水不惊睡意了无。妻儿早已卧房酣睡，醇绵的呼吸声声切切，宛似一支甜美芬芳的歌谣，假如我再靠近些，能收获一串真切的心跳和呓语。北窗阳台上，一把椅子随意安放，一盏孤灯幽微亮起，一具身影黏贴在墙面上，一本闲书越翻越薄，一杯老茶越喝越淡……这是那夜的现场，铭记的简单细节。

我站起身，一个人踱步，一个人低语，一个人看着灯光冥想，一个人对着孤影默然……把一页北窗推开，将迷离的夜色轻轻掬入怀中：天幕低垂，碧宇空澄，星光零落，灯火稀疏，城影寥廓，万物迷离，人烟俱净，天地共色，唯冷月融融，清辉渺渺，汹涌的月色潮汐般翻卷奔涌，涌过城市，涌过旷野，涌过山冈，涌向无尽的远方，将流经之地用心漂白，只在低凹处留下一坨一坨水渍般的暗影，仿佛深夜暗藏的秘密。远山隐隐垂坐，楼群环峙冷叠，近树婆娑扶摇……似乎一切都在月色中袒现，又都在月色中裹藏，天地一片清朦肃穆——打开被月色润泽的思绪和想象，我会相信，月光洒落的山冈，会有草木葳蕤的诗意;月光铺叠的屋顶，会有人间温柔的抚慰;月光滴落的江面，会有心跳溅起的波纹;月光推开的窗台，会有来自遥远的问候;而月光流注的内心，一定会保持最纯澈的质地。如明玉般的质地。

寄居之所，倚荒冈而临槠溪，视野远阔又空茫。荒冈狭长如肺，上有绿云栖居，碧影交叠，茂密的植被板结成浓郁的色彩，风的呼吸让胸膛持续起伏;槠溪如带，携带四时天光水色或枯或盈，屈曲缠绕拖沓远去，将两岸疏影密实缝织。痴立北窗下，让夜风灌进来，让月色淌进来，让夏夜浓烈的气息涌进来，看零落的疏星点缀苍穹，相互袒照，似乎没有一颗星光是多余的;看如银的月色朗照大地，抚弄山冈，似乎也没有一粒月色是多余的。月空下，清泠的夜风卷走了时间，夜气敛拾，浓云团聚，视野下沉，镜像模糊，隐潜于影绰之间——我愿在夜色的掩护下，将自己完全溶解在纯澈的月色里，在薄露与浮花过后，重新叙述这浅薄的一生！

时间的落叶，纷飞如雪，恰如这晚夜的脉动，滴答有声。每一片落叶最后带走的，都被一片雪花最终覆盖。每一弦脉动有声传递的，也都被一份记忆无声遗忘。恍惚之间，生命的船棹欸乃渐远，江湖渐深，人已迫至中年。静谧的长河无休无止，穿过了俗世浮华与喧嚣，将我寸寸淹没。明眸被曾经的落日模糊，素衣带水走过了短暂而漫长的岁月。时光的流云遮蔽，月下的石桥，旧影依稀故事却已老。没有人会知道，千万事物凋零时风述说的谜语。也不再有期盼的人，会于月落时身披一袭晨露，轻轻叩响一片柴门。或许，我们都已到了这个年龄：想铭记的都在遗忘，想抓住的都在消失，想丢弃的却挥之不去，想拥有却的迟迟不来——但一定要相信，它迟早都会来——就像夜尽了曙光便会出现，月隐了太阳就会升起。这是一份朴素的哲学，用以拯救人间的哀伤。

想起傅菲给一个远方友人的寥寥去信：你不要拧死你的水龙头，也不要关了你所有的灯。每一滴水，每一缕光，对我是多么重要——像他一样，在一滴水里，在一缕光中，或在一个月夜里，敏感建构生存的要义并细腻诠解生命的意义，这是一种简单的智慧，更是一种简单的幸福，可又有多少人能得到呢？

夜声潺缓而低沉，满怀温柔的缱绻的气息。零星的车声，暗哑的虫声，低徊的风声，鼓荡的蛙声，寂寥的鸟声，鸣溅的水声……似乎还有月光奔泻的涔涔哗响。带着草木扶苏的乡野气息和楚风汉韵的悠远回音，弥散着人间久被压抑的情绪，那是晚夜翻身的响动、大地种植的音符。车声呼啸，虫声低吟，风声叮咛，蛙声咏怀，鸟声欢唱，水声喧哗……白日被我们所缺席所忽略的声音，此时此刻明月作证，星光作伴，在此地此处交错罗织，立体呈现，赠送给有限的幸运者。我就是其中一个幸运者。置身这场宏阔又隐忍的夜奏现场，那些纯粹的音律会如雨滴洗净你耳廓的泥垢和内心的尘埃，让你安然让你澄明也让你静逸——你听懂了这些妥藏在夜深沉处的自然声响，你便读懂了夜深沉处的暗暗心语。

我不会怀疑，月色就是夜晚最动心的分泌物，就是夜晚最纯粹的结晶体。月夜如水，流覆千里，水面上浮泛着一串串冷却后的静静渴念——有多少人，在各自生活的水边徘徊，或者临岸伫立，面对水深水浅和波汹浪涌，屏住呼吸，灌注全力，把心灵的鱼线无限放长，甘让自己成为一粒鱼饵，沉浮在世流的深深浅浅中，等待虚构又梦寐的未来更早一些上钩，不想所有震古烁今的俗念，都只能维持浅薄荒唐的一生。春种夏长，秋收冬藏，有我有心，无我无相……当一个人在夜深处静处凝思，被皎皎月华洗涤，被灿灿星光照彻，他会渐渐明白，万物依循因果，天道自然轮回，世事有枯有荣，人间一啄一饮，皆匆匆而过，恍如泡影。惟有承载一切的大地，始终深厚坚实、博广宽纳，从不轻怠一个白昼，也从不辜负一个黑夜——“远性风疏，逸情云上”原本就与日月无关、与世界无关，只要怀持一颗纯净的本心与天地精神往来，与古今灵魂观照，自能撷取衣襟花瓣填诗、足下流泉雅奏的境趣，获享一份至善至福的人生际遇。

当一夜燃尽，最后的余烬渐渐变灰白，云彩炽然的清晨随后到来，河流绚烂的白日被再度复苏，你最终會明白，在这座城，在这一生，总有一些夜晚不忍辜负，也总有一些黎明值得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