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叶为舟

2019-01-17 06:15詹文格
天涯 2019年6期
关键词:郑和

漂流在传说中的船

船是人造的岛屿,在智慧的驱动下成为改变世界的利器。甲板伸展,风帆鼓荡,面对浩瀚水面和狂风恶浪,船是无畏的探寻者,也是勇猛的冒险家。只有进入海洋才知道,陆生动物大都坐井观天,其实大地并没有想象的那般辽阔;对于横无际涯,巨浪滔滔的海洋来说,陆地只是一个孤独的弹丸。在地球的总面积中,海洋占去了百分之七十一的份额,船的前方是一望无际的海岸线和难以抵达的天际线,那里天高地远无边无际。

我一直认为,宇宙飞船是从神话中获取了灵感,假如没有神话大胆狂放的想象,很难有宇宙飞船进入太空。由于岁月太过久远,仅从历史纪年来看就留下了漫长的史前空白,以致诸多的重大历史事件都湮没在时光深处,找不到一丝一缕痕迹,就连为天地立传的太史公也曾喟叹:“夫神农以前,吾不知己。”

人类视野的局限,是因生命太过短暂,如流星划过天边,无法度量宇宙的浩渺。对于未知的过往,只有通过神话的形式去想象追问,于是但凡久远的历史都从传说起笔,以神话开篇。唯有借助天马行空的神话才可展示妖娆的舞姿,为那些空白地带提供注脚。盘古开天、女娲造人、精卫填海、夸父追日、大禹治水、后羿射日、嫦娥奔月、八仙过海等等,这些都是用想象给出的回答。纵观这些史前传说,分布在不同的历史时期,散落在《山海经》《左传》《楚辞》《吕氏春秋》《淮南子》《搜神记》等各类古籍中。

在海洋中眺望陆地,就像从天空里俯瞰湖心岛屿,微小得如同水缸中洒落的几粒绿豆。为此,横穿海洋的帆船带着征服的欲望、带着傲慢的神态,指向目所不及的远方。船是人类一项伟大发明,船的诞生成为世界文明的重要转折,直至今天人类还为自己当初的发明而惊叹自豪。船的出现打破了世界的平静,船实现了人类踏水而行的愿望,它的问世衍生了航运、旅游、商贸、探险、战争、侵略,让世界的格局发生了重大变化。从公元八世纪开始,北欧海盗维京人就开始侵扰欧洲沿海和英国岛屿,到公元十一世纪,维京人的足迹已遍布欧洲大陆至北极的广阔疆域。

不留痕迹的船让陆生动物有了鱼的本领,每当看到穿行水上,自由往来的船只,就让人心存敬畏;闻着船体从远方携带而来的咸腥气息,就会萌生无限遐想。我一直在内心追问船的来路,究竟是谁发明了世界上第一条船?是谁成功渡向了彼岸?从“一苇渡江”的宗教故事中,似乎可以看到达摩祖师勾画的舟船模样。

船是仿生学与流体力学的结晶,它以一弯新月的形状从银河中倾泻而出,伴随黄河之水天上来。夜深人静,在浪的背后,可听到独木舟、羊皮筏与泥沙水流肉搏之声。舟船是否存在确切的发明者?正如英国作家伊·卡内蒂所言:“为了存在于今天,一个人需要一种对所有各不相同的时代的亲密知识。”疑惑中我专程去往杭州萧山跨湖桥遗址博物馆,亲眼见证了比河姆渡遗址还要早一千年的“中华第一舟”。那是一根独木凿成的小舟,经过时光的淘洗,只剩一块木头的遗骸。在博物馆的陈列中看到,通过三次考古发掘,出土了沉睡在湘湖深处的大量骨器、陶器、木器、石器及动植物遗存。经碳14测定,那些物品距今七千至八千年。

数千年岁月从斑斓的彩陶、轻盈的独木舟、木质弯弓、如丝针眼、三孔短笛上一闪而过。釜甑中的稻香,渔网上的浮标,煎裂的药罐,恍若文字的刻画符号凝固成时光的遗物。或是在如此古老的物品中,依然没找到发明者的蛛丝马迹。日月深重,真相陷落,遍寻答案,只能归属人类集体智慧下的共同创造。相信船的问世是依靠游鱼的启发,就像飛机的发明是受飞鸟的指引。“古者观落叶因以为舟”,《易经》记载:“刳木为舟,剡木为楫,舟楫之利,以济不通,致远以利天下。”

当古人还没有脱离野外采果和以渔猎为生的阶段时,大多数部落都近水而居。森林、草原、江河、湖泊、海湾是他们主要的活动场所。近水虽然便利,但也有危险,山洪暴发,江河泛滥,逐水而居的后果是让很多人溺水而亡,于是人们盼望有一种水上工具能征服江河湖海,在危难关头逃过生死劫难。

从萌生想象到接近目标,这个过程先民付出了太多的生命代价,吃螃蟹的勇士不是为了名垂青史,而是为了挣脱水的围困。经过长期的实践摸索,终于发现那些树干、枝叶能在水上轻盈漂浮,观察到鱼在水中用尾巴摇摆而游动转弯,于是开始意识到可利用漂浮的天然物体,如树木、竹筏、芦苇、羊皮筏帮助人类渡过江河。为让船获得动力,开始试探着在船尾设置木桨,通过反复试验改进,装上了舵和橹,然后增加了风帆,掌握了操纵船只转弯的技巧。随着航行技术的逐渐成熟,即使在波涛滚滚的江河中也能让船只劈波斩浪,行驶自如,船终于从神话里游向了现实中。

航行在文字中的船

第一次读庄子的《逍遥游》竟然读出了船的影子。“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逍遥游》充满了古典浪漫主义情怀,天马行空的想象,给船的前行提供了信心和动力,为此庄子把船推向了哲学的高度。《庄子·山木》篇里讲了一个空船故事,一个人对一条船的态度,取决于船上是否有人;如果是一条空船情况就大不同了,既不会大喊大叫,也不会触动肝火。这就是后世总结的“虚舟应物”,正如司马光在诗中所云:“虚舟非有意,飘瓦不须嗔。”

庄子的空船理论,如一则超现实的寓言,运用极简主义的笔法,昭示了人与人之间,人与万物之间的多向性与复杂性。从幼时启蒙阅读中,曾陶醉过“草船借箭”“火烧战船”这些经典片断,后来还读到人面鸟身的塞壬海妖,天籁的歌喉,鬼魅的诱惑,让船员落水,航船触礁,成为海妖果腹的美餐。这些与船有关的传奇故事引发阅读者无限兴趣,对航船背后的故事念念不忘。一代又一代人,通过语言、文字、声音、影像等方式反复讲述,提醒人类面对傲慢、自满、贪婪的劣根性进行反省深思。

风靡全球的电影《泰坦尼克号》演绎了永不沉没的爱情绝唱。1912年4月10日,堪称世界工业史上奇迹的“泰坦尼克号”从英国南安普港口出发,驶往美国纽约,开启了大西洋上的处女远航。码头上人山人海,人们争相目睹人类有史以来最大、最豪华的巨船启航。露丝,一位漂亮的贵族小姐与母亲及未婚夫、钢铁大王之子卡尔一起登上了头等舱。与此同时,年轻画家杰克通过与人赌博,幸运地得到了三等舱的船票,他和伙伴飞一般地赶到码头,跳上了甲板,登上了泰坦尼克号,他们欢呼雀跃,手舞足蹈,仿佛就是大海的主人……

电影开头展示了激情欢快和浪漫,可是欢快与浪漫往往是悲剧的序曲,人缺少先知先觉的本能,无法预测这艘号称“永不沉没”的游轮的命运走向。

豪华的泰坦尼克号上下共六层,拥有760个舱室,7公里长的走廊和游步甲板,俨然是一座巍峨华丽的“浮动宫殿”。为了保障乘客和船员的饮食之需,食品舱内贮备了440吨肉类,27000瓶啤酒和矿泉水,35000个鸡蛋,40吨马铃薯,5吨糖。在船的保险库中,存放着价值1.2亿美元的装饰品及贵重物品。

一艘如此庞大奢华的游轮,它的首航竟然就是它的终航。1912年4月15日2时20分,世界上最大的豪华游轮泰坦尼克号在途经北美的首航中,因与冰山相撞,不幸沉人海底。船上两千两百零一人,仅有七百一十一人获救,造成一千五百多人死亡的旷世劫难。

电影是以真实的史实加上虚构的爱情故事,将泰坦尼克号启航不到五天中的爱情、友情和灾难呈现在世人面前,让人类对自然心存敬畏。这个真实的故事被虚构塑造之后,流传不衰,长久讲述。

航船与冰山不仅是一种意象,更是一种潜在的危险,泰坦尼克号遭遇的冰山是一种死亡和沉没,而《老人与海》的“冰山风格”让冰山在海面上展示了宏伟壮观。八分之一的冰山露出水面,带着无穷的想象。有人评论《老人与海》,不仅是海明威个人的巅峰之作,更是世界文学史上的杰作。一些评论者论为海明威的小说创作中有着“冰山一角”的特色,他用露出水面八分之一的物质世界来传达隐藏在海底世界中的八分之七的心灵世界。认为老人是人类进行积极斗争的象征,是一个寓言性的形象。

对于《老人与海》不管如何解读,歌颂赞叹人类奋斗不息的精神状态也好,捕鱼过程为耶稣受难,生存与死亡的搏斗也罢,从作者到评论家都忽略了一个重要的载体,那就是伴随桑提亚哥老人出海然后平安归来的小船。评论家分析作品的多重象征:大海象征着死亡,马林鱼象征着物质生活,老人和大鲨鱼殊死搏斗象征着人类随时需要面对死亡和危险。诸多的象征在作品中叠加,构成了一篇多向性的寓言,可唯独没有提及那只比鱼还小,比人还单薄的小船象征着什么。没有这条小船,所有的场景都无法展开,所有的叙述都成为空中楼阁,《老人与海》这个故事将无处依附,无法留存。一条不可缺失的小船在一部重要的作品中竟然被彻底遗忘,走遍千山万水,经过恶浪险滩,从此岸抵达彼岸之后,又有多少人还会记住那只渡人之舟?!

英国近代小说的开山之作《鲁滨逊漂流记》是一部家喻户晓的流行读物。出身于中产阶级的鲁滨逊,他父亲常用知足常乐的哲学教育他,要他满足现状,不要出海。但海外的新世界像一股不可抗拒的魔力诱惑着,他雄心勃勃,决心舍弃安逸舒适的平庸生活出海远航。第一次出海去往伦敦,梦想去航海,不料遇上可怕的风浪,差点被淹死;第二次鲁滨逊出海去往非洲经商,这一次他获得成功;第三次出海是去非洲几内亚做生意,遇上了土耳其海盗,被掳去,变成了奴隶,逃出后抵达巴西。可是鲁滨逊仍不死心,经别人提议,再次出航,去往非洲贩卖黑奴,不巧遭遇飓风,船突然触礁,被巨浪送上荒岛,从此开始了历时二十八年的孤岛生涯……

鲁滨逊漂流的故事因船而引发,因船而展开。船漂流在茫茫大海,风险和意外无法预料,每一次远航都可能看到嶄新的天地,也有可能折戟沉沙,不知所终。

1831年,一名二十二岁的青年学子从医学院辍学,由于他的数学成绩差得一塌糊涂,觉得自己身无一技之长,前途迷茫,很是低沉。然而没有想到的是,当现实对他关上这道门时,命运又帮他打开了另一扇窗。当时英国朴茨茅斯港停泊着一艘即将远行的船,这艘船准备出海环球航行,年仅二十七岁的船长菲茨罗伊请朋友帮忙寻找一位优雅的友伴,以解航程的孤独和沉闷。这位二十二岁的年轻学子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登上了这艘即将改变自己命运的大船。五年后,当小猎犬号返回英国时,他将永远改变人类对上帝的看法,这名青年就是提出进化论的达尔文。如果没有环球旅行,没有船只带着想象去远航,许多历史事件都将搁浅在滩头,永远抵达不了前方。

船在古代作为重要的交通工具,与人们的日常生活息息相关,各式各样的舟船漂泊在江河湖海中,出入于烟波浩渺的水上,演绎着悲欢离合,人间万象。船在雅俗的临界点上漂荡,通过文学、书画、音乐、戏曲等形式,再现它的浪漫和灵动。

诗词歌赋从不离开船的影子:“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劈波斩浪的舟船在诗词中穿云破雾,从现实中幻化为意象。宋词喜用船的意象,北宋著名词人婉约派代表人物柳永、周邦彦将船的意象贯穿始终。那一串兰舟、兰桡、小楫、片帆、画舸、扁舟悠然地滑出柳荫,在词章里轻盈地荡漾。舟楫在水路行旅中,成为相依相伴,托物言志的载体,成为无法偏离的书写主题。

孤舟本飘零,离别情更浓。“欲去又还不去。明日落花飞絮。飞絮送行舟,水东流。”《昭君怨》是苏轼送别柳瑾赴灵仙时所作,表现了词人依依不舍、不忍离别之情。漂浮不定的舟,使人迷离怅惘,如游子飘零不定的生活,用它来抒发离愁别绪是那么自然贴切,恰到好处。

宋代由于外敌入侵和残酷的党争,许多文人雅士心态发生变化,他们开始关注内在,注重自身存在的价值和意义。保持个体人格的独立自由,摆脱官场和政治,所以船象征归隐之情。朱敦儒在《好近事》一词中写他浮家泛宅的生活,一叶渔舟,四海为家,专挑风光雅丽、富有隐逸文化的地方,如洞庭湖、钱塘江、严子陵钓台去作诗意遨游。在诗文书画的艺术天地里,舟船成为肉身的载体,成为文人精神家园的体验。天地之间,一人一舟,舟即人,人即舟,人舟合一,物我两忘,船把生活化成了艺术。

宋代的水运发达,当时的舟船情结,就如当下的私车潮流,作为理想的出行工具,不仅解决了翻山越岭的艰辛劳顿,而且水路能看到不一样的湖光山色,浪里碧波,让文人在奇特景色里才思如涌,诗兴大发。

船在上流阶层成为一种娱乐场所,这一点早在唐代诗歌中就有体现。白居易的《琵琶行》就有“移船相近邀相见,添酒回灯重开宴”之句。船在宋人娱乐生活,宴饮、游赏等活动中扮演着重要角色,同时又延续了唐代娱乐休闲的功能,两任杭州通判的苏轼,在这个山清水秀之地留下了不少风流佳话,由于政务清闲,与僧人歌伎多有交往,携妓游湖,携妓赴宴是常有的事。

经历了乌台诗案的苏轼,他一生既有高居庙堂、志得意满的风光;也有九死一生、失魂落魄的遭遇。无论是人生高潮,还是命运低谷,他与船始终深有情缘。从泛舟西湖,品茗赋诗,写下“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的千古佳句,到后来命运重大的转折,孤舟客船漂浮在他心里。自黄州、惠州,再儋州,他一生经历三次贬谪,而且一次比一次遥远,一次比一次荒蛮偏僻,所以苏轼对船的书写一直没有终结。“长淮忽过天远近,青山久与船低昂。”“一别姑苏已四年,秋风南浦送归船。”

流放贬谪是一件令人伤感的事,因陆路不通,只能依靠水路,于是船成为孤独者的情感寄托。船这种晴天靠水流,阴天靠风力的工具,刚好蕴含了宦海沉浮,仕途险恶,世事不可捉摸的规律。

斗酒诗百篇的李白是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史家认为他是贫病而逝,但人们更相信是他喝酒之后,泛舟江上,看见一轮皎洁的明月倒映平静的江面。李白以为月亮从天上掉下了凡间,他异常惊喜,便从小舟上纵身跳入江中,捉月而去。与屈原的怀沙自沉相比,李白的浪漫情怀在死亡的那一刻直抵高潮。

明代文学家张岱的《夜航船》这部百科全书式的著作正是南方水乡苦途长旅的象征。人们外出都要坐船,在时日缓慢的航行途中,坐着无聊,便以闲谈消遣。乘客中有文人学士,也有富商大贾,有赴任的官员,也有投亲的百姓,各色人等应有尽有,谈话的内容包罗万象,如此繁复的夜航之旅,自然与人生命运联系紧密。张岱曾感叹道:“全天下的学问,只有夜航船里最难对付。”

船从现实中来,往理想中去,水乡人与船有一种无法割裂的关系。近现代作家对船同样有深刻记忆和真切情感,从周作人的《乌篷船》,到鲁迅、丰子恺的自然悠游的艺术境界,沈从文笔下的茶峒、翠翠、乌篷船;巴金《小鸟天堂》里的小船,朱自清、俞平伯的《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都不是简单的状物抒情,而是指向一种内在的文化。

早在南朝,秦淮河、夫子庙一带就是名门望族聚居地,两岸酒家林立,浓酒笙歌,无数商船昼夜往来,歌女寄身其中,文人才子流连其间。乌衣巷、朱雀桥、桃叶渡纷纷化作诗酒风流,在桨声灯影里,点亮金粉楼台、画舫凌波。

船在文字的浪潮中流动,它从竖排到横排,从甲骨文、金文、小篆、隶书、楷书、草书、行书,到繁体、简体,它穿越了不同的时代,抵达不同的码头,紧随万花筒般的诡异文字,聚集成风帆桨橹的力量,让穿行在纸页上的船影扑朔迷离,变幻莫测。

穿越历史的船

在过去的若干年里,我多次登舟乘船,但从来没有对船做过如此深入的思考。自从在古玩街淘得一方船模后,我对船开始有了孕妇般的包容、孩子般的牵挂。静止的船模,置于案台,在反复凝视中竟然有了扬帆远去的动感。看着船模就遥想荡漾的水波,感觉整个书房都弥漫着海水的气息。望着形如月牙的船模,在锃亮的玻璃板上投下纖细的倒影,虚构出万顷碧波。

春夜,风裹着雾从窗缝潜入,白光翻滚,缥缈的雾气中,房子像泊水的航船,涌动在波峰浪谷间。当我下意识地摸向船模,身体竞猛然一抖,像有电流从指尖上漫过,周身涌动着岑寂的清凉,那一刻我惊呆了。

如水的夜晚,船模如一团琥珀,散发出异光,让人萌生出诸多的奇想。注视船模的包浆,感觉它隐藏着一段寓言般的秘史,那些无人知晓的故事幻化成一团诱饵,吸引我往深水中走去……

缩龙成寸的船模,静立案台,沉默不语,但它扬帆起航的造型,让我的书房有了漂流的水声,每当伏案之后,视野就会切换镜头,从长焦转向广角,困倦的双眼变得松弛开阔。我惊叹于雕刻者的功夫,他让我注目能望大海,抬头可见帆船,在蚁穴般的空间里想象飓风与漩涡。

对于一个生长在内陆山区的人来说,平淡无奇的生活没有给我留下任何深刻的印记,就连渔舟渡船这种寻常之物,也直至很晚才进入视野,以致在一个长满荒草的渡口,为一条废弃的木船而哀婉惊叹。时至今日我依然记得那个秋阳朗照的晌午,那个与木船相遇的瞬间。杂草中一条通体黧黑的木船,满是裂缝,就像骨质疏松的老人,扑倒在岸头,一动不动。破旧的木船如同一匹瘦骨嶙峋的老马,被风刀霜剑夺去了饱满的身形。行人罕至的滩头,放纵的芦苇遮盖了船的哀戚,剑戈般的密叶将半个船头完全隐没。船舱内淤积了一层泥土,一丛小苗从泥土中拱出,倔强的小苗渴望复活一片森林。此时苇草中一对水鸟并排飞起,瘦长的翅膀扇起一阵旋风,风是大地的泄密者,它的撩拨让我看到了芦苇深处那只浑圆的鸟窝。

开始我并不理解,一条抛弃经年的旧船怎么还有人念念不忘,而且还用红漆在船体刷写了“欲望似海命如船”七个灼目的大字。在一望无际的荒滩上,七个血书般的汉字像一排指路的经文,在空旷的视野中磷火一样燃烧跳跃,久久不愿熄灭。

不知道这个书写者是何许人,也不明白这七个汉字所表达的情绪。当仰望头顶一条横跨天堑的大桥时,似乎又有所悟。废弃的破船像个潦倒的家庭,扔下七个无家可归的孩子,在河滩上日晒雨淋。

岁月早已远去,所有的旧物和往事都不知所终。我曾专程赶去河滩中寻找那条木船,木船如坐化圆寂的老僧,身形消失,不见踪影。当我在斜阳中回望河滩上那行脚印时,终有所悟,我在毫无意识的状态下,滑入了刻舟求剑的迂腐。

许多个夜晚,凝视缩龙成寸的船模,我被如此精巧的技艺深深地打动,那一刻体悟到了什么叫出神入化。《刻舟记》里“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以及“船头坐三人,中峨冠而多髯者为东坡,佛印居右,鲁直居左。苏、黄共阅一手卷。”这些生动画面全都是对实物的客观描摹,而非比拟夸张。

久居僻地,见惯了山石树木,对船缺少一种动态的感知,记得第一次乘船就弄得晕晕乎乎。分明在波浪上航行,感觉如在云端上飘荡,船那种梦境般的行走,那种摇摆晃荡,让人无法言说。

走进位于京杭大运河畔的船文化博物馆,通过舟船史话、漕运码头、水乡船韵这些版块的展示,可以直观地感受到浓缩的舟船简史。目睹古今中外的舟船实物,看到人类光芒四射的一页。从造船史的细枝末节中可触摸到科技的纵深轨迹,在古船博物馆我见到将一整棵大树掏空的独木舟,那是新石器时代的遗物。

从独木舟,到远洋巨轮,再到强悍的航母编队,那种攻城掠地,所向披靡的震撼,让人猛然醒悟,原来很多人都忽略了船的历史,不知道船在潜伏、掩盖、伪装。船在历史的进程中,始终占据着舞台的主角,船的内部隐藏着漫天的风暴,经历着跌宕起伏,它热衷于风起云涌,穿行于风口浪尖。漂洋过海,长驱直入的船队,如一面旗帜,成为国力较量与民族精神的象征。

作为流体力学和仿生学的结合体,船用一种飘逸流畅的外形张扬个性,因此每条船都有独立的命名。世界的船舶历史几乎与人类发展一样悠长,数千年来,船经历了筏、独木舟、木板船、桨船、木帆船、轮船、螺旋桨到钢质现代船的蜕变。通过考古和实物佐证,中国是世界上最早制造独木舟的国家之一。顾名思义,独木成舟,需要通过一定的工艺制作,将原木凿空,使其成为适宜漂浮的物体,显然这种制作技术比绑扎竹排木筏要难得多,工艺技术也先进得多。从功能和外形方面来看,独木舟已基本具备了船的雏形。如果仅从最初的起点来看,在造船方面我们有着令人骄傲的历史,早在商代我们就造出了有舱的木板船,到了汉代,造船技术更为进步,船上除了桨外,还有锚与舵。

唐代中国的造船技术因宗室将领李皋的发明,让车轮代替桨橹,再次出现了飞跃,这个发明给之后的机动轮船带来了重要的启发和帮助。宋代由于我们有四大发明之一的罗盘针(指南针)的帮助,使航海技术由梦想变成现实。创造发明的连锁效应出现了最初的曙光,如果没有指南针,在茫茫大海上航行无异于瞎子进入沙漠,根本找不到方向。那根神奇的指针让航船锁定目标,在激流恶浪中永不迷失方向。船舶有了导航能力后,船体设计也有了更加安全的考虑,安装了避免触礁沉没的隔水舱,随后建造了10桅10帆的大型帆船。十五世纪的中国,帆船已成为世界上最大、最牢固、适航性最优越的船舶。这一时期的中国是世界海洋強国,一大批能工巧匠的涌现,使航海造船技术在国际上处于领先地位。

在没有汽车、火车、飞机这些现代交通工具的时代,面对纵横交错的水系,以及江河湖海的阻隔,船舶解决了人体的局限,消解了千山万水的距离。那些近水而居者与船有着紧密的亲缘,他们一辈子都在船上,与船生死相依。难怪棺木会做成船的形状,船棺由此演变而来。百越人捕鱼为业,船是他们主要的生产工具,所以人死后逝者灵魂需要安息,利用一副船棺让死者的灵魂重返故乡,这是一种寄托,也是一种安慰。分布在福建、广东、广西沿海的蛋民,延续了这种海上人的传统。清光绪《崖州志》有载:“蛋民,世居大蛋港、保平港、望楼港濒海诸处。男女罕事农桑,惟辑麻为网罟,以鱼为生。子孙世守其业,税办渔课。间亦有置产耕种者,妇女则兼织纺为业。”

现在虽然真正的蛋民已经消失,但老一辈渔民回忆海上生活时还是颇有感慨。白日里哼着咸水歌打鱼捞虾,夜晚枕着涛声入眠;船头摆放着炉灶,烧上开水,放入洗净的鱼虾,佐以调料,这就是一日三餐。蛋民一生与大海朝夕相处,与风浪为伴,船是他们永远的家……

木船容易腐朽,但历史会以另一种方式存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中期,在广州沙河顶出土了东汉陶船。船前系锚,船尾有舵,舱内横架八条梁担,以增强船体结构及加深吃水量。船分三个舱室,前舱低矮宽阔,像是货仓;中舱是船工居所;后舱又叫舵楼,旁边有一低矮小屋,显然这是船上的厕所;船头还有一个小篷,用于防浪,浪头打在上面,河水就被挡了回去,不至于灌进船内,可见当时广州水乡人的造船技术已经相当高超了。

1958年,英国著名科技史专家李约瑟风尘仆仆来到广州,在博物馆意外地看到这艘陶船,当时他无比激动,连声说:“就是它!就是它!这艘船说明中国是世界上第一个使用舵的国家!.'

他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陶船上明白无误地显示了当时船尾舵的存在,说明中国早在公元二世纪就在使用船尾舵。而欧洲人一直用侧桨控制方向,公元十二世纪,舵在欧洲才出现,比中国晚了一千多年。

船尾舵作为定向工具,是我国古代舟师的一大发明。如果没有控制航向的船尾舵,那就很难实现远洋航行。船首系锚,以供停泊;船尾设舵,以保持航向;装置桨橹,助力船只前行推动;建水密隔舱,以防船破后水入邻舱。这四项技术装置,在岭南出土的汉代船模中均有体现,毫无疑问,这种创造发明是中国对世界造船业的重大贡献。

高十余丈的汉代楼船,如流动的水上建筑,外形威武,可称为那个时代的军舰。一层叫庐,用于居住;二层高居于上,称为飞庐;三楼顶层称为雀室,是楼船瞭望台,日夜派士兵在台上瞭望、警戒,像鸟一样站在高处观察四周动静,故称为雀室。

装备齐全的楼船,势不可挡,其设计堪称一流,每层外围都设置了半人多高的防护墙,第一层四周用木板围成“战格”,防护墙与战格上开有若干箭孔、矛穴,既能远攻,又可近防。同时甲板建筑的四周还有较大的空间和通道,便于士兵往来,甚至可以行车、骑马,这样的船足够气派。

如今我们在文字的背后遥想两千多年前的汉朝,眼前像有矛戈闪烁,旌旗猎猎,这种戒备森严、攻防皆宜的楼船是真正的水上堡垒。

船在历史中继续前行,到了隋朝出现了大龙舟。公元640年,隋炀帝杨广为了去往扬州一游,命人督造龙舟及杂船数十艘。杨广乘坐的大龙舟,高四十五尺,长两百尺,上层有正殿、内殿,东西朝堂,中间两层有一百二十个房间,全部用金玉装饰。这位帝王虽然完成了统军灭陈,南平林邑,西吞吐谷浑,开科取士,开凿运河,制造各种船舶数万艘,但在后人心目中没有太多的功劳,只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大暴君。穷奢极欲,强征暴敛,战争频繁。开挖大运河就是为了个人享乐,他下江南时,在龙舟选有千名美女,让她们穿上白衣,在船前拉纤。杨广在船上观赏时,看上了“殿脚女”吴绛仙,当即纳为嫔妃。杨广曾靠着门帘,对身边大臣说:“古人言秀色若可餐,如绛仙,真疗饥矣!”

隋朝虽然有先进的造船技术,但是帝王更多的是把船当成一种享乐工具,所以照样改变不了覆灭的命运。正如努尔哈赤所说:“从来国家之败亡也,非财不足也,皆骄纵所致耳。若夏桀、商纣、秦始皇、隋炀帝、金完颜亮,咸贪财好色,沉湎于酒,昼夜宴乐,不修国政,遂致身死国亡。”

驶向世界的船

云水苍茫,海天一色,顺着船的来路与去向,可以眺望历史深处的斑点与皱褶。那是一条伸向远方的航路,这条从海上发端的丝绸之路起于秦汉,兴于隋唐,盛于宋元,至明初抵达顶峰。当时东洋航线通往朝鲜和日本,南洋航线到达东南亚各国,西洋航线行至南亚、阿拉伯和东非沿岸各国。海上丝绸之路已沟通了沿途三十六个国家的商品与文化交流,这是船的对外走向。而往内同样是千帆竞发,百舸争流,以当时世界著名的经济文化中心洛阳为起点,开通京杭大运河,从隋唐起开凿了东抵于海,南下苏杭,西至关陇,北朔幽燕,全长一千八百多公里的大运河,贯通海河、黄河、淮河、长江、钱塘江五大水系,满足了当时的粮、盐与生活物资的跨区域物流。

丝绸之路是一条国际物流通道,除了海上航线,还有陆地连接。始于西汉的陆上丝绸之路,以西安为起点,南路跨恒河抵印度,北路到达中亚各国,西路至地中海与北非。丝绸之路开启了国际通道,对中国乃至世界都有深远影响。

每一个重大事件都有其前因后果,从汉朝开始,经历了隋唐盛景,加上丝绸之路和大运河航运的操练实战,当时的中国已成为世界上航运物流业最发达的国家。审视航运发达的背后,依靠的是先进的造船技术和物流布局,早从汉代仓储业就已经兴起,隋朝有义仓,宋朝有惠民仓、广惠仓,明朝有预备仓,仓库在全国星罗棋布,“积于不涸之仓,藏于不竭之府”,俗称“天下之大命”。

发达的航运物流催生了商帮繁荣,以及货币流通和产业壮大。当时的晋商、徽商、闽商、粤商、宁波商、洞庭商都有一个共同理念——“货通天下”。这种远大的理想抱负,既有国家意志,也有群体愿望,大家都在蓄势待发,等待兴旺的局面早日到来。

公元1405年7月11日,这是中国航海史上惊天动地的日子,这是一次跨越国界的行动。明成祖朱棣下旨,命三宝太监郑和率船队下西洋。郑和与福建漳平籍宦官王景弘成为远航的首领,从南京龙江港启航,经江苏太仓刘家河编队集结出海,驶向福建長乐县太平港驻泊,等候东北季风到来。

郑和站在庞大的宝船上心潮澎湃,浩荡的船队如一片披纷的森林,成为江海上的流动岛屿。宝船集明代造船业的最新成果,伟岸如山的帆船像巨鲸出水,成为世界航海史上的巍巍奇观。

这年的季风姗姗来迟,郑和船队停泊长乐,在等待中感受鱼米之乡的便利。太平港作为福建闽江人海口,是全国少有的淡水港湾。宽阔的水域停泊着两万多人的船队,船下是可供饮用的淡水,这能减少后勤供水的劳累,让船员水手养精蓄锐。

时入初冬,终于有风行来自海上,船队从福建闽江口五虎门开始浩浩荡荡出洋远航。两百零八艘航船,两万七千名人员,组成一支阵容豪华的船队,经南中国海往远方行进。遥想“观夫海洋,洪涛接天,巨浪如山……而我之云帆高张,昼夜星驰,涉彼狂澜,若履通衢。”那场面该是一幅何等壮观的图景。

首站到达占城(今越南归仁),然后是爪哇岛、马六甲、旧港、阿鲁、苏门答腊、斯里兰卡、奎隆、科钦、卡利卡特。在古里(今印度卡利卡特),郑和立碑纪念,碑文说:“其国去中国十万余里,民物咸若,熙皓同风,刻石于兹,永昭万世。”这是郑和在国外建立最早的一块碑,他率船队于1407年10月2日回国。

郑和船队在首下西洋的回程中,海盗陈祖义感觉郑和船队载有宝物,准备进行抢劫。疯狂成性的陈祖义小瞧了郑和,不知道郑和舰队是当时世界上最强大的海上特混舰队,当他率海盗来袭时,郑和早有准备,采取“火攻战”烧毁海盗船,并剿灭海盗五千余人,“海盗王”陈祖义被郑和生擒,囚禁船中押解回京后处斩。

郑和下西洋体现了明朝在航海技术、船队规模、航程距离、持续时间、涉及领域的先进和强大,足以媲美后来西方的大航海时代。郑和下西洋比哥伦布发现美洲新大陆早八十七年,比达伽马绕过好望角早九十八年,比麦哲伦到达菲律宾早一百一十六年。

然而这种惊天动地的开局只是昙花一现,从公元1405年起,二十八年间,郑和七次奉旨率船队远航西洋,航线从西太平洋穿越印度洋。可是郑和七下西洋之后,像一场戛然而止的演奏,从此,中国再也没有掀起如此宏大的探险浪潮,正如梁启超所说:郑和之后无郑和。

六百多年过去,人们一直在分析、研究和揣测,郑和七下西洋到底为了什么。多数人认为郑和下西洋是为了宣扬国威,炫耀富足。当时北方、蒙古的势力被逐出了长城之外,经济社套恢复发展,国力日趋强盛,统治根基比较巩固,这时明成祖就有了“奉天命天君主天下”的理想,派遣船队出使“西洋”,以此来提高自己的威望。这样的分析似乎很有道理,宣扬国威,扩展朝贡贸易,加强同各国之间的联系,这些都不假,但是更多的证据却指向明成祖的另一目的。他想用扬威海外的这种刺激感官的大事件来转移国民的视线,缓和一些人对他武力夺取皇位的不满。还有至关重要的一点,那就是寻找建文帝朱允坟的下落。据说,“靖难之役”后,朱允坟出走,下落不明。明成祖的皇位并非世袭,而是发动靖难之变,从侄儿手中强夺得来。这事在猜忌心颇重的明成祖看来,自然放心不下。明成祖怀疑朱允坟逃往了海外,如果不查清下落,将来会对自己构成威胁,所以派郑和下西洋暗中查找建文帝的踪迹,以除后患。

郑和率领的庞大船队,就其活动性质来看,既不是普通的商贸船队,也不是一般的外交使团,而是由封建统者兼有外交、贸易、政治、经济等复杂属性的先遣队。郑和所到各国,第一件事便是宣讲明成祖的皇帝诏书。向各国宣谕:明朝是上邦大国,明朝皇帝是奉“天命之君”的旨意来管理天下的,四方之藩夷都要遵照明朝皇帝说的去做,各国之间不可以众欺寡,以强凌弱,要共享天下太平之福。如果奉召前来朝贡,则礼尚往来,一律从优赏赐;第二件事便是赠送礼物,赐各国国王诰命银印,赐国王及各级官员冠服和其他礼物;第三件事是与一些国家建立睦邻友好关系,向海外传播先进的中华文明。

自从郑和下西洋之后,周边的海盗被庞大的宝船踩蚂蚁般的清扫一空。海盗肃清,朝贡通道畅通无阻,前来朝贡贸易的国家一下就增到五十多个。这一点从英国海洋历史学家孟席斯出版的《1421年中国发现世界》一书中可以找到佐证。依据出自明永乐十六年(1418)名称为《天下全舆总图》,反映了天下诸番向明成祖永乐皇帝朱棣进贡的场景。展示了明朝前期国力强盛,中国海军纵横大洋,实现了万国朝贡,盛世直追汉唐。这一壮举改变了自明太祖朱元璋实行封疆禁海,“片板不得人海,百姓违反邻里连坐”的高压政策。

公元1424年明成祖去世,此事为郑和下西洋的终结埋下了伏笔。原本反对遣使出洋的大臣们集中发起舆论攻势,把下西洋说得一无是处。刚继位的明仁宗挡不住大臣们的奏请,颁布的第一道圣旨就是:“下西洋诸番国宝船,悉皆停止……各处修造往番海船,悉皆停止。”

同时命郑和与下西洋官兵守备南京。此时的南京显得并不那么重要,因为公元1421年已迁都北京。1430年,成祖之孙明宣宗朱瞻基以外番久不来朝贡为由,再次派三朝元老郑和出使。这是第七次率船远行西洋,对于年近花甲的老人郑和来说,这次“下西洋”已是强弩之末,所以他的出行充满悲壮。

1433年4月,六十二岁的郑和在远航途中病逝于印度古里(今卡利卡特)。由于海上气候炎热,加上航程万里,无法将遗体运送回国。部下商议将郑和安葬在当地,只把其头发、靴帽带回,宣宗赐葬于南京牛首山南麓,现在那里见到的郑和墓,实际只是他的衣冠冢。

郑和病逝后,那支曾经追随他出生入死,万里远征的船队驶回江苏太仓刘家港之后,终止了航程,永远停泊在那里,再也没有挪动半步。船在港湾里慢慢腐朽、霉烂,最后被潮水拍散,埋入淤泥,成为历史。

刘家港是郑和七下西洋的起点,亦是终点,那些曾被创造出来的奇迹和死去的梦想已沉淀下来,像某种天堂和地狱的混合物,供后世凭吊。

按常理,郑和七下西洋,无论是中国,还是世界,是当朝,还是后世,都属于重大事件,可是史书上记载甚少,评价也不高,保留下来的原始实物和资料更是凤毛麟角。

明万历进士严从简写的《殊域周咨录》记载了一个细节。郑和去世三十多年后的成化年间,有人向明宪宗说起当年郑和下西洋的事,于是宪宗下诏向兵部索要郑和航海的有关资料。兵部车驾郎中劉大夏事先将这些资料藏匿,兵部尚书项忠命手下入库查找,找了三天,竞无只言片语。项忠很生气,问库房中的档案怎么会消失?站在一旁的刘大夏便说:“当年三保太监下西洋,耗费银数巨大,死亡上万军民;虽然弄回一些奇货异宝,但于国于民有何好处?这样的‘弊政,我们做大臣的一定要直言劝阻。即使那些档案还在,也要把它们毁掉,以免再生祸根,何必还追究它们在哪里呢!”

刘大夏等人认为下西洋是“弊政”,郑和率规模庞大的船队出海远航,那是一项不计成本的“皇帝工程”。明成宗朱棣看重的是其政治、外交意义,而非经济效益。郑和船队每到一处,开读赏赐、厚往薄来,明显是做赔本买卖。而支持远航,国内要动用大量人力、物力和财力,造船、备货、组队、迎送、赏赐,每一项都需要巨额的财政支出。同时,数年间朱棣还做了讨伐安南、亲征蒙古、疏浚运河、迁都北京,这些都是举国之力的浩繁工程。为了补充日益空虚的国库,朝廷只能加重赋税,结果百姓不堪重负,怨声载道。为此耗时最长、影响最大的远航西洋,成了众矢之的。反对者不敢指责皇帝,只好把账算到郑和头上。戴着“铺张靡费”“劳民伤财”“弊政”等罪名,官方史书中自然对郑和记之甚少,评价极低。直至清朝雍正、乾隆时编修的《明史》才有一篇郑和的传记,但叙述也十分简略,总共才七百多字。

明朝从执政伊始,一直实行严格的海禁政策,民间私自造船、出海者一律被处死。郑和下西洋之后,海禁更严,中国成了一个远离海洋,隔绝海洋的国家。

郑和病逝百余年之后,一位叫罗懋登的落第文人根据民间流传的资料和故事,加上自己的想象,写了一部《三宝太监西洋记通俗演义》,将郑和下西洋的故事作了神魔化的描写。

1905年,梁启超先生在《新民丛报》发表了一篇题为《祖国大航家郑和传》的文章。梁先生利用中西比较的方法,评价这位比哥伦布、达伽马航海早了七八十年的郑和:“全世界历史上所号称航海伟人,能与并肩者,何其寡也。”

郑和以其对海洋的毕生感悟和眷恋,给炎黄子孙留下了振聋发聩的警示。《郑和航海图》以及他所著的《西洋藩国志》等著作,成为后人了解世界的启蒙读物。

孟席斯认为,当时中国的海上霸权源自船只的实力,那些柚木打造的庞然大物能够在桀骜不驯的大海上一连航行数年,船上还有大炮、火箭以及可向敌人喷射秽物的炮弹。孟席斯在《1421年中国发现世界》一书写着:“在每个方面——构造、载货容积、火力装备、航程、通讯、在没有航线的海洋上航行的能力,以及在海上连续数月修理养护船只的能力,当时中国人领先欧洲几个世纪。”但是到了近代,中国严重落伍,西方一些国家先后开启了工业化、现代化大幕,而中国闭关锁国,使社会、经济、科技停滞不前,最终陷入落后挨打,半封建半殖民地的悲惨境地。

沉入水底的船

现实中最不可思议的事情莫过于沙漠中出现沉船,纳米布沙漠地处非洲西南部靠近大西洋地带,它是世界上最古老、最干燥的沙漠之一,位于纳米比亚的安哥拉境内。1909年在这片广袤的沙漠里竟然发现了一条大船的残骸。这种旱地行船的奇迹让人百思不得其解,通过鉴定,此船系1891年汉堡出厂,是一艘货轮。

一艘货轮本该在大海上航行,怎么跑到沙漠中来了?研究者分析,这船应该是触礁沉没后,被风浪冲到海边,然后又被龙卷风抛上天空刮到了沙漠里。

辽阔的江河湖海,无数的狂风恶浪,急流险滩,吞下了难以计数的船只。排列有序的世界六大著名沉船,世界十大水底沉船,只是沧海一粟,属于无数沉船中的冰山一角。中外考古学家在环中国海及邻近水域发现了二百多处与中国古代海洋文明史有关的古代沉船,每一条沉船都隐藏着悲壮的故事,隐藏着诸多的社会信息,成为海底遗址。有人大胆地推测:宋元以来,中国沿海大约有十万艘沉船。除了大海,还有众多的大江大河,湖泊水库,水底成为航行者的最大墓地。

据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统计,全世界海洋中约有三百万艘未被发现的古沉船,这些沉船集中的地区大多是历史悠久的海上要道。遥想过往,中国的“大航海时代”是一个难以复述的时代,历史上中国的帆船和航海家曾在很长一段时期掌握着海上丝绸之路的控制权,特别是在宋、元和明朝初期达到了巅峰。当时环中国海、东南亚、印度洋等辽阔的海域都是东方“海上马车夫”的天下。在此之后,虽航线仍有拓展,却已逐渐沦为边缘地位。

在海洋上,我们的祖先留下了重大的遗憾,与拥有统治地位、各种历史文献汗牛充栋的陆地农耕文明相比,由于长期忽视、压制甚至是抹杀,中国海洋历史在主流文化中残留的记忆十分稀少。“殷人东渡”被称为“一段失落的历史”,徐福东渡则被抹上了传说的色彩。而那些幸存下来的民间记忆,如航海记录、贸易文书、古港遗址则凌乱断裂,如碎片散佚四方,以至于一位历史学者曾以“失忆的海洋”来感叹中国蓝色历史的追溯之难。

1987年8月,中英联合打捞队在广东阳江海域意外发现一艘沉船,后来考古人员命名为“南海一号”。当水下考古队员从沉船上凿开一个窗口进入商船时,他们全都惊呆了。在一个面积仅几平方米的小舱内,捞起了四千多件文物。文物以瓷器为主,有瓶、碗、盘、碟等器形,经鉴定精品古瓷出自浙江龙泉、福建德化、江西景德镇等地的著名窑口,品种超过三十种。打捞上来的瓷器,造型独特,工艺精美,当时有考古专家判断,如果能将“南海一号”完好地打捞出水,其价值和影响力将不亚于秦始皇兵马俑。

“南海一号”位于海面下二十米深处,被两米厚的淤泥所覆盖,船头朝向西南两百四十度,船体保存依旧完好,整艘沉船没有翻、侧,就像一个坐化的高僧平立海底,历经八百年时光,船体保存依旧完好,敲打起来有如金石,铛铛作响。

这些水下文物复原和填补了海上丝绸之路的历史空白,信息量巨大的数万件文物浓缩了一个局部的宋朝。“南海一号”运载的瓷器充满着异域风情,从棱角分明的酒壶,到有着喇叭口的大瓷碗,散发着浓郁的阿拉伯风格。那些汇集了德化窑、磁灶窑、景德镇、龙泉窑等宋代著名窑口的陶瓷精品,多数属于国家一级、二级文物。

“南海一号”上携带着鸡、鹅、猪、牛、羊等家养动物,同时还有捕捞的海洋生物,海螺、贝壳和魚蟹。这些骨头数量最多的是羊骨,有八十六件,鹅骨四十件、猪骨九件、牛骨一件。但是在众多的动物骨头里唯独没有找到老鼠骨骼。鼠骨的缺席让考古人员颇费思量,此前在福建泉州湾后渚沉船上,发现最多的动物遗骨恰恰是鼠骨。老鼠这种臭名昭著的啮齿动物,神出鬼没,无所不能,无处不在,它能沿着缆绳和舢板自由往来,在航海过程中引发的卫生与防疫问题屡见不鲜,令人头痛。最著名的案例莫过于十四世纪中叶一起肆虐欧洲的黑死病,后来所有的罪证都指向来自草原的老鼠。

一直以来,在狭窄的视野里,我以为只有荒野才会埋葬尸骨,却不知道江海中却堆满了更多的遗骸。

船穿行在波涛汹涌的大海,起起落落,万千感慨,如果说礁石是大海的坟头,沉船就是海浪的遗骨。

煎熬在战火中的船

三千多年前,周武王跟八百诸侯会盟,率四千五万名将士,用四十七艘大船从孟津抢渡黄河,推翻了殷纣王的统治,这是中国水战最早的记载。

没有人知道周武王当时使用的哪种战船,不过可以肯定,自由往来于黄河,穿行于恶浪,并在两军交战中出奇制胜的战船,一定不会简单,装备相当于现在的航母军舰。

两汉时为灭南越,武帝发动近四万水军开赴广州湾,船只千余艘;灭闽越时发动近两万水军;平定朝鲜时杨仆督率山东水军近三万人进入鸭绿江。无论是规模,还是实力,两汉时水军位居世界第一。

公元前549年夏天,我国历史上爆发了第一次水战。当时楚国派遣水师攻打吴国,楚军无功而返。吴国地处长江下游和太湖流域,水军实力雄厚,拥有当时赫赫有名的余皇、三翼、突冒、楼船、桥舡等多种战舰。舰船中有弩、箭、盔甲等多种兵器。这是一种快速攻击的战船,吴国水军凭借强大的战舰优势,人海北上,远距离进攻山东半岛的齐国。

公元208年,长江流域又一次发生大规模的江河作战,这是一次以弱制强,以少胜多的著名战例。虽然如水的时光经历了一千八百多年的淘洗,但翻卷的沙尘并没有淹没这场遥远的厮杀,反而在历史的大浪中清晰显影,常读常新,成为流传后世、反复传播的经典战役,这就是家喻户晓的——赤壁之战。

曹操、孙权、刘备在江陵与汉口之间展开一场大会战,明显处于劣势地位的孙、刘联军,面对总兵力达二十四万之众的曹军,深知不可硬拼。于是找出曹军的弱点和不利因素,采取密切协同、以长击短,以火攻之,乘胜追击的作战方针。“赤壁之战”改变了天下格局,标志着当时的政治中心不再局限于黄河流域,对于三国鼎立局面的确立具有决定性意义。苏轼作为后世的追怀者,在“赤壁怀古”中用“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来抒发感慨……

唐朝是世界公认中国史上最强盛时期之一,盛唐的天空,有一轮生辉的明月,遥想公元七世纪,疆域辽阔,傲视天下,连中亚沙漠地带都受其支配。因有强盛充沛的国力,当时的唐朝被称为“天国”。公元663年8月27日,唐军和“倭寇”在白江口展开了一次海战,这是一次兵力悬殊的战斗,日方兵力四万二千人,战船千余艘;而唐军只有一万三千人,战船一百七十艘。唐军在兵力和装备方面明显处于劣势,但有得力将帅刘仁轨的指挥,兵分左右两翼,将日方战船分割包围,加之日军战船明显小于唐军战船,其船只在一起相互碰撞无法动弹,很快兵阵大乱。最后日方所有战船都被焚毁,日军战死溺亡逾万人。

据《旧唐书·刘仁轨传》记载:“仁轨遇倭兵于白江之口,四战捷,焚其舟四百艘。烟焰涨天,海水皆赤。”

进入宋朝之后,车船在战争中有了很大发展,不仅有轻捷的“飞虎战舰”,供江海防御调遣之用的海鳅战船,还有暗藏机关的无夜幕船。那是一种新奇的战船,船尾和中部无底,只有两舷和站板,加以伪装,引诱敌军跃入时坠落船底,溺水而亡。

宋朝是一个与水亲近的时代,从这个朝代的背影中可以发现一种水汽蒸腾的神韵。

纵横的河流水道成为北宋的经济命脉,汴河是华夏文明的大动脉,从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中便可感受当时的繁华。宋代掌握了当时世界核心的造船技术和航运技术,并且领先欧洲几百年。然而变故出自治国理政的观念,开放港口与闭关锁国带来了截然不同的命运走向,顺风而行的航运,让宋代联通了世界,也让宋代文明惊艳了世界。运往全球五十多个国家和地区的宋瓷是最典型的标志,还有活字印刷术、火药和指南针都萌发于这个时代,这些发明成为世界性的文明成果。史学大师陈寅恪说:“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英国著名史学家汤因比说:“如果让我选择,我愿意活在中国的宋朝。”

宋朝,一个让人欲说还休的朝代,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改朝换代,旧岁新年,帝王如走马灯一般闪过,可是人们为何独对宋朝津津乐道,有时还恨不得穿越而去,重回宋朝?

历时三百余年的两宋,一直都是重文抑武,在军事上屡受外辱,常被称为“弱宋”。正因为宋朝后期军事上积贫积弱,最终让一个王朝止步于崖山。但如果全面客观地审视历史,宋朝在经济、文化、科技、农业、工商业、手工业等诸多方面都达到了相当高度,甚至超越了之前的隋唐,以及之后的明清。可是这些因素都无法逆转最终的结局,一个朝代随江河滔滔东去,再不回头。

船在宋朝成为兴衰存亡的强烈象征,这个经历过唐岛之战的王朝,曾以三千水军袭击超过二十倍于自己的金兵,最终大获全胜,使金兵船队全军覆没。然而历史常常上演惊天的逆转,彼时的荣光,化作此时的屈耻,当年的崖山还是一个岛屿,没有与大陆相连,宋军将皇权中心设于此,在西山临建行宫三十余间,建军屋三千余间,让动荡中的文武百官安顿下来。

崖山期间,训练士兵,打造兵器、制作船舰,开辟“草市”方便贸易。各地组织义军二十余万人,分兵屯守崖山周围,镇守船内,这就是当时布防。

战前就像狂暴到来前的假象,显得风平浪静。警戒镇守的大军中,没有人知道崖门即将迎来一场空前的海战,这一战将改变王朝命运和历史走向。当元军张弘范从潮阳港出海刚到甲子门时,崖山就收到了探报,有人建议张世杰:“如元军以战船塞住崖门出海口,宋军将进退不得。应先据此地迎敌!胜是国家福气;不胜还可西逃。”

但掌握兵权的张世杰,经历了焦山惨败后,心灰意冷,情绪落入低谷,对残宋已不抱希望。哀莫大于心死,虽然手头拥有二十万之众,但主动放弃对崖门人海口的控制,不仅放弃制海权,同时还把千余艘战船背山面海,用大索连接,四面围起楼栅,结成水寨方阵,把木制战船两侧用衬垫覆盖,以防御元军的火箭和炮弩。

张弘范率水军赶到,果然看到了拱手相送的良机,立马扼住崖山之南人海口,随之又在北面切断宋军退路,控制陆上淡水水源和粮道,无法供应军需补给,宋军很快就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在十几天的防御战中,将士们只能以干粮充饥,饮海水解渴。这种饮鸩止渴的方法让士兵呕吐不止,全身浮肿,将士无法支撑,战斗力迅速削弱。

元军跳上宋船后,宋军如缚手脚,缺乏机动灵活的宋军,无力招架,一番拼杀,宋军大溃。危急之中,缺少定力的丞相陆秀夫失去了镇定,他过早地选择了杀身成仁,逼着妻儿逐一跳海,然后匆忙背起幼主赵呙蹈海殉国。

本来事情尚有余地,血战惨胜的张世杰领兵来接宋帝时,获知宋帝已被丞相背着蹈海,顿时军心大散,至此宋室大势已去……

七日之后,海上浮尸以十万计。这场被称为世界历史上“四大海战”之一的崖门海战,历时二十三天,双方投入兵力五十余万,动用战船二千余艘,最终宋军沉没战船上千,将士片甲不留。从皇帝、太后、丞相、官员,到士兵、侍从、百姓,都宁死不降,成为人类历史上最为惨烈的特大海战。

宋朝的灭亡,绝不止是简单意义上的改朝换代,而是让一脉相承数千年的中华文明由此而出现断裂,其影响延续至今。史学家表述的“崖山之后无中国”这句话,浸透了斑斑血泪。

南宋灭亡的时候,日本“举国茹素”以示哀悼。元世祖忽必烈因日本此举,且倭主不来朝贡,遂造大船七千艘往攻,结果船队遭暴风摧毁,日本人将此风称为“神风”。二战中他们的“神风敢死队”即出自这个典故。

元朝先后两次进攻日本,均以失败告终,虽然吃了败仗,但并没有影响元朝的扩张信心。1258年,曾为“海上丝绸之路”劲旅的西亚阿拔斯王朝,被旭烈兀率领的元朝西征军推翻,强大的阿拉伯帝国,那风帆高扬的船队开始衰败。从此,元朝通商的船队在海上丝绸之路獲得了空前机遇,海外活动范围远超前朝。

在后人的眼里,翻看历史是一件很痛快的事情,让短暂的生命从文字中完成时光飞越,几百上千年的朝代,哗哗几下就从纸上翻过。遥想元兵灭宋,风卷残云,势不可挡,可转眼之间,一个朝代的书卷就翻到了末尾。一切似乎都始于那场水上大战,1363年7月,朱元璋率军在鄱阳湖上与陈友谅拉开架式,这是中世纪世界规模最大的著名水战,这次战役奠定了朱元璋创建大明王朝,登上皇帝宝座的地位。

在烟波浩渺的鄱阳湖上,陈友谅和朱元璋两股强有力的割据势力各有想法,都想灭掉元朝,建立自己的政权统治。作为一场决定天下格局的生死大战,双方出动总兵力达八十万之众。两个揭竿而起的汉人之战,在鄱阳湖上奏响了序幕,没想到战争的序曲竞成为元朝灭亡的葬歌。

元朝之后,对于海洋意识出现了重大转变。大明王朝与元朝相比,无疑国力更加强大,但元朝有东征日本、南讨爪哇的攻击型“蓝水水师”。明朝没有继承元朝的海上战略,虽然有郑和七下西洋的绝世创举,但除了“宣教化于海外诸番国”之外,既没有对外的攻略,也无内在防守,如果非要说在平定,那就是仅限于对抗骚扰性质的倭寇。

中国自古属于大陆型民族,向来有着重陆轻海的传统,较少向海洋拓展,直至晚清时期的洋务运动,才组建真正意义上的海军。

闭关锁国的严重后果,造成海防意识淡薄,到了明末清初,问题开始集中暴露,统治者以为关闭海岸就天下太平,但事与愿违,近代中国的苦难恰恰是从海上开始的,自1840年鸦片战争开始的一百年间,西方列强在海上入侵中国达四百七十次之多。

时光轮转,自1840年庚子年到1900年庚子年,大清的海战打了一个甲子。从道光到咸丰,到同治,再到光绪,六十年,四任皇帝,整个王朝都在海洋战火中度过。首先是外国舰队入侵中国,后来发展为列强在中国海面为瓜分中国而战;从清代的海战图上可以看到两大特征,中国人绘制的大多是海防图,洋人绘制的大多是进攻路线图。

1840年爆发的鸦片战争犹如天外陨石撞击着大清的版图,砸碎了“天朝上国”“万国来仪”的虚幻迷梦。在虎门海战博物馆布展的一块陨石上,可以看到刻有1840、1842鸦片战争时间的节点,以及工业革命的蒸汽机、鸦片、坚船利炮等图文符号。这是一行无声的语言,供后人反思回望。

十八世纪末,英国战胜了荷兰、西班牙、法国等昔日的海上帝国,成为新一代的海上霸主。工业革命使英国的纺织品、钢铁产品及其他工业制品质量迅速提高,行销世界各地。但让“日不落帝国”没想到的是,他们的产品运到中国却遭受冷遇,根本卖不动。当时抵达广州的英国商船,所载货物仅占十分之一,其余都是银子。英国人只能用现金来采购中国瓷器和茶叶。

为了改变中英贸易发展极不平衡的状况,英国派出马戛尔尼勋爵为团长、乔治·斯当东为副使,共七百多人的使团,以庆贺乾隆八十大寿为名,携带了大量珍贵礼物,分乘三艘大船,历时九个月的漫长海上行程,于1793年7月末抵达天津。正是这次探访,让虎视眈眈的英帝国看到了这个三跪九拜的王朝是如此空虚赢弱。

乾隆除了对那批神态逼真的英国贵族肖像略有兴趣之外,连由牛顿发明的反射式望远镜,以及天体运行仪、展示英国海外殖民地及军舰航海路线的地球仪,甚至当时最厉害的“君王号”战舰模型,都毫无兴趣。

按照乾隆的旨意,凡英国人经过之处,要多组织士兵,用最好的装备,最好的精神状态,展示天朝强大的武力。于是英国使团每到一地,都会看到一队士兵,有弓箭手、火绳枪和大刀手,挺胸叠肚,全力展示东方人的勇武。然而这样的举动反而让英国人感到可笑。世界已进入火器时代,而大清军队仍处于冷热兵器混用时代,战阵战法和精神面貌还停留在中世纪。

使团考察之后,知道了清军的整体状况和防务布局。于是英国人开始千方百计地寻找打开中国市场大门的办法。终于想到一个邪恶的东西——鸦片。

英国商人在印度买一箱鸦片,花两百五十印币,运到广州就能卖一千六百印币。1773年,英国人在印度大面积种植鸦片,然后销往中国,换回银子……

当湖广总督林则徐在广州宣布“若鸦片一日不禁,本大臣一日不回”的誓言时,一场战争已火星四溅。

一个多世纪前,邓世昌在黄海大东沟指挥“致远”舰奋勇作战的画面,在影视和美术作品中反复出现。由于日舰火力集中,对“致远”号形成围攻,最后多处中弹并引发全舰大火,舰体倾斜。邓世昌鼓励全舰官兵:“吾辈从军卫国,早置生死于度外,今日之事,有死而已!”

一场败仗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当权者在惨败之后的麻木,邓世昌和两百五十名官兵的死无法唤醒昏聩的大清王朝。

对于一些重大的历史事件,永远是当局迷,旁观者清。当中日甲午战争的消息传到欧洲,恩格斯已是七十四岁高龄。他虽然人老矣,但哲学家的思维依然敏锐,他站在人类社会文明演进的历史高度,对这场战争作了点评。他认为清政府偏重防御的戰略战术,使得北洋水师的覆灭不可避免。他指出:“在中国进行的战争给古老的中国以致命的打击。闭关自守已经不可能了,即使是为了军事防御目的,也必须铺设铁路,使用蒸汽机和电力以及创办大工业。”

事实证明,一个国家地位的高低与其海洋战略、海上实力密切相关。海上力量强大,国家就强大,国际地位就高,否则就难以摆脱受人欺凌的命运。

翻开历史,大海像一篇无字的祭文,映现了所有成功和苦难,踏水而去的航船成为时代的象征,在曲折多变的航道上完成宏大的叙事,书写着浑然天成的史诗。穿行在硝烟战火里的船只,在时代的推进中出现深刻变化,从桨橹风帆,到机动战船,到大型军舰,到核潜艇,再到航空母舰,那些海鸟一样排列的舰船编队,如猛禽扑食。

穿越历史的船,描绘了一个观察世界的坐标。审视古今中外的军事较量,其实就是坚船利炮的比拼,从一战到二战,从诺曼底登陆到仁川登陆,从局部战争到边境摩擦,都能看到舰船的对比。无论时代怎样变迁,面对波谲云诡,瞬息万变的大海,人类的命运永远系在船上。

詹文格,作家,现居江西九江。主要著作有小说集《谁在城里种玉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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