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动物园

2019-01-21 17:34邓安庆
意林原创版 2019年1期
关键词:额头伤口疼痛

邓安庆

醒来时,妈妈睡在我左边,爸爸睡在我右边。妈妈的手放在我的身上睡得正沉,而折腾了我一晚上的牙疼此刻又如火山爆发一般喷涌到整个脸部,从那龋齿的根部一直沿着神经末梢爬到眼睛、额头,全都跳跃着痛起来。一阵阵悸动的剧烈痛感,连整个身子都随之发抖。妈妈醒了,随之打呼噜的爸爸也被我的哭声闹醒了。我感觉疼痛像亢奋的多头蛇一样,沿着我身体各个筋脉迅猛游动。我甚至觉得这些蛇已经爬到妈妈的手上和脸上,我看到妈妈难过而无奈的表情。她的手徒劳地抱着我。蛇又从右边爬到我爸爸身上。爸爸辗转反侧地变换姿势,终至不耐烦地吼道:“哭么子哭,不准哭!”爸爸兜头一个耳光扇过来,一刹那间我感觉蛇头被爸爸扇过来的手掌斩断,只有牙齿残存的蛇尾轻微动弹。

那一次,爸爸一巴掌把我的牙疼打好了。而我终于知道疼痛是住在我身体里的各种动物。它躲在我的皮肤、血液、毛发、器脏中,一旦缺口乍开,它们就会蜂拥而出。头疼、眼疼、手疼、耳疼、心疼、腿疼,我知道疼痛只是一个总体的概括,就如把虫鱼鸟兽统称为动物一般。而其实每一种疼痛都是一个身体的动物。当重感冒垂临时,我知道疼痛是大象。它厚实的臀部压在我的额头,硕大的脚踩在我的心口。天气乍寒时,关节疼痛欲断,它就是一只猛叮骨头的啄木鸟。而当无数蚂蚁从耳朵、鼻孔、手指甲爬出时,我知道皮肤出状况了。它们甚至是有颜色的。从疼痛的牙齿中爬出的是火红的多头蛇,而重感冒之时是头灰黑色的非洲象,而在我的骨架上飞来飞去的是一只钢刀般晶亮的鸟。

有一天,妈妈在灶屋炒菜,用的盐却放在了堂屋的条台上。我自告奋勇地跑去拿。条台比我高了半个头,我只得扒着台沿去拿盐袋。条台本来不稳,经我这一扒,一下子压将下来。台角砰的一下磕到我的额头上,台上的瓶子从我的脸上噗噗地滑落过去。当时我只是惊吓地哭叫起來,但是还没有感觉到疼痛。妈妈闻声而来,赶紧把我抱起,沿着江堤往医院跑去。寒冷的江风鼓起,直往我的伤口撞去。疼痛像是一棵发芽的种子几分钟之内长成血红色的大树,树上跳动着猩红色的猴子,他们用尖利的爪子痛挠我的肉。

到了医院后,由于没有麻醉药,只能拿着消毒的针给我缝补砸破的表皮。我只觉得针带着线从我的皮肤里刺过,像是一条极细的蜈蚣,先是狠狠地在我伤口咬上一口,然后整个身子刺啦啦地穿过去,每前进一步细细的脚就在我伤口上踩一下。我要逃,妈妈却死死地扣住我。我感觉我是最孤独的,我的疼痛没有人能够替代。

多年后的一个晚上,妈妈突然叫醒我和哥哥。我们赶到卧室,只见爸爸躺在床上呼吸困难,心脏跳动得很不规律。哥哥赶紧打救护电话。看着爸爸身体痛苦地揪成一团,我感觉他身上盘踞着一头凶猛的熊,正在大口地吞吃他的四肢。平日强健的他此刻虚弱而衰老。等待抢救的漫长时间,我和妈妈坐在病房放眼望去,整个医院简直是一个喧闹的动物狂欢节,瘫痪病人身上那条长长黏湿的鼻涕虫,皮肤病人脸上攒动着密集的红蚂蚁,垂死的癌症患者几乎见不到肉身,只看到黑色的大蟒缠绕。他们只能独自和他们的疼痛动物共存。

就这样我们越老,疼痛的动物越年轻。或早或晚,每个人必然在那一刻敌不过年轻力壮的疼痛动物。那好吧,让它们和我的肉身共朽于大地之下,湿润的泥土覆盖,树根吮吸人肥,来年当你看桃花灿烂,每一朵都是当年我的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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