匈奴民歌
——“秀支替戾冈,仆谷劬秃当”辨伪

2019-01-23 18:12冯莉媛
黄河之声 2019年2期
关键词:疾风晋书音乐史

冯莉媛

(中国音乐学院,北京 100101)

匈奴,是我国北方一个古老的民族。冒顿时期,匈奴已建立起强大的草原帝国。辽阔的疆域、完善的政治体制、发达的游牧经济给匈奴音乐文化的发展提供了重要保障。但由于匈奴民族没有文字,导致其丰富多彩的文化未能通过本民族文献史料记录下来。故学术界在研究匈奴音乐时多借助于中原文献,依据其中的零散记载,试图还原匈奴音乐生活的基本面貌。笔者在翻阅匈奴音乐的相关研究资料时,发现宋博年先生在其所撰的《西域音乐史》和《丝绸之路音乐研究》二书中都提到:房玄龄《晋书》所载的“秀支替疾风,仆谷秃勾当”为西匈奴的民歌。笔者认为对于唐修《晋书》中这段史料的考证,不仅对匈奴音乐的研究有着重要意义,对于中国古代音乐史学的研究也有着重要影响。

一、“秀支替戾冈”为匈奴民歌?

“秀支替戾冈,仆谷秃勾当”为匈奴民歌这一观点,主要见于宋博年的《西域音乐史》、《丝绸之路音乐研究》以及冯光钰的《中国少数民族音乐史·维吾尔族音乐史》三本论著。下面先来看一下三书中关于这段材料的记载:《西域音乐史》①和《丝绸之路音乐研究》二书所阐述的内容完全一致,皆言“房玄龄《晋书》亦记载,西匈奴之民歌云:‘秀支替疾风,仆谷秃勾当。’法国学者伯希和根据突厥语原文意译为:军队上路了,仆谷被抓住了。”②《中国少数民族音乐史》所言“法国学者伯希和经过悉心研究,将唐人杨玄龄用汉文记录的音译成匈奴民歌‘秀支替疾风,仆谷秃勾当。’复原成古突厥语,意译成汉文:军队上路了,仆谷被抓住了。”③

综合来看,《西域音乐史》、《丝绸之路音乐研究》和《中国少数民族音乐史》三书对于唐修《晋书》所载“秀支替疾风,仆谷秃勾当”的阐述,存在许多相似之处:首先,书中所述“秀支替疾风,仆谷秃勾当”皆出自唐代房玄龄所修的《晋书》,道出此段史料的来源。其次,这三部论著皆认为法国伯希和为这首匈奴民歌的翻译作出了较大的贡献。最后,三书一致认为“秀支替疾风,仆谷秃勾当”应译为“军队上路了,仆谷被抓住了”。当然,三本论著的记载也存在着差异:《西域音乐史》中认为“秀支替疾风,仆谷秃勾当”为西匈奴的民歌,而《中国少数民族音乐史》则认为是匈奴民歌。本文主要以宋书中关于“秀支替疾风,仆谷秃勾当”的相关阐述为立足点,来对“‘秀支替疾风’为西匈奴民歌”这一观点进行系统考证。

二、《晋书》中所载“秀支替戾冈”考析

《西域音乐史》、《丝绸之路音乐研究》和《中国少数民族音乐史》三部论著皆言“秀支替疾风,仆谷秃勾当”,这段史料出自唐代房玄龄《晋书》。笔者现从《晋书》的特点、原文内容以及《西域音乐史》中所提西匈奴的问题等三方面进行系统阐述。

唐太宗时期,朝廷下诏令房玄龄、褚遂良、许敬宗等二十一人组织修《晋书》,从贞观二十年(公元六四六年)开始,到贞观二十二年(公元六四八年)结束。在唐代之前,《晋书》已有十八家④,唐玄宗之所以下诏令文史大臣重修《晋书》,一方面是因为唐之前所存《晋书》皆存有不足之处,另一方面也是出于唐玄宗政治统治的需要。唐修《晋书》以南朝萧齐史家臧荣续所撰的《晋书》为蓝本,兼采前代18家晋史及各种小说、文集。共有本纪十卷、志二十卷、列传七十卷、载记三十卷,共一百三十卷,主要记载两晋156年的历史。⑤由于唐代所修《晋书》为统治者发起,文人参与修史,所以受到历代史学家的关注。刘知几对唐修《晋书》所作评价最为激烈,《史通·采撰》:“晋世杂书,谅非一族,若《语林》《世说》《幽明录》《搜神记》之徒,其所载或诙谐小辩,或神鬼怪物。其事非圣,扬雄所不观;其言乱神,宣尼所不语。皇朝新撰《晋史》,多采以为书。”实质上,刘知几也道出了唐修《晋书》的特点,多奇诞之说。如《晋书·载记》:“豹妻呼延氏,魏嘉平中祈子于龙门,俄而有一大鱼,顶有二角,轩髻跃鳞而至祭所,久之乃去。巫覡皆异之,曰:‘此嘉祥也。’其夜梦是所见鱼变为人,左手把一物,大如半鸡子,光景非常,授呼延氏,曰:‘此是曰精。服之生贵子。’寤而告豹,豹曰:‘吉征也。吾昔从…….自是十三月而生元海,左手文有其名,遂以名焉。”唐修《晋书》之所以多奇诞之说,一方面因为其材料多来源于《世说新语》,另一方面受到两晋南北朝封建思想的影响。“秀支替戾冈,仆谷劬秃当,”除了见于唐修《晋书》,还有《太平广记·卷八十八·异僧二》,从成书年代来看,《太平广记》是北宋时期的著作,晚于唐修《晋书》。从内容上来看,《太平广记》所载:‘澄曰:‘相轮铃音云:‘秀支替戾冈,仆谷劬秃当,’此羯语也。”与唐修《晋书》一样,《太平广记》所载“秀支替戾冈”这段材料应是引自唐修《晋书》。故唐修《晋书》是考证“‘秀支替戾冈’为西匈奴民歌”这一观点的主要资料,前面提及唐代《晋书》虽为官方所修之书,但是内容多奇诞之事,所以笔者认为《西域音乐史》在引用唐修《晋书》所载“秀支替戾冈”这段史料时,必须要有其它文献资料记载或考古资料作为互证,因为神话小说虽然有着现实影射意义,对音乐史学的研究有一定参考价值,但不可将其作为唯一的可信史。

了解唐修《晋书》的特点后,再来看唐修《晋书》对于“秀支替戾冈,仆谷劬秃当”内容的阐述。这段史料记载在《晋书·列传·第六十五章》中,原文为:及曜自攻洛阳,勒将救之,其群下咸谏以为不可。勒以访澄,澄曰:‘相轮铃音云:‘秀支替戾冈,仆谷劬秃当。’此羯语也,秀支,军也。替戾冈,出也。仆谷,刘曜胡位也。劬勾当,捉也。此言军出捉得曜也。”

曜就是刘曜,匈奴的后裔,为前赵的建立者。石勒,羯族人,为后赵的建立者。这段史料背景为光初十一年(328年),刘曜亲自率兵攻打洛阳,石勒想要亲自率兵抵抗刘曜,群臣皆曰不可,石勒于是询问佛图澄,佛图澄说:佛塔相轮上的铃声所传达之意是军队出发,刘曜就会被抓住。通过对唐修《晋书》中所载“秀支替戾冈,仆谷劬勾当”这段内容进行分析,可知“秀支替戾冈,仆谷劬勾当”这句话为羯语,出自佛图澄,是佛图澄为石勒占卜所得的一个结果,那么佛图澄为何人呢?

《晋书·列传》载:“佛图澄,天竺人也。本姓帛氏。少学道,妙通玄术。永嘉四年,来适洛阳,自云百有余岁,能积日不食。善诵神咒,能役使鬼神……又能听铃音以言吉凶,莫不悬验。”

《搜神后记》卷二:“天竺人佛图澄,永嘉四年来洛阳,善诵神咒,役使鬼神。腹旁有孔,常以絮塞之。每夜读书,则拔絮,孔中出光,照于一室。”

文献中关于佛图澄的记载,多带有浓厚的神话色彩。如能多日不食、役使鬼神等,忽略文献记载中的夸张部分,可知佛图澄为天竺人,是石勒时期来到中原的得道高僧,精通巫术,能听铃发出的声音而知事情吉凶,莫不悬验。反观唐修《晋书》六十五章的内容,“先王以是决犹豫,定吉凶,审存亡,省祸福……既兴利而除害,亦威众以立权,所谓神道设教,率由于此……今录其推步尤精、伎能可纪者”。可知“秀支替戾冈”所在这一章节主要是阐述迷信占卜之风兴盛之缘由,并进一步对古代善占卜之人其事迹进行系统介绍,如善风角的戴洋、陈训,能够听铃音知吉凶的佛图澄等,整个章节都未涉及匈奴部族的内容,更没有提及匈奴民歌的内容。故笔者认为,《西域音乐史》所言“房玄龄《晋书》亦记载,西匈奴之民歌云:‘秀支替疾风,仆谷秃勾当’,缺乏对《晋书》所载史料的客观解读。

最后,《西域音乐史》一书中将“秀支替疾风,仆谷秃勾当”归为西匈奴的民歌,而关于东、西匈奴和南、北匈奴的称谓,又涉及匈奴历史上政治统一和分裂的问题。匈奴在冒顿时期形成强大而统一的草原帝国,发展至后期由于内乱和天灾等方面的原因,有过两次较大的分裂。一次是在呼韩邪单于时期,即中原西汉宣帝、汉元帝时期。呼韩邪单于之时,匈奴内部因争夺单于之位而引起较大的政治动乱,分为以呼韩邪单于为代表的南单于和以郅支单于为代表的北单于两部,呼韩邪不敌郅支单于,转而向中原汉王朝称臣,重修和亲政策,以寻求政治帮助。《汉书·宣帝纪》载:“单于称臣,使弟奉珍朝贺正月,北边晏然,靡有兵革之事。”郅支单于在呼韩邪单于投降汉王朝后,离开漠北单于庭,往西迁到达康居,这时候的匈奴可叫做东、西匈奴⑥。所以西匈奴这一称谓一般是指汉元帝时期,以郅支单于为代表往西迁的那一支。但这次分裂比较短暂,元帝建昭三年,也就是公元前36年,郅支单于被甘延寿与陈汤所杀,匈奴结束分裂,故而西匈奴这一名称也就不复存在,但应还有西匈奴余下部族汇入到康居其它部族之中,可能会冠以其它部族称谓留存下来。笔者认为,《西域音乐史》一书将羯语“秀支替戾冈,仆谷劬秃当”释为西匈奴民歌,必须要有充分的文献资料记载或考古实物来证明西匈奴部族中所存在的音乐信息以及羯族与西匈奴之间文化渊源,但此书中并未提到。

三、对当下有关研究的推测

由于宋博年在《西域音乐史》一书中并未提及将《晋书》所载“秀支替疾风”释为西匈奴民歌的理论依据,所以在此笔者试图对宋先生这一观点之由来作一推测。笔者认为,宋书之所以将“秀支替疾风,仆谷秃勾当”归为西匈奴民歌,可能有三方面的原因:

(一)涉及羯族的族源,这也是学术界较具争议性的问题

《晋书·石勒·载记》中提到石勒为羌渠之胄,谭其骧先生以此为立足点,将“羌渠”释为“康居”的音译,指出“羌渠”并非匈奴单于之名,认为羯人应是来自中亚康居。笔者推测《西域音乐史》中称“秀支替疾风”是西匈奴的民歌,可能受到谭其骧关于羯族族源论述的影响,因为郅支单于为代表的西匈奴最终到达了康居,而羯人又是来自于康居,两者似乎存在着某种亲缘关系。《西域音乐史》将佛图澄为羯族的领导者石勒所作的“秀支替戾冈”视为西匈奴民歌也似乎能够讲得通。但是,需要注意的是谭其骧关于羯族来自康居的观点,仅仅是将“羌渠”望文生义的释为“羌中渠帅”,缺乏理论依据⑦,在学术界存在着较大的争议。

(二)受中国古代五言诗体的影响

唐修《晋书》所载的“秀支替戾冈,仆谷劬勾当”,从形式上看,似为中国古代五言诗体的结构。五言诗体最早的形式是一些童谣民歌一类的东西,因其双音词和单音词的配合较为方便灵活、易于叙述,而到汉末时期受到文人士大夫的欢迎⑧。汉代的五言诗体大多都可以演唱,如《长相思》:“客从远方来,遗我一端绮。相去万余里,故人心尚尔。文采双鸳鸯,裁为合欢被。著以长相思,缘以结不解。以胶投漆中,谁能别离此。”⑨还有魏晋诗人曹子建所作的《七哀诗》:“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上有愁思妇,悲叹有余哀。借问叹者谁?言是宕子妻。君行逾十年,孤妾常独栖。君若清路尘,妾若浊水泥。浮沉各异势,会合何时谐?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五言体虽然在现今不可歌,但在在古代不仅可以歌唱,而且还能够被之管弦⑩,钟嵘《诗品》载:“古有诗颂,皆被之金竹,故非调五音,无以谐会。若‘置酒高堂上’、‘明月照高楼’为韵首,故三祖之词,文或不工,而韵入歌唱,此重声韵之说也,与世之言宫商者异矣。今既不备管弦,亦何取于声韵耶?”而宋博年先生在《西域音乐史》所言:“秀支替疾风,仆谷秃勾当”为匈奴民歌,应该是受到中国古代五言诗体皆可以歌唱的启发,以及北方少数民族慕汉倾向思想根源的影响,北方少数民族历来都有“慕汉”的倾向,善于学习中国优秀的传统音乐文化,如在西沟畔匈奴墓中所发现的五件作长袖舞之状的石舞人,石舞人从雕刻手法、服装以及造型上都是仿照中原汉王朝所盛行的玉舞人,在一定程度上体现出中原音乐文化对于北方少数民族音乐文化的影响。而“秀支替戾冈”是匈奴民族仿照中原五言诗体所作,这也似乎能够讲的通。但此处较为重要的是,唐修《晋书》原文所言“秀支替戾冈,仆谷劬秃当”为羯语,将其译为汉语为:“军队出兵,仆谷王被捉住了。”故能否用中国古代五言诗体音韵节奏之标准来衡定用羯语所记形似五言体的“秀支替戾冈”,这是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三)涉及到羯语的问题

张昌圣在其《〈晋书·佛图澄传〉之羯语探源》一文中,通过对《晋书》所载:“秀支替戾冈,仆谷劬秃当”这段史料的考证,认为羯语是一种属于西匈奴支拨忽语组的早期突厥语。而《西域音乐史》所言“秀支替戾冈”为西匈奴的民歌,可能是受到这种观点的影响。但张文中又提到不能将羯语片面地说成是“匈奴语”,羯人是内附的南匈奴人的一部分,是“匈奴别部羌渠之胄”。关于张文所提羯语和匈奴的关系,实际上已涉及到羯族和匈奴之间的历史渊源,这一问题在学术界都是较具争议的,所以对于它的研究,可能还需要新的考古实物来提供更多的资料。

当然这三方面仅仅只是笔者对宋博年在《西域音乐史》中所提到:“秀支替疾风,仆谷秃勾当”为西匈奴民歌这一说法缘由的推测。

四、结语

匈奴音乐,因其文献资料记载较少且内容单一,一直以来都是音乐史学研究中较为薄弱的一部分,故应该得到足够的重视,《西域音乐史》和《中国少数民族音乐史》两部著作能关注到匈奴音乐这一领域,是值得人们认真学习的。

对于“秀支替戾冈,仆谷劬秃当”是匈奴民歌的观点,笔者认为,唐修《晋书》中所载“秀支替戾冈,仆谷劬秃当”这段史料,仅是佛图澄为后赵领导者石勒听铃音占卜的一个结果,且前后文仅阐述古代善占卜之人精通巫术的事迹,并未提及匈奴这一部族,或西匈奴民歌方面的内容,故不能将“秀支替戾冈,仆谷劬勾当”片面地视为西匈奴民歌。笔者相信未来随着新的考古实物出土,该研究一定会得到进一步推进,取得一定的研究成果。

注释:

① 宋博年,李强.西域音乐史[M].新疆:新疆人民出版社,2006.

② 宋博年,李强.丝绸之路音乐研究[M].新疆:新疆人民出版社,2009.

③ 冯光钰,袁炳昌.中国少数民族音乐史[M].北京:京华出版社,2007.

④ 《晋书》附录《修晋书诏》[M].中华书局,1974.

⑤ 王龙华.《晋书》研究[D].山东大学,2009.

⑥ 陈序经.匈奴史稿[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

⑦ 李圳.后赵国史[D].陕西师范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7.

⑧ 江艳华.汉末文人五言诗的源流与影响[J].云南师范大学学报,2000.

⑨ 郭茂倩.乐府诗集[M].中华书局点校本,1979.

⑩ 朱谦之.中国音乐文学史[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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