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奉阴违

陆渴望，原名卢新松，国家农业农村部《农村工作通讯》、中国农村网全媒体主任记者，出版长篇小说《丁字路口》、诗集《家乡的九月》《世纪大合唱》。

易水县委书记单建明以对待百姓蔼然可亲而出名，曾多次得到省委常委、Z市委书记万阳的口头嘉奖。《农民报》曾在头版头条以《百姓的知心人》为标题，发表过该报记者为他采写的专访稿件。

这天上午，单建明的心情格外高兴，因为他在省委党校上学时的同学——省委组织部二处处长周鹏在电话里对他说，他已经成为副厅级后备干部了，還是省委书记亲自点的名。他搓着手在办公室来回踱着步，嘴里还不时地吹着口哨。他从墙上摘掉他去年与省委书记、省委秘书长、省发改委主任等人在县礼堂的合影镜框，用嘴对着镜面哈了一口气，然后用袖子在上面抹了抹——直到他感觉干净了，这才又将镜框挂到墙上。他拿出前些日子县委办主任去杭州出差时给带回来的那盒极品“龙井”，用泡茶的木头镊子小心翼翼地从里面夹出一些叶片，放进他平常用来喝水的杯子里。这只杯子跟着他有些年头了，是他在平川县乔木乡任党委书记时，当地一个金矿老板送的。杯子外边是不锈钢壳子，里面的内胆却是纯正的和田白玉，据说当时就价值好几万元。他把水烧到80度开始冲茶——他知道，如果水烧到100度，泡出的茶叶就老了，香味会大打折扣。第一泡称为洗茶，必须倒掉;第二泡冲好后，他没有马上开喝，而是眯缝着眼用鼻子在闻，让香味一丝丝地从鼻孔进入。他从大学毕业后当中学老师起就开始喝茶，直到现在喝了近三十年的茶，从来没有过今天这样的感觉——茶香沁人心脾。

沁人心脾的茶香让单建明的思维活跃起来。他当老师时，最大的愿望是当个校长，让自己心仪的几个美女老师乖乖地听话。谁知道天公作美，20世纪80年代中期，他作为“文化人”被选拔到乡里，先是任副乡长、组织委员、副书记，后来当了乡长、书记，再后来由于他懂得怎样“为人处事”，被市委组织部选拔到易水县任副县长、组织部长、常务副县长、副书记、县长，三年前，上一任县委书记到外地当了副市长，他顺利地接了班。现在，他由于“勤政爱民”又被省委组织部纳入副厅级后备干部人选，估计很快会当上副市长，将来当上市长、市委书记甚至省长、省委书记也未可知……想到光明的前途，他忍不住咧开嘴笑了起来。

“哐，哐，哐”，有人敲门。单建明连忙止住笑，说：“进来！”

门开了，一个60多岁的老人走了进来。来者虽然年龄不小，但精神矍铄，步履矫健。

单建明一看见这个老者，立刻满面笑容地迎上去，伸出双手与对方紧紧相握，并亲切地说道：“王书记，你咋有空来看我啦？”他口中说的“王书记”叫王铁山，是易水县城关镇西街村党支部书记，L市人大代表。

王铁山看到县委书记对自己如此热情，仿佛自己成了上级，反而诚惶诚恐起来。王铁山见过单建明多次，从来没有见过他像今天这么热情。

两人坐定，单建明微笑着说：“王书记，你有什么事就说吧，别给我客气！”其实，王铁山的来意，单建明已经知道得八九不离十。

王铁山反而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单书记，帮帮我儿子胜利吧！”

“胜利咋啦？”单建明故作惊讶地问。

原来，深圳有个老板投资1.2亿元在易水县建了个玩具厂，地址就选在城关镇西街村。这个项目由于是单建明引进的，所以老板有些仗势欺人。他仗着单建明做后台，长期拖欠西街村民的地款不给。王铁山的儿子王胜利看不惯，就组织几个村民把玩具厂的围墙给推倒了十几米。老板找到单建明添油加醋地一通汇报，单书记当即就电话通知县公安局副局长、城关派出所长赵同庆抓人。

昨天刚把人关进县公安局拘留所，今天王铁山就来说情了。但王铁山并不知道是单建明通知派出所抓的人，否则打死他也不会来。

“玩具厂长期不给地款，胜利带人把他的围墙给推了一小截。”王铁山说。

单建明故作生气地说：“玩具厂也太不像话了，咋能长期拖欠地款呢？他们理亏在先，胜利推他围墙也没有多大错啊，城关派出所咋能乱抓人呢？”

单建明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他看到王铁山面露感激之情，又进一步说道，“你去城关派出所告诉赵同庆，就说我单建明说了，让他立刻放人！”

“好，好，单书记，我这就、就去派出所！”王铁山由于激动，说话有些不利落。他真没想到单建明书记这么给自己面子，遂千恩万谢后离开了。

王铁山刚走出屋门，单建明提着一盒茶叶追了出来，道：“王书记，我平时很少喝茶，这盒茶叶你拿回去喝吧，放到我这里也是浪费。”

王铁山感动得差点流下泪来。

王铁山离开县委大院不足十分钟，单建明拨通了赵同庆的手机：“同庆吗？我是单建明。告诉你，王铁山的儿子王胜利拘留期限如果不到，坚决不能放啊！这孩子也太猖狂了，连我引进的企业也不放在眼里！”

赵同庆一听是县委书记的电话，立刻大声回答：“请单书记放心，坚决执行命令！”

王铁山和赵同庆都是城关镇的名人，两人不但非常熟悉，而且关系也算不错。王铁山想，凭自己和赵同庆的关系，今天又有县委书记的“圣旨”，儿子提前从拘留所出来绝对没问题。哪知，王铁山找到赵同庆传达了单建明的命令后，赵所长死活不相信他的话，并且还让他拿单书记的亲笔条子来，最后让他当着面给单书记拨通电话以便核实。

去让单书记写条子吧，路程有些远，王铁山就当着赵同庆的面拨通了单建明的电话。可是，单建明的电话明明通着，却一直无人接听。他接连拨了十多次，始终如此。

王铁山立即驱车到县委找单建明，门卫告诉他说单书记外出开会了。后来，王铁山连续去县委大院四五次，均未能找到单建明书记。

王胜利在易水县公安局拘留所住了足足15天，才被放了出来。但不管咋样，王铁山还是逢人就诉说单建明的好，称单书记是他见过的最好的县委书记。后来，王铁山在L市的人代会上，曾多次向与会代表和市委书记、市长表扬单建明。

不久，单建明荣升为副市长，主抓城建、环卫、交通、国土、规划、安检、信访等部门。

时间到了2012年夏，单建明当上副市长已经整整两年。

一天夜里九点左右。单建明刚刚洗罢澡，穿着睡衣躺在沙发上看电视。手机响了，他拿起来一看，原来是市委书记万阳打来的。万书记在电话里什么事都没说，只是让他立即赶到市委大院南门口见面。

万书记以前在本省东部一个地级市任市委书记，升任省委常委后才被派到Z市当一把手。他脾气火爆，工作大刀阔斧，对干部异常严厉，对百姓却十分友善。他善于搞暗访，在Z市上任不足一年，就追究干部200多名，其中撤职21名，追究刑事责任15名，降职使用101名，其他均为党内警告处分、通报批评、诫勉谈话等，使Z市官场一改以往的上班迟到、早退、工作期间玩游戏、干私活、对待百姓态度生硬等作风。一天，他假托受害群众去一派出所长办公室求救，说自己的一辆自行车丢了。该所长态度冷漠，对其求助内容没有听完就发脾气说：“不要事事都来找派出所，派出所不管鸡毛蒜皮的小事！”当天，这个所长就被撤了职。

在给单建明打电话前，劳累一天的万书记吃饭后一个人在市委门口散步。突然，一名70多岁的老人走上去抱住他的双腿，大声哭着说：“万书记，您救救我全家吧！”万阳把老人扶起来，和蔼地说：“老人家，别着急，你有什么委屈慢慢地說给我听。”

老人说，他是易水县香山镇梦云村四组村民，家里五亩地被镇里卖给企业搞房地产，在没有给他家任何补偿的情况下，企业就开始施工。他和老伴、儿子、儿媳上前阻拦，被企业雇佣的社会人员给打了，儿子勒骨断了三根，儿媳鼻梁被打骨折，老伴还在医院躺着，他本人头上被打三个窟窿，血流得满身都是。他们当即就报了案，但派出所民警来一看是征地纠纷，扭头就走。事发至今，已经快两个月了，他无数次到县里和市里反映，问题不但没有得到解决，镇书记还吓唬他说，如果再非法上访，就让派出所拘留他。老人实在是走投无路，这才在好心人的帮助下找到万书记。

万阳含泪听完老人的哭诉，肺都要气炸了。因为单建明曾任易水县委书记，对那里的情况熟悉，加上他又是分管信访和土地的市领导，万书记这才给他打了电话。

单建明赶到市委门口听完这位老人的叙述，感觉问题十分严重，可转念一想，香山镇党委书记宋子明是他在易水工作时提拔的，如果追究起来自己也难脱干系。况且，宋子明还给他送过一副明朝的山水画，价值不菲。因而，当万书记指示单建明，次日必须把这个老人交给市信访局长，并且市信访局必须在三日内将此事办理完毕，对够上犯罪的人员移交司法机关追究刑事责任时，单建明虽然态度坚决地表示说：“万书记，你放心，我明日一定让信访局长处理好此事！”但心底里却另有算盘。

万书记一忙起来早把此事给忘记了。

半月后的一天夜里，万书记还是与往常一样，晚饭后在市委门口散步。还是在那个时间段，还是在南门口，他又被这个老头抱住了双腿。他把老人搀扶起来说：“老人家，你那件事单副市长不是已经帮你处理好了吗？你来找我又有什么事呢？”老人痛哭起来，哭声比上一次还要凄惨。

老人告诉万书记，那天夜里，单副市长让他第二天上午去市信访局找秦局长，他已经交代下去了。哪知，老人好不容易找到秦局长了，秦却说单副市长根本就没有给他交代。老人来找单副市长，门卫不让进大门。更可恨的是，第二天老人一回到家，就被人强行带到镇政府。镇党委书记宋子明对他说，他如果再去找万书记，就让人把他刚满五岁的孙子给扔到井里淹死。

万书记强忍怒火，又一次拨通了单建明副市长的手机：“单副市长，我问你，半月前我在市委南门口交给你办的那件事，办得咋样了？”单副市长在电话里信誓旦旦地说：“万书记，你放心，这件事早已经办好了。老人家非常非常满意！”万书记本来就生气，只是通话前他还以为是信访局没有把此事办好。现在听单副市长这么一说，他简直是怒不可遏，心想：“一个副市长竟敢睁着大眼说假话！这哪像一个共产党员的做派，简直是市井无赖的行径！”万书记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说：“你现在到市委南门口来一趟。”

单建明以为，像万书记这样的省部级领导，那个告状的农村老头，一辈子能见一次就是千年修来的福气。然而，令单副市长做梦也想不到的是，这位被他欺骗过的农村大爷，此刻就在万书记身边的台阶上坐着。

万书记看到单建明时的第一句话就是：“你不是说老人家的事办好了，老人非常满意吗？你认真看看他是谁！”说完，万书记伸手指了指身边的台阶。

单建明自看到老人家的第一眼起，脑袋便“嗡”地一声大了起来，虽然是三伏天，但他感觉脊背上瓦凉瓦凉的，恨不得有个地缝能钻进去。他想说话，可不知道该说什么，又该怎么说。仿佛自己在大街上被扒光了衣服，赤条条难以见人。

万书记接下去的话，让单建明的精神简直就要崩溃。万书记一字一句地说道：“单副市长，作为党的干部，一定要一心为民，实事求是，切莫阳奉阴违，两面三刀！”

……

是夜，单副市长究竟是咋回到家里的，至今他也没能记起来。不过，记起来与否，对他来说已经毫无意义。因为，那天过后不久，单副市长便因严重违纪被中央巡视组带走协助调查;同他一起被带走的还有易水县公安局长王石头、建设局长曲世纪、香山镇党委书记宋子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