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文论中的“言意之辩”

2019-01-29 08:18乔宁
牡丹 2019年2期
关键词:王弼陆机刘勰

乔宁

“言意”理论是中国古代文学理论批评中的一个十分重要的理论问题,这一理论问题在中古时期就被提出,随后形成了全面系统的理论体系。之后,后世提出的“言意”理论在全面性、理论性上没有形成超越。它最初是从思辨的角度来阐述言意关系,而后在魏晋南北朝时期,言不尽意论被引入文论中,一直到唐宋这一论题依然流行,成为古代文论批评的最重要审美原则之一。

首先是言不尽意论。《庄子·天道》曾说:“世之所贵道者书也,书不过语,语有贵也。语之所贵者意也,意有所随。意之所随者,不可言传也,而世因贵言传书。”庄子的本意是要“通乎道,合乎德,退仁义,摒礼乐”,意在蔑视儒家经典,但他阐明了言不尽意的道理。郭象(西晋)注:“唯无而已,何精粗之有哉!夫言意者有也,而所言所意者无也,故求之于言意之表,而入乎无言无意之域,而后至焉。”物之粗者可以言论,物之精者虽不可言论而可以意致,但这还在“有形”的范围之内,至于超越无形的道,自然也就在言意之外。

魏晋时期,言不尽意论十分流行。《周易》中认识到“言不尽意”的道理,故采取变通的方法,借助于“立象”“设卦”已尽意、尽“情伪”;而荀粲则将庄子“精”与“粗”、“有形”与“无形”的思想运用其中,进一步提出了“意外”“象外”和“系表”之说。他认为意内、象内、系内可言之,而意外、象外、系表的东西则“蕴而不出”,心或知之而不可尽言之,甚至根本就无从言之。这就把“言不尽意”的道理讲得更深入,也更玄妙了。“意内”之物本来就难以尽言,而“意外”之物自然也就无从言之。所以,“意外”之说已经超出言意之辩的范围。但从总体上来看,言不尽意论并不否认言辞达意的功能,它只是指出了言辞和意念之间的差距,认识到言辞并不能把意念完全表达出来这样一个特殊规律。

得意忘言论最早见于《庄子·外物》:“荃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荃;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王弼在《周易略例·明象》里也同样是以老庄解易的方法,进一步论述了得意忘言的论点。其文曰:“夫象者,出意者也;言者,明象者也。尽意莫若象,尽象莫若言。言生于象,故可以寻言以观象;象生于意,故可以寻象以观意。意以象尽,象以言著。故言者,所以明象,得象而忘言;象者,所以存意,得意而忘象。”首先必须肯定,王弼对于“得意忘象”“得象忘言”的论述是建立在“言不尽意”基础之上的。王弼同其他玄学家一样,认为“道”是“无名”“无形”的,因而是不可名言的。王弼认为包含着无限的“道”“玄”等,是不能以有限事物的名称去指谓它的。若强言之、强名之,则失其常而离去真。这就是王弼的“言不尽意”论。

言尽意论的倡导者是西晋的欧阳建。他认为,“名”与“物”、“言”与“理”之间的关系,是“名逐物而迁,言因理而变”,是不可区分为二的,既没有不可言尽的“理”,也没有不可尽理的“言”,所以说是“言无不尽”。这就是欧阳建的“言尽意论”。欧阳建“言尽意论”的“意”,包括“物”与“理”两个方面,“物”属于客观物质的范畴,而“理”则是指“鉴识”“情志”,即属于主观意识的范畴,欧阳建把二者混为一谈,显然是没有道理的。更为重要的是,欧阳健并没有真正理解荀粲、王弼所说不可言尽的“意”是无形、无名的,包含了无限可能性的‘道,这些是不可以用有限而固定的“名”“言”去加以指谓和把握的。因此,就对日常事物的表达来说,就那些本体的“意”的表述来说,欧阳建的观点是难以成立的。

哲学“言—象—言”对中国古代文论言意理论有着深刻的影响。它表现了中国古代文论对于言与意之间关系的矛盾。文学上的言意理论力图超越“言”“意”之间的隔阂,从而实现双方的统一。

陆机的“文不逮意”力图捋顺文学创作中言与意的关系,其《文赋》中已经有了相当深刻的见识。陆机在自叙作《文赋》的意图时说:“恒患意不称物,文不逮意,盖非知之难,能之难也。”“文不逮意”实际上正是玄学中“言不尽意”论在文学创作和文学观念中的反映。陆机并没有停留在指出或承认“言不尽意”的事实,而是对如何以有限的言来传达无线的美作了积极的探索。他说:“体有万殊,物无一量。纷纭挥霍,形难为状。辞程才以效伎,意司契而为匠。”要真实地描写千变万化的事物情状的确太难了,未能再现一切的真实,但至少艺术家还是应该向“穷形而尽相”的方面去努力。

对于以有限的言来传达无线的艺术美,陆机并没有丧失信心。完全真实地再现当然是不可能的,但是通过语言的艺术再现,创造出无限的美,并非没有可能,所以说“期穷形而尽相”。除此之外,陆机还提出语言表“意”在于独创性,在前人的基础上,实现创新。刘勰的“言授于意”明确提出了“思—意—言”的理论模式。不仅如此,他还研究了两者之间的联系,将其理论化。刘勰在《文心雕龙》中多处阐述到言不尽意的论题。刘勰明确提出了“思表纤旨,文外曲致”的困难性,而这便是言与意的不一致性所导致的“意翻空而易奇,言征实而难巧也”。在这样的困境下,刘勰提出了自己的看法:“是以意授于思,言授于意;密则无际,疏则千里。”文章的内容表达的是作者的思想,而语言又是受内容支配的,如果三者结合的密切就会天衣无缝,否则就会远隔千里。那么,如何将“情”“言”“意”结合呢?刘勰在《文心雕龙·隐秀》提到:“以文之英蕤,有秀有隐。隐也者,文外之重旨者也;秀也者,篇中之独拔者也。隐以复意为工,秀以卓绝为巧”。这里的“隐”就是指言外之意;所谓“秀”就是指作品中突出的句子。“隐”以内容丰富为工巧,“秀”以卓越独到为精妙。也就是说,刘勰担心的“至于思表纖旨,文外曲致,言所不追”的这种文不达意的问题,是可以通过含蓄的手法解决的。

到了宋代,受到中晚唐以来诗学理论批评思潮的影响,诗坛上普遍强调要意在言外。梅尧臣、欧阳修、司马光、苏轼、黄庭坚、姜夔等一大批诗论家都以“意在言外“为诗歌审美表现,这在两宋诗坛产生了极大的影响。其中,欧阳修的《六一诗话》具有开创性的作用,为后代文学理论提供了创新性的体裁。

无论是中古时期还是近古时期,诗学批评家都十分关注言意理论。古代言意理论的生成源于哲学上的言意之辩,随后进入魏晋南北朝这个自觉解放的时期,文人们开始认识到文的不同,真正意义上的言意文论开始形成。它对于文艺理论,特别是诗歌创作和诗学理论具有深刻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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