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去经年

2019-01-30 03:18张鹰
美文 2019年1期
关键词:姑母姑父外公

张鹰

她是妈妈的姑母,因为名字里有一个“兰”字,别人都叫她“兰姑”。什么兰,或者兰什么……我总是对过去年代里女孩子的名字满怀兴趣,兰芝、兰花、兰馨……或者,若兰、如兰、幽兰、铃兰……妈妈摇头,都不是!在兰姑还待字闺中的年代,女孩子的名字是不能随便叫的,尤其大户人家的小姐。……一切都湮没在时间的长河里,无从查考。令人欣慰的是,她毕竟还留下了一个“兰”字,和她这个人一起,留在了妈妈的记忆和我的文字中。

“我姑母年轻时是极美丽的……”提到她姑母,妈妈总要以这句话开头。其实妈妈并不喜欢她的姑母。她性格向来温婉和顺,从不和人发生任何抵牾,唯独对于这位姑母,常有微词,且有过着着实实的一次冲撞,为此,她被外祖父责令向她的姑母道歉,事情才算了结。尽管如此,她从来不回避她姑母年轻时的美丽,当然,她姑母风姿绰约的时候她也没看到,那一切,都是听老人们说的。

妈妈家中老人们口口相传的兰姑,俏丽而妩媚,还有几分淘气。有一次,她在碗里抓了一大把辣椒面,用刚煮好的面条盖上,端到她爸爸面前——把她爸爸呛得鼻涕眼泪流了一脸,兰姑笑得前仰后合,颇失大家闺秀的分寸。她爸爸并不怪她,兰姑不和他恶作剧的时候,他倒像是缺了点什么,千方百计逗引着她去调皮,看她无所顾忌地哈哈大笑。兰姑笑的时候特别好看——她的嘴巴和眼睛月牙似的,都笑彎了。她的那口小白牙像玉似的,闪着似有若无的光泽。她脸上还有一对大酒窝,甜甜的,你都由不得跟着她一起笑。她的皮肤白而细腻,像是……刚剥了皮的鸡蛋。她个子倒是不高,却极玲珑,像个轻巧的小燕子。她的步履很快,总能带起一阵风,身上的环佩便在风中发出叮当的响声,既清脆又细密。兰姑人聪明,手也巧,她最喜欢买来各种布料为自己裁剪缝制不同款式的衣服。有一次,她竟偷偷做了一套男装,穿在身上,套上马车去赶集。套马赶车,可是长工们干的事,天知道她是怎样让那匹桀骜不驯的马就范的。兰姑挥动马鞭,好不潇洒!一路上,大姑娘小媳妇们都偷偷觑着这位又年轻又帅气的马车夫,至少,兰姑自己是这么以为的。只是,潇洒了没多久,她就连人带马翻到沟里。她爸爸狠狠地骂了她一通,这回他是真的生气了!

这么说来,兰姑的确美丽过,且美得灵动……只是,我无论如何也无法把传说中美丽的兰姑与我看到的那个老妪联系到一起。我与兰姑,曾经有过一面之缘。那年我五岁……我正在外公家院子里玩,突然听得一阵沙哑的声音,像是生了锈的铁器被什么重物划过,让人悚然。我躲在妈妈身后,却忍不住好奇往门口看,一个又老又丑的妇人穿过破旧的门框耸进来,她身后,还跟着一个人。前面那个,就是兰姑,她黑而瘦,让人觉得就像是细细的半截竹竿上挑着一具皱巴巴的老旧皮囊。她的面庞,也是沟壑纵横,说起话来,脸上的沟沟坎坎跟着她瘪塌的嘴巴扭曲、翻转,仿佛正在经历一次地质结构的剧烈运动。她的眼睛,像一口深不见底的黑洞,瞬间就能把人吸进去似的,黑洞里还射出一种奇怪的光芒,莫名让人产生许多可怕的联想。

我吓得紧紧抱住妈妈的腿,在她身后瑟瑟发抖,泪水迷蒙了眼睛,却又不敢哭出声来。她还是发现了我,厌恶地瞪我一眼:这孩子怎么这么没礼数,见了人也不肯叫一声!你这教书的,怎么连自己的孩子都教不好?妈妈以沉默表达自己的不满。她又发现了什么似的,对外公嚷,哎呀呀,老四,你这院子,怎么这么乱?早先爹娘还在的时候,哪里能容得下这么乱的院子?又想起什么,对着屋门紧闭的东厢房喊,老五家的,看看你门口的枣树,怎么挂那么少的果儿?你就不知道浇点水吗?你们这日子是怎么过的?……

老五家的是她的五弟媳,她的五弟早已过世多年,寡居的五弟媳带着两个女儿过活,日子过得苦巴巴的。她才不管这一套,这娘家是她的,她愿挑谁的理儿就挑谁的理儿,她想训谁就训谁,反正要论起打架骂街的功夫,谁都比不过她!

她兀自挑剔责骂着,她身后的女人,像是故意要比衬她的又黑又瘦又矮一样,生得又白又胖又高,笑起来露出满口不甚整齐的大黄牙,像是长歪了的玉米。她是兰姑的女儿芬。芬谁都不理,只顾笑着,笑得让人心里发慌。兰姑猛拽了她的胳膊一把,把她推到我外公面前,唾液横飞,芬啊,快问问你舅舅给我们准备了什么好吃食?又换了口气对我外公嚷:你这做舅舅的,可不能光顾了自己,不管我们娘俩了!

那个时候全民贫困,又有什么好吃食?何况她们娘俩又是不请而至。兰姑才不管那些呢!每隔一段时间,她就要回娘家来搜刮一番,来时两手空空,走时大包小裹,从树上的果子到缸里的粮食,再到针线、布条。她想要,就没有她拿不走的东西。她还特别能闹,村里的大人小孩都知道,兰姑一回娘家,就有好戏看了,差不多是三天一小闹,五天一大闹。芝麻大一点小事儿,可以让她倒车轱辘似的倒上几天几夜;即便什么事情都没有,兰姑也能平地起风波地生出许多事来,到最后,她竟能被自己生出的事气得呼天抢地,捶胸顿足地号啕。

兰姑闹娘家之所以名震乡里,不但是因为她会闹,还因为她闹的历史悠久。早些年,她和爹娘闹;爹娘没了,她和兄嫂闹;到后来,长兄也没了,只剩下寡嫂和两个弟弟,还有她出嫁以后娶进来的弟媳们,她还是闹,直闹到她兄弟辈的最后一位亲人——我的外公辞世,她和……闹是不闹了,娘家却还是要常回的……其时,她的“娘家”只剩下我外公抱养的一个儿子。她来了,这位“侄子”粗茶淡饭孝敬着,走的时候也是尽其所能地大包小裹,倒也让兰姑说不出什么。总之,兰姑是闹不起来,也不敢像从前那样闹了。

兰姑的女儿芬是失智之人,用通俗的话说,她是一个傻子。

我想,这也是外公容忍她在娘家胡闹的根本原因吧。

孤儿寡母的,你能拿她怎么样?再怎么说,她也是我一奶同胞的姐姐呀!闹吧,闹够了,闹老了,她也就不再闹了!——妈妈说,她不止一次听外公这么对她说过。

兰姑是极得她父母宠溺的。兰姑的父亲,生了六个儿子,却只有这一个女儿,真真是把她当成了掌上明珠。那个年代的女孩子都要裹脚,唯独到了兰姑这里,她一哭闹,父亲就心疼了……为了这,她的祖母没少和自己的儿子生气。一个要裹,一个要放,在这裹裹放放的拉锯战中,兰姑长到了十二岁……脚是裹不成了,她踩着半解放的大脚片子,满院子疯跑,连树都敢爬,每每引得老祖母对她叹气,这丫头是完了,看以后怎么找婆家!她爸爸哈哈大笑,我这么招人疼的兰儿,还愁找不上婆家?

后来,他还真为兰姑的婚事犯起了愁。按照他的家境,给女儿寻一户好婆家该当不是什么难事儿,上门提亲的倒是不少,只要人家一听说他女儿有一双半解放的脚片子,便都含含糊糊地找个理由退却了。有一家刘姓财主的儿子,上过城里的洋学堂,他听说偏僻的乡村居然有女孩子不裹脚,莫名地对从未谋面的兰姑多了几分仰慕。他央求他的父母,说城里的女孩子早就不裹脚了,这以后,裹了脚的女孩子才该嫁不出去呢!他父母拗不过他,只好托人到兰姑家去提亲。兰姑的父亲正为这事儿愁着,又哪有不答应的道理?

兰姑听说父亲给她定了亲,先还抗拒,说她还没在家里玩够,爹爹为什么要急急地把她打发出去。待听说刘家少爷清秀俊逸,还能带她去城里玩时,兰姑竟着起急来,问什么时候才能让她出嫁。她还缠着她的大嫂胡颂莲帮她选布料,又按照她喜欢的样子为她缝制嫁衣。那段时间,兰姑就像是着了魔,她走到哪里,笑声就跟到哪里,又脆又甜。对她来说,那真是一段被憧憬激动着的快乐时光。

兰姑的婚礼颇为隆重。“用了八抬大轿把她抬走的呢!”村上的老人们提到兰姑的时候,总喜欢用这样的话做开头,那口气与表情让人觉得,目睹了兰姑的婚礼是一件足可夸耀一辈子的风光事儿。前不久,妈妈的一个远方堂妹还在电话里向我提起兰姑出嫁时的盛况,那口气,就像她真的见到了似的。她只比我大十来岁,连我妈妈都没见过的事情,她当然也不可能看到,只是听老人们说起过而已。兰姑的婚礼之所以神话似的流传了这么多年,足可说明婚礼的隆重在她们那个村庄的历史上是空前绝后的。听妈妈说,兰姑婚后第一次回娘家,就不厌其烦地向她的大嫂胡颂莲描述她的姑爷怎么给她描眉毛,又怎样给她扎发髻,还把一种叫什么“口红”的东西涂到她的嘴唇上……把她的大嫂说得一阵阵脸红,刮着她的鼻子笑话她没羞!兰姑才不管这一套呢,爱就是爱,羞什么?她还跟她的大嫂说,有了这位刘姑爷,她才觉得自己是真正活过了似的,以前的十几年,竟是白活!

我开始喜欢起兰姑来了,她这种敢爱敢恨的样子,倒颇有几分现代青年的特质。我问妈妈,好好的,她又是怎么变得如此面目全非的呢?妈妈叹了一口气,命……当然也和她自己有关!你想呀,我爷爷都把她宠成了那个样子,婆家的人怎么受得了呢?

妈妈的话不能说没有道理,可仔细想,兰姑又被宠成了什么样子呢?无非就是坦率、真诚,无拘无束,敢说敢做,她从不强迫自己做不喜欢做的事,说不喜欢说的话。当然,这在那個时代是需要很大勇气的。据说,她嫁过去没多久,婆家的人就对她颇有微词了。有一次,兰姑的公公赶集时碰到兰姑的父亲,他把亲家公请到饭馆里,委婉地表达了对兰姑的不满,让兰姑父亲脸上很是挂不住。他猛拍了一下桌子,我自己的女孩儿,我自己还不知道吗?好好的一个孩子,怎么到了你们家就——他觉得没必要和这可恶的老家伙啰唆了,拂袖而去。回到家,他很是气愤地把集上的事情和兰姑的母亲说了,兰姑的母亲心细,觉得有必要提醒一下女儿,就派人把兰姑接回娘家。

兰姑却是一脸无辜,他们分明就是……看不得少爷对我好!我才不管这么多呢,只要少爷对我好,就够了!

没过多久,刘家少爷就把兰姑接到北京。那可是北京城呢!妈妈说,我姑父带着她转了个遍,北海、颐和园、王府井……她想去哪里,他就带她去哪里;她想吃什么,他就给她买什么。你别看他年轻,他在北京开了家工厂呢!什么工厂,妈妈就说不出了。妈妈说,我那时还没出生呢,老人们也没说起过这事儿。后来,他被打成了资本家,我才知道的。

妈妈对于这位姑父,印象颇好,她说,“文革”期间,他被打回老家,她还专程去看过他一次。当然,也不仅仅是为了看他,那个时候他早就不是妈妈的“姑父”了。妈妈是为着她的姑母而去的,当然,妈妈这么做,也是得了外公的指令。她是为他们说和去的:既然你后来的妻子已经不在了,我姑母又在你家守了多半辈子,何况你们还有芬,她把芬拉扯这么大也不容易,看在孩子的份上,你和她也就……和好了吧?这位姑父却只是摇头,我的心已经伤透了!我就是孤寡后半辈子,也不可能和她复合。至于芬,只要我活着,就会好好照应她的!

妈妈无语,让姑父伤透心的那件事,妈妈听人说起过,要怪也只能怪兰姑。姑父是作为资本家被打回老家接受劳动改造的,村里没有多余的房子给他住,兰姑和她的傻女儿又在他家里守了多年,村里便理所当然地把兰姑的家当成了他的家。据说,兰姑气哼哼地对着落魄的姑父嚷,你还知道回这个家呀?姑父无奈地笑笑,我住耳屋就行!兰姑说,耳屋是放柴火的!姑父颇是尴尬,那我就……和柴火住在一起吧!

兰姑还是有些刀子嘴豆腐心的,据说,第二天她就给他把东厢房腾了出来,外面半间用来烧火做饭,里面半间住人。其实,兰姑也没让他做过几顿饭,主要还是因为芬。芬像是认识她的父亲,至少,她觉得这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有那么几分亲切吧。每次兰姑做好了饭,她不由分说就会端到东屋一碗——无论刮风下雨,从不间断——再以不屈不挠的顽强,看着他把饭吃下去。他一边吃,她就一边笑。兰姑听着东厢房里传出的笑声,在心里狠狠地骂着芬的没良心。骂着骂着,她自己就哭起来,眼泪就着粗陋的饭食……她不得不承认,因为这个老没良心的到来,芬这个小没良心的终于有了自己的父亲,这个家也越来越像家了。既然拗不过芬,也拗不过她自己的心,干脆每天做饭的时候,她就多加一把米,多放一勺水,后来,又变着法子粗粮细作,野菜团子,红薯面条……她用尽了心力,要把贫穷的日子浇灌出美艳的花朵。她还用她多年在又贫困又屈辱的生活中磨出的刁蛮,处处护着姑父。自打年轻,刘家大少爷就没干过体力活,现在就更无能为力了。生产队派给他的又脏又累的体力活,都是兰姑抢着帮他干,一边干还要一边用恶毒的语言骂那些看人下菜碟的混蛋王八蛋。兰姑的骂功没人敢比,被她骂的各种“蛋”们,也只好装做什么都没听见,再派活儿给姑父时,便收敛了许多。

对于兰姑的这份儿护持,姑父是心存感念的,即便她口口声声用恶狠狠的口气对他说,这一切都是为了芬。当然,他也是为了芬……在乡下,他以前所有的谋生本事都用不上,只有一样,他写得一手好字。他偷偷遛到集上,摆个小桌子为人写对联什么的。挣下钱,他就买上熏肉和大饼,拿回家去,看着兰姑和芬狼吞虎咽,他心里格外熨帖。春节前,写对联的人自然多些。那年,他用写对联挣下的钱,不但买了米面鱼肉,还给兰姑和芬各买了一块花布,让她们做件新衣服穿。兰姑看了他买的那些东西,先是不作声,接着,她的眼泪像决了堤的河水,汹涌澎拜……先是她,接着是芬,到最后,连姑父,都跟着她们娘俩号啕起来。

从那以后,兰姑与姑父的口角渐渐多了,说得准确些,是兰姑用她多年练就的骂功频频向姑父发难:他要向东,她偏要让他往西,不从就骂!她骂姑父和骂别人是不一样的:她骂别人,是干骂,恨不得把全世界最恶毒的诅咒都用上,骂的时候眼睛里还燃着一团火,把对手烤灼得还没上阵就先败下来;她骂姑父,是伴随着眼泪的,那不是骂,是抱怨,是数落,恨不得时光倒流一般,用小刀子把他年轻时的负心一点点地剜去,再让她回到人生的起始,把幸福快乐都重新经历一番……姑父知道自己无法把旧日的时光重新带到她的面前,只听她骂着,默默地承受着,然后,她让他往东边去,他便绝对不会往西边去了。

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这期间,兰姑也回娘家,闹是不闹了,骂还是免不了的,骂那个杀千刀的没良心,年轻的时候只管自己风流快活,连她和芬的死活都不顾,这会儿又想起我们娘俩了,做他娘的大头梦去吧!……对于兰姑的说话方式,还有她恶骂里藏着的小心机,我外公是再熟悉不过了。他琢磨着,该怎样成全他这个老姐姐盼了一辈子的好事儿……后来,他想到我妈妈。姑父是有文化的人,我妈妈也是有文化的人……有文化的人和有文化的人之间,有些话总是能说得更明白些。他连夜给我妈妈写了一封信,让我妈妈见到信后赶紧回家一趟,越快越好!

还是晚了……在我妈妈之前,另一拨人已经到了大刘庄,那是一群红卫兵。据说,当年抄了姑父家的,就是这伙人。他们闲来无事,想起被他们赶到乡下的那个爱照相的资本家老头儿,他们带来了一大摞也不知有用还是没用的照片。那摞照片,恰恰就把兰姑击中了——这个男人,无论从哪个角度照都是清新俊逸的男人,原本是属于她和芬的,可他却和那个穿着紧身旗袍,把头发烫得像个鸡窝的妖艳女人,做出各种恩恩爱爱的样子,分明就是故意惹她生气呢!还有他们生的小崽子们,一个个有模有样,男孩子穿着有款有型的小西服,女孩子穿着好看的连衣裙,示威似的对她笑……要不是他们,她和芬又怎么会遭这么多罪?……小将们从兰姑脸上的表情看出了端倪,他们把兰姑带到批斗会场的时候,她早就歇斯底里了。她在众目睽睽之下直扑过去,对着姑父又是撕,又是咬的……骂是湿骂,鼻涕眼泪流得满脸都是,语言却比干骂的时候还要恶毒,就像當年在他们家里,什么解气说什么,连家庭内部的隐秘都被她一点点地抖搂出来,真个是一点点情面都不肯给老东西留了。红卫兵们可乐坏了,真不知道这个干干瘦瘦的老资本家还有这么多花花肠子,他以前花天酒地的生活,他们还是第一次听说呢!他们手脚和嘴巴并用,喊一阵子口号踢一阵子老资本家,踢一阵子踢累了,又喊一阵子口号……老资本家被他们踢断了两根肋骨和一条腿。他们大获全胜,打道回府。

兰姑哭骂之后,心里痛快了许多。待到批斗的人散去,她才意识到,这个被折腾得不成样子的男人还得由她来照料。她和芬去搀他,他竟软塌塌的搀不动。兰姑慌了神儿,又是招呼人借板车送他去医院,又是让人通知我外公去借钱。没良心的命算是保住了,折了的那条腿,却是再也站不直了。外公告诉我妈妈,你姑父醒来只是冷冷地看了她一眼,连一句话都没有。从医院回到村里,东厢房也不肯住了。他拄着拐杖,拖着那条瘸腿,竟自己用秫秸搭起了一个小窝棚,遮不了风,也挡不了雨——宁愿风吹日晒雨淋,他也不肯再回到兰姑和芬的家里去。这一住就是好几年,直到他那些衣着光鲜的孩子把他接回北京。不过,我外公没有看到这些,姑父回北京的时候,他已经去世好几年了。

我妈妈的这位姑父,走得很是决绝——他离开他的小窝棚时,没和任何人打招呼,就像生他养他的这个村庄和他任何干系也没有。到了村口,马上就要走出大刘庄了——他当然明白,对于他来说,这是永远的出走——他猛地回过头来,在他的子女们为他新买的西服口袋里摸索着什么。他的子女们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一个个把自己口袋里的钱摸出来,塞到他手中。这个时候,村子里的人已经陆陆续续从村子的各个角落赶了过来,其中就有兰姑和芬。兰姑拉着芬的手,跑得跌跌撞撞,有好几次,她差点跌倒,又被芬拉起来。芬一顿能吃好几碗饭,她的力气还是蛮大的。村民们着急忙慌地往村口赶,倒不是依依不舍想和姑父话什么别,事实上,这些年,姑父受够了他们的气。他们来,只是为了看热闹,乡村生活贫瘠,任何一点小事对他们来说都是一场大戏。兰姑和芬当然不是来看戏的,在看戏的人心中,兰姑才是这场戏的主角。

兰姑和芬终于在村口的那棵老槐树下站定。季节不对,槐花是没有的,只有光秃秃的枝干,桀骜地指向天空。兰姑的目光与姑父对峙的那一瞬间,泪水便将她那皱巴巴的老脸给湮没了。她眼前的人,云淡风轻,就像是他和她们之间没有任何关系似的,冷冷地看着兰姑。这些年,兰姑到他的窝棚里去哭过,骂过,闹过……不管兰姑用什么和他过招,他都是那么冷冷的,一点回音都没有,如今要走了,还是这样……这个没良心的!兰姑哭着,数落着,把他和她这一辈子的恩怨又抖搂了一遍。他也不争辩,只等她说完,很平静地说,我这辈子是做过对不起你的事,不过,你也……算了,不说这些了,我和你,我们两清了!

兰姑的身体战栗着,大概又要有一场歇斯底里的风暴了……姑父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把他手中的钱塞到兰姑手里。这是给芬的,他说,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芬。只要我还活着一天,我就不会不管她!

姑父说完这句话,大概觉得这个大刘庄也就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了,他让他的子女们扶着,坐到雇来的自行车上,让脚夫快走。随后,他的子女们也分头坐在各自的自行车上,簇拥着他们劫后余生的老父亲,一溜烟似的远去了。

人群静穆着。过了好久,兰姑才想起什么似的,对着远去的烟尘歇斯底里地呼喊着,你这没良心的!你躲到哪里,我也是你的正室太太!你赖不掉的!

这一切,都是我外公抱养的那个儿子告诉我妈妈的。我外公去世后,他作为兰姑唯一的“娘家人”,还和她保持着联系。据他所说,兰姑说完这句话就晕过去了,其后又病了好几个月。是他把兰姑接到“娘家”,精心调养着,她才能够在芬的搀扶下回家了。那之后,兰姑的话明显地少了,也不怎么骂人了,有时候,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一个地方,很久很久,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兰姑的故事,让人唏嘘……妈妈每次讲起她弟弟转述给她的这个故事,都会热泪盈眶。我知道,她和她的这位姑母,算是和解了。“我姑母也是个苦命人呢,”她说,“她要是一直待在北京不回去就好了!”对于兰姑的北京故事,妈妈曾经只开了个头就收住了,这引起了我极大的好奇,“她在北京生活的很幸福吧,和你的姑父?”妈妈叹了口气,那谁知道?又没有人看见过……不过,从她第一次回家的盛况看,他们应该是很幸福过吧?

又是口口相传,“兰姑省亲”的故事……那可是不得了,兰姑恨不得把整个北京城都搬回娘家呢,从吃的、穿的到用的,没有她不拿的。连王麻子的刀剪,她都买了十几把!还有布料,都是绸缎的,她给家里的每个人都买了。她给娘家买的礼物,装了满满一马车呢!在妈妈的大伯母,也就是兰姑的大嫂胡颂莲的回忆中,还有另一件在她看来非常新鲜的东西:照片。大伯母说,你姑父有一架照相机,你姑走到哪里,他就照到哪里。照片上的人,和真人一模一样!你姑也不知道有多少衣服,每一张照片上的旗袍都不重样,花的,格儿的,一色的……还有些个怪模怪样的衣服,你姑说那叫洋装。是够洋的,她怎么就穿得出去呢?她的衣服,得用多少柜子装呢?光照片就厚厚的一大摞,足有几十张,怕是上百张也说不定呢!没有一张照片上的衣服是重样的。还有,她那个儿子,一会儿是背带裤,一会儿是小西装,个子那么小,却也像模像样的!

这倒是一个新发现,原来兰姑除了芬之外,还有一个像模像样的儿子。我问妈妈,她从北京回来“省亲”的时候,这个儿子有多大?妈妈摇头,那谁知道,应该也就两三岁的样子吧……听我大伯母说,也就是因为这个儿子,兰姑在家里耽搁了好几年。等她回到北京,一切都不一样了,我姑父他……有了小婆!

又是一个关于“小婆”的故事!……好吧,我努力让自己的思绪回到兰姑的芳华盛世,回到不知湮没到哪段时间之河中的兰姑那个像模像样的儿子身上。……兰姑和姑父原打算回老家度个假,再顺便探探亲访访友,没想在乡下长待。兰姑的公婆却舍不得让宝贝孙子马上离开,婆婆便假托有病,让兰姑留下来照料她。以兰姑的性格,我以为她会坚决反对,妈妈却说,没有,她像是换了一个人,二话没说便应承了。我想,这大概和姑父有关,这两个被“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拉扯到一起的年轻人一定是在北京的那几年里深深相爱了,因为爱姑父,也爱上了他的父母。留下来的兰姑乖顺得很,端茶倒水,侍奉公婆,抚养幼子,连一向挑剔的公婆也对她赞不绝口。过了两年,她的婆婆真病了,没过多久,便一命呜呼了。她的公公撑了几年,也病故了。姑父回家奔丧,丧事料理完了,却不提让兰姑母子回北京的事。兰姑撑不住了,说她在乡下忍了好几年,这回不管怎么说,她也得和他一起回北京。姑父沉默了好久,说,你要去也行!不过呢,你得做好准备,现在的家和以前的家不一样了!

姑父的这句话,是兰姑后来向她的大嫂胡颂莲哭诉时告诉她的,当时,被胜利冲昏了头脑的兰姑根本就没有细品姑父这句话的意思。能有什么不一样呢?无非是王府井又上了新面料,电影院在放新电影……当然,这是我对兰姑一路上心情的猜测。事实是,当兰姑穿过曾经熟悉的北京的街道,走进她熟悉的家时,迎接她的却是一个陌生的女人,还有两个看起来和姑父长得很像的孩子。

兰姑蒙了……等她意识到眼前的一切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便开始了歇斯底里的大破坏。她先是抄起桌上的水杯,向着墙上的挂钟砸去,在玻璃发出的碎裂声里,她的情绪亢奋到了极点,见什么砸什么,誰要敢上来拦她,她就咬,就撕……把家里的大小物事砸得差不多了,她夺门而出。她雇了一辆马车……也不知在路上走了多久,她不吃不喝也不说话。她的大嫂胡颂莲告诉我妈妈,第一眼看见她,都没认出来,还以为是哪里来的叫花子。一家子人围着她,这个端一杯热水,那个喂一口饭食,她才缓过来,接着便是号啕大哭……她骂那个没良心的该挨千刀的姑父,也责怪父母怎么就给她定了这么一门亲。那个时候她的娘亲已经不在,疼爱她的老父亲也颇有几分老态了……父亲拗不过她,还是带着她去了北京——老父亲原本也有些兴师问罪的意思,这辈子,他最看不得他的兰儿受委屈。到了北京,女婿热情得很,连那个“小婆”也一口一个“父亲”地叫着,把老父亲招待得连一句狠话都说不出来了。女婿错了吗?男人有了钱,娶个小,算是什么事儿?该调教的倒是他的兰儿,不安分守己地过日子,倒把事情闹这么大,别人知道了,像什么话?

老父亲第二天就扔下兰儿走了,临走还千叮咛万嘱咐她该怎样守妇道。兰姑这下是彻底孤立无援了。好在姑父娶了新的,也没有完全厌弃旧的,他当即宣布,兰姑是“大”,那新娶来的妇人只是“小”。其实,这种证名毫无意义,兰姑眼见那小的肚子过两年大一次,过两年大一次,她的小崽子也一个接一个地下……而兰姑唯一的儿子却暴病而亡。那小婆子的得意是可想而知的。姑父也气人,每天回到家,对小婆子的几个孩子又是亲又是抱又是举的,全不顾及她的感受。还有,姑父到外面有什么应酬,也喜欢带那小婆子。现在,姑父有了小汽车,每次看到他和小婆子坐到汽车里,兰姑的牙齿就咬得咔吧响。那次,兰姑又一次听得他们的笑声在汽车喇叭声里远去,她实在气不过,就拿出一把剪刀,把那妖怪女人的衣服全部剪成了布条。幸亏他们的孩子也都跟着出去了,要不,哼哼……兰姑剪完了,心里有些害怕,便坐火车回娘家去了。到了娘家,一通大闹,怪她的父亲白去了一次北京,也不给她撑腰;怪他怎么瞎了眼,给她找了这么一门“好”亲事儿……她的“闹娘家”大概就是从那时开始的吧?闹完了,兰姑大病了一场,她每次闹娘家,都得大病一场。

那次的病却有些不一样,乡村的土医生说,她有喜了。她的父亲让我外公把兰姑送到北京。那时候,她的父亲已经苍老得承受不起路上的颠簸了。

那个孩子就是芬。我外公再见到芬已经是十多年以后了,他们的老父亲,在芬出生的那年就已经去世。

芬长得白白净净的,穿着一条小碎花连衣裙,很是洋气。兰姑让芬喊舅舅,芬不说话,只是傻傻地笑,把人笑得心里发颤……我外公这才意识到芬可能有些问题,看着兰姑。兰姑明白我外公目光里的话语,芬她就是爱笑,你问她什么,她都笑,喜兴!

兰姑还经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我的芬,她不傻,她就是有时候脑子来得慢一点。

让我外公发愁的还不只是芬的“傻”——比这严重得多的事情是兰姑的“傻”——公私合营,姑父的工厂没有了,这倒不是最要命的,不但姑父,连兰姑和他后来娶的“小”也都安排了工作,自食其力嘛!关键是,新社会实行一夫一妻制,姑父只能有一个老婆。结果,他选择了那个“小”,而不是兰姑!

兰姑自然要闹,她骂姑父没良心,骂那个小的不要脸,也骂厂里管事的干部棒打鸳鸯……她闹了一圈儿,姑父还是归了那个小,还有他们的一群孩子。兰姑辞去厂里的工作,带着芬回了大刘庄。她的想法很简单:只要她回到大刘庄,回到刘家的老宅,她就还是刘家的正室太太,那个小,也永远都只能是小!一个小婆子,她还风光个鬼呀!

我的外公还能再说什么呢。兰姑毕竟是他的亲姐姐,芬傻不傻的,也是他的亲外甥女。这孤儿寡母的,也的确成了他晚年的负担,不知什么时候,兰姑就会回到娘家大闹一通,然后大病一场……后面的事情,都得由我外公来收拾。我外公也曾想过给兰姑另找一户人家,被兰姑大骂了一通,说他想伙同姓刘的和那个小的赶她走,她才不会上当!还让我外公死了这条心……我外公的确是比兰姑早离开这个世界,只是他的心……不敢死!我妈妈说,临咽气,他用尽最后力气说了个“兰”字,他实在是放心不下他一奶同胞的这位亲姐姐啊!

我外公去世后,兰姑又活了十几年。生活亏待了她大半辈子,总算在寿数上给了她一点补偿——她是在芬的家里去世的,那年她八十九岁。芬在兰姑去世后的第二年也走了……所幸她还留下个儿子,又白又胖的,很是喜人。给芬找了个婆家,或许是兰姑离开这个世界前最英明的举动了,这对于她来说,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作为母亲,她从来不承认她的芬傻,谁要敢在她面前说一个“傻”字,或者是能够让人联想到“傻”的字眼,她都会把人家的祖宗八代骂得恨不得从坟墓里爬出来,扇她几个大巴掌才好。也有好心的本家劝她给芬找个婆家,这话她倒是爱听,只是挑三拣四得厉害,不是嫌这个瞎就是嫌那个瘸……总之,别人介绍的那些男人,在她看来没有一个配得上她的芬。她的芬白净,好看,脑子嘛,慢是慢一點,又不影响过活,怎么我的芬就得配那些个瘸子瞎子的?她就这样养了芬几十年,直到她快八十的时候,可能意识到自己时日不多了吧,才把芬嫁给了一个既不瘸,也不瞎,家里却穷得叮当响的老光棍。还好,芬嫁给老光棍的第二年就生了个儿子。前两年,我还听我外公抱养的那个舅舅说,芬的儿子已经做了爷爷。这倒是一件好事儿,一代又一代,生生不息,就算是兰姑曾经活在这个世上的一个明证吧!

猜你喜欢
姑母姑父外公
怀念姑父
最后的快乐时光
血浓于水的亲情(中篇小说连载八)
外公的节日
外公爱吹牛
陪姑父吃的最后一顿饭
因果
我的四姑母
外公的呼噜
母狼的护犊绝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