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美主义者

2019-01-30 20:46彼得·洛弗西
译林 2019年1期
关键词:霍普金斯邓肯戴维

〔英国〕彼得·洛弗西

请柬是和银行账单、为导盲犬募捐的宣传单一起放在他的门垫上的。他住在月桂树公寓。请柬装在奶油色信封里,信封的纸质很好,厚厚的,看起来就很贵。邓肯·德里菲尔德在拆完其他所有邮件之后才拆开了这张请柬。他习惯把最值得期待的信留到最后。他用裁纸刀齐整地切开信封,取出一张刷着金边的请柬,请柬的正中央写着他的名字,用的是那种好看的字体:

世界上最完美的俱乐部诚邀

久经考验的完美主义者

邓肯·德里菲尔德先生

光临1月31日星期五晚上8点举办的一年两次的晚宴

期待您的光临

我们稍后联系您

邓肯是个警惕性很高的人。这可能是一个精心设计的营销手段。过去他曾应汽车经销商和家具零售商之邀参加一些宴会,结果发现那些不过是改头换面的营销活动而已。正是因为这张请柬上没有提到任何产品或公司的名称,反而让他起了疑心。他才不上这个当呢。邓肯把请柬看了好几遍。不得不承认,他喜欢请柬上的这个措辞——“久经考验的完美主义者”。这些人还是认真做过研究的嘛。他是处女座,凡事都喜欢井井有条,力求完美。邓肯看到请柬上的那十个字,感觉自己的理想目标似乎已经实现了,特别开心。而且,他的名字也写得特别优雅,令人赏心悦目。

然而,这家俱乐部没有明确写出自己的名号,让他心存不安。另外,俱乐部的地址以及举办晚宴的地点也都没有提及。邓肯·德里菲尔德是个做事严谨、小心翼翼的人,在通常情况下,他会调查研究一番才会决定如何处理这次邀请。

第二天晚上8点半,电话来了。一个声音报出了他的名字。不用说,这个人受过良好的教育。

“有什么事?”

“我想,你收到1月31日的晚宴邀请了?”

“哪一个晚宴邀请?”邓肯问,那口气好像他收到的每一封邮件都是请他去赴宴的。

“是一张刷了金边的请柬,称你为‘久经考验的完美主义者。我们是否可以认为你将接受我们的邀请?”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我们是一群志趣相投的人。我们知道这个俱乐部适合你。”

“你们这个俱乐部是神秘兮兮的那种吗?我可不想加入共济会。”

“我们不是共济会,德里菲尔德先生。”

“你们是怎么知道我名字的?”

“有人向俱乐部的委员会提名了很多人选,但你是最杰出的候选人。”

“真的吗?”他心中一热,激动万分,但很快又恢复了理智。

“加入俱乐部?你们有其他要求吗?”

“你的意思是我们会不会向你推销东西?绝对不会!”

“我必须做个演讲?”

“我们不喜欢演讲。那一套东西我们都不喜欢。我们会竭尽全力欢迎你,让你感到轻松。交通由我们负责。”

“你愿意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当然可以。我叫戴维·霍普金斯。真心希望你能接受我们的邀请。”

为什么不呢,他想。“好的,霍普金斯先生。”

“太好了!我敢肯定,如果我请你在6点半做好准备,那么,作为一个久经考验的完美主义者,你一定会做到,而且不会有一分钟的偏差。友情提醒一下,这是一个正式的场合,需要打黑领结,穿正装。我会去接你的。估计在那个时段,开车要花一个小时吧。哦,补充一下,我是霍普金斯医生,不过,请叫我戴维就行啦。”

挂了电话之后,邓肯·德里菲尔德以他惯有的方式在电话号码簿和注册医师名录上寻找起来。他想找到戴维·霍普金斯的相关信息。叫那个名字的有三个人。他逐一打电话过去,但他们的嗓音和刚才那个戴维·霍普金斯毫无相像之处。和他通话的那个戴维,声音简直可以用甜美来形容。

他想,推荐他的人到底是谁呢?要是见面之后发现他认识戴维·霍普金斯,那就很有意思了。

他不认识戴维·霍普金斯。

1月份的最后一个星期五,霍普金斯医生准时来了。他四十几岁,个子不高不矮,身材偏瘦,肤色黝黑。两人握了手。

“我要带什么东西去吗?一瓶威士忌?”

“不用,你是我们的客人,邓肯·德里菲尔德先生。”

他喜欢戴维的样子。他觉得,一个非同寻常的夜晚就在眼前。

两人朝汽车走去。那是一辆黑色的戴姆勒豪华汽车,由专职司机驾驶。

“这样我们就可以毫无压力地享受美酒了,”戴维解释道,“但是,如果让你以为这是有人为我们开车的唯一原因,那么,就是我不诚实了。”

两人上车之后,戴維探身过去,把窗帘拉了下来。后排座位的两边都有窗帘,司机和后排座位之间的隔板后面也有窗帘。邓肯·德里菲尔德看不到外面了。“这是为你好。”

“为什么?”

“我们要求客人言而有信,保守我们俱乐部的秘密。如果你根本不知道我们聚会的地点,那大家就都不担心了。”

“明白了。你看,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也已经来了,你可以多透露一点情况了吧?”

“只能一点点。这么说吧,我们都是一类人。”

“完美主义者?”

戴维笑了。“那只是我们的特质之一。”

“我一直不明白你们为什么要选我。俱乐部成员里有我认识的吗?”

“我对此表示怀疑。”

“那你们怎么就……”

“因为你的杰出成就。”

邓肯绞尽脑汁地想了想,他不知道自己的什么成就引起了他们的注意。他一直在文职部门工作,没干出什么特别的成绩来,只是偶尔参加当地合唱团的活动,因为种的麝香豌豆花长得好(他现在已经不种麝香豌豆花了)在镇里的花展上拿过一等奖而已。他实在想不出自己何德何能,让这个高级俱乐部看上了。

“你们这个俱乐部有多少成员?”

“比我们愿意接受的人数还要少。能够达到我们标准的人并不多。”

“那么,到底有多少人呢?”

“目前有五个人。”

“哦——这么少?”

“我们少而精。”

“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要邀请我。”

“你会明白的。”

除了知道俱乐部已经有一百多年的历史,邓肯·德里菲尔德再怎么问也没问出什么名堂来。他估计,如果今天晚上俱乐部成员都同意的话,就会邀请他加入其中。他留了个心眼,没有问戴维这个问题。俱乐部的人个个都有许多有趣的经历,他真希望自己能成为其中一员,只担心自己的加入会让他人觉得无趣。

一个小时不到,汽车停了下来,司机下车为邓肯打开了车门。邓肯打量着周围的情况,希望能从中看出端倪,知道自己身处何方。天已经黑了,但显然他们并没有走太远。他们在伦敦的一处广场上,周围有街灯,广场中心有公园。他看到了房子,房子前面有法国梧桐树。那些房子是联排的,和伦敦任何一座广场周围的房子一样,也是乔治王时代的建筑风格。

“直接上台阶,”戴维说,“门开着。”

进门之后是一个大厅,一盏水晶吊灯把大厅照得雪亮。大厅的两面墙上有镜子。刚才在车里光线昏暗,现在进入了一个光照极佳的环境,邓肯不由得头晕目眩。他眨了眨眼睛。戴维把邓肯的外衣递给一名男仆,然后打开了一扇门。

“先生们,”他说,“我很荣幸地向大家介绍我们的客人——邓肯·德里菲尔德先生。”

这是一间面积不大的前厅,四名男子站在那里,手端酒杯,似乎一直在等着他们。其中的两个人看上去很老,另外两个人大概有四十岁。这两个年轻一些的人当中有一个穿着苏格兰褶裥短裙。

那个看上去应该是最年长的俱乐部成员朝他伸出一只瘦骨嶙峋的手。“乔·弗兰克斯。我是俱乐部主席,通过淘汰得以就任。”

听到这句话,另外四个人的脸上露出了深不可测的微笑。

乔·弗兰克斯接着说:“1934年,虽然我已经具备了会员资格,但我是在战争结束后才正式加入俱乐部的。那一年我只有十九岁。”

邓肯旁边的戴维咕哝了一句,大意是当年布赖顿火车站的一只行李箱里曾发现尸体。邓肯不明白他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右边这位形体优美的先生是沃里·温斯洛普,他是世界上第一个利用蓖麻获取利润的人。现在,沃里拥有的连锁超市是欧洲最大的超市之一。”

“你说的是稻米(蓖麻的英文ricin和稻米的英文rice读音相近。——译注)吗?”邓肯问。

“不,我说的是蓖麻,一种有毒的植物。”

很难想象一种有毒的植物和连锁超市之间能产生什么关联。沃里·温斯洛普朝着邓肯咧嘴一笑,两人握了手。

“以后找时间告诉你是怎么回事。”沃里说。

乔·弗兰克斯指了指那个穿着苏格兰裙的男人。“亚历克斯·迈克菲是我们几个人中最年轻的成员,也是成果最多的一位。已经有七个了吧,亚历克斯?”

“到目前为止是七个。”亚历克斯·迈克菲说。这句话引起了人们更大的兴趣。

“他的‘死其多(原文为skene-dhu,一种匕首,是苏格兰传统服饰的一部分。——译注)不止一次拯救过我们俱乐部。”乔·弗兰克斯说。

邓肯不太熟悉盖尔语,但隐隐约约地知道“死其多”是一种装饰性匕首,苏格兰高地人将它藏在长筒袜里。他想,这个俱乐部是把“死其多”当成某种仪式的一部分了吧。

“现在我们来认识一下迈克尔·皮特—斯特鲁瑟,他是SAS(特种空勤团,英国陆军特种部队,专门负责执行反恐及特别行动等任务。——译注)的武术教练,他对穴位的了解无人能及。和迈克尔握手的时候千万要小心啊。”

几个人又笑了,笑得最厉害的是迈克尔·皮特—斯特鲁瑟。他握了邓肯的手之后,邓肯对他的专业技能没有丝毫疑问了。

“当然,你已经见过我们的医生会员戴维·霍普金斯了。这个世界上活着的人当中,没有谁比他更了解过敏反应了。”

邓肯想努力表现得随和一点,于是说:“大家都是奇才,能力各有千秋,但是,我看不出你们之间有什么共同点。”

乔·弗兰克斯回答道:“我们每个人都以一种完美的方式杀过人。”

邓肯反复琢磨着这句话,他觉得自己没听错。乔·弗兰克斯说这句话的时候不无自豪。乔·弗兰克斯说完那句话之后,谁也没有笑。让邓肯更加不安的是,也没有人反驳乔·弗兰克斯。

“先生们,我们开始晚宴吧。”乔·弗兰克斯建议道。

邓肯坐在隔壁房间的一张圆形餐桌旁,努力让自己适应乔刚才说的那句话。太耸人听闻了。如果乔·弗兰克斯所言不虚,那他邓肯到底在干什么?他为什么要和一帮杀手共进晚餐呢?他们为什么选择了他,向他吐露真言?如果他向警察告发,那这些人就再也不是什么完美杀手了。但是现在,他身边坐着武术高手和袜子里藏着匕首的苏格兰人,也许他还是识相一点,不要提报警的事吧。

一名上了年纪的侍者走过来,给他们斟滿红葡萄酒。

“他是匈牙利人,”乔·弗兰克斯说,“他一句英语也听不懂。”他举起酒杯。“先生们,此时此刻,我提议大家为托马斯·德昆西干一杯。在那篇文笔优雅的散文《谋杀,一种优雅的艺术》里,德昆西认为埃德蒙·戈弗雷爵士之死(政治家埃德蒙·贝瑞·戈弗雷爵士之死是当时最大的疑团。有人揣测,他是在萨默塞特府遇害,然后被移尸并抛弃在报春花山的山沟,但此案存在诸多疑点,凶手也一直没有抓到。——译注)是18世纪的杰作,因为谁也无法确定凶手。”

“敬托马斯·德昆西。”大家异口同声地说,但邓肯比别人慢了半拍。

“你的心里很可能在纳闷,到底是什么让我们走到了一起,”桌子对面的沃里·温斯洛普说,“也许你认为,我们分享心中的秘密会感觉不适。事实恰恰相反,分享秘密带来的是巨大的解脱。邓肯,第一次杀人之后是什么感觉,这就用不着我告诉你了吧——战战兢兢,生怕被人发现,时刻等着警笛响起,等着警察来敲门。几个月过去后,这种恐慌就会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孤独感。你做的事情使你变得与众不同。你只能希望严守秘密,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太可怕了。我们都有过这样的经历。必须要过五年,如果五年之后没有被指控犯了谋杀罪,我们俱乐部才会联系你,邀请你和我们共进晚餐。”

戴维·霍普金斯麻利地接过了话头。“发现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并不孤单,发现自己做的事情在一个小圈子里被视作一种成就,可以公开讨论,简直有一种云开见日的感觉。太棒了。毕竟,实施一个完美的谋杀还是值得的。”

“你们怎么知道对方值得信任呢?”邓肯不动声色地问。

“共同的利益把我们团结起来了。如果我们当中有任何一人出卖别人,那就意味着他把自己也给出卖了。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

乔·弗兰克斯解释道:“这种防护机制很有效,已经运行了一百多年。俱乐部最早的一批会员中有一个人,他叫‘开膛手杰克——这个名字更加广为人知。实际上,他是我们这个组织的顶梁柱之一。如果这些年来他一直能够做到不暴露身份,那么,我们其余的人就能安心了。”

“太有趣了。你们知道‘开膛手杰克是谁?”

“是啊,”亚历克斯·迈克菲平静地说,“到目前为止,那小子的名字還没有一个人说出来过。”

“能告诉我吗?”

“在你加入俱乐部之前,我们不能告诉你。”乔·弗兰克斯说。

邓肯迟疑不决。他准备承认自己没有杀过人,因此没有入伙的机会,可是这时候内心深处却有个声音在叫他赶紧闭嘴。这些人已经把他当作自己人了。他们得到的消息是他曾经杀过人。邓肯不知道他们在哪个环节上出了问题。也许,不让他们失望是明智之举,对自己有利。

“我们必须遵守规则。”沃里·温斯洛普解释道。

“有些信息只能让正式会员知道。”

乔·弗兰克斯补充道:“我们相信你愿意加入我们。我们对你的要求是你要遵守规则。今晚的活动以及这个俱乐部的存在,你一个字也不能泄露出去。如果有愚蠢之徒出卖了我们,那么,我们自有严厉的惩罚措施。”

“严厉的惩罚措施——什么措施?”邓肯怯怯地问。

没有人回答这个问题,但坐在他身边的那个苏格兰人朝着他咧嘴一笑,那种笑邓肯一点也不喜欢。

“是用‘死其多……?”邓肯问。

“……可能是穴位,”乔·弗兰克斯说,“可能是过敏反应,也可能是任何一种我们认为最干净利落的方式。但是,这种情况不会发生在你身上。”

“是啊,根本没有可能,”邓肯赶紧说,“我的嘴上是贴了封条的。”

开胃菜上来了。邓肯高兴地发现,谈话的主题换成了虚构作品中的谋杀以及新近出版的几本罪案小说。他们谈论起《沉默的羔羊》,邓肯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他心里想的是:如果有人问起他做的那起子虚乌有的谋杀案,该如何应对呢?今晚的活动结束之前,他们肯定会回到他身上来,问他相关的问题。到了那个时候,如何表现得煞有其事,这很关键。如果他们得知他是一个温和的人,平时连一只苍蝇也不会伤害,那他的麻烦就大了。

晚宴快要结束的时候,邓肯终于说话了。他发现主动出击似乎是个好办法。“真是个群星璀璨的夜晚。我有没有机会加入俱乐部呢?”

“今晚你过得很开心?”乔·弗兰克斯说,“太好了。看来,我们志趣相投啊。”

“要想成为会员,志趣相投还不够,”沃里·温斯洛普插话道,“你必须提供证据,证明你是自己人。”

邓肯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你们不是已经有证据了吗?如果没有,我就不会在这里了。”

“我们发现证据和你自己提供证据给我们看,这是两回事。”

“要我提供证据,那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这是规定。”

这条路走不通,邓肯只好想其他办法。“我能提个问题吗?你们是怎么盯上我的?”

那几个人的脸上都露出了微笑。沃里·温斯洛普说:“我们注意到你,而警察却没有,你觉得奇怪?”

“我们靠的是经验,”乔·弗兰克斯解释道,“我们比警察更知道如何将那些事情做得天衣无缝。”

身材健壮的SAS武术教练迈克尔·皮特—斯特鲁瑟说:“我们知道案发当晚你就在现场,我们知道你比其他人更有作案动机,也更有作案机会。”

“可是我们必须掌握证据。”沃里·温斯洛普坚持道。

“比如说武器。”亚历克斯·迈克菲提示道。

“武器被我处理掉了。”邓肯随口瞎编道。他平时不是一个想象力丰富的人,但眼下的情况比较极端。“如果是你,你也会那样做的,对吧?”

“不,我不会,”亚历克斯·迈克菲说,“我稍微擦擦武器就行了。”

“嗯,伙计,杀过人的证据只能由你自己提供,”沃里·温斯洛普对邓肯说,“至于怎么获得证据,那就看你的手段了。”

“我有多长时间来找证据呢?”

“下次聚会在7月份,到那个时候,希望我们能接受你为正式会员。”

接着,餐桌上的话题又换成了别的。他们对皇家检察署(英国于1985年颁布新的《犯罪追诉法》,据此在英格兰和威尔士建立了中央检察机构属下的皇家检察署,具体负责各类刑事案件的审查起诉和出庭公诉工作,形成全国统一的检察机关。——译注)当前面临的问题展开了漫长的讨论。

那天的晚宴以咖啡、干邑白兰地和雪茄收尾。不一会儿,戴维·霍普金斯说,汽车已经在外面等候邓肯了。

在回去的路上,邓肯深感不安,于是,他决定从戴维那里打探一点消息。

“我度过了一个有意思的夜晚,但也给我留下了一道难题。”

“什么难题?”

“我——呃——我不太清楚他们说的是哪一起谋杀案。”

“你的意思是你是连环杀手?”

邓肯差点被一口气给呛住。他根本不是那个意思。“我从来没把自己当成连环杀手。”他稍稍镇定了情绪,补充说道:“我想,也许我在潜意识里希望自己做一名连环杀手吧。他们说的是我做的哪一起案子?”

“1995年在布莱顿召开的文职人员大会上,雅各布·德林克沃特爵士被杀一案。”

德林克沃特。邓肯参加了那次会议。那个星期天的早晨,人们发现这名爱尔兰的高级文职人员死在了酒店房间里。他曾经听说过这件事。“据估计,德林克沃特爵士死于心脏病。”

“那是官方公布的消息。”戴维说。

“难道你听到了其他说法?”

“我正好认识给德林克沃特爵士做尸检的医生。这个消息绝对可靠。他们担心会引起恐慌,所以不希望公众知道德林克沃特爵士真正的死因是谋杀,也不想公布凶手的杀人手段。你是怎么把氰化物弄到他身体里的?是放到他的须后蜜里的吗?”

“那是行业机密。”邓肯机智地回答道。

“那些思路狭隘的警察当然想不到,这根本不是一起政治谋杀。他们不知道你和他之间宿怨已久。多年前他在土地登记处做你上级的时候,你就对他怀恨在心了。”

看来他们是把两个不同的人搞混了。邓肯恨之入骨的那个人叫查理·德林克沃特,此人不但让邓肯在那段時间里痛不欲生,还故意阻挠他在职位上的升迁。查理·德林克沃特和雅各布·德林克沃特爵士之间毫无关联。邓肯不露声色地说:“你们知道我参加那次会议了?”

“你和他住在同一楼层。你没有参加星期六的晚宴,这样你就有机会潜入他的房间,往他的须后蜜里放氰化物了。所以呢,我们掌握了你的作案动机、作案时间……”

“那么,作案手段呢?”邓肯问。

戴维笑了。“因为你家花园周围有好多月桂树丛,所以,你住的地方叫‘月桂树。大家都知道,将月桂树叶的浸泡液煮干之后得到的固体就是能致人死亡的氰化物。你采用的不就是这种方法吗?”

“我还是给你留个悬念吧,”邓肯一边说一边绞尽脑汁思考着,“如果我申请加入俱乐部,我会演示给大家看的。”

“哪里还有什么如果不如果的!他们都很喜欢你,都期待着你的加入呢。”

“我可能不会加入。”

“为什么?”

“个人原因吧。”

戴维转身看着他,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邓肯,他们将非常严肃地看待你的这个决定。我们对你有很大的信心,这才邀请你参加今天的晚宴。”

“可是,这并不意味着我必须加入俱乐部。”

“你从俱乐部的角度出发考虑一下这个问题吧。我们几个人现在都处于弱势,人人自危。邓肯,你要知道你面对的是一些极其危险的人。我强烈建议你,还是和他们合作,按照他们的要求去做吧。”

“但是万一我无法证明我杀过人呢?”

“你一定要想想办法。我们还是愿意相信你的。如果你拒绝我们,甚至出卖我们,我可不承担任何后果。”

听了这句话,邓肯一下子清醒了。

在随后的三个星期里,邓肯几乎夜不能寐,即使偶尔沉入梦乡,也会在噩梦中惊醒——他梦见有人按住了他的死穴,梦见“死其多”插进了他的两根肋骨之间。他面临着一个两难的问题:承认自己没有杀死雅各布·德林克沃特爵士,这就意味着他对整个俱乐部来说是安全威胁;伪造一个证据,混入俱乐部,在害怕被他们发现真相的恐惧中度过余生。伪造证据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他面对的是一帮高智商的家伙。

“你一定得想想办法。”戴维·霍普金斯敦促道。

邓肯是个做事讲究章法的人。他去了大英图书馆的报刊部,花了好几个小时看缩微胶卷,研究大小报刊上和雅各布·德林克沃特爵士之死有关的报道。看到苏格兰场政治部、反恐特别行动队、军情五处都参与了调查,邓肯的心情更加沮丧。他看到报纸上最终宣布爵士之死是心脏病发作,调查就此结束的时候,心都凉了。他没有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

怎么才能弄到那个俱乐部的人坚持要他提供的证据呢?

时间又过去了几个月。

能不能向俱乐部的人指出是他们搞错了呢?邓肯在心里掂量着。他很少这么乐观,但还是认为他们肯定能明白这并不是他的错。他只是一个普通人,现在卷入到一件他根本无力完成的事情里去了。他可以发誓守口如瓶,不对任何人说俱乐部的事,以换取自己的人身安全。但紧接着他就想起了餐桌旁那几个人的眼神,这个想法是多么不切实际啊。

5月的一天早晨,走投无路的邓肯突然想到了一个好主意。他是受到了戴维·霍普金斯的启发。那天从俱乐部回家的路上,戴维曾经说了一句“你的意思是你是连环杀手?”。这句话当时听来荒谬可笑,现在却成了他的救命稻草。邓肯不再搜肠刮肚地考虑如何将自己和雅各布·德林克沃特爵士之死扯上关系,而是决定告诉他们另一个谋杀案是他干的,然后提供某个他们无法辩驳的证据。这样,他就满足了加入俱乐部的条件,然后皆大欢喜。

这个主意的精彩之处是他不用杀任何人。当然,他会告诉他们他杀了一个人,但实际上这个可怜的家伙是自杀的,他只要从现场取一件证物就行了。拿到证据之后,他就告诉完美谋杀俱乐部的人自己是一名连环杀手,他把谋杀伪装成了自杀。俱乐部的人将不得不承认他是个机智的杀手,然后同意他加入。等他加入了一段时间之后,就不再参加他们的聚会,而那些人也不会来骚扰他,因为他们认为他不会告密。

现在他要做的就只有等待了。在俱乐部7月份的聚会之前肯定会有人自杀。

邓肯每天都认真看《每日电讯报》,但没有看到自杀新闻——可以用来伪装成谋杀的自杀新闻。到了6月底,他在自家的门垫上发现了一只看上去很贵的信封。他心里有些慌乱,因为他非常肯定这信是谁写来的。

世界上最完美的俱乐部诚邀

俱乐部的种子会员

邓肯·德里菲尔德先生

于7月19日晚宴后出示证据

我们稍后联系您

这次邀请函上的措辞一点也没有让他沾沾自喜。相反,他的心里充满了恐惧。实际上,这就是一封死亡判决书。获得死缓的唯一机会就是在接下来的两个星期里有人自杀。

他开始每天买三份,而不是一份报纸,但还是没找到有人自杀的消息。他似乎已经穷途末路了。然而,也许是上帝同情他,他的好运来了。有人自杀的消息主动来找他了。

当然,他不是通过报纸获得那个消息的。

19日下午,他在文职部门工作的老同事哈利·希契曼给他打电话了。哈利退休后他们两人偶尔会见见面,但绝对不是什么铁杆好友,因此这个电话完全出乎他的预料。

“有个相当不好的消息告诉你,”哈利说,“你还记得比利·费希尔吗?”

“当然记得了,”邓肯说,“我们在同一间办公室工作了十二年。怎么啦?”

“他昨晚从一家宾馆的阳台上跳楼了。自杀。”

“比利?我简直不敢相信!”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也是这样的反应。他似乎一直在接受抑郁症治疗。我不知道。他常常在办公室里讲笑话。我一直觉得他有喜剧演员的特质。”

“精神方面出问题的恰恰就是他们那些人,不是吗?他们说的那些好玩的话仅仅是个幌子而已。他妻子一定很伤心吧。”

“所以我才到处给以前的同事打电话啊。他妻子目前和她的姐姐在一起。她知道大家肯定都想前去表达哀思,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提供帮助,但是她不希望现在有人打扰她,她想静一静。”

“好吧,”邓肯犹豫着说,“你说这是昨天晚上才发生的事?”

说这句话的时候,焦头烂额的他心中有了一个主意。

“是的,当时他住在梅菲尔的一个酒店里。可能是去参加一个什么聚会吧。”

“你知不知道是哪一个呢?”

“哪一个聚会?”

“不,哪一个宾馆。”

“怡东酒店……1313房间。大家都说‘13这个数字不吉利,看来这话在比利身上应验了。”

虽然这是个令人悲伤的消息,但对邓肯来说却是一根救命的稻草。比利·费希尔是他能够想到的比较合理的杀人对象,因为他真的和比利共事过。至于杀人动机嘛,他可以以后再想,随便编一个两人有宿怨的故事就行了。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自己必须不顾一切,立即行动。警察肯定已经封锁了比利住的那个房间,随后将展开一系列调查。当然,作为一名久经考验的完美主义者,他肯定能想出一个办法,进入那个房间,拿一样比利的私人物品作为他谋杀同事的证据来交差。

他坐上了5点25分开往伦敦的火车。车上的大部分旅客进城都是为了晚上好好娱乐一下。邓肯找了一个空位置坐下,同时避免和其他人有眼神接触。他在考虑行动计划。在这两个小时的旅程里,他集中精力,凝神思考,将大脑的潜能运用到了极限。火车到达滑铁卢站的时候,他已经准确地知道每一步该干什么了。

从滑铁卢站出来,他打车到了那家酒店。酒店是牧羊人集市(伦敦梅菲尔的一个小广场。——译注)附近的一座高层建筑。他装着不经意的样子看着那座大楼,心中默默数着铁艺阳台,从一楼一直数到了十三楼。他想到了比利的纵身一跃。他想,如果是他要自杀的话,绝不会爬到那么高的楼层。从六楼跳下来就可以做到必死无疑,而且,这样也快啊。

邓肯尽量装出自己是住在酒店里的客人,步伐轻快地走过旋转门,来到铺着地毯的宽敞大厅。他穿过大厅,朝电梯走去。电梯正好停在一楼,而且里面一個人也没有。谁也没有朝他多看一眼。电梯门关上之后缓缓上升,轿厢里只有他一个人,邓肯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在按照计划进行。他在十二楼下了电梯,走到步行梯那里,往十三楼走去。现在是7点30分左右。他小心提防着,尽量避免碰到那些出去吃早餐的客人。为了给一对走楼梯下楼的夫妇让路,他在楼梯的歇脚处停了一会儿。那两人好像没有注意到他。他们走后,他来到十三楼,寻找1313房间。

找到了。他找到比利·费希尔的房间了。门外没有警察在值守。我的运气真好啊,邓肯心想。从外面看,根本不像有人在那房间里自杀过。

他回到大厅,神色平静地走到酒店的前台,看着钥匙存放柜。酒店房间的钥匙就在那一个个鸽巢般的洞里。他此前就注意到,只要有人来要钥匙,酒店前台的服务员问也不问,随手就把钥匙交出去。1313房间的钥匙在柜子里放着呢。但是,邓肯没有要那把钥匙,而是要了隔壁1311房间的钥匙。1311房间的钥匙也在。他没费什么周折就拿到了。

他又来到十三楼,开门进入了1311房间。他特别小心地避免在门把手等地方留下指纹。他的计划是先从1311的阳台爬到1313的阳台(因为两个阳台之间只有很小的一段距离),然后从阳台进入1313房间。谁也想不到有人会以那种方式进去。

到目前为止,他的计划执行得棒极了。1311房间的窗帘拉得紧紧的。他没有开灯,因为他觉得自己能摸索着走到通往阳台的玻璃门前,进而走到外面的阳台上。不幸的是,不知哪个粗心的客人把行李箱丢在了房间里,他被箱子绊了一下。他一个踉跄,这时,床上传来了一个令他魂飞魄散的女声:“是你吗,埃尔默?”

邓肯僵在那里,不敢说话也不敢动。他的计划里没有这一部分。1311房间应该是空的啊,要不然他怎么能从楼下大厅里拿到钥匙呢?

那个女声又传来了:“亲爱的,必要的东西你拿来了?非得到外面买吗?”

邓肯惊慌失措,心跳加快。他的剧本里没有这出戏。

“埃尔默,你为什么不开灯啊?”那个声音问。“我已经在床上了。我不会害羞的。我只是不好意思让你看见我脱衣服。”

他能怎么办?如果他开口说话,这个女人肯定会失声尖叫。现在她随时都有可能打开床头灯。计划失败了,他那宝贵的“脱钩”机会没了。

“埃尔默?”那个女人的声音里充满了怀疑。

在邓肯所从事的文职工作中,所有的事情都有既定的程序,必须按章办事。邓肯的家庭生活也一样——井井有条,按部就班。现在,他身陷困境,苦苦挣扎。接着,他开始恐慌起来。掌控局面,他体内有个声音说。掌控局面,伙计。他在黑暗中朝着发出声音的地方摸索而去,抓起床上的枕头,摁在那个女人的头上。这下她喊不出来了。她挣扎着,邓肯摁得更紧了。终于,她不动了。

这个世界安静了。

感谢上帝,他又可以思考了,但紧接着他就明白了自己刚刚做了一件什么事,旋即慌张起来。

他杀人了。他现在真的杀人了。

邓肯心乱如麻,脑袋上的血管突突跳着。他整个人即将崩溃。他想哭。但是,出于某种生存的本能,他告诉自己要思考,思考,再思考。

此时此刻,埃尔默肯定已经从外面返回酒店,前台的人告诉他房间钥匙被人拿走了。酒店的工作人员随时会拿着备用钥匙来开门。

一定要从这里出去,邓肯想。

阳台依然是最安全的出口。他走到阳台的玻璃门跟前,拉开门,向外看去。

1311房间和1313房间的阳台之间的空隙大概有一米。这点距离跨过去并非不可能,但是,如果你往下看,然后又想到比利·费希尔直直地朝街道落下去的情景,做那个动作还是有点吓人的。但是,恐慌之中的邓肯没有丝毫犹豫。他一只脚跨过1311房间阳台的栏杆,另一只脚紧跟过来,跨到了1313房间的阳台上。果然不出他所料,1313房间阳台的玻璃门没有锁。他拉开玻璃门,走进房间。

突然,灯亮了。

1313房间里面全是人。

不是警察,也不是酒店的工作人员。那些人看上去都很面熟,而且个个脸上都挂着笑容。

一个人说:“逮住你啦,邓肯。我的老朋友,你被我们逮个正着。”

这个活蹦乱跳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比利·费希尔,而且,他那张胖脸笑成了一朵花。

邓肯说:“你……”

“死了?不,你上当了,老伙计。先喝杯香槟压壓惊,我马上告诉你来龙去脉。”

有人往他颤抖的手里塞了一只香槟杯。大家都围拢过来,看着他的反应,好像这很重要似的。奇怪的是,那些人的面孔似曾相识。

“是不是在想,我在哪儿见过他们啊?”比利问,“他们大部分人都是演员,在没有片约的时候就出来赚点外快。要是我说他们是完美主义者,你就知道他们了。他们没穿晚礼服,是不是就认不出来了?”

现在他认出来了:戴维·霍普金斯博士、“死其多”匕首的高手亚历克斯·迈克菲、杀人后藏尸于行李箱的乔·弗兰克斯、善于给人下毒的沃里·温斯洛普、武术高手迈克尔·皮特—斯特鲁瑟。这几个人都穿着T恤衫、牛仔裤,因为和比利合伙骗了人,脸上还有一点不好意思,丝毫没有了那天晚上凶巴巴的样子。

“你得承认我们设的这个局很成功!”比利说,“退休以后太无聊啦。我得创造性地利用一下我的组织才能,于是,想到了这个主意。还有,能够让你上当,实在是太棒了!”

“你为什么要选我呢?”

“嗯,这么说吧,根据以往我们共事的经历,我知道你会上当的,另外,哈利·希契曼——你在哪儿呢,哈利?”

后面有人说:“我在这里。”

“我知道如果请哈利参加,他是不会拒绝的。因此我就开始组织人手,安排实施了。每一步都没有出错。这都要归功于当初我在文职部门工作时所接受的训练。我的请柬印得相当漂亮。我租了高级轿车和晚宴的房间。我租了演员陪你共进晚餐。顺便说一下,那个匈牙利侍者就是我。我戴着假胡子,而你的注意力全部放在了其他人身上,所以没认出我。当你完完全全地上了钩之后——我知道你会的,因为你是一个严肃认真的人,我觉得我所花的每一分钱都值了。为了起到锦上添花的效果,我又想到了比利自杀这一诱饵。”说到这里,他已经笑得话都说不下去了。

“你早就知道我会来这里?”

“老伙计,这都是为了逗你玩啊。你被所谓的‘完美谋杀弄得寝食难安,肯定要想个解决的办法,所以我就替你编了一个。哈利告诉你我从阳台上跳下去了,然后你就问是哪家酒店,这时我就知道你已经上钩了。”

“你这个混蛋!”邓肯说。

“是啊,我是混蛋,”比利厚着脸皮说,“那是我的第二职业。”

“隔壁房间里的那个女人——她也是演员吗?”

“什么女人?”

“得了吧,”邓肯说,“你还没玩够吗?”

比利摇摇头。“我们没有料到你会从隔壁房间进来啊。所以你刚刚是从阳台那边进来的?喜欢绕圈子,这是邓肯·德里菲尔德的典型做法。你说的是哪一个女人?”

外面的走廊上传来了嘭嘭的敲门声。

邓肯捂住耳朵。

“你这是怎么啦?”比利问。

(黄力平:河南大学文学院18级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专业博士研究生,邮编:475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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