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吹彻,何以言“彻”?

2019-01-31 05:24王怀厂
中学语文 2019年31期
关键词:刘亮荒野寒风

王怀厂

近读《论语·雍也》中的一个片段,感觉此处的孔子和刘亮程似乎在思索同一个问题:

“伯牛有疾,子问之,自牖执其手,曰:‘亡之,命矣夫!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斯人也而有斯疾也!’”①

这段记述,除了让我们感受到孔子发自内心的悲悯情怀,还有他面对人生无常而生发的感慨。“斯疾”之重,来势汹汹,像一阵寒风扫过,顿使病入膏肓;“命矣夫”是孔子无奈的喟叹,又何尝不是对人类悲苦遭际的叩问?“命矣夫! 斯人也而有斯疾也!”这样的话由刘亮程来说便是:寒风吹彻。寒风吹彻,因生存困境的“必然性”而“彻”,因生存困境的“普遍性”与“深重性”而“彻”,因对生命的“冷静透视”而“彻”。

一、岁月像荒野一样敞开:“彻”隐喻某种生存困境的必然性

生命在群体意义上是强大的,但在个体意义上是弱小的。困境特别是劣境早已在那儿等候着,必须由个人具体而感性地触摸。细究文章前几段,可以通过下面的一系列追问来探讨人类生存境地的必然性困局:

“雪落在那些年雪落过的地方,我已经不注意它们了”。那么,为什么不再注意落雪?因为有“比落雪更重要的事情”。更重要的事情是什么?是“抚摸自己的一生”,即回望过往历程、进行人生思索。对自己的人生思索的结果是什么?是我们都难以面对的残酷——“再躲不过雪”。我们躲不过雪的原因在哪里?文章给出的解释是,“当一个人的岁月像荒野一样敞开时,他便再无法照管好自己”。

“岁月像荒野一样敞开”,就像一道隐秘的符咒,牢牢钳制住我们奋力前行的脚步。不管你做了多么精心的准备,不管你对前方有多么美好的憧憬,只要岁月“敞开”着,只要岁月像“荒野”一样敞开着,人们都将无一例外地陷于困窘之中。

所谓“敞开”,是生命状态难以掌控的诱因。“敞开”意味着无所遮挡,泥沙俱下,生命的主体袒露在潜藏的各种威胁面前,任随冰雾雷电的冲击,无法预判祸起何方,无处躲避风霜雪雨。试看,围炉静坐,尽管手和脸都烤得发烫,脊背却依旧凉飕飕的,因为寒风“正从我看不见的一道门缝吹进来”;虽然对落雪有了防范心理,可还是没有想到“寒冷早已盯住了我活蹦乱跳的年轻生命”。身上的防护一旦被撤下,种种不确定因素便纷至沓来,随时都会有被各类威胁砸中的可能。可以说,“敞开”使困境成为一种必然。

所谓“荒野”,是人生旅途孤寂绝望的渊薮。这里的“荒野”(wilderness),不是狭义上的“荒凉的野外”,而是借用西方生态哲学概念来讲人生岁月的“孤绝”,指由生态规律起主导作用的、缺乏人类文明干预的生命孤岛。

荒野特征的基本表象是“人迹罕至”,即便偶尔有人类活动的踪迹,人也只能是访客而不是主宰者。它被视为“没有被人开凿过的大地及其生命共同体所在的区域,在那里人本身是一个不能够逗留的参观者。”②身处此境,人是客体,荒野是主体;人是被动者,荒野是主动者。正像文中所说,虽然“我”是一所房子的主人,但寒风“比我更熟悉墙上的每一道细微裂缝”;看起来“我”在劈柴、扫院,可“无意中像在迎接一位久违的贵宾——把生活中的一些事情扫到一边,腾出干净的一片地方让雪落下”。

荒野特征的本质内涵是孤寂、绝望。当生命发现自我与外部世界的对峙关系时,会本能地生出恐惧与焦虑。莽原之上,天寒地坼,“一野的寒风吹着我一个人。似乎寒冷把其他一切都收拾掉了。现在全部地对付我。”此时“我”内心充斥的,岂止是孤寂,更有绝望!这种恐惧与焦虑意识,在刘亮程其他散文中也有。比如:“活儿干完了,镰刀和铁锨扔到一边。孤单成了一件事情。寂寞和恐惧成了一件大事情。我第一次感到自己是一个,而它们——成群的、连片的、成堆的对着我。”③

二、吹“遍”与吹“透”:揭示出生存困境的普遍性、深重性

细究《寒风吹彻》中基本的“事”与“理”可知,吹“遍”与吹“透”,揭示出生存困境的普遍性和深重性。

1.吹“遍”——生存困境的普遍性

文中的“雪”“冰霜”“寒风”,既是气候层面上的客观感受,也蕴含了作对生命中的孤寂、冷漠、生命消亡的真实体验。漫天的雪花飘向了谁?浓重的冰霜结在了谁的身上? 彻骨的寒风吹向了谁的身心?逐一梳理发现,作者的意图不在写一人,而在说众生。

十四岁的少年,被寒风弄伤了一条腿;满身冰霜的路人,无可挽回地被寒雪冰封;独处的姑妈最终还是被冬天留住了;养育七个儿女的母亲,也不可避免地走向了“冰霜开始不融化”的生命冬季。刘亮程对苦难生命的观照是全方位的,他从自我出发,延及他人;在对他人的叙写里,又包含着不同的层面。无论是年少的“我”还是上了年纪的他、他们,无论是陌生的路人还是血脉相连的亲人甚至母亲,都无一例外地被寒风吹过。“人类在这个世界里生生不息,无论时光已经飞逝了几千年,人类正朝着哪个方向嬗变……一些最根本的生存困境终究还是‘顽固’的。”④这些“顽固”的困境,让你我同处其间。

2.吹“透”——生存困境的深重性

面对生存困境,《寒风吹彻》 岂能不去寻求突破?可是在寻求的过程中发现,人生的某个艰难时刻,“寒风”总会想尽办法向你吹去,把你吹“透”。你所做的一切尝试,在深重的生存困境面前,力量何等孱弱!

先来看“我”。“我”的腿冻坏的主要原因是什么?是风太强吗?其实不完全如此,因为文中有明示:“那个夜晚并不比其他夜晚更冷。”其他夜晚,寒风在同时“吹好几个人”,而这一次,“一野的寒风吹着我一个人”。可见,腿被冻坏主要是因为“孤寂”。

那么施以关怀、消除孤寂,能驱散人心中的寒气吗?读一读对路人的叙写可知,也不能。“我”曾经在寒冷的早晨把路人让进屋子取暖,显然是给以关怀了,可是第二天路人仍旧在风雪中倒下了。每个人都在自己的生命中孤独地过冬,我们帮不了谁。要度过自己一个人的冬天,还要靠自我关怀。

那么“自我关怀”以后呢?姑妈天一冷便足不出户,守在屋内抱着火炉等待春天,算是有了自我关怀。效果是有的,不然她也熬不过那“许多个冬天”。可是效果有限,姑妈“还是被这个冬天留住了”。姑妈跟母亲相比,主要的不同是,缺少儿女亲情和孝心。

那么,享受了儿女亲情和孝心的母亲怎样了呢?母亲斑白的双鬓告诉我们,属于她一个人的冬天还是降临了。“我感觉着母亲独自在冬天的透心寒冷”“无能为力”。

生命中的寒风从自然、社会等多方吹来,任凭你给以关怀、自我关怀、付诸亲情、施以孝心,“寒风”仍能把一个人吹“透”。在深重的生存困境中,也许你可以穷尽所能在某些层面有所缓解,但最终无力从透心寒凉的岁月寒风中突围。

三、“彻”是对生命的冷静透视,隐含作者的人文情怀

《寒风吹彻》是一幕人生悲剧,将这悲剧撕碎了给人看,其实透出作者深沉的悲悯情怀。刘亮程对生命寒冬的展示,冷静中带着善意,可以说是为化解寒意而做的艰难探索。通过对人生的思考,通过对人类某些现实处境的观照,让我们在深味生活的荒凉和孤寂中,更加珍惜真情和温情,这体现了他的人文关怀意识。

人的一生,会有许多无法预知也无法掌控的艰难遭际,面对这些,人显得何等孤单渺小。但是,人不能对此无所作为。我们可以付出各自的温情,去温暖自己,温暖路人,温暖亲人。这样,即便不能照亮一生,也可以温暖一刻。像对待自我那样,即便“隔着多少个季节”,也尽可能地准备柴禾,相信三十岁的我“肯定能走过冬天”;像对待路人那样,用热乎乎的手把他让进屋子,倒上一杯热水,并相信他的生命中“肯定还深藏着一点温暖”;像对待亲人那样,常走过封冻的河去看望姑妈,不管天冷天热都要常过来和母亲坐坐……

人们常常喜好在文学作品中阅读良善、美好,厌弃冷涩、悲苦。殊不知优秀作品还应承担深入探求人类命运问题的责任。良善与美好固然可喜,但那些深藏在冷涩、悲苦文字背后的情怀,特别让人敬佩。冷眼对窗看世界,看似无情却有情。刘亮程写《寒风吹彻》,看似冷眼,其实热肠。冷眼,是冷静沉着地透视;热肠,是满怀悲悯地探求。十四岁时的那个难忘的夜晚已经过去十六年,如今“三十岁的我,似乎对这个冬天的来临漠不关心,却又好像一直在倾听落雪的声音,期待着又一场雪悄无声息地覆盖村庄和田野”。这种“倾听”和“期待”,借助独特的寒风体验,透视生命,同情自己,关怀他人,书写着彻骨的生命寒意,平静地表达着悲悯情怀,富有人性的光辉。

并非刘亮程乐写冬季,实因冬季的冰雪中深藏着难堪的记忆,“冬”是一个绕不开的季节,关于那个季节的思绪必须要梳理、铭记。“那个寒风吹彻的冬天是生命必经的一个季节,也是天地浑然的一个境界……文学,就在为我们的精神,创造一种绝处逢生。寒风吹彻中,我们还有春天的梦。”⑤正因如此,我们读《寒风吹彻》,常常喷涌热泪,为苍穹下的一段困苦,也为困苦中的一曲强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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