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

2019-01-31 02:13阿航
野草 2019年1期
关键词:舅母卡夫卡卓越

阿航

1

这两年,朋友们喜欢邀约他,他们说:“捉鱼兄不在场,喝酒都没卵味。”杨捉鱼并不喝酒,自从有次喝醉后情绪激动,和人发生了一点冲突,事后觉得荒唐,便自觉地远离了那使人血液燃烧的液体。但朋友们还是喜欢约他:“你不喝酒,正好给我们善后。”这话说得有点吓人,但说话的朋友是个幽默的人,说完自己也笑了。每次喝酒,朋友们只要说和杨捉鱼在一起,他们的妻子就放心了,到时,杨捉鱼会把她们东倒西歪的丈夫完好地送回来。参加的饭局一多,认识的人也多起来,兰城就那么大,有时看似八竿子打不着的几个人,居然会在某个饭局上相遇。譬如兰城北门的那个社会混混,杨捉鱼不止一次在街上碰到,但彼此从未打过招呼,有次在饭桌上遇到了。混混带着一只宠物猪,白色的,哼哼着。混混给它灌了一大杯啤酒,直到饭局结束,宠物猪才醒过来,却尿了混混一身。还有一次饭局碰到中学时的班主任,头上有了白发,脸上有了皱纹。杨捉鱼记得当年犯了错误,到办公室接受教育,班主任的眼光如两把刀子,砍得他直冒冷汗。二两酒下去,班主任变成一只过了油的龙虾,两个大红钳子夹着烟,也跟着别人叫他“捉鱼兄”。饭局的场所也不固定,有时城东,有时城西。几年来,兰城的大小餐馆,稍有特色的,杨捉鱼都到过。

“到月亮山来,有惊喜。”杨捉鱼接到朋友电话,晚上到月亮山吃饭。月亮山在兰城的西南面,原本是一座荒山,一个老板投了巨资,把那里打造成娱乐休闲的场所。今年新开了夜市,场子很大,名气也很大,夏天的时候,连芷城人都开着车过来吃麻辣小龙虾,吃完后又开车呼啸而去。

日落时分,杨捉鱼发动车子,沿着兰水河大堤向西走。副驾座上躺着一只断尾的柯基犬,妻子去年网购的。兰城秋天的黄昏还是美的,没有染上大城市的雾霾病,天上有红霞,夕阳给最近几年建起来的高楼涂抹上淡黄的油漆,这些欧式建筑看上去像童话里的城堡。路两边是一些合欢树,两三米高,开了淡红色的花。杨捉鱼把车拐上高架桥,行驶一段后,从第一个出口下去,月亮山就到了。停好车,杨捉鱼径直走向水边的亭子。

“杨捉鱼,你的初恋从克罗地亚来看你了!”

还没开始喝酒,饭局仿佛就到了高潮。陈美娣坐在靠近水边的位置,对着杨捉鱼笑。她头发不长,刘海的曲线清晰,熨帖地伏在额上。陈美娣站起来,伸过手,和杨捉鱼握了一下。十年不见,她眉眼间还是有著隐而不宣的妩媚。

在杨捉鱼的脑壳中,陈美娣一直留着马尾辫。那时,杨捉鱼叫杨卓越。杨卓越会打台球,他紧盯着母球,把球杆放在左手大拇指和食指架成的球托上,心算了一下力度。球杆击向母球左下部,母球向球桌一侧撞去,旋即回过头来把七号球撞进了中袋。一记漂亮的勾杆。陈美娣拿出打火机,给杨卓越点燃了烟。她穿着一双白色的回力鞋,左边鞋面用红墨水画着一个大大的勾,右边鞋面歪歪扭扭几个英文字母:NIKE。杨卓越叼着烟,一鼓作气,把剩下的球全部打入袋中。

他到厕所洗掉手上的滑石粉,屋子里弥漫着一股醋味。舅舅端坐在电视机前一动不动,杨卓越凑上去,电视里正在现场直播美国打伊拉克的画面。几个美国兵在公路的一侧,对面是一栋二层小楼,看不到人。“哒哒哒”的枪声不时响起,二层小楼燃起浓烟,解说的声音冷峻地在枪声中响起:“打中了,应该是打中了。”舅母给杨卓越端来一碗板蓝根冲剂,叫他趁热喝下。杨卓越把冲剂递给陈美娣。

舅母说:“杨卓越,你眼屎大一坨就耍媳妇,当心你爸爸把你打成脑膜炎。”

杨卓越十七岁了,他不知道什么动物的眼屎有这么大一坨,但他没有回应舅母的话,只喊:“刘老板,结账!”刘成功戴着口罩,端着一个纸盒子走过来,眼睛直直地望着陈美娣,口罩马上被口水濡湿了。

杨卓越在纸盒子里面丢了两块钱,推起单车,绕过几张球桌。过去热闹喧嚷的桌球室,此刻空空荡荡。陈美娣喝完了板蓝根冲剂,马尾辫一甩一甩地走过来。

下午的阳光有点晃眼,街上也看不到几个人。米粉店的门关着,饺子店的门也关着。兰城边上的山像一个巨大的屏风,如果是上午,这个屏风的影子要遮盖半条街面。

陈美娣侧坐在自行车后座上,一阵风吹过来,她的马尾辫抽打着杨卓越的后背。杨卓越哼着刘德华的《练习》:我已开始练习/开始慢慢着急/着急这世界没有你。他用自行车铃铛打着节拍,铃声在空空荡荡的街上回响,几只鸟从一棵法国梧桐上惊飞出来,又停在另一棵法国梧桐上。

走过兰江桥,陈美娣跳下单车,对杨卓越说:“滚!”

杨卓越也说:“滚!”这是他们互道再见的方式。

杨卓越继续往前骑了一段,油菜花快谢了,兰水河岸的垂柳开始飞絮。杨卓越屏住呼吸,生怕柳絮携带着非典病毒,但一想发烧就会被隔离,不用回家,他又赶紧大口呼吸。学校放了一段时间的假,通知说明天复学。他不想回家,爸爸妈妈正在闹离婚,他一点都不想听他们吵架。他把自行车锁到兰水阁旁边,走下河堤,到河坡上躺下。河坡上长着野油菜、野麦子,最多的是草。几片云在天上游荡,杨卓越的上下眼皮开始打架,几只蜜蜂“嗡嗡嗡嗡”飞过来,很像此刻饭桌上另外两个女同学咬耳朵的声音。

“杨捉鱼,你今天应该要喝点酒,美娣从克罗地亚专程飞回来看你,怎么都要喝点。”朋友的声音很兴奋。

“喝点?”正迟疑间,杨捉鱼面前的杯子已经满了。他向陈美娣看过去,她面前的杯子也是满的。

陈美娣和杨捉鱼碰了一下杯,问:“你这狗很可爱啊,应该是你妻子要买的吧?英国女王养的就是柯基犬,对了,它叫什么名字?”

“卡夫卡。”杨捉鱼回答道。

“好奇怪的名字。”陈美娣喝了一口酒,唤柯基犬,“来,卡夫卡,卡夫卡!”

杨捉鱼喝完杯子里的酒,告诉朋友们,他很喜欢卡夫卡,那个奥地利作家。卡夫卡在三十一岁的时候写了一部长篇小说《审判》,里面的主人公K在三十岁生日那天突然被捕,他自知无罪,找律师申诉,极力加以证明,然而一切努力均属徒劳,没有任何人能证明他无罪,整个社会如同一张无形的法网笼罩着他,最后被秘密杀死在采石场。这其实是卡夫卡自我现实的映照,卡夫卡和未婚妻费莉莎准备结婚,但同时他还和另一个女人格莱特保持暧昧关系。

“有一天,费莉莎和格莱特,还有费莉莎的妹妹,加上卡夫卡的作家朋友,在一家小旅馆审判卡夫卡,指责他的不忠。”杨捉鱼冲着朋友们扬了扬杯子,一口喝掉,他听到血液“噼噼啪啪”的燃烧声,说,“我觉得每个人都需要被审判。”

饭局的气氛有点压抑,朋友提议干掉杯中的酒。五十二度的“兰城烧刀子”名副其实,所到之处,的确如同刀割。

“我们那时也是不懂事,你睡觉打鼾嘛,喊你又不醒,就往你头上滴水。”女同学中的一个对陈美娣说,“后来她们喊人打你,这个我可没有掺和。”

“你们做得太过分了,在我的回力鞋上画红勾,写字母,说我虚荣,想穿耐克又没钱买,班上的同学都笑话我。不过,我倒挺喜欢这个设计的,后来在每双鞋上都画上红勾,写上NIKE。”陈美娣好像还有点酒量,她坐的位置恰好避开从亭子上方射下来的灯光,远远看去,像水边的剪影。

“我一个也不宽恕,包括我自己。”不知是舌头被麻醉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杨捉鱼的这句话听上去有些咬牙切齿。透过喝光的酒瓶望过去,兰水河在月光下白茫茫一片,对岸的兰城亮起灯火,却听不到一点声音。

一个卖唱人拖着巨大的音箱走过来,问他们要不要点歌。朋友点了一首张学友的《心如刀割》,卖唱人闭上眼睛,歪头醞酿了情感准备开唱,杨捉鱼却抢过那人手中的麦克风,自己唱起来。唱着唱着,他向陈美娣冲过去,靠在水边的栏杆上,把喝下去的刀子喷射到缓缓流动的兰水河里。

2

杨捉鱼被卡夫卡叫醒,他觉得以前到过这个房间。没有关严的窗户,白色的大理石窗台,挂在罗马杆上的淡蓝色帘子,包括天花板上的圆形顶灯,和十岁那年夏季呆过的房间一模一样。

十岁那年的夏季,对现在的他来说,遥远得好像是另一个世界。每年暑假,他都要到乡下爷爷家住几天,爸爸妈妈有时也会捎上刘成功。那天,他和刘成功坐在爷爷的三轮车里,两人玩着剪刀石头布的游戏。刘成功的剪刀突然从背后杀出,杨卓越甚至感觉到作为一匹布的手的疼痛。

夏季的天空一尘不染,连云朵也是白色的。爷爷的衣服紧贴在后背上,汗味不断散发,但他并不觉得难闻。先是一段下坡,杨卓越感觉沉到了谷底。然后是上坡路,路两旁的树影成了一条直线。他和刘成功从三轮车上下来,几个骑摩托车的人经过他们。他们慢慢往上爬,镇上房子的屋顶漂浮在空中,一棵树上有个鸟窝,像是遗落在地上的一坨牛屎。终于爬到坡顶,杨卓越看到一个破烂的房子,墙壁上用石灰刷着“出售花母猪”的字样。刘成功发现了一家棺材铺,指给他看。几口棺材摆在店面里,一口上了黑色油漆的棺材摆在店外,正午的阳光照在上面,发出炫目的光。

棺材店外围着一圈人,爷爷带着他们挤进去。“玩猴把戏的。”爷爷说。

一只狗正在做算术题,十以内的加减法,刘成功每次都要先喊出得数。狗表演结束,猴子拿着一个纸盒子,向周围的人讨钱,爷爷往里面丢了一块钱。“给大家表演一个魔术,大变活人。”一个个头矮小的人,看上去比杨卓越爸爸还要年轻一点,却长了白色的胡子,“我需要现场的两位观众配合一下。”刘成功率先举起了手,杨卓越也犹豫着把手举起来。白胡子打开两口箱子,他们俩走了进去。杨卓越走进一个房间,没有灯,月光均匀地洒在白色的大理石窗台上,淡蓝色的窗帘在夜风中拂动,天花板上有一个暗黄色的圆形顶灯。他好奇地打量着房间的一切:一张床,挨着床的是一张桌子,桌子上面摆着电脑,奇怪的是,墙壁上挂着一块有几个按钮的玻璃。他按了其中的一个按钮,玻璃发出光芒,孙悟空和猪八戒出现在玻璃里,是他看过的《西游记》。

“杨卓越!”爷爷的声音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他想走出去,月光突然涌进房间。只要走几步就能打开房门,但月光如流沙一般裹挟着,每走一步都要使出浑身的力气。他一步一步挪动,终于走到了门前。他奋力拉开房门,夏季的阳光如同鞭子一样抽在脸上。

杨捉鱼走到露台上,嗅着随风而至的桂花香。对面山上的楠树开花了,一些鸟躲在树丛里叫。他打开手机,妻子在微信里留言,问他把儿子带到哪里去了,连打两个问号。杨捉鱼想,也许一个问号是问卡夫卡,一个问号是问他。一会儿,他又觉得妻子只是关心卡夫卡而已,毕竟,他们两人已经很久没有说过什么话了。

“今晚在小旅馆里审判你,陈美娣,你妻子,加上我,可惜我不是作家。”朋友打来电话,戏谑着说,接着问他睡得怎样,酒醒了没有,是不是还和陈美娣呆在一起。

杨捉鱼一阵迷茫,陈美娣昨晚在自己的房间里?他隐约记得半夜醒来,带着卡夫卡在月亮山走。夜市已经散去,阒无一人,月亮山的轮廓模糊得如一团树影。走过酿酒坊,铺在地上的酒糟散发出淡淡的酒香。经过摩天轮时,一只猫跑过来,卡夫卡对着猫叫,四周传来狗的回应声。狗叫声平息后,绵密的虫声如同针脚,补缀着空虚的夜。

“真是令人绝望啊!”

杨捉鱼的心里突然涌出这句话。他挠挠脑袋,想不起到底是昨天晚上还是十年前的那个夜晚说的。唯一记得的,说这句话时,陈美娣站在窗前,他从后面搂住她,窗外是零星的灯火,月光如流沙般摩挲他光裸的后背。他又恍惚记起,昨晚沿着月亮山转了一圈回来,经过水边的亭子,一只白色的大鸟腾空而起,红喙黑足,向着月亮飞去。

喝断片了,也许一切都是幻象,杨捉鱼想。

他到大堂退房,发现酒店是朋友开的。不知为什么,他竟然长舒了一口气。

十年前,陈美娣离开兰城前的那个夜晚,杨捉鱼问她到底去哪里,陈美娣说:“克罗地亚。”杨捉鱼拖着她的拉杆箱,两人在兰城的街头瞎逛。一家奶茶店飘出杨丞琳的《左边》:因为太怕失去你/所以连快乐里都装满伤悲/你不曾发觉/你总是用右手牵着我/但是心却跳动在左边……夜深了,他们找了一家宾馆住下,杨捉鱼没有带身份证,陈美娣开了房。杨捉鱼看着她的身份证,虽然是正面照,但马尾辫隐约可见,甚至能感受得到它的摆动。

“你真的爱我吗?”平静下来,陈美娣躺在杨捉鱼的臂弯里,侧过头问他。

“当然。”杨捉鱼还是没有说出那个字,“克罗地亚,好遥远的国家。不知道那边有没有QQ。”他曾经和陈美娣说,以后两人要在一个遥远的地方开一家网吧,连网吧的名字都想好了,就叫“六毛钱”网吧,因为当时吃完早餐后,他们身上只剩下六毛钱。

他想着遥远的克罗地亚,感觉兰城边上那个巨大的屏风正压过来,心里一阵绝望。

第二天清晨,杨捉鱼从梦中醒来,发现陈美娣已经离开。等赶到车站,火车正钻进绿色的屏风里,车轮和铁轨摩擦的声音响彻兰城。留在他脑海中的,是陈美娣越来越远的身影和她的马尾辫。当然,还有他想永远留住的陈美娣的气息:刚刚割过的青草散发出来的气味。

3

剧院里空无一人,吊嗓子练功的演员都走了。杨捉鱼坐在黑暗中,看着从窗户透过来的一点光,感觉呼吸急促。他想起那个夏天,燠热的气息扑面而来。刘成功从箱子里出来后神情恍惚,杨卓越好奇地问:“你刚才呆在哪里?”“一个黑房子里。”“那你看到什么没有?”“黢黑的,什么也看不见。”杨卓越指着那口上了油漆的黑色棺材,说:“你是呆在这里面吗?”刘成功摇摇头,说他不知道。自那以后,只要是呆在一个封闭而黑暗的环境中,杨卓越总会想起那口在正午的阳光下发出炫目光芒的棺材。

杨捉鱼在兰城文研所上班,研究方向主要是蘭城地方戏曲。平时的事不多,看戏、提修改意见,或者在戏曲正式演出后写篇评论。刚到文研所时,他很不适应,这和养老院有什么区别?再看看自己的名字,自然会生出许多失落。后来写文章时,他便署名为“杨捉鱼”,但并没有因此而获得想象中的轻盈。那种凝重,包括刘成功的走失,随时会潜入到他的生活中。他的办公桌在靠窗的位置,窗台上摆着一盆仙人球。有次早晨起来,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头发上指,胡子支楞,竟然和仙人球有几分相似。

回到办公室后,他还是有点头重脚轻,正准备靠在办公桌上小睡一会,妻子给他发来一段视频。点开,是一个克罗地亚的老人,救治了一只受伤严重的白鹳。他悉心照料它,并给它起了个名字,叫玛莲娜。白鹳是候鸟,每年秋天都要迁徙,但玛莲娜永远失去了长途飞行的能力。八年之后,玛莲娜恋爱了,但到了秋天,它的丈夫雷派坦却随迁徙的队伍飞向了远方。没想到第二年春天,雷派坦又回到了玛莲娜的身边。两鹳相亲相爱,还有了小鹳,成了幸福的三口之家。

妻子发这个视频过来是什么意思呢?和妻子恋爱的时候,杨捉鱼给她说过陈美娣的事。说陈美娣已经到了克罗地亚,隔着遥远,他即使有想法,也是鞭长莫及。杨捉鱼当时被自己所用的成语逗笑了,不过笑过之后,心还是小小地痛了一下。也许,妻子听说陈美娣回来了吧。

杨捉鱼走到窗户边,无聊地往外看。小巷像是用电线捆扎在一起的米粽,几只麻雀站在电线上,低着头,仿佛嗅着从米粽里散出来的香味。米粉店的生意好得不得了,桌子摆到了店外。等着米粉上桌的人滑动着手机,一个男人正在打电话。男人的手势语很丰富,这让杨捉鱼想起舅舅。舅舅原来有个外号叫“蝴蝶”,上课的时候双臂不停摆动,仿佛蝴蝶扇动翅膀。他决定去看看舅舅。

以前,杨捉鱼到过马溪,舅母的老家就在那里。前年,几个朋友在马溪买了一头牛,邀约杨捉鱼一起去屠宰分肉。出城约一个半小时的车程,马溪就到了。牛已经被捆绑在几根粗树搭成的架子上,屠牛人坐在一旁抽着烟。听说,牛被屠宰的时候会流眼泪,杨捉鱼不忍心看这样血腥的场面,和朋友打了招呼,一个人到山上去看风景。山不是很高,杂乱长着一些树,走了一段路后,杨捉鱼发现树木掩映下有一个养老院。养老院的铁栅门外坐着一个老婆婆,正在啜泣。看到杨捉鱼,老婆婆羞愧地背过脸擦泪,说:“你是买牛的吧?那头牛我养了六年。”中午在餐馆里吃饭,朋友们的酒杯一片欢腾。秋天的阳光透过玻璃窗射进来,杨捉鱼听到马溪的水在窗外流淌,想着老婆婆的呜咽声。

返回家中接了卡夫卡,给鹦鹉喂食一点菜叶和大米后,杨捉鱼开车前往马溪。舅舅和舅母住在马溪,兰城的一套旧房子租给了别人。听舅舅讲,他现在给别人看山,有点事做,生活充实了不少。舅舅刚退休时,每天到公园看人家跳舞,他也报了一个拉丁舞班。那段时间,兰城的街上不时舞动着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头,嘴里叨叨咕咕,人家还以为是个脑壳出了问题的人。有次,舅舅正和一个大妈跳舞,“恰恰”,舅舅随着音乐转身,“恰恰”,回头。“恰恰恰恰”,再转身回头,他的脸被舅母挠成了一个灯笼。到马溪的路全部铺上了水泥,很平坦,路面反射的太阳光有些晃眼。杨捉鱼要舅舅给他发了位置共享,直接把车开到了山上。

一下车,十几只狗冲着他和卡夫卡叫起来。舅舅大声叱骂那群狗,它们马上摇起尾巴,来嗅卡夫卡。杨捉鱼看到屋檐下吊着一个布袋,舅舅告诉他,里面装着一条蛇,老板用来泡酒的。山上散养着很多羊,还有几个大型的猪棚。舅舅的任务是给羊喂食,“很简单,它们自己出去吃草,每天傍晚撒一点饲料就可以了。”舅舅给两只羊系上铃铛,铃声轻轻敲击着山野,一阵风过,满山的树涌起涛声。杨捉鱼陪着舅舅到山上转转,卡夫卡和那群狗好像已经获得了友谊,一起在山上撒欢。桔子和柚子熟了,红红黄黄的一片,很是好看。转了一圈回来,杨捉鱼发现两个铃铛丢在地上,那两只羊已经挂在一间矮房的房梁上了。舅舅看杨捉鱼有些疑惑,说:“铃铛只是个记号,告诉杀羊的人不要杀错了。”杨捉鱼想着那些羊,它们听着清脆的铃声而泰然自若。

“舅母呢?”舅舅在看手机,是那个克罗地亚的白鹳的视频。

“白鹳去了还会回来……”舅舅欲言又止,杨捉鱼知道舅舅又想起了刘成功。自刘成功跟着那个人上了火车后,这么多年无影无踪,就像一滴水在阳光下蒸发了一样。

“去看看你舅母。”舅舅的眼睛有点浑浊了,这时倒有些亮光闪动。

杨捉鱼随着舅舅在山上东转西转,来到树木掩映下的养老院。舅舅告诉他,舅母有点痴呆了,照顾不过来,就送进了养老院。

“每天三餐有人照顾,我隔天来看她一次,送点换洗衣服。”舅舅又说:“卓越,我可能活不了两年了,我对自己的身体有数。到时如果我先走了,舅母还要麻烦你照顾一下。”杨捉鱼看着舅舅,发现他的确比过去消瘦了许多。

养老院门口挂着黑底白字的招牌,让人有对着招牌鞠躬的冲动。一个穿着保安服的老头打开铁栅门,杨捉鱼看到一些老人靠在墙根晒太阳。其中一个喊那个保安:“四伢崽,你不把坏蛋放进来了,好生些!”四伢崽说:“睁大你的狗眼看看,刘老师来了呢。”有两个老人在下象棋,旁边围着几个老人。他们都如雕塑一般,长久不动,一个老人问:“该谁走了?”另一个说:“我也忘记了。”旁边的几个雕塑开始动了,他们为该谁走棋争论起来,比划着手脚,看样子要打起来。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走过来,可能是养老院的院长。她向老人们看了一眼,他们马上又变成了雕塑。

舅母单独住着一个房间,里面摆着一张床,一张桌子,收拾得很整洁。舅母坐在门口,看到他们,说:“来了?”舅舅把摘下的几个桔子递给舅母。舅母起身到床上摸索了一会,也拿出一个桔子递给舅舅。杨捉鱼看着舅母蹒跚的身影,想起以往舅母对他很好,眼睛有些潮湿。

“我给你说的话都装在这个桔子里,成功,你要听话,讲点卫生,你看你的衣服又脏了。”舅母扯着舅舅的衣服拍打。

舅母望着杨捉鱼,笑着喊他:“老公!”

4

三天前的日落时分,杨捉鱼从芷城回来,打开门,卡夫卡冲出来,嗷嗷叫着,好像要和他说点什么。以往也是这样,只要杨捉鱼离开几天,卡夫卡总要缠住他亲热一会。进门,笼子里的那只虎皮鹦鹉扇了扇翅膀,对着他叫:“老公!”声音像极了妻子。妻子从来没有叫过他“老公”,两人关系亲密的时候,她也叫他“捉鱼兄”,还说多年夫妻成兄弟。关系冷淡的时候,两人一天说不了三句话。黄昏的光线投到餐桌上,一个喝光的二锅头瓶子,几粒花生米躺在盘子里。杨捉鱼走进卧室,妻子头发蓬乱,满脸潮红,靠在床上玩手机。

广场舞的音乐响起,连地板好像也跟着音乐跳动起来。从窗户望出去,杨捉鱼看到母亲随着音乐起舞,不知是什么曲子,她歪着头,两手合着放在脖子旁边,脸上现出少女般天真的表情。以前,父母吵架的时候,杨捉鱼听到父亲说:“你连你亲哥哥都敢出卖,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后来两人终于离婚,母亲搬出去,和另一个男人结了婚。父亲却从此郁郁寡欢,再也不喜欢出门,每天对着一瓶酒长吁短叹。杨捉鱼有次回家,发现父亲的脸瘦得像一把锋利的刀子,几年后竟然患病离世了。杨捉鱼继续向公园看,到处都是人,疾走的,遛狗的,唱歌的,拉琴的。兰城北门的混混牵着那头宠物猪走过来,自从他和混混在饭局上相遇后,两人碰面,总要说几句话。一个男人走向一辆别克,上车的瞬间,男人朝杨捉鱼这边看了一下。杨捉鱼觉得男人很面熟,是不是哪个饭局上遇到过呢?一阵风吹过,那个男人的头发吹歪了,杨捉鱼终于想起这个戴假发的男人,是兰城医院的一个科室主任,妻子的顶头上司。

离开养老院时,一个老头子跑过来找舅舅要烟。舅舅给了他一支,他快活地对舅舅说:“刘老师,别说我没告诉你,四伢崽是你老婆的男朋友!”舅舅笑笑,打电话给老板,说要到兰城一趟。

“我到兰城中学看看。”舅舅坐在后座,卡夫卡依然坐在副驾上。路两旁的农田种着棉花,杨捉鱼觉得天上的白云掉在了棉朵上。他把车窗开了一点,秋天的风在脸上摇啊摇。后视镜里,舅舅的脸贴在车窗玻璃上,他的头上也开满了棉花。

“我没有怪过你妈妈,她那时才十四五岁,也不懂事。在监狱呆了一年多,反而激起了我要出人头地的斗志。”舅舅平反后,参加当年的高考,没想到只考了个中等师范学校。

舅舅摸出一支烟,闻闻,一陣咳嗽。

“你说成功是不是到克罗地亚去了?”舅舅问过杨捉鱼,陈美娣离开兰城到哪里去了。

杨捉鱼又想起十岁那年的夏天。那天从村镇回到爷爷家,刘成功发起高烧。到卫生室打了一针,还是没有退烧。第二天,爷爷把他们送回兰城,刘成功住进了医院。从医院回来后,刘成功沉默寡言,看上去有点傻了。上学后,他的成绩也一落千丈。有次到舅舅家,杨捉鱼看到刘成功跪在地上,舅舅正拿着一枝柳条抽他。同学们嘲笑刘成功,甚至欺负他。他失踪后,杨捉鱼曾经看他小学时的日记:“今天我给陈宝当狗了,他让我学狗叫,还要我在地上爬。今天我真开心。”

回来的路上车很少,只有一些拉石灰的货车。路过一所乡村小学,快要放学了,等在外面接孩子的多是些老人。杨捉鱼给一个朋友打电话,也是在饭局上认识的,在兰城中学当门卫。很快到了兰城中学,杨捉鱼打开车窗,给朋友递了一支烟。朋友把头伸到车窗里看,喊道:“刘老师好!”原来也是舅舅的学生,叫张黎华,听说是有编制的教师,但工作不认真,被贬来当门卫了。“晚上我做东,请老师吃饭,捉鱼兄作陪。”朋友一身江湖义气,说:“要不要我给毛校长打电话?我和他关系蛮好的。”杨捉鱼笑笑说不麻烦了,和朋友挥了挥手,把车开进校门。

杨捉鱼在兰城中学读了三年,那时刘成功已经辍学了。舅母买了几张桌球台,把刘成功拾掇得干干净净,让他坐在那里守着。去打桌球的很多是小学时的同学,他们都喊刘成功“刘老板”。刘老板很孤傲,高兴的时候就点点头,有时冲他们“汪”一声。他们打桌球时,他在一旁引吭高歌。舅母听到刘成功唱歌,出来表扬他:“我儿真乖!”

“我刚到兰城中学工作时,同事中有几个雀暴鬼,叫我童老师,意思是我还没结婚,是个童子崽。有次被学生听到,他们以为我真的姓童,也跟着叫童老师。”舅舅的脸上焕发出光彩,笑起来。

杨捉鱼放缓车速,沿着校道慢慢走。舅舅贪婪地看着,仿佛想把一切都装在自己的眼睛里。池塘,池塘边上的银杏林,林子里几只悠闲的戴胜。下午五点的太阳还很晃眼,杨捉鱼把遮阳板放下来。一群孩子在操场上踢足球,跑着,叫着。杨捉鱼记得原来的操场铺着暗灰色的煤渣,现在是塑胶的,上面铺着人造草皮。学生们朗读课文的声音从教学楼传过来,有一瞬,杨捉鱼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初中的那段时光。就是在初三的下学期,他认识了陈美娣。

天空传来发动机的蜂鸣,十来个动力伞从兰城的北面飞过来,白色的伞翼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白鹳!白鹳!”舅舅把头伸出车窗,指着动力伞说。

杨捉鱼看到舅舅的眼泪流下来。

5

杨捉鱼联系兰城茶书院的梅老板,让她留一个卡座。梅老板讲究,每年春茶出来的时候,她都要跑一趟云南,到无量山去看古树,挑选茶叶。她还是个文化人,出了一本散文集子。杨捉鱼很喜欢呆在茶室,有时把电脑背来,对着在茶室里流动的自然光线,写一个发生在古代的故事。他喜欢茶室的氛围,茶香袅袅,书香氤氲,仿佛能使人穿越到另一个时空。他想着那个月光如流沙充溢的房间,如果当时没有走出来,人生会不会是另一个样子?有时他甚至觉得,刘成功在十岁的时候就消失了,从箱子里走出来的,说不定是另一个人。

陈美娣掀开帘子,坐到杨捉鱼的对面。杨捉鱼问她要茶还是咖啡,陈美娣说喝茶。点了一杯老枞水仙,陈美娣拿出一支烟,问杨捉鱼:“介意不?”杨捉鱼想起在舅母的桌球室,陈美娣拿出打火机,火苗一下窜上他的烟头。不过,他已经很久没抽过烟了。

“这个地方的环境很好,比我在克罗地亚工作的咖啡馆还要好。”陈美娣喝了一口茶,摸了摸鼻子。她化了淡妆,秋天上午的日光映照在右侧脸上,看上去非常动人。时光好像并没有在她的脸上留下什么刻痕,只是马尾辫消失了。

“你在克罗地亚过得很好吧?”无边无际的阳光,无边无际的海岸线和海水,无边无际的鲜花,欧式教堂,陈美娣挽着一个金发男人的手臂……杨捉鱼经常想象陈美娣的生活。

“还好吧,都熬过来了。”陈美娣好像不想多说。

“你遇到你的雷派坦了吗?”不知怎么回事,杨捉鱼觉得雷派坦居然是长着金发的刘成功。陈美娣初中毕业后,到兰城新开的一家珠宝店上班。自从在桌球室见过陈美娣后,刘成功经常从家里跑出来,在珠宝店里一呆就是半天。也不清楚他是怎么知道陈美娣在珠宝店上班的,难道是嗅觉?开始,舅母急得要哭,后来知道他总在珠宝店,也就随他了。

“我不是玛莲娜。其实,当初只要你说一声要我留下来,我说不定就不走了。”

梅老板亲自过来续茶,古树茶香,杨捉鱼仿佛又看到了飘动的蓝色窗帘。

从茶书院出来,他们沿着一段古城墙走。杨捉鱼注意到,陈美娣穿了一双薄荷色的耐克。他想起初中快毕业的时候,下晚自习后回家,看到一群女生正在殴打一个女生。杨捉鱼那时正迷金庸,杨过令狐冲他们经常在他的脑壳里飘来飘去。他从自行车上下来,一声大吼,昏黄的路灯光下,只剩下陈美娣。她摸着鼻子,靠在城墙上瑟瑟发抖。

西边天空的云朵正在燃烧,兰城边上的那个屏风换上了五彩的新衣。一些高楼切割着傍晚的霞光,来来往往的人和车仿佛在光里流动。他们望着那个屏风走,铁道口的栏杆横着,没有人在那里等待。

“刘成功在火车上有没有看这个小屋?”小时候,杨捉鱼经常和刘成功到道口边上的小屋后面玩耍,听叮叮当当响起的铃声,然后看着火车呼啸而过。刘成功告诉杨捉鱼:“我以后要坐火车到北京上大学。”杨捉鱼记得舅舅也对他讲过,要好好学习,以后到北京上大学。

“刘成功的歌还是唱得蛮好的。”陈美娣说。她想起珠宝店的老板,往外推搡对着她唱歌的刘成功。那时常常呆在珠宝店的还有一个半老不老的人,脑壳好像也有一点点不正常,刘成功唱歌,他站在那里打拍子。那些挑担担卖菜的也涌进珠宝店,像看猴把戏一样。

“他什么时候走失的?”

“你去克罗地亚之后没多久。”

陈美娣离开兰城后,刘成功还是天天往珠宝店跑,后来发现陈美娣没在那里了,天天在家里发脾气。

“听说跟着一个白胡子的矮个子男人上了火车。”杨捉鱼又想起了十岁那年的夏天,那个白胡子说:“我需要现场的两位观众配合一下。”

“你还到克罗地亚去吗?”杨捉鱼问道。

“后天就走,跟我去不?”陈美娣笑着看着杨捉鱼的眼睛。

杨捉鱼决定今晚和妻子好好谈谈,他突然有点想念卡夫卡和那只虎皮鹦鹉,甚至,有点想念妻子。他拿出手机,问妻子在哪里。

告别了陈美娣,杨捉鱼打了滴滴快车到晚钟街去。

“我老公在上海开演唱会,听说我公公婆婆哥哥嫂嫂都来了。”妻子的声音从康复诊所里传出来。

“你老公是哪个?”

“林俊杰。”

“现在,每天都是尿胀醒的。”杨捉鱼听到斯文的妻子大声地说着粗话。

杨捉鱼送陈美娣去机场,他打开收音机,《小苹果》的歌声传出来:我种下一颗种子,终于長出了果实。他笑了笑,妻子应该会结出一个白胖胖的果子吧。

“滚!”陈美娣笑着向他挥手。

他愣了一下,也笑了,说:“滚!”

飞机腾空而起,像一只白鹳,穿过云层,越飞越高。

【责任编辑 朱 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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