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财

2019-01-31 02:13张乐朋
野草 2019年1期
关键词:黑皮花生老婆

张乐朋

1

老米得了外财——撂在货堆上的那两袋花生,老米还没顾上看呢。

老米帮田宝辰找回了走丢的媳妇,田宝辰不提酬金,只留下这两袋黑皮花生当谢礼。编织袋上彩印的图文揉皱模糊了,巴掌大的五个红字“玉米杂交种”,笔划还算完整,看得清楚。

饭点过了,门口的牌摊早散了。老米拣了空酒瓶,打扫了瓜皮烟头,把牌桌搬回商店里,蚊虫跟着他钻进门帘,周身扑打,墙上的电子石英钟已经报过二十一点了,他掰开蚊香点上,抽着烟说,总算清静了。

老婆摘下围裙苫在放青椒的箱子上,怪怨老米自找麻烦,险乎惹下乱子。

“他们乱,咱不乱就行。”老米拍掉叮咬脚杆的蚊子,故作轻松,“天下大乱才能达到天下大治。”

老婆在电磁炉上坐了半锅水,煮了两袋方便面。一边做饭一边气鼓鼓地唠叨。老米装听不见,里里外外忙碌,将收进店里的果蔬货物等分开,整理归位。老婆喊他吃饭,他才到水龙头下捧着凉水把头脸胳膊都洗了洗,搓脸时在心里连说晦气晦气。

门口的路灯在黑天里照见湿漉漉的雾气,几只灰蛾子傻乎乎地扑过来扑过去。

饭盆搁在小牌桌上,酱色汤水上荡漾着腻人的油香。老婆给老米两个发面烧饼,外加一袋榨菜。

“川菜么!”老米拿起筷子先吃了几根榨菜丝。老米当然识得拖刀,但他将计就计。

老婆见他得意,当是故意气她,又开始唠叨。

老米尝了尝,啧舌道:“这汤有些淡,调料包那么小,你看你,兑了半锅水。”

“你不会就着榨菜吃。”老婆话里带气,拿起榨菜袋,往他饭盆里抖落了几下,结果大半袋榨菜都倒进去了。

老米使筷子搅和了几下,喝了一口,皱了眉头说:“妈呀,变成讨吃味儿了。”老米呼噜呼噜开始嚼吃,什么饭他都能吃香。

老婆挑了几筷,突然发问:“给没给你谢金?”

老米停下筷子,摇摇头。老婆判官一样盯着他,好像他捣了什么鬼。老米明白老婆的心思,笑着说:“你看他们那样子,还不如这榨菜丝有油水呢,别说谢金,谢铁也出不了。”

“废话多,问一句说十句。说,有没有?多少?”

“有个屁,你要不?”

“不爱听你胡说。你给他寻着个大活人,多少不拘总得谢待你几个吧?你又给他打电话又管吃住,住店也得掏店钱吧?”

老婆一旦计较起斤两来,就犯浑。老米耐心地说了田宝辰的家境,半是开导半是哄着说:“咱不开店要啥店钱。人都有良心,等他以后……”

“许猪杀羊,你哄鬼呐!”老婆抢白,“以后是哪会儿?走开了谁还认得谁。”

老米笑着说:“人家不是还给咱两编织袋高级花生,那就等于谢了。”

“莫非你忙来忙去就图个这?你是没吃过花生呢,还是没见过花生?”老婆噼啪放下碗筷说,“你知道旁人说咱啥,说你啥?”

“说啥?嘴长人身上,我管毬他们说啥。”老米满不在乎地点着烟,抽空打了个饱嗝儿。

“说你得了外财。”老婆冷笑道,“五义说你最少得了两三万。”

“两三万?”老米岔气儿了,噗地从口鼻里吐出一团浓烟,烟灰抖得落在腿面上,他边掸烟灰边笑,“咋不说成两百万呢?招贴上才写五千块,啥时涨钱来?”

“五千在哪?拿出来。”老婆伸过手来。

老米失笑:“那疯女人,我五千卖你,你要不要?”

老婆悻悻地收手:“屁话,我要她做啥?你想要吧!”

“你小看我了。”老米不介意地问,“跟你说正经呢,让你卖,你能不能卖住三千块?”

“你说的是个屁,那是大活人,又不是猪羊,哪有三千五千的行情?”

老米笑道:“可不就是屁嘛,卖不了的东西,白落我也不要。”

“你心里可想要呢。”老婆冷笑,“那三千五千呢?”

“没五千,也没三千。人家那么说说,表表心意,谁还真的去要?那成啥人?”

老米这么说,老婆就没劲儿了,悻悻不已地说:“电视上捞死人的还问人要钱呢,那不也是人?”

“不是一回事,下河捞人冒生命危险,要钱天公地道。咱这帮忙是顺便意思,不是图他钱财。积德行善,不为自己,咱为儿女,事事说钱,刀刀见血,就没人味儿了。”

“别给我讲大道理。”老婆打断老米的话。他们的一对儿女都在外地打工,老婆讲究避讳,不让老米话里话外捎带到他们。

老米后悔不迭,起身拾掇摊场去了。

老婆在旧算盘上算账,整點扔在抽屉里的钱票。

老米开始洒扫商店,到花生口袋跟前,单手拎起口袋掂量了一下,笑道:“光顾说钱了,也没看看他这黑皮花生到底是啥花生?”

老婆哼了一声,没抬头。

老米放下扫把,解开扎口袋的绳子,抓了一把花生哗啦啦撒到柜台的玻璃板上,一团儿细微的干尘随即伴着干爽的哗啦声在低垂的灯泡下飞腾起来,微尘高不及半尺,弥漫出一股荡人心魂的泥土香。老米深吸一口,笑了。老婆也扭过头来看,她停下算盘。

两口子埋头拨拉着,端详着,皮壳儿上没看出名堂,但能听见花生仁儿在壳子里碰壁的轻微的动静,声音怪动人心的。

“这和咱卖的炒花生一模一样。”老婆嘀咕。

老米挑了一个看着饱满的捏开,壳子咔叭一声,他把花生仁扣在玻璃板上,拨拉给老婆看。老婆说:“咦,咋里头是黑的?”

两口子挨个儿捏碎六七个,果然,从壳子里倒出来的花生仁都是乌溜溜的,青紫色的,和他们摆卖的花生仁不同,他们卖的一直都是粉红皮的。

老米捡吃了几粒,不禁笑道:“让你说准了,这号花生还真是没吃过没见过呢。”

老婆也捡了一粒放进嘴里,细细嚼了一会儿,说:“还不是一个味儿?”

“白猪肉黑猪肉也是一个味儿。”老米笑道,“皮色不一样嘛。”

“我日怪它包在壳儿里,埋在土里,又没晒着,皮咋黑了?”

老米在老婆耳边嘀咕了一句什么,老婆拧他一把,骂他不正经。老米揉着胳膊笑道,一回事嘛。老婆扔下花生,边拍手上的碎皮边埋怨,让你说得吃不下这东西了。老米说吃不了卖了。老米顺口一说,老婆的眼睛刷地亮了,不计前嫌了,叫他:“去约约有多少?”

老米拎起放下,看看口袋大小,估摸着说:“三十斤一大关,带壳儿的东西。两口袋有个六七十斤?”

老婆摸起一块纸板扇了几下,指指门外说:“这天气湿潮闷热,花生就怕发霉,出芽儿就没人要了。”

老米改口说:“那就别卖了,外财不富命穷人,卖了也卖不下几块钱,给亲戚友人分分,各家吃个稀罕,省得落人笑话,说咱白得的花生也賣钱。”

老婆说:“咋叫白给的,人不得外财不富,何况这是你挣下的。他五义不嚼嚼说你挣了两三万,你就卖卖试试,看看能不能挣下他说的那个两三万,不卖你永远不知道。”

“五义的话你能听?他那嘴,听风就是雨的。”

“嘴长在人身上,白给人你也落不下好,说你东西不值钱,咋做都有人笑话。”

老婆说得有理,老米稍稍踌躇,说:“留一袋,丰功和丰惠回来吃个稀罕。”

老婆责备他:“你别往娃们身上扯,我娃们不稀罕你这烂花生。”

老婆的话堵了老米的嘴。老米后悔这种商讨,既没有结论,也没有意思,还浪费唾沫和电费。生活就这么七零八碎地涌过来,需要他们没有休止地天天啰嗦,探讨一些没用的对策。

老婆执意要卖,老米问她:“怎么跟人算账。”老婆说:“按普通花生米的价格卖,黑皮算成钱,花生仁一两,花生皮一两。自家有商店,卖了卖了,卖不了吃了,两不看亏。”老米还在犹豫,老婆扔过一支记号笔让他写牌价,说着丢过那张当扇子用的纸板,一张展平了的整条装的烟壳子。

老米推开纸笔说:“说风就是雨,且不到明儿了。”

“用着芝麻就油贵了,你不写我写。”老婆嘟囔他,悻悻地收起纸笔,也没写。

老米寻思此事就此作罢了,他心里还乱着下午的事呢,他没法告诉老婆他有多烦躁。

2

几只蚂蚁在七手八脚地搬运一截辣条,大概是买吃的孩子拆包时撒落在商店门口的,老米老婆用笤帚把它们轻轻改到一边。

七月十七,连阴多日的天气终于放晴了。今年入伏后雨水多,云堆积存在天半,犹豫不决,去留不定。骄阳一露脸,就变成一面喷火的镜子,炙烤着搬弄嘴舌的雀鸟、大放悲声的苦蝉和忙忙碌碌的蝼蚁。

早晨七点多,老米就起货回来了。司机后生打帮他搬货卸车,老米结算车钱时,等着拿钱的司机后生笑着念道:“‘黑米花生,皇帝贡品。啥黑米花生,尝一个。”老米只顾忙碌,竟没注意老婆写了广告,闻听司机念白,扭头去看门口的小黑板,果真写着那几个字,字大如掌,老婆的字,笔划比较松散,枝枝杈杈,看着不振作。老米赶紧随口应付司机后生说,就是普通花生。

打发走出租车,老米蹲在水龙头下洗了手脸,踢掉脏污的旧皮鞋,冲洗了腿脚,趿上拖鞋,到商店里找出茶杯喝水。

早饭放在窗台上,老米端了饭盆去看了看,写着黑皮花生定价的纸板插在敞开口的编织袋里,老米还是不赞成老婆的做法,不过,招牌已经挂出去了,饭又占着嘴,他就不说啥了。

老婆给人介绍黑皮花生时,原样套用了田宝辰的现成话,说:“这东西是给老辈的皇帝吃的。”她还给人捏吃一两粒,让人先尝后买。有的人好奇,尝过了也不说啥。

老婆给黑皮花生定价12块,比普通花生贵一倍。老米不踏实,按他的生意经,加个两三块钱,捡个便宜出手就行了,村里人买吃,五块一大关,十块一大关,价钱贵了就没人要了。反过来寻思,又觉得老婆这种低来高走的价钱更有理,毕竟是黑皮花生么,物以稀为贵,远道而来,独门生意,虚高几厘,没啥不对。

老米连吃饭带琢磨,点点滴滴,翻来覆去,弄得饭没吃香,饭后去水管下洗碗时,还憋出一个响屁。

老米商店本是村里的供销社,算是村里的公共场所,走过路过的人们即使不买东西,也喜欢进来转悠一圈,扯两句闲篇,或者就是瞅瞅货架上柜台里那些花花绿绿的商品。一天到晚不断有人进出。春秋夏天,商店门口老有打牌下棋的,冬天,那些走不了远路和出不了远门的老人,也愿意策杖扶拐,慢慢踱到商店里,一坐大半天,围炉烤火,说古道今。门庭若市,要靠人招人来。倒不是老米多么熟谙生意经,而是本土本村,全是熟人,维持这种坐地生意,全靠为人。

老书记搀着老伴儿晨练路过商店,进来看稀罕,老米赶紧搬凳子,老两口都不落座,说还没走完。老书记指点老米,叫村委开了喇叭广播一下,老米摇头说不值得广播,东西不多,捎带着卖一下是一下。老书记说好,越坦然,越不愁卖。出门时,老书记秤了二斤,算是给老米的黑皮花生开了张。

老米换上干净衬衫,端着茶缸坐在门外,五义媳妇和另外一个小学老师来买东西,她们问起他疯女人的事情,他没细说。但问到黑皮花生,他却添油加醋一通啰唆,说黑皮花生是贡品,皇帝吃的。是事主家当作谢礼送来的,没有多少。“我说留着过节待客,吃个稀罕。她非说天热油浸怕坏了,非要卖一袋,她就是财迷,怕我吃了独食。”老米满脸忍痛割爱的不满。两个女教师并不同情他,各秤了一斤走了。

有卖的就有买的,陆陆续续就有人来看稀罕尝新鲜来了,老米卖黑皮花生的消息就传出去了。

到半上午,已经热得憋气了,蝉声都喊哑嗓子了。老米把西瓜码到阴凉地,帆布苫好,坐下抽烟喝水,听那几个檐下闲坐的老人闲聊。这时,远远传来的小孩哭闹声和大人的呵斥声,老米一听就笑了,左家那个馋嘴孙子又来买吃了。老米朝坡下笑着迎候,瞧见那个小男孩就招手叫:“小锛颅,快跑。”小锛颅看见老米,小狗撒欢儿一样跑得更欢了,左婆婆挎着塑料枪提着金箍棒拎着奶水瓶,啰里啰唆跟在后面,步履蹒跚大呼小叫,怕孙子跌倒,叫的却是小祖宗。老米和一干人瞧着看笑话。

小锛颅直接奔进商店,左婆婆气喘吁吁地赶到,指着老米,喘着粗气数落:“就怪你,硬把俺好好一个孩子调教得不听说了。”老米给左婆婆掇过一个凳子,左婆婆舒舒服服坐好了,把手里的东西放下,抚着膝盖说:“收拾不住了,撵不上人家了。”老米耍笑道:“这娃长大吃得开,锛颅出了门外头,下巴颏还在门里头,这脸面的人吃遍全世界。”左婆婆又气又笑,说:“你就会给俺孩儿胡编话,俺这是前锛儿金。”

左家靠看病和卖药发财,沙江口市里和桥堰镇上都置了房产,就是在村里,住的也是自家盖的小楼房。老左是赤脚医生出身,却是个有心人,善于搜罗,据说后来得了什么人家的秘传金方,能看疑难杂症,他给一个回乡寻亲的美国女华侨吃了半年草药治好子宫癌,事迹登了报,时常有挂着外地牌照的轿车载着病人找上门来。左家不缺钱,舍得给孙儿外女花撒,这个三四岁的孙子,长得锛颅头大眼睛,活泼可爱,一天三次四次到老米商店找零嘴儿,往往是嚎啕而来雀跃而去,左婆婆管不了,只能顺着来,掏钱时才敢撒气:“给你买给你买别嚎了小祖宗。”老米却打心眼里欢迎这个小祖宗级别的小主顾光顾,他还给小锛颅另取了个外号“啄木鸟”,逗左婆婆说:“不愧是医生之家,你老汉当医生,你孙子是树医生,这叫家道门风。”左婆婆笑得直拍胸口,再三叮嘱老米:“千万不能给人说了,传开就收不住了。”

小锛颅手心里攥着两颗花生跑出来,放到左婆婆手里说:“奶奶剥。”老米老婆给的。

老米拉过小锛颅:“小锛颅过来,听大爷的话,大爷的商店就是给你卖特供食品的,去,挑那圆的甜的,买那大袋袋的,好看盒子的,天天来吃,这脑瓜才能长大长圆了。”

左婆婆笑道:“山海,哄小孩儿的钱花造孽呢,你就不怕?胡给俺宗方取外号儿,俺宗方有名有姓,硬你锛颅锛颅叫得大名叫不响了,霞霞你也听着,俺宗方长大娶不下媳妇,我就讹住你家山海。”

老米笑道:“讹也不怕,谁叫你跟慈禧太后一样,把小锛颅惯成全世界最馋的孙子。我还得跟你算算这个账,你说我哪天进货不得专门给你娃寻找几样吃耍?一年下来,跑腿钱磨鞋钱搭进去多少,所以今后你给小锛颅买啥,都多收五毛。”老米煞有介事地回头吩咐老婆,“记住了霞霞,咱这不是讹她。”

左老婆恼笑:“咋咋?你多收我一毛钱试试,看我叫工商税务局,罚得你没鞋穿。”

老米和左老婆逗闹,引来闲人围观,人多拥挤,老婆就会轰赶老米:“数你俩狂气呢,一见面就逗不停当了,去去,别挡我做营生。”有人跟着凑热闹:“你俩到电视里逗去演演小品,肯定能上春晚。”

买卖要热闹着做,左婆婆拉着孙子回家时,拎走三斤黑皮花生。

村里头肯花钱吃稀罕的人家屈指可数,一是像左家和老书记家这样的富翁,另外就是像五义两口那样,借钱赊欠也要享口福的吃家。大部分人家花钱还是把得紧,钱多的时候葱爆羊肉能吃一大盘,没钱的时候,就不光是嫌羊肉膻,就連大葱也不买一根,因为葱花呛锅,真的呛。

进货卖货心里都有数,一般价钱的卖给大多数人,大价钱的东西只能卖给少数人。

趁人少时,老婆拎了拎口袋,低声说:“赶到晌午这口袋都出去了。”

“便宜点不就都卖了。”

“便宜货谁买你的,越卖不了呢。”老婆白他一眼,“又没摊本钱,我卖一斤挣一斤,卖一两挣一两,一颗卖不出去,那也是白落下的。”

老婆自以为得计,老米却怕旁人听见,不吭气儿了。稳赚不赔的买卖,他可高兴呢。

忙忙碌碌,不觉晌午。午饭过后,家家歇晌,买东西的就稀落了,零零散散会跑来几个买雪糕冷饮的小孩子,或买香烟啤酒的外包工,他们在村边给政府盖大楼。老婆想喝绿豆汤,回家里熬去了,老米里外打看,一个人就应付了,他在门外的阴凉地里拉开躺椅随便一歪,光着膀子仰在躺椅上,一边犯迷糊,一边听收音机里的人说书。五个外包工围着牌桌,他们刚吃了两个大西瓜,又要了冰镇啤酒,有个外包工叫他一块喝,他说喝不起,外包工笑话他,你垛了一大堆,一瓶舍不得喝,我请你喝。老米笑言婉拒,说卖席子的老汉光炕睡,卖冰棍的大娘喝凉水,我卖啤酒就图收你们的啤酒瓶呢,酒干倘卖无。几个外包工笑起来,他们一边打扑克一边喝酒,用生疏的口音嘀嘀咕咕嘻嘻哈哈。这些三十岁上下的老后生精力旺盛,大晌午跑进村里转悠,想浪费的可不仅仅是西瓜啤酒这等小钱,他们另有企图。老米不管闲事,也管不起,卖了东西收了钱,懒卧在躺椅上看摊听书,挥舞着破蝇拍子,在无边的煎熬中消此苦夏。

夏日的中午真是个不像话的大屁股女人,热烘烘沉甸甸,还一屁股坐在人脸上不走,老米一阵窒息,被一记响亮鼾声打醒,他霍地半坐起来,拿开肚皮上的热乎乎的小收音机,收音机收来的讯号像电磁炉烧水是发出的白花花的声音。外包工还在打牌喝酒抽烟说笑,有个外包工挺直脖子告诉他,老米你的呼噜打雷一样。他笑说我听见了。

是的,他听见了,要不怎么会醒呢,要不,怎么会听见听见……听见坡底有人咋咋呼呼呢。老米欠身去看,瞧见白花花的大太阳底下两大一小三个人外加一顶遮阳伞,从坡底走上来。村里打阳伞的假洋人没几家,老米看见伞就猜出来者何人。老米心里打鼓,坐起身来,他觉得来者不善,左家的小锛颅晌午睡大觉,从没在这个点来过他的商店。

果然,左婆婆领着她小锛颅,后面跟着打伞的儿媳,找上门来。左家这个儿媳是广西人,鼓脑门凹眼睛,左婆婆告人说,这个媳妇顿顿吃肉,无肉不欢,孙子嘴馋全跟了娘了,锛颅也跟了他娘的。

左婆婆走得银丝奋发面红耳赤,一屁股坐在小凳子上,喘着老粗气说:“米山海,你说咱咋算这个账吧。”

老米愣了,左婆婆叫他米山海,乡邻乡亲连名带姓这样生硬地叫出来,就不妙。他让左婆婆喘口气再说。左婆婆摆手说:“我不喘,我是让你给气的,咋么你还卖给俺假货?”

老米纳闷地问:“啥假货?我啥时卖给你假货过?”

“还嘴硬,你瞅瞅俺孩儿这嘴,都吃得黑彩彩的了。”

老米惊讶地说:“哪里黑彩彩了?吃花生能吃黑嘴,我瞅瞅啊。”

左家儿媳拍拍儿子的脑袋,用普通话催促:“左宗方,张开嘴,张嘴啊,让爷爷看看。”

小锛颅张开嘴,像小狗一样探出小舌头,老米看见了,舌头上有黑紫,仿佛眉豆籽儿的颜色。

左婆婆在一旁夸张地说:“看看,看看这,像是嚼过炭碜。”

左家儿媳也担心地说,“你看,舌头黑、牙缝黑……”

没等老米说啥,左婆婆就气咻咻地说:“拉的稀都是黑的。”

“咋还拉稀?”老米想说扯淡扯到哪里去了,这话他没说出口。还因为,这句话证实了他的忐忑。

那几个外包工也不打牌了,像是打乏了,他们开始打量打伞穿裙的左家儿媳妇,坐在一旁看热闹。

“你不知道这孩子咱说不下来?自打前晌买回去就不停嘴剥吃,非说你说来,吃黑花生就当乾隆皇帝,不给吃就跌倒轱辘地闹腾,这生仁儿东西吃多了,还不稀屎泻肚?拉出来的东西除了花生瓣瓣儿,就是墨汁儿一样的黑水水儿。”

老米顾不上听书了,他给左婆婆道歉说,我米山海就是黑了心肝也不会在自村卖假货糟蹋乡邻。然后趿上拖鞋进去拿了腰包,满口应承愿意退钱,愿意给孩子买药看病。

老米的光着膀子上印着一条一条竹篾压出的痕迹,像真皮压花,看起来有几分狼狈相。

左婆婆本是来压阵要合适的,老米认了错,等于无条件投降,她也就不好再放高声了,她把拎在手里的兜着花生的塑料袋递给老米说:“就把这个给俺退了。”左婆婆还是村妇的做法,尽管家产万贯,照样不讲情面,不吃一分钱的亏。

老米还是满口答应了,左婆婆理直气壮地说,前晌秤了你三斤。老米说:“好,你买三斤我退你三斤。”左家儿媳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三斤,回家都觉得稀罕,尝了一些。主要是孩子糟害了多。”似乎她不想和婆婆一样讹他。小两口平时在沙江口市忙活,周末礼拜才回村里来看望老人孩子,不想惹村里人。

老米按價算账,如数退钱,递到左婆婆手上。左家儿媳惭愧地提醒老米是不是多退钱了。老米慨然说道:“我按三斤给你退的,满打满算,让孩子受这折腾是我不对,但这个东西我不知道也是情真的。”老米又从货架上抓了两袋小吃塞到小锛颅的手里,笑着说,“这算大爷给你的精神赔偿啊。”

左家儿媳见老米这样做,更不好意思了:“其实我们吃了不少,中午还油炸了一大盘儿呢。”

“吃了的,拉了的,都算我的,不提了。”老米大方地说。

老米的大方是佯装的,他多难受自己清楚,他满脸堆笑,想尽快息事宁人。

左家儿媳总是觉得过意不去,又叫小锛颅挑了几样小吃,笑嘻嘻地说:“你这里东西挺丰富呵,好吃的这么多,怪不得我们给他买回来的都不要,非吃你这儿买的。”左婆婆不想让儿媳跟老米套近乎,说儿媳:“他就是拍花儿的,把个孩子哄迷糊了。”老米耍笑道:“超市里的东西尽是垃圾食品,哪像我这,特供食品。”左家儿媳惊讶地说:“哟,你都知道特供食品啊?”老米笑道:“那当然,我还认识潘基文和转基因呢。”左家儿媳闻言张嘴大笑,露出肉食动物不整齐的尖利牙齿。

“你别听他瞎吹,哄了小的哄大的。”左婆婆见没受太大损失,态度也缓和了:“大人吃上没些事,我就是怕孩子那啥,落下什么毛病。其实这花生口头也好着呢。”

那几个外包工也仗义执言,从旁打劝,说老米是恕己之人,该认的认了,算了算了。

左婆婆顺坡下驴,带着儿媳和孙子凯旋了。

外包工们目送左家媳妇袅娜而去,把扑克整好还给老米,打听了几句闲话,看看时间,几个人也起身吆吆喝喝地结伙走了。

打发起左家,老米扭头就把黑皮花生的牌价抽出来扔到门外,三下两下扎住袋口。坐下抽烟,气不打一处来,他一气田宝辰,不远千里送来一条口袋把他装了进去。二气老婆,把装他的口袋扎住口,不听他的话,手背朝了下,有火没法发。

老婆拎着饭盆下来,她先看见那张烟壳招牌扔在门口,再看老米脸色不对,就猜到出了问题。

午饭是绿豆汤和玉米发糕,老米无心吃饭,沉着脸把前头的事情说了一遍。

“拉黑稀?我不信,有恁厉害?那他咋不给他吃娃药,他能治了别人的癌症,就治不了他娃拉稀?谁家没药他家能没药?是不是不合她口味,想耍赖,”老婆一路抢白下来,不屑地说,“我卖的又不是她一家,为啥旁人没找来?”

“恐怕挨上就来了,”老米恼火地说,“且不说她赖不赖,这事不吃亏,是怕坏名誉,好人担了一个赖名誉。”

“咋就坏了名誉了,你干嘛小心雀胆的,她娃直肠马肚拉稀屎,不怨自己怨吃的,还有理了?”老婆把发糕递到老米手上。

老米一口气喝了半盆豆汤,败心火,缓了口气说:“别唠唠了,后晌再看还有没有人来,怕哪出来哪出,这事要让旁人断,咱也一点不占理。”

老婆恼了,冲着老米说:“你别说咱,是你,谁让你招惹那个疯婆子……”老米最怕老婆翻旧账,老婆就偏给他翻,“那天我没说过你,说你你听吗?遇上恶心人,就摊上恶心事,你现在后悔了,你怨我卖花生,拿着花生哪来的?是谁开这头的?”老婆泼风扫地一通数落,老米悉数忍过,边吃边说:“算了,不知者不为过,谁也没有长着前后眼。这发糕蒸得暄乎,酸甜好吃的。”老婆听他夸赞发糕,火气顿减,稍稍缓颊。

老米觉得事情不大,但总是觉得惶急,有些败兴。他不想怪怨旁人,他只怪怨田宝辰,怪怨他多此一举的黑皮花生。

下午,老米一直在等人退货。他坐在五义背后看他们斗地主,他的心根本就不在牌上。不过也没几个人来找他退,没他想象的那么严重。

不过,该来的人总要来。直到日头平西,老书记才来。

搁在前朝古代,老书记的做派和穿戴,就是有闲有钱的乡绅。他花白头发,皮肤白润,保养得体。白衫灰裤,头戴凉帽,架着茶色墨镜,脚蹬黑皮网眼凉鞋。左手一把折扇,右手三根指头逍逍遥遥地端着一个白瓷碗儿,一路让人看过来,说是给路人看稀罕,实际是败老米的兴。老米不用猜就能听到,不用听就能想到,他肚子里的懊悔清晰地像庙里的钟声一样,一记挨一记地往下敲。

到了商店,老书记才把白瓷碗儿搁在柜台玻璃上,大大方方地询问老米两口子:“你家这黑花生是拿啥染的。”老米老婆说,你问他吧,然后黑着脸闪到一边。老米苦笑道:“给你退了吧,我是做那事的人?”

“我谅你也不会。”老书记干笑道。他当过村里的支书,在位时就把村集体最赚钱的高铝砖厂低价盘下来,下台后厂子就成他家的私企了。有人说他是资本家了,要改口喊他老板,他不答应,说我资本家不假,我是红色资本家,还是喊我书记好。因为村里有了新书记,于是改叫他老书记。

老书记并不就老米的话,接着自己的话说:“泡了一歇儿就泡成一碗黑墨来,主要是……”老书记耸耸鼻头顾左右而言他,“主要是还闻不出到底是啥味来。”

五义凑过去嗅嗅说:“还是水味儿,没味儿。”

五义给老米使了一个爱莫能助的眼色,意思是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老书记找上门来算账,就得你自己扛了。

老婆也给老米递眼色,让他赶紧给老汉退了钱,别让他在众人跟前讲说了。

眉来眼去几次,老米还是没挡住老书记。

“卖瓜桃李枣的季节,你卖什么落花生?”老书记一叫板,老米就皮紧,老书记的教训他领教不起,一是夹枪带棒,二是阴阳怪气,不是呛你一声,就是噎你一句,拿捏人拿捏惯了。一张利口能把别人家的天鹅说成鸭子,能把自己的私心杂念说成天公地道。老米莫名其妙地畏惧这个退位的老书记,是怵他天生的一身官气,还是怵他先声夺人的官腔?似乎都有一点。老书记是老米早年入党介绍人和第一级批准人,老米心存敬让。现在干的商店也是老书记给熟人打招呼帮他包下来的,因此老米在老书记跟前腰杆不硬。尤其眼下,做下这败兴的事,又落在老书记嘴下,老米更没奈何,只能示弱,认错,敬烟,道歉,让座,退货。

老米赔笑赔话赔钱,老书记没再为难他,痛快地收起老米退还的钱钞。接过老米递上的烟点着,才细问他花生的由来,当他听说黑花生的来路,手腕一翻,刷拉收起紙扇,敲着柜台呵呵笑道:“敢情你是让人家骗了么!这叫啥,哄人的让人给哄了,卖鬼的让鬼卖了。”说罢仰面大笑。

老米苦笑,几个买东西的人也笑。

老书记取笑老米:“噫,山海你也算人精一个,咋你就不看看他是哪的人?那地方的人能打成交道?”

老米恼不得笑不得,只能也是解释也是讨教地说:“我这会儿还疑惑,就弄不明白,花生壳子不黑,花生仁的红皮咋就染黑了,莫非一粒粒染黑了再一个个安进去?谁他娘造假还费这大耐性啊,太高级了,根本看不出来,这假造的,天衣无缝啊。”

“现在就是能人的天下,一个乡镇粮站的管库员就能把当朝宰相骗了,这都是登了报纸的事。骗你小老百姓还不是菜菜地?”老书记大气魄,顾左右而言他,却引得听着点头信服。

老米点头称是,又摇头说:“真能想得出来。”

老书记用折扇啪地击了一下掌心,仰起老脸说:“你不想是你不会想,你一辈子恐怕也没想过坐卫星上天,可人家有人想了,还上去了。你呢,你还在这里卖个白菜,卖个鸡蛋,卖个西瓜。”老书记眼睛转着圈四下瞅着,手里的折扇跟着一路指点着老米摆卖的可怜的货物,最后折扇指空了,话头却像钢钉一样射到老米心窝上,“还卖什么鬼黑皮花生?你不想害人能说你对了,你不想防人,那就只能怪自己了。”

老米唯唯,表示后悔莫及,老书记一路神说的狗屁道理他都懂,也勉强能接受了。他不能接受的是老书记倚老卖老的口气,他不敢怒,他怕一怒把老汉儿拍死了。

老书记好像会读心,笑着起身,用扇骨敲了一下空碗儿,白瓷碗随即发出一声悠扬的小女人的嘤咛。

老书记慷慨地让老米听完瓷碗的音韵,话头一转,对老米说:“你这买卖在北京上海美国天津大地方就做成了,那地方买东西的都是流动人口,吃亏沾光都找不到,手帕缠腰,就那一遭,哄死人不偿命。你在自村里,就半下也不要做。”老书记的假牙全覆盖,一张嘴白花花一片耀眼的白。但老米感觉头上脸上被喷了粪,他掩住额头,难堪地说:“老书记你放心,到哪我也不是做这事的人,别嚼咂我了。”

老书记走后,老婆嫌弃地问老米为啥一见老支书你就下软蛋,老米苦笑道:“我惹不起他,只能怕起。他吃的是黑花生,拿回的是他家的钱,这还算各清各利。这人什么事做不出来,万一他是来跟你要药钱呢?拿一张医院的化验单找你来报销呢?多怕你就算不过账了。”

陆续又来了两家人找老米退了货,老米一律按买走的斤数退钱。前后拢共不到十家来退,老米甚至托人捎话叫买了花生的人来退,大部分人家还是不退,说是吃了没事,主要是抹不开面子。五义媳妇听说了,从学校专门跑来询问:“我秤回的一斤吃完了,大人孩子都没事啊。”老米说:“没事好,没事也给你退。”门口打牌的五义听见了,大步进来,把钱一分不少给老米老婆扔到柜台上,扭头冲老米发火:“你咋回事?当我吃白食啊?”老米说都一样的。五义说:“尽扯淡,我昨天就说你,想行善先在咱村行,你把一斤鸡蛋减价一块,肉减价一块,保证全村老小说你好,看你现在,弄这叫屁的事啊,活该。”五义说完就扬长而去。边上闲人解劝:“花生西瓜皮里货,谁的眼能看见里头。”老米表白:“吃了的就吃了,剩下的送回来。我一概认账、认错。”

老米的苦肉计用烂了,还搭上花生、笑脸,不算里外忙碌七手八脚的辛苦和一忍再忍的糟心,这一天下来的劳累起码是平时的三倍。

老米老婆也是身心俱疲,饭也不想做了,让老米自己烧水去煮两包方便面垫饥。盘点完毕已到深夜,昏灯照着她的蓬头垢面,她把笔扔到算盘上,长出一口气,说今日赔了。老米没吭声。老婆又说,这伙造假的人多能,造得那么好,真该死。

老米还是沉得住气,田宝辰没必要从大老远弄两袋烂花生来糊弄他。可是他给老婆解释不了。出去上茅房,他打了田宝辰的电话,但记在手机里两个号码都拨不通了。当时他就想,田宝辰这假人真不了了。

老米也沮丧,赔上苦、舍了力、惹了笑话受了气,这些他统统不在乎,气当奴才使,使了就不气了。老米气的真不在此,他气的是坏了名誉,名誉扫地才是他跌倒扶不起的大亏大赔。

老米的顾虑有根有据,面箩来大一个村落,流言蜚语一样可以满天飞,而且,那些传闻远比他的担心耐人回味,前脚拣回一个疯婆子,后脚卖了半口袋黑皮花生,半个村子的茅坑都盖了一层墨水。

村子小,激荡得快,转回一圈来,已经有人深加工了:老米接回疯婆子,疯婆子带来大肚子,老米两口子黑更半夜在商店里闹腾一宿,商店附近的住家都听见霞霞叫骂了……

很快,又转一圈回来,传言又进一步:老米早就那样了,于是才弄成这样。

老米成了村里的新闻人物,平时人们在他的商店会说东家长西家短,现在来了就说老米的黑皮花生说疯婆子说打群架,老米两口子一听就来气,又不好阻止,毕竟心虚。于是天天有人说,那气就在老米商店里飘飘忽忽,在老米两口子身上才下眉头,又上心头,一直这样,持续了好几天。

买卖没做成,落下几句闲话,挣回一个外号:黑皮花生米。米字重读。

装花生的编织袋成了老米最反感的东西,编织袋半腰上巴掌大的红字“玉米杂交种”,差不多念成了“麻烦杂交种”了。

“外财不富命穷人,”老婆把残局扔给他,“你弄回来的,你自己弄去吧。”

老米也没好办法,他按原初的打算,分送给亲戚邻居。

先孝敬爹娘,爹娘和四弟住一座院子,他拎了两塑料袋花生进了街门,看见弟媳在揪着枣树枝翻寻半红的青枣吃。老米先叫弟媳拿走一袋,弟媳瞧了瞧,不接,摊开手心让他看,意思是枣占了手。老米说我搁你窗台。弟媳连连摆手,扭头吐掉嘴里的枣核,似笑非笑地问他:“这就是你那卖不了的黑花生?拿黑墨染的?”老米的脸上顿时僵得像挂了一刷子糨糊,拎花生的手悬在半空,给不是收不是。弟媳这叫裹脚布打人,虽然不疼,骚气难闻。老米忍了忍说:“别听他们瞎说,没有的事。”弟媳还是不接,绵绵笑道:“我冰箱里还放着过年剩的好的,这东西不稀罕,你留着慢慢卖吧。”说完扭头进了屋子。

老米真想一甩手扬了,踩踏了,掉头走了。不过他一样没做,不是他脾气好,是他从不作践东西。

弟媳不要,就给老人留个双份儿。不料,老米的爹娘也听说老米的花生不地道,四只糊涂的老眼疑惑地瞅着他,似乎他的东西没人要才拿来孝敬他们的,老爹还说:“我活了八十大几也没听人说这东西。”老娘也不接,而是让他把东西放在地下,犹豫地问他:“你这东西,吃上没事吧?”话里话外,古里古怪,很不信任。老爹笑话老伴儿越老越怕死,老娘反唇相讥,我接下你吃不。

老米万没想到会这样,他猜到弟媳在二老面前笑话他了。他只好又把两塑料袋花生原样拎回供销社,寻思爹娘都不信他,就不好再送别人了。

卖蒸馍的来送货,他听说了老米捡人换花生的事,讨着尝了几粒,怪笑着问:“人家的花生是麻屋子红帐子,里头住着白胖子,你这咋是黑胖子,不,是羊粪蛋儿。”

老米没好气地说:“这叫非洲花生。”

卖馍的笑了,他不介意老米的态度,走前还给老米出了个好心好意的馊主意:“干脆剥了壳子泡上一水,卖了花生米。”

老米烦躁地说:“算球了,还不够麻烦钱呢。”

“麻烦怕啥,有钱挣还怕麻烦。”

还是女人有耐心,老婆听了卖馍的话,一有空闲就一粒粒地剥花生,找了两个大铝锅,把黑花生米一遍一遍洗泡,去掉黑水,然后晾晒风干,再按普通花生米的价钱卖。有人看出花生仁落色后病容一般苍白虚弱的皮色和细碎的纹路,疑心花生仁不新鲜了。老米老婆就开导人家:“味道地道就行了,又不是挑媳妇呢,还非要好看不行。”

看香吃甜,卖相不好,也就无人问津了,花生米卖不动,“黑皮花生米”卖出去了。五义笑道:“你姓米,正好是黑皮花生米,和你挺般配。”老米恼笑:“做好事不光亏本,还亏人呢。”

3

田宝辰忽然打来电话,声嘶力竭的感觉,老米接电话前留意到电话是一个陌生号码。田宝辰刚说了两句不咸不淡的客套话,老米就不客气地打断,连着问了几个问题,他的手机办的是接听免费,此举有故意破费一下田宝辰的意思。他质问田宝辰那天为啥要做戏,为啥前脚走后脚就关机不接电话。他还问黑皮花生的黑皮為什么是黑的。田宝辰像是被他问住了,有些支支吾吾,但还是会圆话,说黑皮花生当然黑皮,红皮就普通了。关机是为了省钱,出省的长途漫游收费太贵了。最后,田宝辰嘟囔他:“你凭啥说俺们做戏哩?你咋不说俺丢人败兴哩?”老米冷嘲:“还嫌人说着了?你们说来就来,说打就打,说走就走,一出连一出,比做戏还做戏,唱苦肉计。”田宝辰大呼冤枉:“老哥,要不念你帮俺忙,俺现在就骂得你狗血淋头。”老米恼笑:“你骂我狗血淋头,我还想骂你狗尿狗屎呢。”

两边喷笑,就缓和下来了。

田宝辰又没头没脑地说了一通,老米听得云里雾里,不等他问详细,田宝辰又试探着问:“小平的肚子是咋弄的?”

田宝辰提到小平时,老米一下没想起来,当然他很快就明白了,田宝辰在说自家那个疯婆娘。老米听出了田宝辰话里有话——拐弯抹角的询问,疑神疑鬼的试探,还有龌龊下作的暗示。老米一股脑儿明白过来,羞臊难当不胜其怒地说:“你的老婆你问我,啥意思?”

“问不出来。老说你好,说你待他好,比我好。”田宝辰的话里憋着愤惭之气。

这醋吃得太恶心了,老米气呼呼地说:“你绕绕绕,绕半天就想说这个?是不是不问这个就不打电话?恩情不领反为仇,你这人日球怪了。早知这样,你老婆变成白毛女我也不告你了!”

“那个大傻瓜给俺弄回那么大一条肚子,”田宝辰在电话里气急败坏地咆哮,“一肚子杂种,给你你要不?”

“你怨我呐,滚球远些。”老米暴躁了,他当即挂了电话,朝手机骂了一句脏话。

田宝辰竟然疑心他干那号猪狗之事,且不说他不是那号人,他就算是,关键是他根本就不是。这么恶心他,实在小看了他,他不担待了:黑皮花生好歹还能吃,现在喂你一嘴苍蝇,你怎么吃?

好心没得下好报,正应了老婆奚落他的那句话,恶心人带来恶心事,把风水都弄坏了。

4

没人提念老米助人寻妻的义举,“黑皮花生米”却叫出去了,人们看他的眼里少了尊重,多了嘲戏,仿佛他的头脸和身上裹了一层轻轻一搓就会破成碎末的黑花生皮。老米一想就着急,就浑身痒痒,担心会挠下一地碎皮皮。

时间依旧流逝,光景依旧太平,老米念书时背过一些文章,差不多又还给老师了,但极其偶尔还会有片言只语从脑子的哪个角落里突然冒出来,敷贴在眼前的情景上,像不干胶贴,黏贴在对应的情景和心境上。他整日忙碌,他不会长久在意已经过去的膈膜的人情,更不会沉溺在一堆遥不可及的外乡人的鸡零狗碎里。他不参照别人的生活,不会对照什么高不可攀或虚无缥缈的梦想,他糊涂着活,也明白着活,他是大人物一笔带过的略不足取的微末,是时间里飞荡的尘埃和街市上黯淡的流光。文学在翻烂的纸张里变成垃圾,那些明艳的句子也不是什么珍贵的宝贝,偶尔在身体的哪个角落里珠光宝气地放出毫光,害他犯一次傻气。

一个早起,老米在市场门口的张贴栏里看见一张布告,田豫明的名字列在上头,这次不是寻人启事,是通缉令,老米大惊,布告上说田豫明和几个人合谋,在煤窑底下打死过好几个农民工,然后冒充亲属,骗取矿上的赔偿金和抚恤金,还是主谋之一。

老米看得后背发凉,一阵后怕,右手的手心有些腻滑,他把手摁在边上一张玫红色的招贴上反复擦蹭了几下,当初就是拿这只手和田豫明握手的,算是他平生第一次和杀人犯交手,他还记得,像抓住一块阴湿的木块儿,很像从坟墓刚挖出来的沤烂的棺材碎块,感觉和记忆太不舒服了,很受打击。

离开张贴栏,老米在市场管理办公室的门口蹲着连抽两根烟,能想到的他都想到了,他自然想到了田宝辰,那就是田豫明的一盘菜啊,因为老婆走失才逃过一劫,这简直太可怕了,也不知道田宝辰知道了怎么想这事?老米想给人说说这事有多可怕,人多的是,穿着皮鞋凉鞋布鞋的腿脚在脏污的水泥地上来往杂沓,市场里外的人声嘈杂,市场门口和道路两旁车辆混乱,放眼望去人满为患。

他站起来,马上觉得不知该向谁说,惺忪的脸,臃肿的脸,汗污的脸,麻木的脸,计较的脸,还有舍不得打扰的几张笑脸,给谁也不能说,就算有人想听也不说,这些胡思乱想太耽误时间了,多亏周边没个熟人,不然真会耽误干活的时间。

各人的活路,各人的祸福。

老米走进市场,一眼看见热气腾腾的赵侉光膀子穿着香蕉黄色的大皮革围裙垒垛东倒西歪的紫皮洋葱网袋,嘴里骂骂咧咧,嫌那几个做零工的手脚慢。

5

弟媳来买盐,拎来一小塑料袋脆红枣,给老米老婆放在柜台上,老米老婆尝了一个说:“七月十五枣红圈,八月十五打枣杆。老枣树还是甜欢人。”弟媳临走才说,中秋了,他爷爷这一阵腿又疼得下不了地了。

老米外头回来,老婆就告诉他,让他去瞅瞅。

傍晚老米就去看老爹,老爹说老寒腿,不是病。老米陪老爹聊了一会儿天,老爹瞅着墙上的月历说:“西风凉,谷穗黄,八月几时了,谁家种谷该收了。”老米说:“现在都退耕还林了,没人种庄稼了。”老爹叹气说:“都不种算啥,你们都不吃了?”老米没和老爹论理,看看没啥大碍,就回了商店忙去了。老婆听他说没事,哼了一聲说:“我猜就是,梅平就会消遣人。”梅平是弟媳的名字。妯娌没好气,老米笑笑,没有说啥。

晚上田宝辰又给打来电话,认错,还有致谢。人家礼貌,老米也就与人为善地客气了几句,言来语去,问起他老婆的病情,田宝辰叹息:“我现在不管她了,离了,从你们省回来就离了。”

老米吃惊地说:“这才回去几天,你费那么老大劲儿找回去,就为这。”

“寻她是负责任,我跟她离婚也是负责任。”

“我咋老听不懂你说的话。”老米想象着田宝辰的心情和样子。

“她带回一个大肚子,谁能受了这个。那丢的不是俺一家的人,是俺全村的人。”

是够苦恼的,可老米想说,这跟你全村有什么关系。转念一想,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就把话咽回去了。

田宝辰在电话那边说:“我可得谢谢你哩,你不替我找着她,也没有这么利洒。”

田宝辰的话里听不出一点后悔,甚至透出侥幸的意思。

老米听得后悔不迭,他冲着夜空也冲着手机说:“田宝辰,你说句老实话,你是不是故意弄丢你老婆的?”

电话里安静了几秒,才传来声音:“你净瞎按哩,想倒霉呀。”

“你就不怕遭报应?”老米就这么狠说了。他问田宝辰,你那个田豫明是咋回事。田宝辰说:“早八辈就逮走了,弄回你们省了。”老米奚落他,八天也没有就八辈了,说话这么没边没沿。田宝辰说就是这个意思,警察来过几回,还留人蹲守几天,田豫明根本就没回过村里,在内蒙古大草原上抓住的。

老米说:“抓住就好,不是你老婆走丢,你就危险了。”

田宝辰竟在电话里头不屑地说:“你说的,他不害我。”说完还补了一句,“害谁他也不能害我。”

老米说:“你随便说吧,我嘛看你那老婆才是你的福将。”

那边田宝辰半晌不吭声,后来才说:“快十五了,我再给你寄些黑皮花生。”

老米一口拒绝,但他没说详细,只说那东西不值几个钱,不值得寄来寄去。田宝辰好像受了打击,主动提起那笔酬金的事,惭愧不已地说,本来就没挣下钱,来回折腾几下,还搭欠亲戚熟人一屁股外债。“还借过豫明两千呢。”田宝辰诉起苦来,那两袋黑皮花生还是爹爹赞助他的,是家里最值钱的东西,“现在离婚了,也就真不值得寄来寄去了。”

不提黑皮花生,老米还能心平气和,提起来,郁积在肚子里的窝囊气就点燃了。他很想把他的尴尬遭遇告诉田宝辰,让他知道他给他造下的孽。话到嘴边,还是没说。田宝辰和疯女人不离婚的话,说还有个意思,离了就犯不着再说了,隔着千二百里打电话掰扯一件败兴事,不是神经病也是发神经了。

就在老米要挂电话的当口,田宝辰突然说,上次帮他找媳妇,他会感念老米一辈子。但下一次再碰到什么人,就别帮他再找人了。田宝辰像提前告诫似地说:“比方再碰到郑小平,就别再找我了,离了,和我不相干了。”

田宝辰这番话说得很流畅,像是背过几遍才说出来的。

老米悔怒哀惋,想都没想一下就说:“你当我吃饱了撑的啊,有这一次我就够够的了,我不找你。”

田宝辰连连说好,并格外耐心地道了谢,道了晚安,甚至没忘了预祝他中秋节快乐,然后才万事大吉地放了电话。

晚饭时,老米给老婆说了田宝辰离婚的事,老婆气得筷子敲着碗边说:“我还当他是千里送鹅毛千里送京娘的好汉呢。你承认你瞎眼了吧?他们那里的法院就不该判他离,那不叫离婚,叫抛弃,便宜了他。”老米挨了骂,暂无话说,说老婆你干嘛动气。老婆先用物伤其类的口吻悲切地说:“揣着多大一条肚子去哪里?给谁要?换了我,讹也要讹住他。”说完,又换成怀恨在心的眼神瞅着他说:“说千道万,男人没一个好东西,都叫不成人。”老米平白又挨了刀,哭笑不得,说:“你看你你看你,他又不是我。”老米想的是田宝辰这叫遗弃。他吃着烧饼,突然想起那天来的那个傻愣愣的青皮:“那么个疯疯傻傻的人,娘家就没人出头做做主?”老婆冷笑:“有你做主么,杀人杀死救人救活,你快去。”

话不投机,两口子也说不下去,本来他还想给老婆说说田豫明的事,老婆这么夹枪带棍地打击,他也就没法儿再提起了,特别是,他不想让老婆后怕。于是只好自己圆场自己下台,不无轻佻地说:“狗日的田宝辰,离婚还打电话通知我一声。”话一出口当即后悔,老婆果然一脸愠怒,抬头欲言,老米见状赶紧说:“好了,我去拾掇,你快去洗碗。”

6

仲秋的月亮包了一层滋润香甜的油光,在飒飒的秋风里一天天变得圆满丰盈起来。

十四下午,老米的儿子斜挎着电脑包,拎着三盒月饼风尘仆仆地回家来过节,一模一样的绿盒子,印着金黄的月亮和月饼。儿子大学毕业好几年了,一直自己蹦跶着找工作,现在在省城一家建筑公司打工,自称是项目部的经理,脸蛋子又黑又糙,半点不像当官的。儿子辩称,那是成天跑工地风吹日晒的缘故。沙江口市这些年也是没完没了地起楼盖房,老米长年来往,一看到工地,就想起儿子,他猜儿子就是个农民工,大学生农民工。

儿子照例先到商店来落脚,老米指指门口和柜台上展示着的红红绿绿的十几样盒装月饼说:“咱家就卖这个,你还大老远往回买。”儿子说:“我这月饼是省城百年老店生产的高级月饼,给爷爷奶奶一盒,姥姥一盒,给你和妈留一盒。”老米摆弄着盒子,看了价签儿,心头肉隐隐作疼,他摆卖的最好的月饼,价钱也不及这月饼的五六分之一。当然,说孝心就不能再说贵贱,何况儿子想到替他们两口子到老人跟前尽孝了呢。

老米觉得拎这么贵重的月饼跑回来看大人,起码儿子花钱的手段像是个项目部经理。

十五没预想那么忙,村里的月饼卖不了多少,还是卖菜多些,像左家、老书记家的儿女们都开车回村里来吃团圆饭,又要炒盘又要弄肉,老米提前就有方量。儿子上午去邻村给姥姥家送月饼,下午回来到商店里给老米搭帮着卖货。

下午,老米老婆就拣好菜蔬装好,天色黄昏,便拎了大大小小几个塑料兜出门,走前说等着买东西的人说:“要啥喊老米拿吧,我要回家給俺丰功做好吃的。”

“瞧这劲儿,小子回来就不挣钱了。”在门外打牌的五义高声打趣,隔着门墙喊老米的儿子,“丰功,是不是给你爸妈拿回巨款来了,也不给这伙叔叔大爷们出来打散一圈烟酒。”

丰功笑着忙着不说话。

“等俺丰功挣下巨款再说。”老米老婆替儿子回话,笑着说,“忙死忙活就是给他们忙呢,他们爷俩干,我就不干了,专门做饭。”

节日就是节日,月亮早早地光临了,似乎只有中秋的月亮可以让天下所有的蓬荜生辉,世界上没有比这月色更加慷慨的福利了。天色微黑,门口的牌摊就散伙了,来买东西的人零星几个,老米打发儿子先回去摆贡献。他独自把货架和柜台上摆布的月饼整点好装回箱子里,这种应节商品明天起来就没人要了,明天派货的就开始上门回收了。平常老米总是磨蹭到夜里九点以后才关门上锁,今晚例外了,老米提前一个钟头关门回家,顺路去看老人。老爹指着桌上的高级月饼盒子夸赞:“丰功比你强,你一天到晚就知道抠挖村里这几个小麻钱。”老米尴尬地笑道:“日怪啊,你也说儿子都比老子强,咋换成咱俩,还是你数落我呢?”老娘呵呵笑道:“一茬顶一茬,疣猪顶邋遢。你爹糊涂了。”

回了自家,进了街门,就看见院心里的水泥桌台上摆设了水果月饼等贡品,还有一小盆煮熟的毛豆和嫩玉米。老婆已经在饭桌上摆出几个菜来,下酒的凉荤是自家卖的罐头鱼火腿肠之类,老米自己动手,取出藏在柜子里的原浆汾,灌了一壶温在热水缸子里,这个原浆是儿子在省城转托同学搞回来的,老米没酒瘾,平时也舍不得喝,今晚是想让儿子陪他喝一盅。老米的闺女在平阳的一所乡镇中学教书,刚就业两年,假期短,路途远,怕影响工作,已经打电话说好不回来了。所以他必须和儿子喝点,然后说点正经事。

三口人围桌而坐,老米酒入肚肠,浑身舒畅,放下酒盅,给老婆使个眼色,老婆问儿子对象的事。儿子端起酒盅,很生分地说:“今晚请你们免谈此事,不要破坏节日气氛好不好?”

儿子一下变得这么陌生,变得不可冒犯,老米和老婆面面相觑,然后一起点头。老米宽慰儿子:“官场得意情场失意,到岁数了,两头事情都该自己注意。”儿子不领情,冷冷地说:“什么官场情场得意失意,烂电视剧看多了,乱联系。”老米指着电视屏幕发咒:“我觉都睡不够,哪有工夫看电视。你问你妈我几时看呢。”老婆撇撇嘴说:“这会就眼定定地看,还问人几时看。”老婆不配合,还出他洋相,抓他现行,他有点看不起她,怪怨地说:“这人没脑筋。”开始三个人默默地笑,后来都忍不住大笑起来。

聊家常时自然就聊起黑皮花生,老米老婆用筷头遥遥指点着盛炸花生米的碟子说:“就这东西。”儿子纳罕地笑道:“吃了半天,我还当是咸干花生呢。”

老米老婆撇嘴说:“啥呀,我又淘又洗,可搭了些工夫呢,你吃的是我洗过的,过了几水,看,漂白了。”

儿子问还有没有原装的带壳儿的黑皮花生,他想看一下。老米老婆起身去拿,进来放在一张空椅子上说:“这是你爸让留下跟你和丰惠吃稀罕的。”老婆的话像是列举老米的什么罪证。随后又把左家孙子吃坏肚子上门算账的事说了一遍,把外人叫老米“黑皮花生米”的经过也给儿子说了,老米大度地笑着,任由老婆絮叨。

儿子并不在意听,他搓了皮研究了一会儿说:“不是你们说的,黑皮花生就是这样的。”

见儿子研究开黑皮花生了,老米也想起那些往事,他叫儿子别琢磨了,赶紧吃饭。

“这个好像真是真的,等我上网查一下。”儿子起身,跑回自己的屋子,老米独自喝了一盅寡酒。

几分钟后儿子端着笔记本电脑过来,笑着说:“这上面说黑皮是花青素,是植物本身的色素,在水里泡久了颜色就化了,会落色。”

老米两口子面面相觑。老米老婆不甘心地问:“有没有毒?吃上没事吧。”

“没事,红豆黑米南瓜西红柿里头都有这种成分,”儿子把电脑推到他们跟前,转着角度好让他们看清电脑屏幕,一边说,“好像是庄稼都有,玉米面黄,高粱面红,黑米粥黑,还有黑芝麻糊哎……”

老米大惑不解地说:“那也不对,你说这些我也信,可我不明白这花生壳子好好的,里头咋就黢黑了呢?”

“花青素啊,遗传基因啊,生物工程啊,涉及的东西多了,我也不懂。”儿子笑着解释,“你们更不懂了,我给你俩说不清。”

儿子少说一句就好了,老米两口子都不高兴了。儿子开始小看他们了,这令他们一致地不甘心和一致地不舒服。老米老婆是正经的高中毕业生,老米是上了高二才入伍当兵到部队的。在村子里,他们两口子这样的文化底子不算薄的,加起来等于一个大专毕业生。他们不是同心合力造化出两个真正的本科大学生吗?如果这不算智慧的升华,就一定是遗传优势。老米想,别觉得我们老糊涂了,我们不接受你的暗示。

也许是两口子一致的沉默压制了儿子,儿子换了歉意的口吻说,“我意思是,但凡你们知道这个常识,就不会怀疑别人害你们了,也就不会把人家的好心当成驴肝肺了。”

儿子开始和他们掏肝掏肺了,虽然听着像在数落,两口子还是心甘情愿地服气了。儿子的心比他们大,肯替人着想,肯替人说话,肯将心比心地开导他老子,老米听来是满心满意地高兴。他跟儿子喝了一盅,告诉儿子,你爷爷奶奶夸奖你了,夸你有出息。儿子调皮地说:“爷爷夸你儿子,你也夸夸他儿子嘛。”老米愣了,说我咋就没想到哩。说完仨都笑了。

老米想给田宝辰打个电话,念头一闪即灭,包括他想给儿子说的话,也暂时按下不表了。责人之心也罢,恕己之心也罢,老米端起酒盅,忽然想起田宝辰那天的电话,搁下酒盅,念了一句佛号。

老婆使眼色给儿子:“瞅你爸,念开阿弥陀佛了,说醉话了,你也别喝了。”

“啥时说醉话了?”老米嫌老婆在儿子面前小看他,他吩咐老婆,“看看花生还剩多少,现在货真价实了,找个袋子装上斤数来的,明早我捎给跑北峪的那家人,让他们尝个稀罕,省得那老婆说我白坐她家的车。”

三口人吃饭聊天,女儿打回电话来,给家里说祝福词,老米听来,女儿的声音才是世界上最悦耳打听的好声音,回荡着无忧无虑的欢愉,听不出一星半点想家的忧伤,她让妈妈别想她,因为她不想她,还说有好几个和她一样的外地同事也都没回家,她们正在一起吃月饼赏月呢。老米老婆捧着手机听着,竟哀哀地掉下眼泪。老米和儿子笑而不语。老婆很快平复了情绪,开始说你哥带回高级蛋皮月饼里头包着双黄蛋,又说咱村人现在叫你爸黑皮花生米,然后就扯到黑皮花生,从寻人启事、疯女人开始说起,说到小锛颅的黑嘴黑牙黑屎汤(老米听到电话里女儿说了两个恶心),说到她怎么辛辛苦苦剥壳子去皮又洗又泡……

老米忍无可忍,打断老婆的话:“行了,唠叨这些破事你就不怕花电话费了?”

“我给俺闺女说话,花多少都愿意。”老婆捏着鼻尖儿突然呜咽,“你们都在家,遍插茱萸……”

老米和儿子面面相觑,忍不住笑了。

女儿喊了几次挂电话,老米老婆才被迫挂了,她把手机扔到床上,气恼地说:“多大的闺女了,还是不懂事,白疼她了。”起身拾掇饭桌,摞了盘盏碗筷,抱着到厨房里独自流泪去了。

老米跟儿子嘀咕:“唉,你妈就是这人,半辈子了,糊涂蛋。”

儿子给老米斟上酒,也给自己倒满,双手端起酒盅,笑眯眯地说:“俺妈这人好着呢,没俺妈这人,咱成不了爷俩。”说完仰脖喝干杯中酒,和电视剧里那些演好人的二货一个架势。

老米喝了酒,看看儿子,笑道:“我和你妈看法不一样,我觉得我的儿女都懂事着呢。”

儿子苦笑不语,没有骄傲。

老米没说下文。这年头大学生难找工作,儿子说是在省城上班,其实就是在建筑工地上工。闺女更是志气,直接跑到山沟里在偏僻的农村里当了特岗教师。儿女们这样吃苦,也是想替父母解忧解难。老米不止一次开导老婆,要出息就得出去,就不能守在家里。这些话是两口子的话,老米就不跟儿女详细说了。

五义打电话叫老米,问他咋还不下来:“商店门让人撬了也不管?”老米笑道:“这不是儿子回来了,说道呢。”五义那边说:“我说呢,想到你商店喝酒呢。算了。”然后掛了电话。老米老婆隔着帘子问:“是不是五义,闲的他。”老米说:“这个点了,除了他还有谁。”老米给儿子解释:“五义是治保,黑夜巡逻呢,没人说话,就故意捣乱,老给我打骚扰电话。”儿子哂笑:“哪个贼来农村里偷呢?”老米说:“日日防盗夜夜防贼,有个五义来巡逻,村里到底是安定呢。”

电视机里的中秋晚会又说又笑又唱又跳,巷子里不时传来附近邻居的欢声笑语。电视晚会结束,他还看完儿子存在电脑里的一部电影,《疯狂的石头》。老婆也凑着看,后来就歪到床上打瞌睡去了。五义又打来骚扰电话,叫他赶紧下去,有人在商店门口等他。老米笑着敷衍:“快了,你先陪他坐会儿。”老米只顾看电影了,应付两句就挂了。

隔了几分钟,五义又打电话叫唤:“你那个疯婆子又来找你了。”老米正看到盗贼火拼的热闹处,笑着说:“撵走她,你是治保主任。”五义大声说:“喂!我说的是真事,人家让我领她去你家呢,我给你领去了啊?”五义笑道:“好说么,你领回你家去。”不等五义再说话,他就先挂了,他压根不信五义的话。果然,五义后来没再骚扰他了。电影里的人一个比一个好玩,老米笑到最后,电影末尾那个浑身污泥披头散发抢吃面包连哭带跑的演员,像极了他在桥堰菜市上遇到的疯女人偷吃茄子被人追打的那一幕。

老婆瞌睡打盹地催了几次,老米才披了外套起身,他得去商店里守夜。儿子提出替他看店,让他在家里舒舒坦坦歇上一宿。老米径直拉住门扇,将儿子挡在门里,就着灯影端详儿子的眉眼,老米清晰地看出自己年轻时的样貌,恍若隔世之感,好像沉醉在幸福里一样地感伤。老米嘿嘿发笑,儿子担心地问他是不是喝高了,他摇头说没事,低声叮嘱儿子:“家里没啥事,回家来就好好歇,睡个懒觉。”儿子拉开街门问他:“爸你真没事吧。”老米拽上门扇说:“别虚客套了,闩上门去睡觉。”

老米打开他的长柄手电,光柱暗淡,仰脸看见光华四射的月光,暗笑自己喝晕乎了。

月色灿灿,清光满天,清光满地,清光满世界。他关了手电,踩着影子徐徐而行。月亮大过铜锣,像一张黄灿灿的烙蛋饼,蛋饼上还有几小片鏊花儿一样的黑皮,黑皮,黑皮花生米。老米酒劲儿微醺,盯着皓月驻足寻思,在铁鏊上烙这么大个蛋饼,起码要十五个鸡蛋。

无影无踪的手机铃声不知在那座院落里响了又断了。煤矿那边的汽笛声总像肠鸣,令人饥饿。秋虫的鸣唱绵绵不绝。老米的心里也在唱一支悦耳的歌,像是躲在床脚唱歌的秋虫。

离商店老远,老米就瞧见门口的台阶上有人席地而坐。

五义的咳嗽很有力,离老远就能听见,席地而坐的人不是五义,五义站着抽烟。老米猜是谁喝醉了走不了路赖在那儿。

五义照见他从坡上下来,烦躁起来,骂他磨蹭,害他在商店门口站了半天岗。咋呼说正准备砸锁破门呢。老米笑道:“你治保白当呐,站站岗怕啥。”

说话工夫到了门口,坐地的人还是低头抱膝蜷成一团,他想就近看看是谁,那人一分为二,其一站起来叫了一声哥。老米一下听出来了,是郑小平,胖乎乎的疯女人。

月光亮堂堂的,可他说不出话来,见鬼了,足有五六秒才问:“你不是……咋又来了?”

“俺是来和您对话来了。”疯女人指指坐着不动的人说,他说你给俺做下私孩儿。

老米要疯了,转身向五义求助。五义说,别瞅我,早说你不听。半夜找上门来,我看你咋给人家交代。”没有幸灾乐祸,但这一推六二五的态度老米也受不了。

“她瞎说。”坐在地下的田宝辰开口说话了,“家里怕她再走丢,我就跟她来了。”田宝辰怀里抱着一卷铺盖。

疯女人喜孜孜的,月色照得她圆脸白白,面若傅粉。她催老米:“哥你先开了门嘛,你不知道俺是奶孩儿老婆?俺就想吃你块月饼。”

旁边的五义也说,你先开门再说。

老米开门开灯,疯女人欢天喜地跑进去。

老米一时顾不得她,先低声问田宝辰,你不说离了,咋又厮跟上来了?

田宝辰说,離不脱嘛,这不给你送回来了。田宝辰把铺盖卷儿搁在柜台上。

五义在场,老米就不怕,送什么送,莫非你还想讹人?

老米寻思着,田宝辰已把行李卷打开了,露出一张眉头紧皱的哭菜菜的婴儿脸。

老米倒吸一口气,问田宝辰这是干啥。

田宝辰说,离不脱嘛,这东西处理不了,你看咱咋办呀。

【责任编辑 朱 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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