碉堡

2019-01-31 02:49陈河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19年1期
关键词:四德甘肃

陈河

那时候,地拉那的动乱过去好多年了,夜里已经听不到零星的枪声。

在这条巷子深处的四德家里,一道生锈的铁皮大门虚掩着,门没上锁,如果有车子过来,敲敲门,里面会有人打开。一进门,院子显得比较逼仄,四德那辆二手的奔驰车占了一大块的地方,空余的地方最多只能再停两辆车。之前他住的地方大,前面有个宽敞的院子,后面还有个大果园,可生意难做,房子只得搬小一点。房子虽不如以前宽敞,但一到下午来的人还是不少。在这儿的温州人大都是单身,这混乱的地方不宜带家眷,只有四德秀莲夫妻俩带着八岁的女儿在这里住过。后来动乱时把女儿送回了温州,可家庭的格局还在。这两口子都好客爱热闹,这里便成了一个范围很小的社交中心。最近几天,四德家还住进来一男一女两个上海客人,他们是从越南转道而来,要和四德合作在这里做传呼机的生意。

这一天,有一麻将牌局。打麻将的有四德、南昌公司的小李、上海人任总和阿春。阿春手上缠着白纱布,摸牌比较慢。牌桌边坐着几个女眷在嗑瓜子,秀莲和黎培,还有和任总一起来的上海女子张雅萍。张雅萍脸上敷着白色面膜,嗑了一阵瓜子后,起身去几米开外的浴室洗澡。打麻将的四德倾听浴室里的流水声,声音在他意识里还原出淋浴中的张雅萍赤裸的身体。下一把牌四德手气很好,一立起来就有好几个搭子。上海女从浴室出来,身上弥漫着香皂和女人天生的幽香。她站在四德的后面,看他的牌。他们打的是江西麻将,江西人管那几张百搭牌叫金子。上海女在后面问四德:“你有没有金子?”

“他有很多精子,我卵子都没有。”阿春咕哝着,边上人听了都偷偷笑。张雅萍说“金子”被阿春谐音成“精子”,所以他说自己没有“卵子”。张雅萍没有笑,装着没听懂阿春的话,一脸正经看着四德的牌。

“阿春,你能不能牌子出快点?”下家的南昌人小李不耐烦。阿春缠纱布的手略微发抖,出不了牌。因为这里的局输赢很大,阿春很想赢点钱,输不起,特别紧张,但表面还装得不在乎。

“你这手怎么回事?”小李问阿春。

“让狗咬的。”阿春说。说话间扫了一眼老婆黎培那边,好在老婆没有听见他的话。

此时黎培正在和秀莲说昨晚的事情。黎培不怕把家丑抖出来,可她不是个撒泼的女人。她童年就到了意大利,在那里长大,相貌体形都漂亮,才二十五岁。她接下来所述的行为和她的美丽很不相称。她说阿春用她母亲房子抵押的钱进货,可是钱都亏了进去,母亲的房子眼看着就要被银行扣留。她着急,责骂阿春无能。阿春说下一个货柜到了就可以把钱卖出来,可是昨天半夜阿春回来,说货柜又被海关扣留了。

“他进门时,我还睡在床上。听他说货柜被扣了,我就拿起床边的玻璃水杯朝他砸去。他用手一挡,杯子碎了,玻璃在他手掌上划了一道口子,血喷了出来。我起先有点害怕,怕他会死掉。但我没理他,看他自己用纱布缠了伤口。我一直在骂他,骂他这回又进错货,进了高关税的电池又想逃税,不被查到才怪,人家进的货都好好的。我一边骂,一边看到他坐在我脚边用缠着纱布的手整理店里收入的零钱,一张才十个列克,不到人民币一块钱。他一张张数着,叠成一沓沓,没出息的男人才去数这些零钱,数一辈子也值不了几个钱。我气得用脚踢他缠着纱布的手,抢过他叠好的列克往上呸呸吐唾沫,把它们全扔到地板上。我都气疯了,可我真佩服这个没用的人,居然又坐到地板上,把我吐过唾沫扔乱的钱一张张又整理起来。”黎培说得很大声,一点不怕别人笑话,她气还没消,继续说,“我嫁给这个没出息的男人真是倒了八輩子的霉!”

“那你嫁给八十岁有钱佬吧,他们裤裆里的玩意儿像蒸过的茄子软绵绵。”阿春不紧不慢回答她。

“就你厉害?你每次也就三分钟。”黎培不依不饶地损他。

黎培说话时,秀莲起身做饭菜。她出手很快,一会儿就有饭菜香气冒出来。但令人不舒服的是院子里隐隐有一股狗的臭气,那是四德从北方带回来的那条大狗身上溃烂处发出的。除了这条大狗,院子里还有一条狼犬是刘甘肃的。他出逃前的一天,把狗带过来给秀莲,说自己家里明天修房子,重建狗舍,想把狗寄放一两天。没想到这个家伙出逃一年多了,一点消息都没有,这狗秀莲只好一直给他养着。现在院子小,有人来打麻将时,两条狗都关进了砖头砌的狗窝里。四德嫌狗的味道重,用一条毛毯子蒙住了狗窝。阿春小时候养过狗的,知道狗这样闷在里面有多难受。

就这时,家里的座机铃声响了。这电话还是原来房东留下的,六十年代苏联制造,电铃如战斗警报一样刺耳,让人心惊胆战。

“哈罗。”秀莲接了电话。

“我是阿礼啊!你是秀莲吗?”电话里的声音很急迫与慌乱。

“什么?你是谁?你是阿礼?你没有死掉吗?”秀莲大吃一惊。

“没有啊,我回来了,我被关在飞机场了。”电话里的声音大得打麻将的人都能听到。

“你等等,我叫四德和你说话。”秀莲觉得这是大事,应该让四德和他说话,赶紧把听筒递给四德。

“阿礼,你现在什么地方?”四德把听筒夹在头颈之间,嘴角叼着烟,眼睛看着牌,伸手补进一张牌。

“我现在是在雷纳斯机场。机场海关不让我入关,说我感染SARS已经去世,还说报纸都登过我病死的消息。”

“这倒是真的,我们都看过那份报纸。说你得SARS死了。我们都以为是真的。报纸上登过你老婆把你用过的东西在街上烧掉的照片。”

“完全是造谣,我根本没有死,也没有得病。我在国内压根儿就没有染上SARS。”

“那你告诉海关你没有死,让他们放你进来就是。”

“他们说就算我没死,也不能放我进来,说我身上有SARS病毒,会带来灾难。他们马上把我塞进原来的航班要送回中国去。我拼了命闹,飞机上的人害怕了,我才留了下来,但明天一早他们还会强制把我送上飞机的。”

“那你老婆和她家里人没有来接你吗?她不会去作证吗?”

“哪里啊,我刚才给她打过电话,她一听我的声音就开始骂我是鬼,把电话挂掉了。我知道说我病死了就是她一家造的谣。”

“那你现在要我怎么做?”四德说。

“我被关在一个屋子里。刚才我给了看守的警察一百美金,他才让我打两个电话。我给大使馆打过电话,张领事对我很同情,说会帮助我,明天一早会发外交照会到阿尔巴尼亚外交部,要求他们放我入关。可是警察说过,明天一早就把我强制送回中国。我现在没有办法,只有求你们帮助了,你们可以来机场保我一下吗?”阿礼的声音听起来挺可怜的。

“阿礼啊,这个我们就没办法了。大使馆做不到的事情我们怎么能做到呢?你还是自己想想办法吧。”四德说,一边打出了一张麻将牌。

“四德,求求你帮忙,我真的走投无路了。”阿礼说着,电话突然就断了。

“也许可以试试去机场给警察送点钱,他们会放阿礼进来的。”秀莲说,去年四德从国内带了几个人过来被机场扣住,也要送回去,四德给机场的熟人送了钱之后就放人了。

“妇人之见,要有点政治头脑好不好?”四德斥责秀莲,“这回阿礼是因为SARS的原因,SARS是个政治问题,外国人都想用这个理由把我们中国人赶走呢。我们自身难保,还要去机场引火烧身?”

四德这话说得众人都觉得有道理。的确,阿礼身上要真的有SARS,谁也不敢去接触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于是大家就继续打麻将。不久,秀莲的饭菜做好了,大家开始吃饭。一边吃饭,一边就自然谈及了阿礼的事情。因为任总和张雅萍对阿礼的来历和遭遇一点都不知道。

事情的源头在刘甘肃身上。当初在地拉那做生意的一群中国人中间,刘甘肃做的生意最大,不是比其他人大一点,而是大很多。他有个两百多工人的缝衣厂、两个零售商店,还有大型的批发仓库,办公室里的阿尔巴尼亚雇员都有七八个。刘甘肃来地拉那比较早,他出国前是个外科医生,读过医科大学,脑子好使。他老婆起初跟他一起在地拉那,还带着一个六岁的女儿。挣到足够多钱后,刘甘肃开始考虑安排将来。他出国最初去的是苏黎世,在一个餐馆里当切菜工。他到阿尔巴尼亚后还一直给原来的那个切菜工作缴纳税款,这样就保住了瑞士的居留身份。而到了这一年,他终于获得了带家属定居的身份,所以他和老婆商量,让她带着女儿住瑞士去,他自己一个人在地拉那顶着,每月去苏黎世团聚一次。

四德刚到地拉那时开了一个小铺子,刘甘肃的大超市就在他的对面。准确地说,是四德在刘甘肃的大超市对面开了个小铺子。他第一次去见刘甘肃,还是经国内的人介绍,要不刘甘肃还不见他。刘甘肃住在地拉那市中心的一条巷子里,高围墙,院墙上面有铁丝网。他在一个光线暗淡的屋子里见了四德,好像一个名人接待来访者一样矜持,带着防备意识。后来不知怎么的他们到了院子里,一棵树下拴着一条灰白色的狼犬。刘甘肃说这只狗极其凶狠,邻居家的猫要是从树上爬下来,它都会生吞活剥地吃了它们。这狗前些日子生了一窝小狗,可几天后不见了踪影。他怀疑是这狗自己吃了小狗。刘甘肃这么仔细地说着这狗,让四德觉得话外有音,暗示别碰他的生意地盘,要不这狗就对你不客气。

后来不知什么时候,大家开始熟了。刘甘肃不那么牛了,有时也会到四德家里吃饭。但他比别人都忙,经常人家都吃好了,他才匆匆赶来,肚子饿得不行,狼吞虎咽吃些残羹剩饭。后来的日子秀莲就悄悄给他留了些饭菜,不至于老是让他吃剩的。四德虽然心里一直视他为对手,但觉得刘甘肃这样的人都来这里蹭饭,自己脸上也有光。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一段时间,刘甘肃明显消瘦了下来。有太多的事情要干,现在少了妻子帮助,还得每个月飞一次苏黎世,他忙不过来了。虽然他有好些阿尔巴尼亚员工做管理工作,但他对他们总是不放心。在本地找华人当帮手肯定不行,他们进来之后,会把公司的客户和商品信息摸走,然后自己跳出来单干。刘甘肃脑子总是超前的,觉得一个有力又忠诚的帮手,只有在中国大陆才能找到。

六月,刘甘肃回了一趟中国,通常他来回就一个礼拜,但这回迟迟没回来。其他人倒是没什么,只有秀莲开始念叨,说有点奇怪,他怎么这么久没回来?四德插话说,他不是说过这回要找个帮手回来吗?帮手哪有那么容易能找到。

三个礼拜后,刘甘肃回到地拉那,果真带了一个帮手回来。回来的第二天,刘甘肃就带着新来的帮手阿礼前往四德家里亮相。虽然刘甘肃只是带回了个男帮手,可给人的感觉好像他是带来了个新媳妇一样。秀莲对阿礼格外客气,连忙让他入座吃饭,其热情程度好比那些把煮熟的鸡蛋塞到客人兜里的农村大娘似的。这个叫阿礼的帮手三十岁出头,中等身材,发际线已开始上升,脸比较大,人看起来比较老实,总是微笑着。那天秀莲烧了很多菜,阿礼显得很拘谨,叫他吃的时候才动动筷子。他也不主动说话,有人问他才回答。他大部分时间说普通话,但有时也说几句温州话,口音明显是泰顺山区一带的。

刘甘肃这回是在温州日报上登广告公开招聘。听说报名者很多,是百里挑一选到阿礼的。后来的几天大家轮流请客吃饭,为阿礼接风,几顿饭下来,对阿礼的来历大致了解了。他本来是温州冶金厂的工程师,毕业于华南理工大学,老家在泰顺。他在报纸上看到招聘广告,和刘甘肃仔细交谈之后,决定放弃国内的铁饭碗,到欧洲的社会主义明灯国家阿尔巴尼亚来闯荡一番。

就这样,阿礼成了刘甘肃的帮手,整天跟着他,为他经营着公司的业务。刘甘肃本人可以自由来往苏黎世,休假时带妻儿周游世界。当四德他们还在为生意发愁的时候,刘甘肃已过上了靠手下人经营的资本家生活。大家都羡慕得要死。

但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如今刘甘肃不光彩地跑了,留下阿礼吃尽苦头。SARS之后大家以为他死了,可现在死人复活,又回到了地拉那。

从罗马转机起飞,不到两个小时,就到达了地拉那的上空。机场周围环绕着山岗,飞机得盘旋几圈降低高度,之后对准跑道,开始着地。阿礼看着机窗外的地拉那城,内心阵阵激动。他回国看望病重的父亲,在国内待了一个月,每天都想念着地拉那的妻儿。他最近打电话回家妻子都不接,这让他忐忑不安。在他的行李箱里,装着好几样给儿子的電动玩具车。他给老婆玛尤拉买了几件衣服,给老婆的父母也买了礼物。虽然老婆一家最近对他很不好,但他总想改善关系。

八年前阿礼第一次抵达时,地拉那的机场像个乡村的汽车站。现在略有改观,但从停机坪到海关出口还得自己走着过去。阿礼对机场情况很熟悉,除了自己坐飞机回国,还经常为提取公司空运货物到机场来,时不时还送老板刘甘肃去中国或瑞士。这里的警察他多半都熟悉了,一路总会碰上几个面熟的。这天他排着队,慢慢走近海关盖印的地方。他第一次入境时,警察说他签证有问题,敲诈了他一百美金。如今他已经能熟练地说阿尔巴尼亚语,护照上盖满了海关的大印,居留签证有效期还有半年多,因此他一点也不紧张,还准备和警察打打招呼。

他走到了警察工作亭前,看到是一个脸熟的警察。这个警察抬头看看他,拿起护照左看右看,知道他是居留在这里的人,不是敲竹杠的对象,正没好气地准备在护照上敲下图章。突然他的手停了下来,慢慢抬起头,像看着一个怪物一样看着阿礼。阿礼觉得特别不舒服,没好气地问他:

“你看我干什么?”

只见这警察让阿礼站到边上,自己跑到里面办公室去。几分钟后有个领导模样的老警察走出来。这家伙大肚子,黑脸膛,阿礼认得他,在地拉那的中国人几乎都知道他的名字:法特米尔,雷纳斯机场的警察队长,一个很难对付的人。胖警察让阿礼走进一个房间,把门严严实实关好。整整过了半个小时,胖警察带了几个人进来,都戴着口罩,开始问阿礼。

“你叫什么名字?”

“潘崇礼。”阿礼说。

“出生年月。”

“1966年5月8日。”

“我知道你,你是菲尔玛长江的人。”胖警察说。阿尔巴尼亚语“菲尔玛长江”的意思是长江公司,刘甘肃的长江公司一度在地拉那知名度很高。

“是的,我过去是的,现在已经不是了。”阿礼说。

“你不是已经死掉了吗?怎么又回来了?”胖警察法特米尔隔着口罩说。

“请你不要乱说。”阿礼回答,他心里在骂:你才死掉呢!但他不敢得罪胖警察。

“你看,这上面说你死掉了。”警察把一张报纸摊开在阿礼面前。是地拉那的《每日邮报》。阿礼虽然能说阿尔巴尼亚语,但看不懂。报纸上面有一张他的照片,后面一大段文章,还看到有一张照片是他老婆玛尤拉在路上烧什么东西。

“上面說了些什么?”他问道。

“上面说你回到中国老家,得了SARS病,死了。真的是你回来了吗?你会不会是鬼魂呢?”警察说,眼角在偷偷地笑。阿礼气得额头暴出青筋。

“报纸造谣,他们凭什么说我死掉了?”阿礼说。

“是你老婆玛尤拉对记者说的,她家人也这么说。报纸上这么写着呢。你看,他们还怕你留下的病毒会传染,把你睡过的床和穿过的衣服、用过的东西,在马路上用火烧掉了。这样,邻居和亲戚才不会把他们一家当成瘟疫家庭。看到没有,这报纸上往火堆里丢衣服的是你老婆吧?”

阿礼仔细盯着老婆的照片,刚才他看到报纸照片里玛尤拉在烧东西,还以为她是像中国人一样给他烧纸钱,现在才知是烧他用过的物品和衣物,送瘟神一样。他气得脸色发青。他对警察吼了起来,失去控制:

“你们放我走,我一回到家里,妻子看到我回来,就会告诉记者真实情况。我的家乡在中国南方山区,根本没有发生过SARS,我连感冒咳嗽都没得过。”

“不不,这个不可以的,菲尔玛长江。”法特米尔开始用菲尔玛长江来替代阿礼的名字,因为中国人名字发音实在拗口,倒是菲尔玛长江朗朗上口容易记。他接着说:“现在全世界都怕SARS,我们海关和防疫站都在严格检查,不让有SARS嫌疑的患者入境。你是个报纸里说已死于SARS的人,怎么可以入境呢?”

“我没有死,不是死人,没有得过SARS病,你看我好好的。”阿礼说。

“不行,上头的命令,你得坐原班飞机回去。”警察队长说。

“你说什么?开什么玩笑。我有签证和居留证,我有房子、孩子和妻子在这里,你们怎么可以让我原机返回?”阿礼简直暴跳如雷。但是,在身材壮实的阿尔巴尼亚警察面前,他像个猴子一样瘦小。

“没办法,你得走,因为你是SARS病人。”警察队长说。

接着,马上来了两个身材特别高大的警察,架起了阿礼,像老鹰拖小鸡一样把阿礼从房间里拖出来,前往停机坪。阿礼根本没有反抗的能力,被拖上机舱。飞机上已经坐满了旅客,引擎已经发动,就等着最后一个客人登机。

这个时候阿礼很冷静,他知道飞机一旦飞上天,他就毫无办法,只能乖乖被遣返。过去曾经有过很多次中国人入境被原机遣返的先例,他现在得自救。眼看着警察一走,机舱门就要关闭。阿礼平常是那么怕羞,本性像兔子,这下却像狮子一样大声喊叫起来:放我下去!要不我要把机舱窗户玻璃敲碎。他脱下皮鞋用鞋底猛烈敲打着窗户,发出的声音把机上的旅客吓坏了。阿礼还大声用英语和阿语叫着,我是SARS病人,会把疾病传给所有人,快让我下去!他用完全疯狂的声音叫喊着,口里吐着白沫,飞机机组人员都吓坏了。意大利机长马上过来安抚,说,不会让他飞走,不会关闭舱门。机长向机场抗议,不放下这个发狂的旅客就不起飞。这样,又来了几个警察,带阿礼下了飞机。几分钟后,阿礼看到飞机冲向了天空,他才长长松了一口气,总算度过了第一劫。

警察队长看到他回来,说:

“菲尔玛长江,你不好,我不喜欢你。明天一早你还得走。”

阿礼这下可不管胖警察的评价,他总算暂时留住了。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他用一百美金买通看守他的警察,打了几个电话。他接通老婆的电话后,只听对方惊叫一声,说他是鬼,立即把电话关掉,再也无法打通。给使馆的电话很容易地接通了,张领事对他很关心同情,说明天会发外交照会给阿尔巴尼亚外交部,要求他们妥善解决。阿礼知道这远水解不了近渴,又给四德家打了电话,可得不到任何救助。阿礼开始发愁,他得自救,得想办法。在这之前,他得稍微休息一下。危险还没过去,法特米尔说明天一早他还得走,警察明天会强制遣返他,给他戴上手铐脚镣,到时他可动弹不了了。今天所有离开地拉那的航班都已经飞走,他在明天上午之前暂时不会有被遣返的危险。他觉得累极了,想休息一下,坐在椅子上就睡着了。

他梦见了儿子东东,东东是小名。儿子的阿尔巴尼亚名字是斯堪德培,和他们的民族英雄一样。中文名字是潘安东,一个响亮的名字。阿礼在儿子名字里加了个“安”字,是为了冲淡妻子玛尤拉吉卜赛血统里到处流浪的天性,盼望儿子以后会有个好的命运和前途。儿子已经三岁了,模样不像他,基本是个外国人,亚麻色头发,淡蓝色的眼睛,但阿礼能确信儿子的基因是遗传自己的,因为他的左脚小脚趾有点分叉,有一个很小的第六趾,这一个特征传递到了儿子身上。儿子和他亲密无间,会说些普通话和几句泰顺土话。此时阿礼身陷险境,在疲惫至极的睡梦中看见儿子在一个树林里奔跑,身后有一个陌生的大胡子男人在追着打他,儿子在哭喊。阿礼惊醒过来,心里刀绞一样难受。

屋子里很静,因为最后的航班都飞走了,机场大部分人员都已下班。阿礼觉得警察所里很安静,只有个把人员在值班。他拉了拉门,发现是紧锁的,铁门很结实。休息后阿礼的脑子特别清醒,危险没过去,他必须付诸行动。他得逃离这里,在天亮之前。

屋顶很高,有两扇窗,都有铁栅栏加固,无法掰断。天花板上有日光灯座,四条灯管的。阿礼是工程师,懂得电工,知道灯池可以松动。在半夜一点的时候,他确信值班警察已经睡着了,就把两张凳子叠在一起,爬了上去,灯池的有机玻璃发光板一推就推开了。他没有把灯关掉,连着灯座往上推,居然推动了。这个灯座安装的时候工人偷工减料,没有固定住,所以阿礼很容易把灯座移到了一边,上面露出的洞口足够一个人钻出去。他从灯座口爬了出去,在天花板上走了几步就看到有个通风口通到屋背上。他从通风口钻出,看到机场外边的停车场。他悄悄爬下了屋顶,沿着屋子的阴影向着树林溜过去,很快就消失在树林里。

天气微凉,月光如水,空气带着泥土和树木的清香。阿礼失去自由又逃离出来后,内心一阵喜悦。有一阵子,他觉得自己似乎已经渡过了难关,因而心情放松,开始知道自己很久没有吃东西了。此时他很奇怪地想吃一样东西:柿子。在雷纳斯机场附近有许多片柿子林,出产很好吃的柿子。去年阿礼曾经把这里的柿子烘干成柿饼,味道和老家泰顺的一样甜。他意识里出现一片柿子林,而且知道它就在田野沿小河去的方向。谁能想得到,他往想象中的地方走了一段路,果真有一片柿子林。在月光下,很容易就能看到一个个硕大的柿子。他摘了一个吃,居然是熟透的,很甜,一点都不涩口。他连吃了几个,吃得肚子发痛,就蹲在地上痛痛快快拉了一大泡屎。然后起身,只觉得精神饱满,大地给了他无穷的力量。

现在他开始沿着公路往地拉那方向走。他不走公路,也不准备在路上拦车进城。他怕警察发现他跑了之后,会在路上拦截他,所以决定在田野上走回地拉那。机场离地拉那只有二十来公里,对他这样一个山区里长大的人来说,这点路程不算困难。

越过沟垄,跨过小桥,穿过树林,迎着月光迎着风,他大步向地拉那走去。有一种特别亲切的感觉浮上心来,所有的路是那么熟悉,好像走在故乡泰顺的山岭里。他很多年没走那些路了,但故乡山里每一条小径都那么清晰地记在他脑际。从读小学开始,他一直在山间的小路行走,翻山越岭,最险的是要过一道悬崖,每一次他都怕自己会掉下深渊。他读中学时村里通了电,母亲告诉他,在她小时候这里不但没有电,连煤油灯蜡烛都没有,因为太穷,买不起。她家里和村里大部分人家用的是“火篾”。这是一种竹篾,点上后吹掉火焰,让竹篾慢慢地燃着,像点香一样,微弱的火光帮人们度过黑夜。阿礼就是在这样的条件下读完了初中,成绩在全县前列。高中的时候,他每天读书到深夜,夏天蚊子多,他把膝盖以下的腿和脚泡在水桶里,蚊子咬不到,还清凉提神。冬天大雪封山,雪窝里他继续读书,看到雪线慢慢上升,把窗户都埋住了。终于,高考时他的成绩出色,进入有名的华南理工大学。在他所在的山区宗族里,他是第一个大学生,是地方的荣耀,是家族的荣耀。但是谁能想得到,此刻他在距离家乡千万里的阿尔巴尼亚,这样狼狈地在野地里潜行。阿礼心里涌上一阵委屈,泪水漫出眼睛。

大学毕业后,阿礼被分配到了温州冶金厂,当时是温州唯一部属企业,专业和阿礼对口。阿礼很快当上了技术骨干,一切看起来都那么美好。但不久,国有企业改革开始,冶金厂要卖给私人,大部分职工要下岗。那段时间,工厂里人心惶惶,有门路的人都赶紧调走了。阿礼除了业务上有点长处,其他的门路全不懂,他就像一个看着洪水漫过来而不会游泳的人一样绝望。就在这个时候,他在报纸上看到了刘甘肃登的招聘广告。

他还很清楚地记得第一次见刘甘肃时的情景,那是在华侨饭店的一个房间里。

“我邀請你出国,并不是让你去为我打工,而是邀请你共同创业。”刘甘肃看着阿礼的眼睛,真诚地说。正是共同创业这句话,让阿礼最后作了去阿尔巴尼亚的决定。

“长江公司在阿尔巴尼亚发展很好,为军队做被服装备,为全民做衬衫和牛仔裤。我们下一步要在那里扩大工厂,已经得到当地政府的支持和优惠,我们计划三年之后成为上市公司,经营的网络会覆盖巴尔干半岛。目前你到了那里马上会有房有车,每年有探亲有休假。你会爱上阿尔巴尼亚。这是一个美丽的国家,有漫长的海岸线、古老的石头山城、美丽的橄榄树林,特别是那里的姑娘,说不出的漂亮。”

阿礼想着当年刘甘肃说的话,他所描绘的公司前景已全部烟消云散。但是他说的阿尔巴尼亚是美丽的国家这句话一点都没错。尽管阿礼身陷险境,心里还是深深爱着阿尔巴尼亚的土地,这里已经是他第二故乡,他不愿意离开它。阿礼这样讲感情真是要命,如果没有爱上这一块土地,他的痛苦就能减轻好多。

走了五个小时,经过了那个以前的皇宫别墅小山,还有那密密的葡萄园和无花果园,慢慢接近了地拉那城边缘。过了海关停车场之后,就是地拉那市区了。清晨的雾气和光线遮挡了地拉那城的破败和肮脏,城市在晨光中显得那么安静美丽。阿礼走在新西比利亚大街上,迎着街心的斯堪德培骑马扬刀的塑像。

穿过了议会广场,再向前走半条街,他抄了一段近路,从地拉那邮电局左方的一条小弄堂里穿进去,经过几座公寓楼,拐角处有一段古老的围墙,里面露出带尖顶的楼阁,那是一个古代的土耳其帕夏房子。之后,往前直走十几分钟路,就看到了一片农田,种着一人高的向日葵。这里是城市东部边缘,农田正慢慢变成住房,阿礼的房子就在这里。

阿礼现在已经接近了自己的家,站在一棵大树边看着自家的房子。还是清晨,房子看起来有点模糊。这是一座小小的三层楼,外墙和当地其他的房子一样,裸露着红砖。阿礼想着去年建这个房子的艰辛,手续是那么麻烦,卖地给他的地主是那么贪婪,妻子一家的要求又是那么多,什么都要最好的,要挤干他的血汗来建造这座房子。他脑里出现房子内部的种种细节:在三楼的东边,是他和妻子的卧室,妻子一家执意要他买了一套意大利家具,特别大的席梦思床,够五六个人睡。后面的房间是给儿子的,儿子还那么小,妻子家已经给他准备了结婚新房。二楼是书房,阿礼计划给自己用,但是房子建好之后,玛尤拉的父母就搬过来住了进去。一层是厨房餐厅,里面冰箱微波炉等设备齐全。阿礼这时长时间没进食,肚子饿,身上臭,真想马上进屋子洗澡吃饭休息。但是,事情复杂啊,从已经发生的情况看,阿礼知道这个房子里的人已经不欢迎他的到来,甚至已经把他当成死人。他迟疑不决,想最好等屋里的人睡醒之后再去敲门。

阿礼等了一个小时,现在屋里的人应该醒来了,平时玛尤拉都这个时候起床。他屏住呼吸,心跳不已,放轻脚步接近了房门。他准备按门铃,门铃是去年他亲手装的。他按了一下就停了,不想按太久让屋里人不高兴。他很快发现门上的猫眼里面有光线闪动,说明屋内有人向外面观察,他转过脸对着门镜,让屋内的人看到是他,而不是什么危险的陌生人。门镜的光变了一下,说明屋内观察的人离开了,但是一点开门的动静都没有。阿礼低下了头,内心的挫折感升起,同时有一股怒气也在上升。他又按了一下门铃,还是没反应。焦躁占了上风,他失控了,按住门铃不放。就这时,门突然打开了,门开之后门框里同时出现了三个人头,妻子、丈母娘和老丈人,都是怒气冲天的样子。妻子手里拿着一把扫把,她父母手里也各操着家伙,只是阿礼一下子没看清。妻子首先冲他喊:

“你怎么回来了?你不是已经死掉了吗?你是鬼魂吗?你这个魔鬼,快走开!”玛尤拉眼睛里喷出了怒火,阿礼不明白她竟然会这样充满仇恨。紧接着,玛尤拉父母也冲了出来,这下阿礼看清了玛尤拉父亲手里拿的是一杆破猎枪,母亲拿的是擀面杖。

她母亲在大声喊:“你快走开,你这肮脏的瘟疫病人。再不走,我们就用古老的方法,把你放在火堆上烧死!”玛尤拉在母亲说话之际,从她后面冲出来,拿起扫把就往阿礼头上打,阿礼拿手臂遮挡,节节后退。

“你们搞错了,我根本没有SARS病,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吗?”阿礼争辩着,头上又挨了两扫把。

“你是魔鬼,你快走开。”他们喊着,继续打他。这个时候阿礼看到邻居都出来了。这些邻居和玛尤拉一家都有亲戚关系,很粗野。他知道再闹下去一定吃亏,根本不可能进这个屋。就这个时候,他看到了儿子出现在门口。一瞬间他和儿子有了目光接触,他能看出儿子在看到他时眼睛里充满了高兴。儿子是爱他的,这是他的血脉,他的DNA。他不顾扫把雨点般落下,对着儿子做了一个表示胜利的V手势,他看到儿子的脸上出现一点笑容。在这一刹那,他想起意大利电影《美丽人生》,那个在集中营里的父亲事先知道自己将被德国纳粹处决,告诉儿子这是一个游戏,儿子信以为真。阿礼希望儿子此时看到母亲打父亲也会以为只是个游戏。他对儿子大声说:“东东,爸爸爱你,爸爸会回来的!”儿子对他点了点头,不敢说话。

阿礼知道好汉不吃眼前亏,再闹下去邻居越来越多,万一警察来了更麻烦。他也不想在儿子面前继续被人痛打,他开始后退,退到了树下,掉头就走。他没有觉得很失败,他毕竟见到了儿子,而且已经从雷纳斯机场逃了出来。

秀莲在阿礼打电话过来的第二天早早就醒来,事实上夜里她没怎么睡着,迷迷糊糊一直惦记着阿礼的事情。四德也起得早,他要开车带任总和张雅萍到斯库台见一个合作方要人。

上海来的客人在她家里已经住了好几天。她一直搞不明白任总和张雅萍的关系,他们不是夫妻,好像也不是情人关系。这个姓任的号称老总,但秀莲总觉得他没什么文化,是个油滑好色的人,一有机会就对四德或者其他男人眉飞色舞谈越南西贡小姐如何如何。而这个张雅萍,看起来话不多,像任总的助手。秀莲注意到四德色眯眯盯着张雅萍的目光,她也已经对他暗送秋波。秀莲猜想这一次他们去斯库台,四德和她一定会有一腿。而那个任总,大概是有意用张雅萍来打通路子的。

但这只是一种猜想。她无法因此不让四德和他們合作。目前的进口生意一天不如一天,早晚都会做不下去。四德要找一条新的挣钱路子也没错。秀莲本来想和他说说阿礼的事怎么办,可她知道四德这人疑心重,她要是多说几句,他就会以为她和阿礼有什么关系,所以就一声不响看着四德和上海人开车出门。

车子开出去后,她把关在狗窝里的两条狗放了出来。狗的身上发出强烈臭味。秀莲把昨天的剩饭剩菜煮过了,放在大盆里让狗吃。自家生烂疮的狗吃得很快,刘甘肃的大狼狗吃了几口就不吃了。

早知道会养成这样,秀莲根本不会让四德养这条狼狗。前年四德牵来这条狼狗时,家里住的房子宽敞,白天狗可放在后面的果园,夜里,狗在前院守夜。那时生意好,四德进了很多布料,还有冰箱稳压器、家用水泵,销量都挺好,家里放的货和钱都比现在多得多,所以家里也需要有一条狼狗看门。但后来生意不好了,搬到了这个房子,没有了后院,狗白天只能关在笼子里。本来这种大狼狗每天要带出来遛,可四德是个懒人,只知道喝酒,根本不带狗出去走走,狗整天在笼子里,不生病才怪呢。而刘甘肃把狼狗送过来则是她没有想到的,要是别人,她一定会拒绝。可是她对刘甘肃却另眼相看,要是说起其中的原因,大概就是因为刘甘肃是大学生吧。秀莲对于读书人特别尊敬,觉得读书人才了不起。四德初中没毕业,她自己也差不多。事情也明摆着,大学生刘甘肃做的生意就是不一样,有规划,有组织能力。按现在流行的话来说,秀莲还真有点暗恋着刘甘肃呢。

她吃了点泡饭,总觉得今天会发生些什么事情。阿礼现在还在机场吗?她得找人去打听一下。她离开了家,往自己的店铺走,一路上都在想着阿礼当初的事情。

看得出来,阿礼到来之后对刘甘肃生意的帮助是非常大的。阿礼很快就对公司业务开始了电脑管理,刘甘肃经常会在秀莲面前称赞他几句。

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说起阿礼的婚事。刘甘肃向秀莲透露阿礼有点为个人问题不安心,他已经三十二岁了,在国内一直没谈成过对象。刘甘肃表示,只要阿礼愿意长期留在阿尔巴尼亚为他工作,他会为他买好住房和汽车,他的家属可以到这里工作。秀莲说这事不难办,让他到国内找一个就是。一般来说,在国外做事就是华侨了,温州这个地方是有不少人愿意嫁给华侨的。

秀莲通过国内的亲友很快就给阿礼物色到一个,是在医院工作的护士。他们先是通过邮件交往了一阵子,后来女方有意向见一见本人,刘甘肃就买机票让阿礼回去了一趟。阿礼在国内待了半个月回来。起先秀莲听说这事进展还可以,但后来就没了下文。以前只要是外国来的,就是个瘪三也有人感兴趣,现在的人长见识了,会查来查去挑来挑去。女方知道阿尔巴尼亚是个落后的国家,再说阿礼长相太老成,家在农村,条件很一般,事情就黄了。后来又说了好几个,都没成。

阿礼的婚事那段时间一直是秀莲家社交圈的话题,大家除了关心,也多少有点取乐的成分。新华社的老王都出面在巴尔干地区的华人中物色过。阿礼的头发开始稀疏,发际线上升。他一听人家说他找对象的事,就傻傻地笑,眼睛色眯眯的,有点花痴的样子。刘甘肃在阿礼不在的时候和大家说这事得赶快解决,阿礼已经无心工作,茶饭不思。他担心阿礼会提出辞职回国。

后来的事情有点出乎秀莲的意料,阿礼找到了一个阿尔巴尼亚姑娘。秀莲起先还为他高兴,可很快觉得有点不对劲。这个女孩不是地拉那长大的,是乡下来的吉卜赛,才十八岁。秀莲觉得阿礼是个大学生,这样一个吉卜赛女孩配不上他。她不久后看到了这个女孩,觉得她和那些受过高等教育的阿尔巴尼亚姑娘完全不同。但阿礼那个时候像是沐浴春风,乐不可支,一脸幸福的样子。后来就结婚了,阿礼带着妻子回了一次中国老家泰顺探亲,在村里摆了一个礼拜的酒席。听说县长都来参加了,阿礼讨了一个外国女人回家成了地方很风光的事情。秀莲参加过地拉那阿礼的婚礼仪式,长条桌子摆着酒肉食物,吉卜赛人爱跳舞,整个婚礼一直在跳舞。亲朋好友给新人送上祝福的方式是,在一张比较大额的钞票上吐一口浓痰,然后贴到新娘新郎的脸上。秀莲怎么也吐不出那么黏的一口痰,只好把两张一百美金的钞票塞到了阿礼的口袋里。她真心希望阿礼能幸福,希望这对新人能白头偕老。谁能知道,阿礼的苦难生活从此开始。眼下,阿礼正遇到大麻烦呢。

秀莲一边想,一边在店里收拾着。到了八点半,店里的阿尔巴尼亚雇员伊利尔过来上班,一进门就大声对秀莲说:

“马达木,马达木(阿尔巴尼亚人尊称成年妇女为马达木),你的那个朋友今天回来了。他没有死,也许死了又活了,今天一早回家敲门了。”伊利尔是个话痨,上回秀莲就是听他说阿礼的老婆把他的东西拿到街上烧掉了。他家和阿礼住的地方很近。

“啊,他回家了?”秀莲惊呼一声,大大松了一口气,因为她怕他已经被机场遣送回去了。“家里人看到他没死,一定很高兴吧?”

“哪里呢,她老婆玛尤拉用扫把打他,把他赶走了,说他是鬼,是传染病妖怪。我看到玛尤拉爸爸克利茨大叔手里还拿着猎枪呢。”

“那可怎么是好?他后来呢,去哪里了?”秀莲问。

“我在自家楼上被吵醒,在窗口看到他被瑪尤拉一家人打得节节后退,后来就掉头走了。我只听到他对儿子大声说:我爱你,儿子!然后就不知他去哪里了。”

“玛尤拉为什么要说他死掉了?”秀莲问。

“听说是为了房子的事。玛尤拉一家想把房子的所有权转给玛尤拉的兄弟,律师说,只要声明阿礼死掉了,房契上的名字就可以写给玛尤拉兄弟了。”伊利尔说。

“原来是这样。”秀莲想,觉得玛尤拉一家也太狠了。她知道阿礼已经在地拉那,有可能很快会见到他,也许他会需要帮助。秀莲把包里的钱整理了一下,用橡皮筋捆好。

上午十点左右,伊利尔走到她跟前在她耳边低语:

“马达木,马达木,你的朋友来了,就在对面的街上。”

“在哪里?”秀莲一惊,抬起头问。

“在马路对面的树下,看到没有?”伊利尔说。秀莲看到了,阿礼就站在对面的马路上,眼望着这边。很明显,他是来找秀莲的,只是不敢主动找上门,等着被秀莲发现。在他看到秀莲发现他后,他举起手里一张纸,上面写着:我没有SARS病,需要你的帮助。

秀莲赶紧走出去,她相信阿礼没有病,因为温州老家根本没有疫情。她走到了马路对面,看到阿礼一脸茫然,嘴巴嚅动,说不出话来。秀莲便主动说:

“我都知道了,你回不了家了。现在你准备怎么样,要不先住几天旅馆吧?”

“恐怕不行,因为住旅馆要护照,我的身份警察会通报,说我是SARS病人。再说我已经没有钱了。”

“那你找找熟人或者朋友先住一下?本来你可以住我们这边。可是四德听说你有SARS的嫌疑,我就不能留你了。你能找找其他人吗?”

“不能了。人家一听说SARS,不会留我的。我去找过大使馆,他们也说没有办法帮我,说我家庭的事情他们不好插手,也不能给我提供暂时的住处。显然张领事也怕我带SARS病毒,没让我进使馆,只隔着铁门和我说了几句话。”阿礼说。

“阿礼,别难过,你已经到了地拉那,没有被赶回去,总有办法的。你是大学生,这个时候你不能再‘水泥蛇一样了,要拿出男人的气魄来。我会帮助你的,这里是两万列克,你先拿着,我再帮你想想办法。”秀莲鼓励他,也指出了他的问题。温州话“水泥蛇”意思是蔫蔫耷耷打不起精神的样子。

阿礼拿了钱,低着头赶紧走了。他知道再不走,自己会哭起来。

阿礼见过秀莲,拿到她给的钱之后,想到要把自己隐蔽起来。他想起地拉那大学后面的那座小山,上面有人工湖和公园,有大片的树林,有长椅子可以躺下来睡觉,不妨先躲到那里去。

他不走大路,从小巷子里穿过去。这里的街道他都很熟悉,途中他花了一点钱买了面包和水,要了一个塑料袋装进去。一大早被玛尤拉劈头打了十几扫把,当时他只是生气,没有怎么特别难受。人遇到重大的打击时,痛苦总是延缓一阵子后才会发作。而现在,他胸口开始作痛,透不过气来,难受极了。他难以想象,玛尤拉这样的女人,和他做爱、生孩子,一起生活了四年,居然会这么冷酷和绝情。

他得想一想,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每况愈下,走到今天这个地步的。

找到玛尤拉,是在他到地拉那之后的第三年。那个时候,他已经两次回国找对象,但是没有人愿意跟他。国内的人对外面已有了解,知道阿尔巴尼亚是个落后的地方。他回国时间又短,根本找不到合适的人。他的心情特别不好,彻夜难眠,头发大把脱落,头顶出现“地中海”。他的内心有一种强烈的冲动,要找一个老婆,必须要找到一个老婆!这是他首要的任务。他的老家有修族谱的传统,他注定会记载在上面,他得让族谱里他那一支有后裔延续下去。这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是他父母亲的愿望,更是发自他内心深处一种原始的呼唤。就像动物到了交配发情期一样,他身体内的荷尔蒙上升,脸上老是带着一种奇怪的笑容,看到女性眼睛发直。他甚至在别人介绍他去见潜在对象时,脸上也带着这种微笑,把她们吓跑了。

那些时候他经常在这一带独自徘徊。傍晚时分地拉那人都会上街散步,人们在街上展现自己,也去观赏别人。阿礼喜欢走在地拉那大学背后那条街上,街边是一个个幽暗的酒吧,成群走过的年轻人里会多一些大学生,和自己的阶层比较相近。姑娘们披着金色或灰色黑色的长发,穿着薄若蝉翼的裙装,走过时会在空气中留下一层气味的颤动。阿礼此时对气味的嗅觉能力变得敏锐无比,就像大森林里那些发情的公鹿,隔着树林能闻到空气中雌性的到来。阿礼在夜色里和姑娘们擦肩而过时,能闻到她们腋下分泌出来的汗味,她们乳房的香气,还有她们双腿之间的气味。他会奇想,这条街上有数不清的女性,她们每天都需要做爱,可是为什么没有一个会找他呢?有一个晚上,他在花园后街的一段矮墙上坐了下来,看着街上的人走入了这个连接口到另一个街区,夜色里他盯着人家看不至于会被发现。突然他听到边上有姑娘哧哧的笑声,他转过头,确信无疑边上的两个女孩在看着他笑。女孩看他转过脸,并没有害羞,和他搭话,问他是中国人吗?阿礼回答说是的。她们又哧哧地笑着。她们又说了一句什么话,阿礼听不清楚,但又不好意思问她们。结果她们对着他又哧哧笑了几下。暗淡的灯光下她们看起来漂亮极了,就像仙女天使一样美好。但是很快她们就站起来走了。这一个晚上阿礼回家后心里有说不出的惆怅,人生多么残酷,一个美好形象看一眼就永远消失了。他再也不可能看到她们,也不知道她们是谁。他很后悔自己当时没有主动和她们说话,她们是很愿意跟他交谈的。她们后来说的那一句话他没听懂,也许是对他表示了好感,可是他错过了,他一直想念了她们好几个月。

有那么一次,阿礼花几百列克在那个“拉斯维加斯”咖啡店坐了下来。他不是为了喝咖啡,眼睛在瞟来瞟去,因为他听说这个咖啡店有花钱可以买到的姑娘。他跟着刘甘肃去四德家时,如果秀莲不在,四德会说起“拉斯维加斯”咖啡店里姑娘的事。阿礼听他说这些事情的时候,老是觉得紧张,喉咙不停地吞咽。他记住四德经常说到一个黑头发胖胖的姑娘,还有一个金发的也不错。多少次,他在这个咖啡店门口走来走去,往里面打量,不敢进去。一个月的犹豫不决之后,阿礼这天终于走了进去。他在靠门边的一张桌子前坐下来,咖啡馆里人不少,有很多女孩子一桌桌坐着。他点了一杯便宜的咖啡,眼睛不敢到处看,生怕有那种女孩向他打招呼。这里有天堂的快乐,但他怕是一个地狱之门。他只是想来看看,妓女是什么样子的。

这个时候,有一个男子走了过来,坐到他对面,低声对他说,要姑娘吗?阿礼脸一下就红了,心狂跳。那男的继续说,里面有好几个,她们可以过来和你见面。你请她们喝一杯,看上了哪一个,我可以让她跟你走,只需要一百美金。阿礼窘迫得口干舌燥。姑娘就在跟前,但他实在不敢来真的,何况一百美金也贵得惊人。他回绝了,落荒而逃。

但从这天之后,他的态度有了改观,开始考虑在阿尔巴尼亚人里找配偶的可能。在这之前,刘甘肃向他建议过找本地的姑娘,他坚决拒绝了。他觉得她们是老外,以后他迟早要回国,带着外国老婆回去和老父母都说不通话。经受过多次挫折之后,他知道在中国人中找到对象可能性极小,决定采取务实的态度。

“问题就出在这里。”阿礼对自己说。这个时候他在街头走着,回想着当时是怎么犯下错误的,眼下他可正饱尝找错对象的苦果呢。

刘甘肃一开始在公司内部管理层为他物色,刘甘肃自己是大学生,所以招雇员也都注重教育背景,有不少大学毕业的。然而大学毕业的女生比较有眼光,会挑选,知道阿礼不是老板,是和她们差不多的雇员。她们还偷笑阿礼那种猥琐男的样子。这样刘甘肃只得将选秀的范围扩大到了工厂的员工,百来号员工中有好些未婚的姑娘。很快就有几个人表示愿意和阿礼来往,其中一个是比阿礼大几岁的米莫莎。她不是毛遂自荐,是来推荐自己女儿玛尤拉的。她玩了一个花招,说自己女儿还在北部的山区,阿礼要是愿意,玛尤拉会从山里到地拉那来。因山高路远,至少要等三天才可以到达。米莫莎这一番话,别说是阿礼,对任何一个男人都会激起想象,深山的幽兰碧玉啊!阿礼听了之后满心欢喜,恨不能马上骑白马到深山接玛尤拉出山。到后来他才知道,米莫莎说的全是假话,玛尤拉当时就在家里,被她妈关到阁楼里几天不出门。米莫莎一家本是流浪的吉卜赛,前几年政府让他们在城市的边缘定居下来,住进了联合国援建的公寓楼。被定居的吉卜赛不少家庭还养着牛羊,会赶着奶牛和山羊上九层高的楼房。

几天的等待终于过去。阿礼给了米莫莎一万列克的见面礼,在刘甘肃的办公室见到了玛尤拉。玛尤拉才十八岁,浑身透着青春野性气息,没有把婚姻当成很严肃的事情,只管吃刘甘肃从中国带来的巧克力糖果。阿礼第一眼就喜欢上了玛尤拉丰满的乳房,像他这样没有性经验的男人,总是喜欢大乳房,就像困难时期乡下人到饭铺吃饭,总是要分量足的饭菜,不会去挑瘦肉青菜之类,只有那些有很多性经验的男人才会有喜欢小乳房或者平胸女人的。这一次的见面谈成了婚事,阿禮恨不能马上和玛尤拉幽会,去体验她的丰满身体。但米莫莎故伎重施,又让玛尤拉回到“深山”里(这回没锁在阁楼,就在家里房间待着),要了阿礼很多彩礼。精于算计的米莫莎其实没搞明白,阿礼只是刘甘肃的一个员工,不是合伙人。要是真的说起来,应该是刘甘肃故意没对她说明白,这就在婚姻里埋下了危机。结婚之后,阿礼的日子明显滋润了,性生活的满足使他的气色红润。一年之后,他有了个胖胖的儿子。只是在刘甘肃突然逃跑之后,他的幸福生活才轰然倒塌。

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阿礼已经在地拉那大学后面的山上了,他在能看到人工湖的北坡树林里躲着。太阳快要下山,附近有几个年轻人在练习东方格斗术。阿礼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他从小就经历过太多的挫折,遇到生活中好的事情他总怀疑不是真的,而对于困难和不幸才觉得是他命运里真实的东西。“既然麻烦已经来了,我得从容接受,得开始行动,慢慢改变局面。”他这样想着时,心里觉得宽松些。天黑了之后,开始刮风,冷得让人受不了。阿礼决定借着夜色,从正面的公园石级下到地拉那广场。他很快下到了地面,街上行走的人都兴高采烈,他的行动像一只鼹鼠的影子一样,不能让人看到。他肚子饿极了,低着头走进一个光线暗淡的店里吃肉丸子。今晚住在哪里?他明白今夜得露宿街头,得找个地方躲避风雨。

在一个商店门口,有个大屏幕电视机。阿礼看到了在播新闻,在说他的事情。画面上是那个机场胖警察队长法特米尔,对着镜头说他从机场逃跑,警察在寻找他,因为他带着SARS传染病毒。画面上出现了他的照片。阿礼发着愣,看到边上有人在看他,又对着电视屏幕比较,惊讶地张着嘴。阿礼觉得不对劲,赶紧转头就走。他一头扎进黑暗的小巷子里,不敢在大路上出现。这时候他脑子里好像有个电脑程序一样的东西自动打开了,这是他为自己早就准备好的应急办法:他要去黛替山上那个废弃的军事碉堡。于是他调转方向,坚定地在黑暗中朝黛替山方向走去。

刘甘肃在逃离地拉那六个月之前,就预感自己公司的衰败之势不可挽回。由于政权更替,他的军队服装订单大部分流失,欠银行的贷款根本无法偿还,还有新政府给他加了一笔很重的定额税款,每个月都在增加。他思量再三,唯一可以走的路就是先转移资产,之后逃跑。

作出决定之后,他立即开始行动。这件事必须严格保密,起初的几个月他连妻子都没告诉,他最担心的是身边的阿礼会识破他的计划。同时,阿礼在他逃跑之后的去路问题,也让他有道德良心方面的压力。当初为了让阿礼安心在地拉那工作,刘甘肃让他和玛尤拉结婚,现在看来完全是一种不负责任的安排。刘甘肃自己可以拍拍屁股跑掉,阿礼可是有家庭在这里,无处可去。但刘甘肃很快就为自己找到理由,商海充满风险,谁能料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在某个早晨,他准备好了一切,偷偷离开了地拉那。

那一天早上阿礼开车到了公司,发现办公室里一片混乱,所有的人站在那里大声议论,当阿礼走进去,他们都安静了下来,眼睛都齐刷刷地瞪着他。阿礼问这是怎么回事,他们说刘甘肃跑了。阿礼说,你们怎么知道他跑了,说不定只是有急事出差,短暂离开一下。会计伊利亚斯把一张纸递给了阿礼,说,你自己看看,他说了什么!阿礼一看,是刘甘肃留在办公室里的一封信,说因为阿尔巴尼亚的不公平税务,让他破产了,他将永久离开阿尔巴尼亚。他感谢员工,抱歉没有付清工资。他说让员工把办公设备和库存的货物拿去分一下,当作他们的工资。

阿礼现在想起来,内心都觉得堵得慌。之前虽然知道公司越来越难,但觉得刘甘肃在这里,就有主心骨,就有办法渡过难关。他怎么也想不到刘甘肃会独自跑路,完全没有顾及他的死活。阿礼想起那一天,自己好像是被遗弃在月球上。没过多久,公司里一片狼藉,哭号、怒骂,大家开始抢夺办公设备,仓库被打开,库存很快被哄抢一空。之后,阿礼被责问、追打,因为公司的员工都认为阿礼是知情的。很快政府开始了对长江公司的清算,冻结了所有资产。阿礼住的房子和开的车都是长江公司名下的,都被没收,他只得搬到玛尤拉家的阁楼住。玛尤拉一家之前以为他是长江公司的股东老板,所以会热衷地把玛尤拉嫁给他,现在才知他是个打工的,什么都没有,从此开始骂他是骗子。好在阿礼早有狡兔三窟的危机意识,偷偷藏了一笔钱。这个时候把钱拿了一部分出来,盖了房子。另外一部分钱用作本钱,在露天市场里摆了个摊子,从中国人那里拿货物来做点零售和小批发生意。本来,阿礼做生意是可以维持得下去的,今后有可能慢慢做大一点。但玛尤拉一家自阿礼拿出一笔盖房子的大钱出来后,一直觉得他还藏有很多钱,每天都要搜刮他,把他卖货得来的钱悉数拿走。这样,阿礼的生意就只能勉强维持,而他存下的私钱也几乎花光了。

黛替山上的碉堡是他在刘甘肃逃走之前发现的。那一次,刘甘肃和一群朋友在黛替山顶上野餐。他们一早就去了,阿礼因为公司里有事情,晚一些时候才带着大狼狗上山。车子开到半山腰的时候,大狼狗出现了呕吐症状。阿礼知道这狗有晕车的毛病,得停车让它到地面活动一下,不然真会吐出来。他在路边停了车,打开车门让大狼狗下来。这狗跳下了车,喘了几口气,突然耳朵竖了起来,一副紧张的神情。之后,便离开了公路,独自跑进路边一条长满草的小路。阿礼拉着拴狗的绳子,让它回来。但它的劲很大,拉不住,只得跟着它往前走。走了不到一百米,他就看见了隐藏在树林里的碉堡洞口了。狗钻了进去,阿礼也跟了进去。

一到里面,阿礼才发现这个碉堡是建在悬崖之上。从碉堡的几个枪眼望出去,正好是面对着上山的公路,而在远处,则是整个地拉那城。阿尔巴尼亚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一直处于战备之中,到处修碉堡防空洞。阿礼看到地拉那城里有数量众多的碉堡,全部废弃了,很多碉堡里面污浊不堪,无法入内。但这个碉堡很干净,不潮湿,大小有二十来平方米,角落处还有些床位一样的平台,是给军人休息用的。大狼狗走到这里之后就平静了,眼睛看着阿礼。阿礼不明白这狗为什么会知道这个地方,为什么要带他到这里。不过从那天开始,他就记住了这个碉堡,经常会想起它。今天,当他在地拉那橱窗里看到自己成了被追捕的对象时,脑子里一下就浮现出碉堡,他得去那里躲避。他还想着那天大狼狗为什么会带他神奇地进入碉堡,莫非大狼狗预知到他会有今天这样的困境吗?

这下子,阿礼在夜色里穿过小巷,朝东边的黛替山转移。这一带的街巷行人稀少,他可以放开脚步往前走。他心里想着大狼狗,知道刘甘肃走了之后大狼狗就寄养在秀莲家里,而秀莲是地拉那唯一还乐意帮助他的人,这样想想他的心里还是暖洋洋的。很快就进入了电影厂所在的那条大街。这里曾经是让阿礼觉得愉快的地方,因为有个漂亮的电影厂大门,能看见里面园林化的建筑。但阿礼到来时这里已经不拍电影,铁门紧闭生锈,大院内杂草丛生。在电影厂的对面就是车辆管理所,阿礼每年要到这里换驾驶证。再向前走一阵子,就到了黛替山腳下。以前都是开车经过,只看到山下那些房屋带着大院子,种植着果树和花木,宽敞漂亮。阿礼看见有个屋子开着一扇小窗,里面有灯光,是个小卖部。他敲敲窗门,窗内出现了一张老年妇女的脸,但愿她老眼昏花看不出他是中国人,或者她没看过电视的通缉令。阿礼赶紧买了一些面包、水,一个打火机、一把小刀。最后他看到货架上居然还有一辆小汽车玩具,也买了下来。老太太眯着眼睛一直看着他,大概看不清他的面容,总想看清楚些。阿礼拿到东西之后,赶紧离开。

从这里开始,路上没有路灯了。阿礼凭着感觉往黛替山方向前行,山里传来的树林和泉水气息能指引他。地形开始上升,公路上偶尔有汽车通过,阿礼在汽车灯光照来时就会躲到路肩下面。他不走盘山的公路,抄就近的小路往山上走。浓重的山林气息让他脑子非常清醒,他家乡山里也有这样的气息,也有这样的星光。之后他跨过了那座连接两座山体的桥,听到了底下山涧奔流的声音。过了这里之后,就接近那座碉堡了。阿礼找到了那条小路,进入了碉堡里面。在打火机的照亮下,碉堡内部还是那样干净又干燥,没有人或动物来过的痕迹。阿礼在角落处平台上侧卧下来,到地拉那一天多了,他时刻像被追踪的野兽,只有这一刻,他觉得自己有了庇护之所,一倒下来就进入到深度睡眠。

睡了约两小时,他被冻醒了。他蓦然醒来,还不明白是在什么地方,以为是在老家泰顺山区的屋子里,老母亲就在身边。当他真正清醒了过来,老母亲的幻象碎片化粉末一样消失,他明白了自己所处的地方和境况,内心又是一阵刀割似的难受。他坐了起来,从碉堡的枪眼看见天空上挂着一颗冰冷钻石一样的启明星,而其他的星光已经消退,黎明即将到来。他开始考虑下一步的行动。毫无疑问,他必须在地拉那待下去,不能被遣送。他若被遣送回去,或许和儿子就再也见不着了。他村里有个老婆婆,老公解放前随国民党败军去了台湾,她因为迟了一步没赶上船,结果一直到死都没见到老公。“那么我能够在山上一直待下去吗?”阿礼问自己。他想着如果一直在野外生活,是不是头发会变成白色,像白毛女。白毛女是怎么活下去的?好像她除了自己打些小野兽,还到一个庙里偷菩萨像前的供品吃。可我到哪里找吃的呢?这里可没有土地庙。他唯一能想起来的是,在黛替山的頂上有一块平地,上面有一大群羊放牧在那里。也许可以去偷一只羊过来,或者跑到羊群里找母羊吸奶喝。可是他马上想起那群戴着铃铛的羊,是由一条凶猛的牧羊犬看守的,他可是无法下手的。阿礼就这么胡思乱想着,心情又渐渐平缓下来。他觉得自己现在是蒙受冤屈,大使馆张领事已经答应发外交照会给当地政府,也许追捕令很快会取消,他可以自由回家了。这样想着他又睡了过去,睡得很香。

等他再次醒来时,碉堡内一片亮堂堂,天已大亮。他从枪眼里看到了整个地拉那城都在他的眼下,在晨光中闪闪发光。他搜寻着自己家的房子,在城市东部边缘和田野接合的部位,有一大片低矮的房子,他很快就找到自己家所在的位置。由于距离很远,阿礼看不清楚自己房子的样子,但他能确定就在那个地方。他家周边一带,围绕着一丛丛树木,紧接着便是田野里一大片的向日葵,一直延伸到了黛替山的方向。一上午他就呆呆地看着自己家的方向,寻思着什么主意。

傍晚的时候,他决定下山。他朝自己家的方向前进,下到山脚要穿过一个村庄,借着庄稼地的掩护他没有遇见任何人。之后,他便在一人高的向日葵地里行走了。他的方向感很好,当他走到向日葵地的尽头,伸出头来看,这里离自己家大概还有五百米距离,已经能听到人的说话声和狗的叫声。阿礼回到向日葵地里,向自己的房子接近。很快,他就从向日葵的叶丛间看见了自己家的一个屋角,有一座房子挡住了视线。这一回,阿礼不想从地面上去接近自己的家,因为他一出现,玛尤拉一家很可能又会和昨天一样拿扫把打他,更严重的是他们知道他被警察追捕,说不定会和邻里(他们都是玛尤拉的亲戚)联手把他抓住交给警察。还在山上碉堡里时,阿礼就想好了,这一回他要爬到树上,因为他房子周围的无花果树橄榄树都特别高大,连成一片,他可以从树上去接近自己的屋子,然后在屋子的窗口可以看到儿子。说不定运气好,玛尤拉变得讲理了,还可以和她说说事情,告诉她自己还有能力做生意,将来会挣到很多钱。

阿礼爬到庄稼地边的一棵巨大的橄榄树上,山里人从小练就的爬树功夫依然还没荒废,他很快就爬到顶上。从这里,他顺着树枝交叉的地方移动,有时是无花果树,有时是桑树,还有刺李子树,交叉在一起都无法辨认,因而手上被树刺扎得流了不少血。最后,他接近了自己家房子的一个窗口。这里是睡觉的房子,他和玛尤拉和儿子都睡在这里。这会儿窗户开着,没有亮灯,也不见有人。他坐在一根树枝上,安静得像一只猫头鹰一样看着房间里面。

这个时候有一件事引起了他的注意,那就是屋顶瓦背上有两块瓦片裂开来,露出一条缝。阿礼睁大眼睛仔细看,觉得是被石头砸破的。这附近的孩子特别皮,经常会扔石头打树上的鸟,或者野猫,或者相互扔石头打仗,石头扔到屋顶是经常的事。可是屋顶这样破裂了,下雨的时候就会漏水,应该马上修起来才对。阿礼寻思着。

突然,他看见窗户里的灯亮了。玛尤拉把儿子带上了楼,让他睡在床上,盖上了毯子。之后,她关了灯,下楼了。

阿礼心里怦怦跳着,看到了儿子让他兴奋不已。但是儿子现在就要睡觉了,他多么想和儿子见一见。下山时,他把从老太婆小卖部买来的小汽车装在口袋里,想送给儿子。他尽力爬到接近儿子窗口的树枝上,距离窗口只有六七米远。他看着窗户里面,几乎能闻到儿子身上的气味,听到他呼吸的声音了。他幸福得几乎流下了眼泪,但是儿子马上要睡着了,他得让儿子知道爸爸就在离他几米远的地方。他决定做点什么,顺手摘了一个无花果的小青果子扔进了窗口,当他扔第二个时,他看到屋里有了反应,儿子还没睡着,被惊醒了。他又扔了一个,看到儿子把灯打开,站到了窗边向外张望。他摘下一根树枝向他摇晃,低声喊着:

“东东,东东,爸爸在这里!”

小孩子听到了声音,但还不知道声音是从哪里发出的,脸上有惊恐的神色。不过,儿子的眼睛瞳孔适应了黑暗,看到了树枝中间像一只鸟的父亲。他说:

“爸爸,他们都说你死掉了,你现在是不是一个鬼魂啊?”

“爸爸没有死掉,还活着呢。”阿礼说。

“那你干吗不进屋子里面。为什么躲在树上?只有鬼魂才躲到树上,人不会这样。”

“爸爸现在给你一个电动汽车,会开动的,那你会相信爸爸还活着的吗?”

“是的,爸爸,鬼魂是不会给我真的电动汽车的。”

“你等着。”阿礼拿出了小汽车,但是怎么送到儿子手里呢?但这事难不倒他,他用小刀削了一个长长的树枝条,用树皮将汽车绑在树枝上,像钓鱼竿一样伸到窗口,递给了儿子。他能感到儿子的手拿到了汽车。他听到儿子用普通话说:爸爸,我爱你。这一刻他心里充满了欢欣。

但就在这个时候,窗口出现了玛尤拉的身体。她望着屋外黑蒙蒙的树,知道阿礼在上面。她开始叫喊:

“阿礼,你这个死掉的魔鬼撒旦,为什么又来这里?你还不快滚蛋!”玛尤拉一边喊着,一边又拿出扫把。这回阿礼可不怕了,因为扫把根本够不到他。

“我根本没有死掉,是你在撒谎造谣。我是你的丈夫,是孩子的父亲,是这座屋子的主人,我有权利回到这里。”

“你是个骗子,说自己是有钱的老板,其实就是个工人,是个穷光蛋!”玛尤拉喊着。

阿礼想争辩些什么,可也找不出话来,玛尤拉说得的确没错,这件事他是骗了她。他突然看见二楼的窗打开了,玛尤拉父亲端着那杆猎枪出现了。阿礼知道那杆破猎枪是没子弹的,但毕竟是枪,万一真有了子弹可不是好玩的。于是他赶紧往后退到另一条树枝上,让树叶挡住了自己。他转移到了一个树叶茂密的地方,像只豹子一样俯卧在树枝上。这个时候他已经接受了自己的困境,没有什么好害怕的。他在争取自己的权利,他必须要回到这个房子。他不是罪犯,也没有犯什么过错。他一直相信大使馆的外交照会很快会发生作用,然后他就可以光明正大回到家里。是啊,大使馆一定会出手帮助他的。他想起八年前阿尔巴尼亚动乱时,大使馆让中国政府调来希腊的军舰,把所有的地拉那侨民撤走。那样大的事情大使馆都能做,那么他的问题大使馆一定也会关心的。再坚持一天两天,他就可以回家了。

“要是我回到家,第一件事情是要把屋顶的破瓦修起來。”阿礼对自己说。

四德和上海人去了北方斯库台几天了,到现在还没回来,秀莲一想起四德色眯眯盯着张雅萍看的模样,心里就来气。

这时候是早上八点多钟,秀莲还没去开店,在家里打扫院子。院子本来就不大,两条狗夜间在院子排泄的粪便,得用水冲洗掉。秀莲看到自己家那条狗瘦得已经只有骨架,屁股上的烂疮鲜红,有巴掌那么大,散发着恶臭。她觉得这狗撑不了几天就要死了。刘甘肃的狼狗看起来还正常,一脸正经的样子,吃得很少,像一个沦落天涯的上等人,忧愁但保持着平静。

秀莲听到外面有警察汽车的声音。这有点奇怪,这小弄堂里平时很少有警车声音的。秀莲以为警车只是经过这里,没想到,警车停了,外面有人敲门。秀莲并没什么好怕的,就把门打开了,看到了外面有两辆警车、一条警犬和一群警察。领头的警察看起来很面熟,秀莲想起他是经常在雷纳斯机场见到的胖警察队长,他爱找麻烦,而且花钱也搞不定,中国人都怕他。

“马达木,有个中国人从机场跑了。他就是报纸上说得SARS病死去的人,很危险。我们得找到他。你有没有看见过他?他是菲尔玛长江的。”警察队长站在门口说。

“没有呢,谢弗,我可没有听说他回来呢。”秀莲叫他谢弗,意思是长官,这里人都这么叫警察。胖警察来找阿礼,她暗中帮着阿礼,这让她联想起样板戏《沙家浜》里的阿庆嫂,想不到今天遇上真实的剧情了。她可得好好演戏,不要演砸了。

“我们得进去看看,例行公事。”警察队长说着就进了院子。后面的警察带了警犬进来。可是警犬看到院子里两条发着恶臭的狼犬,吓得耷拉着耳朵夹着尾巴不敢动。

“长官,你们坐,我来给你煮杯咖啡。”秀莲想起阿庆嫂这个时候好像是要上茶,她觉得在外国上咖啡比较符合剧情。

“不要了。”警察队长在院子里转了一圈,狗的臭味让他受不了,赶紧要走开。他说:

“你肯定会见到菲尔玛长江的。告诉他,这回他是跑不了的,欧盟卫生组织地拉那办事处都知道这件事,一定要找到他。你们要报告他的去向,否则会给你们带来很多麻烦。”

“当然当然,我们会报告的。不过,你说他死了,怎么还会到这里呢?还会从机场逃走呢?说不定他根本没有得SARS吧,你们会不会搞错了?”秀莲说。

“他的确不像个死人,像一只兔子从机场逃了出来。我们已经找到他家里,他妻子说他回来过,被赶走了。但他不会走远,就躲在家的附近。他妻子说都能闻到他的气味。我们得找到他,上头的命令。你有消息要马上报告。”警察队长说着,然后带着人走了。

警察走了之后,秀莲看看时间不早了,就准备出门去开店上班。她把煮过的一大盆狗食和一大盆水拿出来放在地上。地拉那大部分的狗还吃不上专门的狗粮,只能吃些剩饭菜和食物下脚料。自家的烂疮狗很快就挣扎着过来开始吃,刘甘肃的狼犬慢慢走过来,闻了闻,又走开了。

到了店里,远远见几个员工站在店门口和隔壁店里的人聊天,看她到来都回到自己的位置。伊利尔走到她边上低声说,事情搞大了,昨晚电视和报纸都在说染上SARS的中国病人从机场跑掉的消息,说现在警察在缉拿他。卫生部发了警告,要求所有看见他的人要马上报告。

秀莲明白,伊利尔一定已经把阿礼到过店里和她见过面的事情说出来了。警察大概知道了这件事才找到她家里。这也怨不得他,他是一个一点小秘密都不能忍过夜的人。让他保守秘密比登天还难,因为他会连要他保守秘密的事也一块儿说出去。

中午的时候开始下雨。她看着雨丝,想着这下子阿礼是在干什么,他是不是已经让警察抓住了呢?这个时候有电话打来,是这边的华商会打来的。秀莲对这个组织没什么兴趣,只知道之前为了选会长,吵得一团糟。他们说下午要开个紧急的会,关于阿礼的事情,地点就在附近的一个咖啡店。

下午秀莲店里来了个批发客人,忙了一阵子,之后她去了那家咖啡店,晚了二十来分钟。平时这个时间咖啡店没什么人,今天可坐满了,都是中国人。看到秀莲进来,大家眼睛都看着她,好像在她到来之前他们已经议论过她什么事情。她坐定之后,会继续开下去。正发言的人说,阿礼的逃脱给这里的中国人带来严重后果。电视和报纸大量报道阿礼是SARS患者,当地人觉得中国商品都有SARS病毒,生意都大幅度下降。有内部消息说,海关接下来会对中国进口的货柜采取检疫,要收一大笔钱,货柜还得在检疫站放一个礼拜。还有人说以后机场会更加严格,对于持中国护照第一次入关的人员,发现疑点可随时遣送回去。秀莲听得出来,发言的人责怪阿礼的逃脱行为。阿礼为了在地拉那的中国人集体利益,应该出来向警察自首。

但接下来一个人的发言完全持不同意见。他主张要全体中国人走上街头抗议机场警察对阿礼的遣送,应该声援阿礼。他并没有死掉,是他阿尔巴尼亚的老婆在造谣,中国男人不能受这样的欺负。发言的是做餐馆生意的许文勇,有一些人支持他。反对他的人不服,上去和他争夺麦克风。在咖啡店里开会有一个特殊情况,坐在这里的人可以买酒喝。这些人都已经喝得半醉了,所以一吵起来就失去控制,大打出手,啤酒瓶凳子拿起来就砸。上一次选举会长的时候,也曾经这样打过一次。

混乱中,有人问秀莲:

“听说阿礼从机场逃出的第二天早上到店里找过你?”

“是的,有这么回事。”秀莲说。

“那他现在躲在哪里,你知道吗?”

“我怎么知道?你问我,我问谁去?”秀莲没好气地说。她觉得他们这些人都不靠谱,不想和他们多说,之后她就起身一走了之。

中午的雨势开始变大,持续下到傍晚。秀莲在回家的路上,街上已经漫起了大水。马路上车子半个轮子陷入水中,行驶起来溅起一人高的水花。有一段路水比较深,好些车子发动机进水熄火无法启动。客观而言,雨并不算太大,只是地拉那的排水系统太老旧了,大半堵塞在那里没人管,一下雨街上就严重积水。

秀莲踩着齐膝的积水一步步走回家,家里一片黑暗,四德还没回来。秀莲把铁门打开,院里都是水,没有听到狗叫。她觉得不大正常,把院子里的灯打开,看到刘甘肃的狗死了。它没死在水里,是在狗窝附近一块水漫不到的地方,睁着眼睛露着牙齿,非常狰狞。它活着的时候样子忍耐平静,死了之后,所有的恶气和愤怒都释放了出来,显得特别凶恶可怕。秀莲以为快要死去的烂疮狗倒是活过来了,眼睛发亮,显然已经有了元气,重新获得狗的灵魂,仿佛是它把刘甘肃的狗谋杀了,把对方能量都转移到自己身上了。死去的狗虽然不是她从小养大的,可寄养在这里也有一段时间了,秀莲觉得很难过,这狗在这里没过上好日子,她心里过意不去。而现在,更主要的是她感到害怕,夜里独自一人在院里,面对一条样子凶恶的死狗,还有一条带着妖气的还魂病狗,她可受不了。得赶紧把这条死狗弄走!这样想着,开始给四德打电话,电话通了,没人接。打了四次四德都没接。凭秀莲的女人直觉,四德这时候一定和上海女张雅萍在一起,他一定是和张雅萍在床上!

秀莲气疯了,可又没办法,转而想着找谁可以得到帮助。这样一个发大水的夜里,想找个人来处理死狗还真不容易。她打了几个熟人的电话,都说只能明天早上过来。就这时,她听到有人轻轻敲着铁门,声音很轻,小心翼翼的。会是谁呢?她心里有点预感是阿礼。秀莲悄悄走到了铁门边,手里拿着一截铁管子防身。她问:“是谁?”果然听到了阿礼的声音:“是我,阿礼。”

秀莲把门打开,看见阿礼全身湿透,脸色发青,像个鬼魂一样。起初她有点犹豫,是不是可以让被警察追捕的阿礼进入屋里?但她还是放他进来了,让他坐在厨房,拿毛巾给他擦干头发。电饭锅里有热饭,秀莲开起炉子热了几样菜,看阿礼狼吞虎咽吃下去。

“警察到处找你,报纸电视都在说你的事情。你这两天在哪里过的?”秀莲问他。

“我躲到黛替山了,那里很大,可以藏身。我在一个军事碉堡里面,好几年前我发现了那个地方。前天晚上我在街上看到电视新闻在播警察寻找我,我就上到黛替山了。那地方安全,警察找不到我。”

“你这样躲藏有什么用呢?早晚还得出来。”

“我只好先躲起来,要是被他们抓住了,一定会马上遣送我回去,那样再也见不到儿子了。我知道大使馆已经照会阿国外交部,等那个照会起作用了,我就可以出来。我今天来找你,主要是想问你是不是大使馆的外交照会有结果了?”

“好像还没有,今天中国商会在开会讨论你的事情。他们和使馆有联系。如果外交照会已经有结果他们应该会说到。目前警察还在找你,今天一早机场的胖警察来过这里打听你的下落。”

“他叫法特米尔,正是他扣留了我的。”

“阿礼,你来得正好,先帮我办件事,你看,刘甘肃留下的狗今天死了。你能帮我把死狗扔到什么地方去吗?”

“怎么会这样?”阿礼一惊,只觉浑身起鸡皮疙瘩。昨天还想到这狗,正是它带着他找到那个碉堡的。在他躲进碉堡后,这狗就死了,真是太离奇了。他想起刘甘肃发达的时候,这条狗吃最好的牛肉,神气无比,他的一个任务是经常带着狗去溜达。现在狗死了,接下来会不会轮到他死呢?在地拉那的报纸上,他都死过一次了。

“这么大的狗扔哪里呢?总不能扔到路边上的垃圾堆吧?”阿礼说。

“是啊,要扔到远一点的地方。让这个苦命的狗能够安息。狗也是有灵魂的,它安静不下来,我们也不会踏实。”秀莲说。

“我有个主意,把它送到黛替山吧。我知道这狗最喜欢黛替山,以前我带它上过几次黛替山,它在山顶的草场上跑得可兴奋了。我觉得把它送到黛替山是最好的。”

“那好的。你可以開车走,我家里还有辆运货的旧车,你就把狗送到黛替山上,找个清净的沟壑。还有,你不是住在黛替山上的碉堡里吗?我这里多给你些吃的,再带些生活用品和换洗衣服上去。有车子你可以多带些东西。”

阿礼不怕死狗,农村里的人不会怕死的动物。他拿了一条麻袋把死狗装了进去,放到后备厢里。秀莲给他一些面包香肠榨菜、一打矿泉水、几件四德的旧衣服,还有牙膏牙刷肥皂毛巾之类(阿礼说碉堡边上有个泉水潭,可以洗漱),一条被子,整整一大纸箱子。本来秀莲是想让阿礼自己开车上山,之后再开车回来。她看天上还下着雨,阿礼上山再回来,又冒雨回黛替山,得折腾到天亮。再说让受警察追捕的阿礼独自开车行动,她也放心不下。所以她改了主意,对阿礼说自己和他一起去,送他到碉堡然后她开车回来。秀莲是会开车的,只是平时不喜欢开。

铁门打开,车子开出院子,在大雨中上了大街。这时街上的积水稍退,车子不会有进水熄火的危险。阿礼熟悉路况,挑人迹稀少的路线往黛替山开去,很快就进入了电影厂大路,到达了黛替山脚下。

车子在盘山道缓行时,雨暂时停了。秀莲把车窗放了下来,清新的山林空气扑面而来,远方的天空还有闪电划破黑暗,看起来美丽极了。

阿礼把车停在一个转弯处,说这里有一个很深的沟壑,把狗扔在这里比较好。于是他们下来,从这里看得见山脚下灯火阑珊的城市,还有闪着微暗亮光的远方平原。秀莲觉得从风水的角度来看这里真是个好地方,死去的狗在这里安顿下来应该还不错。秀莲说就这里吧。她看到阿礼打开后备厢,拎出麻袋,一甩手,麻袋掉到了沟底,发出沉闷的声音。秀莲在幻觉中好像隐约听到狗叫了一下。

之后,车子继续上升。到了一条布满青草的岔道处,车子拐进去之后就看不见主路了。小路上方被树木盖住,车停下来时,秀莲闻到有花的香气,借着星光,看到头顶上是一棵石榴树,上面还开着很多花,要是白天的话,一定很好看。接下来的路不能开车,要步行。阿礼在前面走,一开始还看得见路的影子,后来就看不见了。秀莲拉着阿礼的手往里面走,走了一段路,就看到碉堡混凝土圆顶在夜空衬托下显现出来,有点像童话里的古堡。弓下身低着头走进了碉堡,秀莲拿出备好的一包蜡烛,阿礼点燃了一根。秀莲在烛光中打量着碉堡内部,看到这个水泥建筑里没有一点儿枯枝败叶,一切都干干净净。她看到角落里有一把树枝做成的扫把,阿礼自己做的,把临时庇护所搞得挺整洁。“大学生就是不一样。”秀莲想。她已经送阿礼回来,本来要马上回去,但她看到了碉堡枪眼所对的方向灯火闪亮的地拉那城,被吸引住了。

“地拉那白天看起来很破烂,夜景倒是很漂亮呢!”秀莲站在枪眼前说。

“是啊,这个地方是看地拉那夜景最佳的位置。”阿礼站在她的身边说。

“你是不是很后悔当初跟着刘甘肃到阿尔巴尼亚来?”秀莲说。

“怎么说呢,有时候会这样想,但有时候又会觉得一切都是命里注定吧。就像是坐一次轮船,船要是沉了谁也没有办法,像泰坦尼克号。我只是目前运气差一点吧。”阿礼说。

“你这样想很对,困难总会过去的,不要灰心。”秀莲说。这时她感觉到阿礼的身体靠近了,能感觉到他的手臂挨着了自己的皮肤,有一种痒痒的感觉。

“谢谢你对我这么好,以后我要是渡过难关,会报答你的。”阿礼说。这话让秀莲心里暖暖的,而同时,她觉得阿礼的手开始移动,悄悄地覆盖在她的后腰上部,动作像一片树叶那样轻。秀莲心里一惊,闪出一句话:老实人,满肚籽!这句是温州谚语,形容看起来老实的人肚子里面全是主意。秀莲没想到阿礼也会对她来这一手,之前她根本没有想过和他有性关系的可能,只是觉得他是一个需要照顾、值得怜悯的人。如果这个时候秀莲稍稍有一点反对的意思,阿礼一定会马上收敛。但是,从秀莲的内心升起了一种念头,任由阿礼的手继续下去。

“斯堪德培广场灯火真好看!”秀莲说着,感觉到阿礼搭在她后腰的手有了力度,开始慢慢顺着腰肢往上爬。她的心怦怦跳着,血液奔涌着,她感觉到阿礼的手已经摸到了自己的乳房。

“阿礼,你要干什么?”秀莲转过身对着他。

阿礼没回答,把头埋在她的脸侧,抱住她不放。

这个时候秀莲已经无法把握住自己,从她内心深处有一种烈酒一样的东西涌出来,把她迷醉了。她在心里这样告诉自己,四德一直在斯库台和张雅萍在一起,我也要报复他。说起来,秀莲一生除了四德没有和别的男人有过性接触,而四德近些年来对她很冷淡。此时,她可把握不住自己了。她任由阿礼把自己的衣服一件件脱下来。她没想到老实人阿礼会有那么多的花样。阿礼把刚带上来的被子铺在水泥台子上,让秀莲躺下来,然后吻她的嘴巴吻她的耳根吻她的乳头……他带着秀莲变换着不同的姿势,这些姿势秀莲以前只是在屏幕上看过,现在都一一体验了。

秀莲一边欢快地呻吟一边想,老实人,满肚籽!

警察队长法特米尔已大腹便便,走路重心得往后一点,所以不爱走路。他在街上已经第四天了,带着三个警察,大部分时间都坐在市内的咖啡店里喝咖啡,当然,有时也会喝点酒。他眯着眼睛,看着来往的人流,心想着这个菲尔玛长江究竟藏到哪里去了?上头一直在催他,可上头那些命令也不会吓到他。什么事情总有它的道理,到能找到中国人的时候自然就会找到的。

“我,法特米尔,可是个见过世面的老警察呢!”警察队长吞下一小杯葡萄做的“阿拉给”白酒,摸了一下唇须,这样想着。他在雷纳斯机场干了二十多年的活了。当初中国人来到地拉那的时候,都会受到英雄般的欢迎。那时阿尔巴尼亚年轻人最大的梦想是到中国去留学,法特米尔当年看到那些漂亮的姑娘,提着皮箱走上飞机飞往中国时,心里羡慕得不得了。他还记得最厉害的一次是中国的周总理来访问,那个盛大欢迎场面可不得了。机场处于最严的戒备状态,他三天三夜没有回家一步。世上的事情总是有起有落,后来一段时间中国人不来了,中阿两国不再是好朋友。过了几年,中国人又一批一批来了,这回来的可不一样,除了少数做生意的,大部分都是经过这里偷渡到意大利。这些人有钱,吓唬一下,就能拿到一兩百元美金。法特米尔可不做这种事,他常把那些有问题的中国人塞回飞机,让他再飞回去。当然,他也和中国人交朋友,比如菲尔玛长江的老板刘甘肃,觉得他是个人物。可谁知道他欠了一屁股债逃跑了,真的是没种。眼下,这个在菲尔玛长江干过活的人可给他惹了大麻烦,四天四夜了,还没能找到他。

但他肯定这人还在什么地方藏着。问题是地拉那有一大帮中国人,他们要是藏了他,可不容易找。法特米尔怕他的传染病,不过中国人之间大概是不怕的。他又无法逐户搜查,要是什么谋杀的大案,他倒是可以让警察局长下令大搜查,目前只是个不大不小的问题,让他伤透脑筋。

喝过咖啡,他带着手下又去了玛尤拉的家里。玛尤拉说:

“昨晚他又来了,先是在屋后那一片向日葵地里,后来又爬到了树上。”

“他爬到树上干什么呢?”法特米尔摇着头问。

“他待在上面,想靠近这个房子。我昨天夜里被惊醒,发现窗外有响动,打开窗,发现他爬到了窗外的树枝上,向屋里张望呢。他发现了我,不慌不忙地躲开了。他在树上就像松鼠一样灵活。”

“他真能干!”法特米尔和手下的警察对视一眼,说。

“我现在害怕了,他到底是不是鬼魂回来了?”玛尤拉说。

“他要是鬼魂的话,就不用爬树,直接爬到你床上了。”法特米尔说。

法特米尔想,要是埋伏在这里,兴许能抓到菲尔玛长江。但这个活儿太辛苦,谁知他什么时候过来呢?就算来了,在树上也没办法抓到他,我法特米尔可不会爬树呢!再说,又不能对他开枪。

第二天早上,法特米尔又在那个爱尔巴桑咖啡店里坐着,懒洋洋地喝了一杯酒。他在想着一个主意,在他的老家山区,每年有大量的候鸟飞过,山里人用一种树胶粘在树上,或者在地上布下丝网,总会捕捉到很多的鸟。他记得小时候看着那些中招的鸟有的已经死了,有的还活着,活着的比死的可怜。法特米尔琢磨着去找一个捕鸟人来,在玛尤拉窗口的树上布下丝网或者刷上树胶,也许就能抓住菲尔玛长江了。这个主意真不错,他想着菲尔玛长江被树胶粘住后像鸟儿扑腾的样子,高兴得嘴角挂着微笑,心情好了起来,现在,一天要正式开始了。

法特米爾看到有个中国人进来了,高高的,黑瘦,好像经常在雷纳斯机场出入。法特米尔看着他径直走了过来。

“早上好,谢弗。”法特米尔听到中国人用阿尔巴尼亚话招呼,眼下地拉那的中国人都会说阿国话了。这个人是四德。

“你好,中国人。坐下聊聊天,看你的样子有什么事情要说吧。”法特米尔说。

“我认识你,你是机场的警察队长。”四德盯着他说。他记得法特米尔是因为有一回在机场戒严时期,门口放着坦克,不许入内接人。他要进去,和警察争执,对着警察做了一个手枪的手势,结果被警察扣留了一天。

“对,我是机场的警长法特米尔。你知道我为什么一大早坐在这里吗?”法特米尔说。

“知道啊,你在找一个中国人。”

“对,找菲尔玛长江。你能告诉我他在哪里吗?”

“我知道,不知道不会来找你。”四德说。

“那你说吧。有什么条件一起说。”法特米尔来了精神。

“没什么条件,唯一条件,你不要把我说出去。”四德说。

“好吧,这个没问题。”法特米尔说。

“他在黛替山上的碉堡里。”四德说。

四德是昨天夜里发现这个秘密的。

他前天回到了家里。他已经给上海来的人租了一个房子,先把任总和张雅萍送到那里,然后回到家里。到家后,他总觉得有什么异样。刘甘肃的狗没了,自己的那条狗却还魂一般精神起来。但还不只是这些,还有些别的。他发现家里那台旧车移动过,和之前差了一个轮子的位置。他问秀莲谁动过车,她支支吾吾地说没人动过。接着他又发现自己的衣服少了一件上衣和一条裤子,仔细一点还少了几条内衣裤。这四德是个疑心很重的人,对于家里的变化有特别高的敏感。他发现秀莲有什么事情瞒着他,她显得慌乱而故作镇静。夜里,她睡在床上背对着他,平时几天没有搞她,她就会转过身来要。四德其实这几天掏得很空,为了测试,他去碰碰老婆的肩膀,却发现她像刺猬一样蜷缩着,不让他触摸。四德第二天到了店里,伊利尔就悄悄告诉他,叫菲尔玛长江的那个人来过店里找过马达木。四德心里有点数了,他没有打草惊蛇。他回家再次查看了那辆车子,平时座椅上都是灰尘,现在前面座位灰尘没有了,玻璃也擦过。

四德这天下午使了个计策,说要去都拉斯和客人谈业务。平时秀莲都会追根问底,今天可一句没问,感觉她心里有意外狂喜。四德开着奔驰车出去,转了一圈,就回到自家巷子对面街上的一个酒吧里。他坐的地方可以看见自家巷子的巷口,这是一条死胡同,车子必须从这里出来的。他叫了威士忌。在地拉那,酒后开车只要不撞人家或者自己不被撞死是没人管你的。他喝了一杯又一杯,酒劲上来,眼睛都发酸了,没有发现情况。到半夜一点时,他看到自己家的那辆车出来了,是秀莲自己开车。之前他没想到秀莲会开车出去(她已经很久没开过车了),以为是别的人过来开车,这个情况他可没想到。他赶紧把钱扔给酒吧老板,跑了出来,发动汽车尾随着。

说起来,跟踪这活儿四德是熟门熟道的。最早是十六七岁时在街头跟踪搭讪女孩子,到地拉那后,他也跟踪过刘甘肃,调查他的业务客户渠道。所以他跟着秀莲的车子一点不难。他奇怪秀莲的车子究竟要开到哪里,要开到很远的地方吗?他直觉不会太远。当他看到车子离开了地拉那中轴大道,转入东边电影厂路时,他确信秀莲的车子是开往黛替山。

“好啊,真有两下子!”四德想,给自己点上了一根烟。他看着前面车的尾灯在夜色里闪亮。四德的车里有一把五四手枪,动乱时买的,一直藏在车里没有用过,这个时候为了壮胆,他把枪挂到了腰头。

一忽儿车子就上山了。上山只有一条路,丢不了目标,但转过了一个大弯,突然看不见车了。好在四德眼快,发现车子钻进了一条小岔路。四德把车灯熄了,慢慢开着车,在后面跟踪。他看到秀莲的车子停了,他也赶紧停下,相距七八十米。这个时候月亮照了过来,没有树挡住的地方很明亮,夜空的背景下突出了一个碉堡的轮廓。他看到秀莲从车里走出来,从碉堡里还出来一个鬼魂一样的影子,毫无疑问,这是阿礼。他们两个人走到了一起,从车里拿出了一包包东西后,传来关车门的声音,之后,两个人消失在碉堡下面那一片浓重的黑暗里。

上面说到四德本性就是个秘密跟踪偷窥者,此时他的这个本能得到了最好的施展。四德下了车,学电影里的样子手按在腰头的手枪上,慢慢地走了过去。脚下的杂草被多次踏过,已经像一条路。他看清了碉堡的入口,很小的长方形,里面有微弱的光线发出来。他在光线的阴影下接近了入口,探着头往里看,但不能直接看到里面,有一堵墙挡着。于是他就轻轻地潜入进来,发现亮光是比他低的位置发出的。他所处位置是阴暗处,有枪眼,下面的人不能看到他,但他从一个枪眼能看到下面人的行动和碉堡内部的情况。

里面点着一支蜡烛,肯定是他从义乌进的货,假冒的“光明牌”矿烛。这个冒牌的蜡烛也足以照亮圆形的空间。假冒的蜡烛照耀着两个虚幻的人影,秀莲把两个袋子的东西放在地上,四德看见这里居然还有铺着被子的床。这被子可是他从温州带来的。秀莲一边整理东西,一边在说话。

“四德回来了。我不容易走开了,我给你带了够吃一个星期的东西。”

“使馆有没有消息,外交照会起作用了吗?”

“还没听说呢。”

阿礼之前站在烛光的阴影处,这忽儿转过来,对着蜡烛,四德看到了阿礼穿的衣服都是自己的。阿礼从后面抱着秀莲,把她衣服一件件脱掉。在一闪一闪的烛光中,她的身体全裸着,白得刺眼,像是一种海鱼,一动不动任他摆布。然后,她转过身,用嘴来抚慰阿礼。四德好生奇怪秀莲怎么会这一手,他可从来没和她这样玩过呢。她是怎么学会的呢?四德偷看过很多次人家做爱,小时候就偷看过邻居的,但是没有想到会偷看到自己老婆和别人偷欢。他的怒火在煎熬着他,他有手枪,完全可以马上杀了阿礼。

但四德是一个极其会算计的人,即使在醉了酒或者怒火中烧时都会算计到利益,最大程度利用机会。如果现在就闹起来,他会身败名裂。地拉那的华人要是知道了秀莲和阿礼通奸,他的名声就完了。还不止这些,四德之前在法国打工,挣的钱喝酒都不够。到了地拉那折腾了好多年,还是挣不到大钱。他现在做生意的资金全是秀莲家族提供的,一旦这个资金链断了,他就死定了。因此他不敢对秀莲太狠。他得從这件事情里得到最大的好处,用这件事来压住秀莲。至于怎么惩罚她,他自有处理方法,慢慢报复她吧。但现在还不能让秀莲知道他发现了碉堡,要不然阿礼会跑掉。

因此,四德从黑暗中退出了碉堡,开车回到地拉那城里。他到旅馆找了房间,叫了个小姐来陪他,然后喝酒到天亮。

第二天一早,他就去见了警察队长法特米尔。

那个夜里秀莲走了之后,阿礼开始心绪不定,之前他刚到碉堡时那种自信荡然无存了。他靠在那个角落里,让心情平静下来,迷迷糊糊睡了过去。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跟着一个狗头人身的使者往前走,像是在古埃及的神庙里,越往前走越恐怖。后来就醒来,再也睡不着。

和秀莲发生关系之后,阿礼的精神状态陷入巨大恐慌,他觉得自己正在向深渊坠落。他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他没有蓄谋已久,事先根本就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他一直感激秀莲善待自己,是个好心人,但他却从来没喜欢过她,从没有从性的方面对她有过想法。一切都是突然发生的。当时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手,而她居然顺从接受了。阿礼一根火柴点起了火,一旦火着了,他就控制不了火势,秀莲燃烧得很猛烈,让他心里发慌。他一面害怕,一面还继续了下去。第一次之后,秀莲在第二天第三天都到了山上碉堡里找他,她已经处于一种性迷狂状态。今夜在得知四德回到地拉那的消息之后,阿礼心里有大大的恐惧。他知道四德这个人,阴险毒辣多疑,什么事情都做得出。要是被他知道自己和他老婆发生关系,那他可死定了。

一切都得立刻结束。你已经死到临头,还在做着荒唐的事!阿礼责怪着自己,猛地揪着自己已经不多的头发。他想着要离开这个碉堡,转移到别的地方去。事实上,他已经想到几个方案,如果不下雨的话,他其实可以在向日葵地里待着。就在离向日葵地一公里之外,他发现那里有一大片玻璃温室暖棚,是以前中国政府无偿援助地拉那人民种植蔬菜和花卉的,现在已经荒废在那里,里面还有大量生锈的机械农具,下雨时他可以躲在那里。另外,他对自己家屋子周围的树木也越来越有心得,可以在上面待上很久,从各种角度去观看自己家人的生活,主要是儿子,当然有时不可避免要看到玛尤拉等别的成员。

阿礼这天心烦,黎明之前就背上一个自己改装的双肩包,里面放着秀莲送来的吃的东西,还有一盘自己用被单做成的绳索,就出发下山去。他决定从今天起就不再回碉堡了。

今天他下山那么早还有一个原因,因为他想动手修理自己房子屋顶那两块破碎的瓦片。他家屋顶那种瓦片是罗马式的,红色的陶土,一片有十来公斤重,通常的人家都舍不得用这样好的瓦片。阿礼盖房子的时候,玛尤拉家人什么东西都要最好的,他没办法才用了这样的瓦片。从发现屋顶瓦片破碎那天起,阿礼心里一直在琢磨着怎么修理的问题。他不指望玛尤拉一家会把屋顶修好。如果屋顶漏水了,她大概会拿一个脸盆把水接住。脸盆里的水满了,她最多把水倒掉再去接,甚至干脆就不接。虽然他不在屋里面住,但是屋子漏水让他浑身不自在,一心想把它修理好。前几天他在山下活动时,到处留神去找和家里同样的瓦片。他看到有些人家屋背的瓦片和他家一样,但是他不会去揭人家屋背的瓦给自己用。后来他发现了一处在翻盖的房子,和他家一样的瓦片已经拆下堆在地上,准备重新铺上去。阿礼偷偷拿了两片,夜里头也没人看到。他把瓦片藏到了向日葵地里,做了记号。

阿礼借着启明星的星光下了山,在地里找到了那两块藏好的瓦片。瓦片面积大,又很重,他得走好几公里路呢。他早有准备,用了布绳子(绳子是用被单撕成条子做的)把两块瓦片一前一后捆在身上,像是笨重的防弹背心一样,更像是古代的铠甲。他这样做的一个目的是他要爬到树上,瓦片要是拿在手里可无法行动呢。

果然,背着两块瓦片之后,阿礼的行动就显得不便了。到了家的附近,他开始上树,现在他几乎闭着眼睛都能在树上攀援着到达自己家附近。这个时候天还没亮,正是黎明前黑暗的那个时辰,阿礼可无法到屋顶上去换瓦片,他得等到朝霞出现。他靠在一根大树枝上,坐得很稳,即使打了瞌睡也掉不下来。事实上他真的有点睡着了,他觉得自己已经回到了家里,正稳稳睡在床上。玛尤拉睡在他身边,不知怎么的,他一直对玛尤拉恨不起来,总觉得是自己的错,没有挣到钱让她过上好日子。他挣扎着让自己清醒,想着这个时候要是在屋子里面该有多幸福:他可以坐在抽水马桶上痛痛快快拉一泡屎,然后去洗手,用毛巾把手擦干净;然后他去刷牙,用高露洁牙膏,他已经很久没有刷过牙了;他很想喝杯咖啡,土耳其式的,咖啡磨成粉直接煮,带着渣子的;然后他就去煎两片咸肉、一个鸡蛋,倒一杯牛奶,把儿子东东叫起来吃早餐。阿礼打着盹,知道自己在做梦,好像是卖火柴的小女孩一样。他揉揉眼睛,发现东方已经发白,很快霞光就会出现。

他现在可以看见树上情况,决定开始行动。他得攀着树枝绕一圈,到另一侧的那棵老橡树上,那树有一个树枝伸到他家屋顶上面。由于他身上多出两片瓦的重量,加上早晨树上都是露水,带着苔藓的树枝会很滑,阿礼得格外小心。现在他所到的橡树顶枝高度比三层楼屋顶还高很多米。阿礼早准备好了绳索,秀莲给的被单编织过后很结实,足够承受他的体重。他把绳索挂到了高处的顶枝上,然后两手攀着绳索使劲一荡,如秋千一样荡到了自己屋顶上,站稳了。朝霞正好出来,他能清楚看见屋顶破碎瓦片的地方,他把捆在身上的两片瓦取下来。就这个时候,有一台摄像机的长焦镜头把他在橡树顶上空中一跃的镜头拍了下来。地拉那电视台一个摄影记者听说阿礼经常在自己屋子附近的树上出没,就守候在地面附近一个院子里,等着阿礼出现。这天阿礼在树上的活动被他观察到,赶紧调好了焦距,偷偷对着阿礼拍摄。只是因为早上光线还很弱,拍得不是很清楚。阿礼在老橡树上借助绳索荡到屋顶的情景,后来在电视上播出来时,看起来和一头婆罗洲的红毛猩猩没什么区别。

阿礼把两片瓦片铺好,后退一步,左右打量著两边的位置是否对齐了。之后,他把那些破碎的瓦片捆到身上,他可不想让垃圾留在屋顶。做完这些,他轻轻一踮,又荡回到了橡树上面。天已经开始亮了。现在他在树上的位置不会离屋子太近,他不想惊动玛尤拉被她驱赶辱骂,尤其是当着儿子面。所以他就远远地看着儿子的窗口,感觉到和儿子是有心灵感应的,儿子应该知道他来了。是的,他看到了儿子,儿子的脸出现在窗口,神色迷茫地向他这边的茂密树丛张望。儿子发现了他,脸上出现了微笑,还用小手对他做了一个心的手势。这是阿礼到树上之后和儿子最清楚的一次交流。阿礼也做了一个心的手势。玛尤拉出现在儿子后面,把他抱走了。

这一天,阿礼的心情又开始好起来。他在向日葵和玉米地里度过了一天,晚上准备就宿在玻璃暖房里。到了夜里十一点钟左右,阿礼突然有点不安,总觉得秀莲会到碉堡看他。他之前可是下了决心不再回到山上去的。但是他睡不着,心乱如麻,总觉得秀莲已经往山上走,冒着危险去看他,而他却躲避了。是啊,我这样多不好,我总得和她说一下,说不再躲在碉堡了。阿礼决定再回到碉堡去。一旦他决定了这样做,对秀莲的性渴望就从心底升起,他急忙想赶回到黛替山去。

一个多小时后,他走近了碉堡。突然之间周围亮如白昼。他还没来得及反应,一群守候在这里多时的警察把他围住制服了。他看到了胖警察法特米尔。法特米尔说:

“菲尔玛长江,游戏结束了。你能在外面游荡好几天,已经很有本事了。现在可不要再跑了。”

守候在这里的除了警车还有防疫站的医用救护车。几个穿白大褂蒙着面罩的防疫人员,给阿礼喷了药水,戴上隔离头罩,放在救护车里拉到了地拉那郊外的肺病医院隔离了起来。

地拉那中国使馆得到了通知说,阿礼已经找到,行使领事权去探望阿礼,并和地拉那当局磋商,建议检查一下阿礼到底有没有感染SARS病毒,没有的话应该让他留下来。当局说,阿尔巴尼亚没有检测SARS病毒的能力和设备,只能让阿礼回中国去,以免引起全民惊慌。使馆相信阿方的说法是有道理和说服力的。领事探望了阿礼,对他进行安慰。同时劝他不要再逃跑,先回国去待一段时间,等SARS过了之后再作计议。

阿礼已经安静下来,对使馆的关心表示了感谢。

秀莲是在电视上播出阿礼的消息之后,才知道阿礼被抓住隔离在肺病医院的。她心急如焚,想见见阿礼。她和四德商量,但四德说话阴阳怪气,暗示自己知道很多事情。秀莲胆战心惊,明白了四德已知道几分隐情,就不敢多说什么了。

当天晚上的电视新闻播出阿礼上了飞机送回中国的新闻。秀莲难过地在心里落泪,觉得阿礼这个老实人这下可完蛋了。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就到了二○一三年。

秀莲总共在阿尔巴尼亚待了十年,后来几年生意一直不好,四德拈花惹草让她心烦。在阿礼被遣送回国之后的第二年,她一直头昏,起先以为是甲状腺复发,回国检查才发现乳腺有局部肿块。她家族有乳腺癌病史,母亲死于这个病,大姐姐三年前也因乳腺癌而死。她到上海做了手术,肿块经生物活检显示不是恶性肿瘤,但不保证以后是否会癌变。所以从这开始,她想得开了,知道多活一天就是赚一天,而去赚钱无非是给四德多留点钱喝酒找女人。她回到了老家,让四德在黑山和塞尔维亚一带独自去混,听说他生了一个私生子。秀莲在温州严格饮食,喝中药调理,去公园跳广场舞,做气功。好多年过去了,乳腺始终没有发现癌变。她虽然有点消瘦,但精神还不错。

在温州,她还能知道地拉那的一些消息。那里生意越来越难做,温州人差不多都走了,青田人适应力强,留了下来。青田人当年在上海北京等地买了很多房子,现在房价涨了十几倍,都变得很富有。而各奔东西的温州人则在世界各地找到新的生存空间,想来活得也还不错。秀莲前几年得知刘甘肃的下落,他在萨拉热窝开日用品连锁店,生意做得很大,常来温州和义乌,但都没有来联系她,让她略有怨恨。没有想到上一个月,刘甘肃来到了温州,给她打了电话,约好了去一个地方见面。她有点激动,对着镜子化了妆。唇膏涂得太红,她觉得自己像吃过人的妖怪。

见到了刘甘肃,这家伙没有老,还是原来的样子。他说自己经常要飞义乌进货,独自在萨拉热窝生活,每个月底飞一趟苏黎世和家人团聚,钱都扔在路上了。秀莲说,你都快六十了,还独自在异乡奔波,真是奇怪的状态。刘甘肃说,这大概就是命吧,我挣过很多钱,也糟蹋过很多钱,现在还是这样循环往复,我就这个奔波的命。说了一阵话之后,话题转到了阿礼身上。秀莲做好了听到阿礼回国后一蹶不起的心理准备。但是刘甘肃给她一个消息,说阿礼现在义乌,生意做得挺好的。他在义乌开了个货运代理生意,给外国客人采购和运输货物,从中拿一定比例的佣金,已经在阿尔巴尼亚人中有了名声,马其顿、科索沃的阿尔巴尼亚人也开始找他,生意规模已经不小。秀莲听了表面若无其事,内心却有激流涌动。

现在我们来说说阿礼吧。

那天他被送上飞机,飞到了罗马,在警察的监护下被送上了飞上海的航班。到达浦东机场前,他在飞机上一直想着接下来去哪里的问题。回老家这条路根本不行,那可丢人丢大了,老父母在乡亲面前太没面子了。那么先回温州去?他有些工友同事在温州都找到了新的工作,但他现在对温州这个地方已经没有好感,虽然地拉那是个小城市,但毕竟是个国际城市,是个首都,他见过了世面,温州已经不在眼里。想来想去他想到的还是义乌。之前他跟着刘甘肃去过两次义乌,知道这个地方的厉害,商品物流大得惊人,全世界的商家都往那里跑。在他手里还有一个UPS插件,里面有刘甘肃在义乌所有联系人的信息,他偷偷拷贝下来的。他作了决定,到浦东机场后,当晚坐火车就去了义乌。

第二天,他到了福田二区张国珍的商铺。阿礼之前和她见过一次,通过电话。刘甘肃一直在她那里进货,数量不大,但是一直在走。这店里都是山货,有大量的毛竹制品、竹编的各种规格形状的篮子和桌垫子、背后抓痒的竹扒、木制拐杖、擀面杖、切菜板。他在店外面转了一圈,不好意思进来。后来张国珍看见了他,向他打招呼。“老板,好久不见你了,今天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一言难尽。”阿礼说。张国珍这天刚开店門,还没客人来,所以有空和阿礼坐下来,听阿礼一五一十把自己的遭遇道来。阿礼说到伤心处,竟然忍不住稀里哗啦哭了起来。张国珍陪他抹了几把眼泪,然后开导他,说义乌这个地方机会很多,像她这样乡下出来的农民都能做生意,你这样走南闯北有文化的人还能饿死?

正说着话,外面有客人过来。是两个黑人,脸黑得像锅底灰一样,一进门就冲着张国珍喊:

“最低最低!”黑人喊着。他们来自津巴布韦的部落。在义乌的非洲人把最低最低这个发音告诉他们,说一进店门这样喊就可以得到最低的价格。

“嚷什么呀!你想买什么?”张国珍迎接着,回头对阿礼说,来这边的老外大部分只会说“最低最低”这句话,说别的就傻眼了,通常就是用计算机按着数字,用手和身体比画着,经常是鸡同鸭讲,做不成生意。

“你们想买什么?”阿礼用英语问。黑人愣了一下,没想到店里有人会说英语的。黑人英语会说一点,知道这回可以交流了,高兴得手舞足蹈。有了阿礼的翻译,黑人买了很多东西,张国珍做成了一笔不错的生意。张国珍说,按照这里的规矩,翻译的中间人可以拿到百分之二的利市钱。张国珍说,要不你就先做做翻译的事情吧,来这里的阿拉伯人非洲黑人大部分是小生意,请不起翻译。如果你免费给他们做翻译,从店家那里拿利市钱,应该会有很多人找你的。你就在我的店里挂个翻译服务的牌子,我去仓库时你偶尔帮我照看一下店,我不会收你钱。

从这天开始,阿礼在张国珍的店铺里挂起了一个英文牌子:ZUIDI ZUIDI Free translation service(最低最低免费翻译服务),开始了义乌的创业生涯。最初一年挣到的钱除了付房租生活费,他都寄到了阿尔巴尼亚玛尤拉那里,作为儿子和家庭的赡养费。从翻译开始,他慢慢了解到义乌的物流程序和运作,开始给客人组货发货。这个业务用不到很多资金,厂家会垫付,关键是他得有熟悉的客人和良好的信用。他慢慢在来义乌的第三世界小生意商人中有了名声,尤其是巴尔干半岛的阿尔巴尼亚人,特别愿意找他做代理采购、报关、运输一条龙服务。义乌市场有巨大无比的气场,连接到地球上许多国家的村寨角落,每天有成千上万货柜从这里出发到世界各地。阿礼回想起地拉那的市场,那简直小得像一粒尘埃。

秀莲自从见到刘甘肃,从他那里拿到阿礼一张名片之后,连续几天都睡不着觉。她之前常常想起阿礼,想到的都是阿礼在艰难度日郁郁寡欢,就是想不到阿礼有生意成功意气风发的结局。她真的为他高兴,可是潜意识里却有一阵阵难受。如果听到阿礼在哪里当保安的消息的话,秀莲心里可能不会这么难受呢!这可真是一种矛盾。她想来想去,决定到义乌去见一下阿礼。她的内心有一个结要打开,因为阿礼在黛替山被捕,那个地方只有她知道,她觉得阿礼一定会认为是她把他出卖了。为此她内心不安。她得去见阿礼,向他说明不是她告诉警察的。“是的,我必须去,我乳房可是存在癌变危险,没准哪天真会发病,趁我现在还能见人,赶紧去见他一次吧。”

秀莲那天坐火车到了义乌,按照名片上的地址找到阿礼的公司。她事先没有打电话,觉得电话里很难说话,还是直接去看他比较好一些。她进了阿礼的公司,是在一个办公楼里,一个大房间隔成了许多卡座,和电影里的写字间一样。她问了外面接待的秘书,说找阿礼。然后听到她用电话通知潘总,说有客人来见。一会儿,秀莲就看到阿礼了。他的头发和先前差不多,地中海面积还不大,也没发福。阿礼很热情地迎接了秀莲,但并没有秀莲预想中那样激动的场面。阿礼带她参观了公司,有二十来个员工坐在电脑前干活。阿礼显得很忙,刚和秀莲说几句话,就有电话来了,还不时有人送来文件要他签字。

晚上吃饭也是那么忙。阿礼在春江路口温州菜馆专门为秀莲订了桌,但是阿礼有好几个外国客户刚到,就一起来吃饭了。有阿尔巴尼亚的、迪拜的、几内亚的、埃及的。阿尔巴尼亚话秀莲还能说几句,英语她一点不懂。虽然是温州菜,她吃得没有一点胃口。义乌的温州菜不正宗,主要还是她觉得有点受冷落。

一直到吃好了晚饭,客人都散了。外面开始下雨,阿礼让秀莲坐上自己的车,秀莲觉得现在才是和他在一起,她以为阿礼是送她回宾馆去。

“秀莲,我带你去看一个地方。”阿礼说。

“什么地方?”秀莲问。

“去了你就会知道。”阿礼说着,开着车沿着江边路直驰而去。

秀莲就不响了,看着车子两边的道路飞闪而过。渐渐地觉得已经离开了义乌城区,向郊外开去。“他想带我去哪里啊?”她心里犯着嘀咕,心底有愉快荡漾开来。

车子冒雨沿着巧溪河向东开去,然后越过了一座桥,往乡村方向开去。公路已经没有路灯,地势在升高。秀莲看见前面是一座山,车子开进山地,沿着盘山公路上升了。这时开始下雷阵雨,闪电像一道鞭子抽过夜空,随后传来炸裂的雷声。那是一种多么熟悉的场景,好像是梦里出现过的,秀莲想着。

车子又开了一段山路,地势已经很高了,雨后空气新鲜极了。这时阿礼放慢车速,拐进了一条小路。开了一段之后,他把车停下,打开车门,让秀莲下来,说接下来要走几步路。

秀莲下了车,只觉得头顶上都是树木,看不见星光,也看不见路。阿礼向她伸过手,牵着她往前走。前面有模模糊糊的光线。秀莲内心升起了一种强烈的熟悉感,她想起了第一次跟着阿礼走进黛替山军事碉堡时的情景就是这样的。接下来她所看见的场景差点让她吓坏了,她看到了前方夜空背景上出现了一个圆顶的建筑轮廓,和黛替山的碉堡是一模一样的。她停住脚步,死死抓住阿礼的手,问:

“阿礼,这是怎么回事?莫非我出现幻觉了?”

“没有,都是真的。我按照黛替山碉堡原样和周围环境复制了一个。”阿礼说。

“天哪!怎么那么像!”秀莲说。

“我们进来吧!到里面再说话。”阿礼说。

秀莲于是向前走去。那个低矮的洞口和黛替山碉堡一样尺寸。不同的是那洞口是开着的,这一个却有一扇不锈钢门,阿礼按了一下控制器,钢门无声平稳地打开来。他们弯下腰进去了。

秀莲看到了洞内的一切也和黛替山的一样。在那个水泥的铺位上,放着一床棉被,仿佛就是那次她送阿礼的那一床。阿礼在洞内点亮了几根蜡烛,也是用义乌那种假冒的“光明牌”白色矿烛。那闪动的烛光让秀莲很想哭。

“三年前,我向这座山的村委会买了这一块山地。我根据回忆画了设计图纸,交给上海一个英国别墅公司建筑了这一个碉堡。他们有瑞士的技术,专门建造高级别墅,造得非常好。你知道,在黛替山上碉堡的几天,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时刻,在那里我想通了生活是怎么回事。现在我在义乌生存了下去,人家都说我成功了,可是我一直还会做噩梦,梦到现在的一切又会重新失去。对我来说,生活中好的事情我总怀疑不是真的,灾难和挫折才是我命运里真实的东西。我建造了这个碉堡后,没有让别人知道,只有自己会秘密到这里待上一阵子,让自己的心平静下来,让自己成为碉堡,不再做噩梦。”

“阿礼,你地拉那的家怎么样?儿子现在长大了,都还好吗?”

“我已经没有家了。”阿礼说,“我到义乌之后的第三年,我得到消息说玛尤拉跟了一个吉卜赛的男人,是个酋长,开始流浪了。听说是沿着亚得里亚海往北邊走,那是一条吉卜赛传统的迁徙线路。她把儿子带上了,这真是让我心碎的消息。从那之后,我一直想着去找他们母子俩。从阿尔巴尼亚过来的客人偶尔会带来一点消息,说他们在北欧什么什么地方,但地点一直会变化的。三年前,我去找过他们,在瑞典的一个小镇上找到他们。我看到了吉卜赛人的歌舞表演、塔罗牌算命等把戏。我看到了我儿子,长大了很多,他看着我的时候目光显得很陌生呆滞。我和玛尤拉说过话,她让我快点离去,她身边的男人带着武器,会攻击人的,我只好离开了。我现在不知道他们在哪里,之前还有一点消息,现在完全没有了他们的消息。我每天想念儿子,为他准备了读上海贵族中学的钱,还有去美国读书的钱,但是他一直在流浪着。”

“还有希望让他回来吗?”秀莲问。

“不知道啊。这么多年来,我内心一直受煎熬。我已经想好了,等过了春节,我就把这边的事情交给别人管理,我要再次去找他们。这一次也许要花很长的时间,也许几个月,也许半年,也许得几年。我相信是能找到他们的。问题是我儿子是否愿意跟我走?他已到青少年时期,再不回到正常社会,恐怕就无法读书了。我已经做好了准备,如果我儿子不跟我回来,那我就跟着他们流浪吧,这样我多少可以给他一些教育。再等几年,我儿子会有能力选择自己的未来,如果他决定继续做吉卜赛人流浪,那我就死心了。我无法阻挡,因为那是他自己的决定,也许那样的生活更符合他的天性。只要他生活得快乐,那我就没什么值得担忧了。”

秀莲真没想到,阿礼这个老实人会有这么丰富的内心世界。她站到了碉堡的枪眼前,看着义乌城的灯火,眼前的幻觉却是地拉那。这个时候,她很多年前看过的一部吉卜赛电影的场面出现在脑子里——在尘土飞扬的荒原上,一辆大篷车在烈日下慢慢地前行,马蹄踢踏,赶马的人已经不是那个吉卜赛老人,而是戴着一顶草帽的阿礼。

原载《十月》2018年第6期

原刊责编  赵文广

本刊责编  杜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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