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篇(诗)

2019-02-01 02:08谷禾
北京文学 2019年2期
关键词:身体

谷禾

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唐)杜甫

白头吊古风霜里,老木沧波无限悲。

——(宋)陈与义

1

多年之后,雪化作一团幻影

走过我身边的人,从枝头消失

留下树叶的枯寂。从一棵树

到另一棵树,泥土潮湿的反光

暴露更多青筋凸起的指爪。烟花绽开

如欢乐的隐喻。铁器的叩问

从缓滞到急促,春天的鐘声敲响

蚯蚓和蛇一起现身,农妇解开胸怀

捧出青色光芒的乳房,吮吸的婴孩

移开嘴唇,摇摇晃晃地,迈开人生第一步

而北运河奔腾不息,细浪脱离了锦鳞

从云端之外,纸鸢发出莺声

原野弥散在风中,草木汹涌,蚂蚱交配

泥土也翻开波浪,惊惶的白骨

在石头的羁绊里奔走。村庄若舟楫

灯盏亦如渔火,大路上走着的

妇女和婴童,你爱她们,又不把玫瑰

和爱情,单独奉献给其中一人

2

你不曾想过拥有这样的季节

生命的轮回与更迭,从不屈于多数人

的意愿。春明如少女绚烂

暑夏若美妇,丰腴而炽热,而秋野苍茫

大地荡漾着疲倦的金黄,遗忘了冬天的人

一场接一场的雪,落满他生前身后

你何曾想过拥有这样的一日?自由

支配早晚的喧嚣与清净,鸟叫声里醒来

用鸟鸣洗脸,跟随鸟群去从没去过

的地方,鸟一样展开翅膀,飞入湛蓝天空

一只叫不上名字的鸟,与你的

漫长一生构成了神秘的迁延和对应

你也不曾想过这样的时辰

有一座房子,房前种花,屋后栽柳,更远的

四周,种上乱石和曲折小径,如果可能

再种一溪流水,半亩露珠,七八个星天外

吼一嗓子,群山荡漾绵绵回声……

哦不!你想要的,也许只是片刻的恍惚,

在这个午后,你疲倦的脸孔,从八楼

的某一扇窗户伸出来,像一个勇士

临渊而立,被浩瀚的春天深深吸引

3

你身处的世界,充满了变数和报应

比如“人在做,天在看。”天为何哉?

“风起于青[艹][频],浪生于微澜”,又消失

于何方?人类以物质的形式存在

并统治了世界,神灵和鬼魂,是否也以

未知的形式活着,熙熙,又,攘攘

与你擦肩而过时,还伸出手

拂去你脸孔上的风尘,而繁星

点点,垂下往生的光芒。亲人去远了

你停下来,面对微暗灯火

过往如同风化的岩石,从层叠的时间里

抽出一把把卷刃的刀俎,野草葳蕤

春风吹,新芽起。你背依的树,白昼里

笔直或弯曲地站立。当暗夜渐深

你怎样阻止它突然飞翔起来?

——它活过了千年,却不能自由地

结束生命旅程。而雨还在飘落

雨落在雨的外边,阳光穿过水银

从镜子里,生发出阳光的嫩芽

……哦,这不是幻境,而是现实

少女们踅入青楼后,转过脸的

纯洁少年,忽然变成了十足的恶棍

你品尝过樱桃的滋味,你的孤单

是所有人的孤单,你的困厄也是所有人的

4

唯安卧于暗夜,才听得春之雨声

在季节之外,听这细碎的,淅沥的,断续的,随物赋形,

蚕咀桑叶的雨,明亮而模糊地落

或若左手铁马,右手冰河

在你中年的恍惚里,无止境的烦躁

也是被隐喻的象征之物

你已活过天命之年,深度近视连带

远视交错,目力之所及,近于凝霜的玻璃窗

所谓一叶障目,大抵也不过如此

你变灰的鬓角,荒芜的额头

偶尔也精神倦怠。如果可能

也许“枯萎着进入真理”的一天

已在路上。作为父亲,你亲历了孩子的成长,像一棵树分出枝丫

仅仅说丧失了热情是不够的,你甚至

已失去挺直脊梁的勇气

年轻时你为寻找一个词而殚精竭虑

如今写虚无之诗,为灵感莅临

而欢欣。青春如流星划过头顶

再没有一把梯子,送你去攀折枝头寒梅

也没有窗格之外的辽阔世界

生命的欢乐之果,在阒寂无人时

才从枝叶间裸出润泽的光

允许你俯下笨重的肉身,甜蜜地啜饮

5

而身体如藩篱,囚禁着灵魂

苟活于乱世,还承载疾病,疼痛,孤单

欢乐的琼浆。谁揭开屋顶的瓦片

在身体里点起一盏灯,而残阳如血染

将生锈的十字架烙上你的眉心

身体如光秃的枝柯,开什么花,结什么果

生命之光拂过水面,从你身体里找到

更多湖泊,并通过你的倒影

完成对另一个自己的认领。身体

亦有独自的修辞学。犹如光明饮于黑暗

火焰在骨头里奔跑。身体如废墟

在幽暗国度绵延,它的国境线

有多漫长?从遥远的边地

沙暴带来胡狼的嗥叫,也带来

鹰隼盘旋,隐现的残损界碑

恍如使徒的天葬台。身体的国境线

消失于群山和森林,如同灯塔

葬身于大海的光线。你的若干个身体

在变幻春天里,树枝一样蔓延

慌乱的手指抚过,唯一的灵魂如此安静

无数次地,你从黑暗里凝视它

这用旧的躯壳,已不堪吹弹

它放逐过多少叛徒,囚死了多少咆哮的老虎

6

对疾病的探究,源于死的恐惧

而死亡如枯枝。在桑塔格的书写里

疾病并不通向死亡,而是虚掩的

黑暗之门。未来的某一天,你推开它

走进去——哦,疼痛。哦,肉体的反抗如哲学反抗诗歌和艺术

而又血脉相通。你读过她的随笔,书信

日记,精装的黑封皮,不同

年龄的照片,如远去的黑暗苍穹

你曾在肿瘤医院见到过患者云集

手捂身体的不同部位,出入于

病房和走廊,老护士带着天使的微笑

来去匆忙。见惯了显微镜下

癌细胞的惊悚之美

昨夜还在抢救的患者,一早推去了太平间

空出的床位新换來一位忧郁少年

这些离死神更近的人,目光里落满星辰

去殡仪馆的路接通了天堂

穿冷色外衣的殡葬工,埋头为死者

整理仪容,给生者戴上白花

一遍遍播放哀乐,她深知安慰的无力

而以沉默应对。生的眷恋

像不离不弃的爱,或命运的一部分

窗前的树木有墨绿的叶子,阳光

如大海闪烁。果实成熟还早呢

不像疾病,一分钟落入身体的裂隙,死亡

不期而至,作为慢性病患者

你已准备好,从不在命运面前仰望苍穹

7

在生与死的阅读里,带来身体战栗的

不是语言,而是某个词突然擦亮了世界

并击中你。当然,这不表明它有特异功能,而是使用者,再一次发明了它

为它注入新的灵魂:比如一只圆形的坛子,放在田纳西的山顶

凌乱的荒野,怎样一齐涌向它?

而潜行的白鹭,一次次地

从沃尔科特的晚年飞起来

你惊叹叶芝“随时间而来的智慧”

它也让病床上的希尼,听见火车驶过时

枕木的孤独在嘎嘎作响,消失的荒草

从黑暗里探出身子,一次次地

蔓延向明晃晃的天空。而火车

继续向前,携带着永恒的春天

缓慢穿越他写下的诗行里,那些深不可测的泥炭沼泽。这时候,原野

被明亮的光线和雨水包围,烟岚袅袅上升

层叠的树叶,吞噬了灰色屋顶

沿着记忆的小径,缠绕村庄和村木的黏稠雾霭,又回到你眼前。而你

已身在另一个世界,皱纹纵横的脸

忽而像出走的游子,忽而像春天的叛徒

8

又一次,从梦里醒来你看到

曙色里的苹果树,在安宁地沐浴神恩

它明亮的叶子闪烁着金币的光芒

而北运河上的雾气在消散

河水收拢了岸柳汀兰

荡起层层细浪。这最后的春天

最僻静处的残雪也化尽了,群鸟排云上

白色的鸽子在你梦中飞翔

在你醒来以前,园丁已踩着露水

与啜饮的蝴蝶,不期而遇

作为一个外来者,你最先发现

河流的细微之处,从册页的深处

驶过的船队,穿过沿岸的白头荻花

在茂密的芦苇和你划桨的双臂之间

被反复命名。顺着低矮的河岸

你只寻见沉入水底的船板

在千里外的入海口,变宽的河面

足以淹没一个王朝的背影

它适于虚度光阴,更适于醉生梦死

而在你的家乡,更多的水

从沿途的村庄出发,流淌,交汇,漫溢

接受你的戏弄,抛弃,亵渎

像接受命运的安排,成为另一条河流

它始终在时间的深处

时而显形,时而匿迹。而大海

即将从它消失的地方诞生

责任编辑 王秀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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