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罐子与尊师粽

2019-02-01 05:14乔夫
福建文学 2019年1期
关键词:罐子粽子故乡

乔夫

每当糖罐子花开,就不禁想起母亲那甜甜的笑。

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家家户户都不富裕,母亲总是想尽办法,把日复一日的三餐,料理出花样来。

父亲是个表面严肃,却也巴不得把生活过出滋味的人。尽管他表面上毫无所谓,可一旦劳累回来,看见桌上餐食依旧,就会轻轻地叹息一声:“吃不下。”只有母亲是心领神会的,看着父亲慢慢吞吞地用筷子轻敲碗沿,就会大声呵责孩子们快快吃饭,吃完该干吗干吗去。之后就悄悄地摸索着腰间的钥匙,去到放在厅堂一侧的储米柜里,哆哆嗦嗦地抓出几块埋窖在腌菜干里的猪油渣或是稻花鱼干,并拢在袖子里藏着,待孩子们不留神间,扬手就扔进了父亲的饭碗。每当这个时候,父亲脸上就漾起一层苦涩的笑。

穷家难当啊,可怜我的母亲,硬是把头年杀猪熬油的板油和肥肉渣渣,用菜干窖藏到次年入夏,把夏秋收获的泥鳅和田鱼烤干,腌藏至入冬。不为别的,就为平时家里来了客人有个对付。

记得有几次家里的客人“来不逢时”,就连母亲偷藏的荤菜一块也不剩了,母亲便使唤我去找个谁家借两个鸡蛋来,并嘱咐说,要是没有两个,一个也好。待我跑了好几户人家,好不容易借回两个鸡蛋,母亲紧皱的眉头才有了舒展。母亲把鸡蛋磕在碗里,一边加水一边往里头添加自己磨制的山芋粉,然后用筷子使劲地捣搅均匀,再摊煎成薄饼切细了用辣椒炒,好歹算有个“好菜”招待客人。

在那些穷苦的日子里,父母对我却有一种特殊的体恤。母亲偷偷给父亲加菜的秘密,一次两次被我发觉后,就成了我们三人之间秘而不宣的默契。可怜天下父母心。母亲年满十六就嫁到我家,在我之前,生了三女二男,却因山村缺医少药夭折了四个。听说我小时候也“死”过几回,每次奄奄一息被抢救回来的时候,母亲就一把眼泪一把涕地对我诉说:“你可不能再对不起我十月怀胎,要知道,在你之前,已经没了两个姐姐、两个哥哥。可惜呀,你那大哥,长得是手肥脚粗,都七岁了,可怎么生一场病就那样没了。”呜呜,那时候看见母亲哭,我还不懂得是不是也该哭,只是现在想起,心里却禁不住涌起一阵隐隐的痛。

都怪我生不逢时,一出生就遇上波及全国的三年困难时期,嗷嗷待哺就缺衣少食,给我留下一副孱弱的肌体。还真不知是一出生就没得吃饿坏了肠胃还是别的原因,从小到大的一日三餐,我还真就吃不过别人。几次三番,都听得母亲为我担忧:“你就不会多吃点饭呀?这么副身架,长大该怎么办?”

因此,每当父亲劳累回来吃不下饭,母亲也就不避我,有时还会朝我使个眼神。我立马就端着饭碗紧随她身后溜下桌去,在她去为父亲偷偷加菜的同时,先往我的饭碗里扔上个一两块,并随声嘱咐:“躲外面吃去,别让你弟妹们知道!”

我还就是这样被父母宠着哄着长大的。

至今还记得上小学二年级那年,母亲养的一群鸡中,有一只小母鸡一直病恹恹地不见长。别的鸡都快要产蛋了,唯独它,长得还不如一只小鸟。看见它那么落伍,有一天,我居然对母亲说,干脆把它杀了让我一个人吃。“你会不会说话呀?你又不是孤人儿!”当时,母亲这样骂我。不想当日,我就得了极度营养不良虚脱症,脸色苍白,虚汗直冒,昏死在地上。父母见状慌了手脚。父亲立马把我抱到床上,又抖抖索索地打开他的抽屉,取出半截人参,命令似的对母亲说:“快去杀一只鸡,用汤把它炖了。”

或许我就是贪吃的命,待父母将人参鸡汤为我灌下,不久脸上就泛起了红润,原来微弱的气息,慢慢也匀称了起来。父亲仍然满脸严肃,母亲却是泪流满面。她让父亲抱着我来到灶膛前,一边烤火,一边一口一口地喂着我,让我把那头小母鸡全部吃完,还不停地说:“就你贪吃,就你贪吃,这头鸡真就让你一个人吃光啦。”待喂到最后一口,母亲的脸上才露出了放心的笑。

岁月如流,时光荏苒。小时候的苦,现在说给儿孙们听,他们总是“嗤嗤”地笑,“可能吗?怎么可能?”他们把嘴巴嘟成“O”型,仿佛我在说天书。这也难怪,他们没经历过那吃糠咽菜的年代。

当然,那时候的穷和苦,作为小孩儿的我们,也是很难用心去体会的。只有担负一家人生活重任的母亲,把那穷和苦刻在心上。但穷归穷,苦归苦,母亲总是会顺应季节来调理生活,特别是菜蔬青黄不接的时候。比如遇上阴雨连绵,她就会用薄荷叶混磨米浆来摊煎饼,让家人吃了祛除寒湿;夏秋菜蔬换季的时候,她就会有意捞一锅烂米饭,将米饭放锅里和面般地捣鼓,再做成丸子煮给家人吃,取个名字叫“硬米糍”;腊冬青菜断档的时候,她又会将南瓜呀、芋子呀、红薯呀什么的,往烂米饭或是米浆里整,总是想尽办法把一家人的生活打理出花样。

过去的南方农村,是很难得见面食的。那时候,面粉、面条基本上是城镇居民的专利。他们是拿工资的,手头有现钱,凭粮食供应本就可以到人民公社所在地才有的粮站去购买。如果是乡村的农民要吃面食,必须带着大米去兑换,1斤大米换1斤面粉,另外还要再交3分钱现金,若是换面条,除了1斤换1斤,现金要交9分。那可不是一般人家都舍得的。村里人逢年过节的时候也会换上一些面条,那也只是专用于待客。所以山村农家要让三餐改变花样,就只能在大米的身上打主意,要么磨粉,要么磨浆,要么把米饭有意煮烂一些。

故乡的3、4月,乍暖还寒,最是蔬菜青黄不接的时候。可造物主总是眷顾我的故乡。清明时节,嫩绿的鼠菊草破土而出,绿油油的,人们便去到野外将其采回,再蒸上一锅稍烂的粳米饭,放石臼中混合舂捣,做出青翠欲滴、草香扑鼻的“清明粿”。时令进入谷雨,便是糖罐子开花的季节。放眼望去,无论山边还是溪畔,这里一簇簇、那儿一蓬蓬的翠绿之上,仿佛白蝶群舞。那便是糖罐子花了。洁白的花瓣向阳而开,金黄的花蕊在花心开放,赋予了花朵别样的生动。蜜蜂和彩蝶飞舞于花丛之上,嘤嘤嗡嗡,不知它们究竟是在为花儿歌唱,还是在欢舞暖春的来临。

糖罐子,学名金樱子,甘涩性平,果实入药利尿、补肾,其叶有解毒消肿作用,根作药用亦能活血散瘀、祛风驱湿。

等到糖罐子又开花的时候,母亲就会示意我们去采。但采糖罐子花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金樱子属蔷薇科常绿攀缘灌木,枝秆密生倒挂獠牙般的锐刺,4月开多瓣白花,夏秋结实,果如壺瓶,表面亦被覆密密麻麻的尖锐小刺。

那一次,我是带着弟妹一起去采花的。才出得村口,远远地就望见这边一群、那边一溜的红男绿女已在采花,似乎他们都唱着歌,也蜜蜂彩蝶般,在灌木丛中掠起一串串悦耳的笑声,惊飞了躲在枝头上的鸟雀。那笑声传得很远很远,至今萦绕在我的心头,难以忘怀。

我和弟妹只好往更远处去。那是一片背山临溪的山排田,山边和溪畔各绽放着几簇洁白的糖罐子花。我们几乎是欢呼着涌向花丛前的,伸出小手就把花瓣一片片摘下。那糖罐子的母亲也是爱护孩子的,一旦初绽的花瓣让你采了去,花下的果果也是要凋敝的。所以我们每次去采花,双手都免不了被扎得血红点点。

眼看田边的糖罐子花瓣已被我们采得差不多了,粗心而好强的弟弟看见花丛的中央,有几朵还在格外诱人地招蜂引蝶,便踮起脚尖将手往丛中伸去,一个趔趄,半个身子伏在了满是刺钩的花丛上,被扎得龇牙咧嘴地叫唤。等他慢慢地站稳脚跟,把扯住衣袖的钩钩刺刺一一解开,想跃身离开花丛,不想一根隐蔽的刺刺钩住了他的裤脚,又一个趔趄,弟弟四脚朝天,坐进了稻田的泥水里。弟弟的窘态,让我和妹妹都笑弯了腰,笑得我们一个叫肚子疼,一个直流泪。

可惜那时候没有那首歌,要不然,我们肯定高唱:“为了那花饼,这点痛,算什么?”

太阳快要西斜的时候,我和弟妹已采得好多的糖罐子花瓣回家。母亲早就命姐姐把米浆磨好。母亲是个手艺娴熟的人,她叫姐姐生起灶火,我便踮起脚跟站在灶台边。眼看母亲往锅中抹一层食油,倒一勺和了花瓣的米浆,三煎二翻,一张含花的煎饼就大功告成,卷在手中随口一咬,香喷喷,脆生生。

等到父亲和叔叔都下地回来,母亲已熬好一锅浓稠的米粥,一家人就咬着甜甜的饼,就着浓浓的粥,母亲笑,全家人也笑。

故乡的端午粽,是很特别的。那粽子箬叶裹身,棕榈束腰,像胸臀双硕的熟女。褪去衣衫,脯身金灿灿,胖嘟嘟,香喷喷。

故乡粽的特别,特别在它用特殊的植物碱制作。做粽子的碱灰,用黄豆株、糯谷秆、艾蒿、油茶树和花壳竹等植物烧制,头年就备好。

过去的时候,村里的农田由集体耕种粮食,田埂则分到各家各户种植豆类。秋收时节,天气晴好。每到这个时节的周末,尽管还是小学生的我们,也是很忙累的。我家种植的田埂豆有四个品种,分别是黄豆、豇豆、粉豆和红米豆。豇豆、粉豆和红米豆比黄豆成熟更早,而且是陆续成熟。每到周末,我就要跟着姐姐、带着弟妹到地里将那些成熟的豆荚摘回。黄豆是最后并且统一成熟的。黄豆成熟的时候,田里的禾谷已经收割,漫漫田野只剩田埂上排排孑立的豆丛。因已经熟透,叶片全已凋落,赭褐色的枝秆就挺挺地擎举着硕厚的果实。一些個喜欢抛头露面的,早早地离开爆裂的豆荚,把个洁白的身子伏于地,似乎想在深秋之时还创出春来。

去收割黄豆,那是自带筐篮或畚箕的。一人一把小镰刀,到了地里,镰刀平土而割,割完拢在一起背挑回家。待得到家,就把收获倾到晒谷席上,任凭秋阳秋风将它们风干。晒得两三个太阳,母亲们就用捣衣捶在席上捶捶打打,我们做小孩的,就穿着布鞋在席上任意践踏。等到所有果实全都脱离豆荚之后,大人就把豆子收了,再把剩余的空荚和植株捆起继续晾晒。家家户户的豆子都晒干归仓,就开始烧制第二年做端午粽的草木灰,说是烧碱。傍晚的时候,人们把晒谷坪上的谷席收了,再把土坪扫净,晒干的豆壳豆株和糯谷秆当火引,山上砍来的艾蒿、油茶树和花壳竹堆架其上,任其熊熊燃烧,毕剥作响的火堆里不时发出小竹节的爆裂声,直把个小山村映得通红,又响得节日般热闹。

造物主对故乡就是眷顾。几处山上生长着一种特殊的小竹子,竹竿只有毛笔杆大小,并有硬壳裹着,每节互生着一片宽宽长长的叶子。其实它的名字叫箬竹,但故乡人就叫它“粽壳竹”。家家户户也都是头年就把粽叶采回的,就连捆绑粽子的棕榈叶也一同砍回撕扯好,一沓沓、一束束挂在柱子上晾去青异味,只待来年端午再清水泡软使用。

在节日来临前一两天,故乡的人就把粽子包好。记得那年才五月初三,母亲一大早就将上好的糯米淘洗干净,之后将收藏的草木灰装在自制的苎麻布袋中,滚烫的开水往布袋中淋浇,金黄色的碱水就汩汩沥出,并飘逸出浓郁的草香。淘洗好的糯米就用碱水浸泡。邻居们都非常和睦,每当一家要包粽子,同厝屋的妇女们就不约而同地凑过来打“歼灭战”,帮你家包完就帮她家,也没人在乎先后,似乎她们心中早有默契。我家人口较多,几个孩子都在上学,母亲一口气就浸泡了三斗多米。那天中午一吃过饭,邻居们就围坐在我家吃饭的八仙桌旁,有说有笑地帮我家包粽子。家乡的粽叶又宽又长,一片叶子足够包一个粽子,很少用两片叶子叠加来裹一个粽子的。只见她们手抽一片粽叶,迅速将它卷成一个角斗,把泡发的糯米将角斗填满,再一手拎起角斗在另一只手掌上抖实,马上麻利地将叶片的剩余部分折叠过去,把角斗里的米包得严严实实,再用柔韧的棕榈叶条子将它拦腰捆绑打结。一个粽子只要分把钟的时间,就从她们手中活脱脱地诞生。大家把粽子绝大多数裹成有四个角的形状,也用特大张的叶子裹出一些像山羊角的,大家就叫它“羊角粽”,也叫“外婆的脚”,那形状也的确很像裹脚外婆的“三寸金莲”。

大家首先帮我家包的是豆粽,母亲准备了一些泡发的豇豆和红米豆,和进糯米裹成豆粽,包完豆粽就包纯糯米的“白粽”。眼看泡好的糯米所剩不多了,母亲才满脸通红地从橱柜里端出一碗切好的腊肉和一些榛子干,直羡慕得这些帮忙的妇女满嘴“啧啧”出声。

“你这个死女人,还留这一手,待会儿我也要切几块肉包几个尝尝。”那年头穷,没几家人舍得裹肉粽吃。在大家嘻嘻哈哈的欢声笑语中,没花多少工夫,三斗多米就包裹完了。然后就分门别类用布条做上记号,四角粽十个一组称为一挂,“外婆的脚”则两个一对,用长长的棕榈叶条条连着,为的是让小孩们挂在胸前好玩。

母亲淘干两口大锅,把粽子填在锅里,再倒入沥出的草木灰碱水,猛火煨煮。不一会儿,金黄的碱水就在锅中翻滚,一种特殊的清香就溢满整个厨房。

端者,始也;午,十二地支之一。农历五月地支为午,五月初五是第一个午日,固称端午。端午正值初夏,属梅雨季节,多雨潮湿,细菌繁殖快,人易染病。因而故乡端午节的许多习俗也和各地是一样的,“重五山村好,榴花忽已繁。粽包分两髻,艾束著危冠。旧俗方储药,羸躯亦点丹。日斜吾事毕,一笑向杯盘。”

端午节的由来,说法很多,有说是为了纪念屈原,有说是为了纪念伍子胥,也有说是为了纪念曹娥,还有说是为驱避五月恶邪等等。但在我的故乡,纪念屈原之说深入人心。因而故乡的端午粽,特有着一层浓浓的尊师色彩。除了晚辈给至亲长辈送节之外,每个在校学生给老师送节是不可免除的礼节。

还记得那年我给老师送节。家里的粽子刚刚起锅,母亲就交给我两挂四角粽和一对羊角粽,并包了一个1元2角钱的小红包,要我给老师送去。当我兴冲冲地跑到学校敲开老师的门,脸已红到脖子跟,丢下一句“老师好”,撒腿就往回跑,竟把母亲交代要说一句“祝愿老师文采更高”之类的话忘得精光。但意想不到的是,放暑假时我得到的是老师给学生的最高回礼——一把纸扇、一个笔盒、一支圆珠笔、三支铅笔和一张双科都满分的成绩单。

又是一年端午日,我回到故乡。一个当年的学生提着两挂粽子,笑盈盈地对我说:“如今的孩子都进城读书去了,村里早几年就没了学校,今天这粽子就由我这老学生孝敬您吧!”

唐代诗僧文秀曰:“节分端午自谁言,万古传闻为屈原;堪笑楚江空渺渺,不能洗得直臣冤。”而今我说:“端午节由自谁缘,故乡人只念屈原;为酬屈公忠魂在,香粽粒粒敬师贤。”

责任编辑   石华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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