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要忘却的事

2019-02-02 09:49陈瑞琳
江南 2019年1期
关键词:母亲

陈瑞琳

动笔才发现,当初想要出国的念头,竟是因为那天教工宿舍里的公厕发了大水。

房子的噩梦

那天是周六,我妈突然来了。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家里都没电话,母亲肯定是找了一个小空当,急呼呼地在外面敲我的窗子。我知道家里的老爸很不喜欢我妈出门,但我妈呆不住,又老是想我,几天不跟我说说话她就觉得憋屈得慌。

我妈那天穿着新鞋,衣裳也是新做的,只是没想到,好不容易走到了西北大学教工二楼的楼门口,却根本进不去。还好我就住在楼口第一家,她就拼命敲打窗子。我拉开门一看,也吓了一跳,原来是公共厕所里的臭水已经蔓延到了我的宿舍门口。我赶紧找了几块砖头垫着,扶着我妈踩着屎尿才进到屋里。

楼道里的水房老是堵,平日都是在污水池里洗衣洗菜,没想到这一回连厕所也堵了,真是让人难堪。没办法,我和母亲也只能踩在门口的砖头上做饭,因为炉子就在走廊里,还时不时地把墙上的黑灰搅拌到锅里。那年月的年轻人,能够住上筒子楼的宿舍那都是幸运。

第一次看见母亲用那种特别忧伤的眼神看我,好像外婆去世的时候她都没有这么难过。在我妈心里,我不光是她的骄傲,还是她的希望。她老是跟人家念叨我闺女十三岁发表小说,十五岁考进大学。这回她努力咽了好几回唾沫,还是说出来:“你都读完研究生当大学老师了,怎么还住得这么可怜!”我都没敢再告诉她这间小屋还是先生的同事主动在外面流浪,让出来一半叫我们结婚的。

母亲走后的那个晚上我辗转反侧,我是多么喜欢当大学老师,但母亲的这次到来却让我有了极大的幻灭感。看看身边的那些前辈老师,包括那些老教授,已经白发苍苍了才好不容易熬到了一个有卫生间的小房子,这条路竟然是如此漫长,难道真要等我老了,才能住上一个能够在自己家里烧饭的房子?想来想去,未来的人生顿时好压抑。

互联网的时代还未来临,渴望看世界的心蠢蠢欲动。长安城里的日子过得很慢,每天看城墙上的太阳怎么还不落下,想起从前唐皇宫里闲愁的仕女,黄昏时独上西楼,望断天涯路。夜里就跟先生说:“咱们离开这儿吧,我想去北京读博士。”先生说:“你读了博士也不一定有房,还是出国吧!”

出国要考试,考试要钱,申请学校也要钱。大学讲师每个月的工资只有一百多元,存五块钱都很难。先生就选了美国北部的一所偏远大学,申请费才十五美元,全美最低。然后是签证,记得先生坐着熬夜的火车去了北京三次,终于拿到了学生签证,离他开学的最后期限只剩下三天。赶紧让美国的同学预付了机票,家里的钱只够买一件西装外套(想买裤子钱不够),亲朋好友也来不及告别,急急飞向太平洋,那是1992年的夏天。

入冬的那天,母亲最后一次来城墙下的校园看我。很想带母亲去吃一顿她盼望了很久的广东早茶,但囊中羞涩,只是给母亲炒了一碗尖椒白菜。夜里母亲与我睡在凹凸不平的沙发床上,感觉她有好多话,却说:“你都三十了,去了美国别太苦,早早生个孩子啊!”我心里又伤感又难过,到了而立之年,请母亲吃顿饭都难,还要让母亲为我担心。我笑着对母亲说:“面包会有的,房子也会有的,一定要在自家烧饭、洗澡、上卫生间!”母亲的眼睛立马红了:“妈会来看你的!”

北风呼啸,飞机冲上蓝天,我问自己:“这是飞蛾扑火吗?”脚下模糊的是生我养我的黄土大地,窗外是急速变换的云彩。从此我一無所有了,每个月不再有人发工资了,三十年的岁月从此挥别,前方的路,我真的还不知道。

小城故事多

第一次坐飞机的感觉很不好受,家里的杂物被我打成了七个行李,两个托运,其它五个背在身上,包括被子床单,还有我省吃俭用买下的那些瓶瓶罐罐。因为脚下都是大包小包,只好靠着舷窗坐着动也不敢动,一路就睁着眼睛,懵懵懂懂而惶恐不安。

终于降落在风雪弥漫的苏瀑城,先生来接我,后面还跟了一个膀大腰圆的老美。原来这里距南达科大州立大学城还有好几个小时的车程,没车的穷学生们都是请老美帮忙。先生说这里的老美个个都是活雷锋,只要听说有中国留学生来,都愿意帮忙出车。有的留学生行李太多,老美就甘愿日夜兼程地跑上两趟。

小车停在一座两层的公寓大楼前,先生急急打开房门,一股暖气扑来,我的脚踩上毛茸茸的地毯,幸福地跳起来。先生又推开一个门,说:“你看,我们自己的卫生间,还可以洗澡!”真是开心啊,长大之后第一次不用再跟一群人一起洗澡,泡在浴缸里以为在做梦。赶紧找出自己的真丝睡袍穿上,光着脚在地毯上旋转。

这个叫布鲁克斯的大学城给了我最初对美国的美好印象。新来者大多都会被邀请去教堂里参加学习,教会的朋友互称兄弟姐妹,不断送来二手的锅碗瓢盆和家用。其实大家喜欢去教堂,主要是为了学英语,但美国人特认真,还把我们真诚地请到家里去念《圣经》,我的开心是可以吃到手工制作的西式茶点。

在南达科他州立大学,当时有一百多位中国留学生,因为在海外,大家也不分台湾还是香港,只要说中文就能抱团取暖。少数有车的同学常常会带着我们去苏瀑城里买东方食品。为了能买到烧肉的中国酱油,跑一趟竟要花掉一天的时间。中国大陆来的留学生比台湾、香港的留学生更节省,他们发现了附近的屠宰场定期处理肥肉和各种内脏,这可比每天吃最便宜的鸡腿幸福多了。我家先生每次把多余的肥肉存货冻在公寓的窗外,比冰箱还冷。大陆留学生们老是聚在一起,有一件重要的事是“互相凑钱”,即把大家的钱先存在一个人的账上,帮他接老婆做签证时的经济担保。等他老婆签上了,再存给另一个需要的人。大家都是穷学生,日子过得紧巴巴,但脸上却都洒着希望的光。

来美国的第一个职业竟然是“陪读”,想想都不好意思。因为好奇,就在小镇溜达,或去图书馆里看书。好羡慕有的陪读妻子竟然自己开着车去城里打黑工,然后看见他们夫妇在超市里大张旗鼓地买鱼虾吃。我们的钱刚刚够交学杂费,蔬菜类只能买土豆或莲花白。先是学着美国人烤面包,抹了几天果酱,胃就痛起来。两块钱一桶的牛奶一喝就拉肚子,一看见邮箱里送来的广告上都是夹得红红绿绿的汉堡包,肠子就愤怒地蠕动。

有一天,我全力搜索了老美超市里的每一条货道,终于发现了那种跟白糖差不多包装的小纸袋面粉。就在当晚,迫不及待地请了几个北方来的中国同学来家里吃陕西的扯面,面虽然扯得很短,但我“偷渡”来的生姜、大蒜、花椒、辣子面却是绝对的正宗,那冒烟的油往上一泼,香味扑鼻,大家齐声欢呼。晚饭后大家讲学校里的新奇事,先生说他最感动美国学生的诚实和善良,老师布置作业,美国学生做不出来,跑来问先生怎样做,知道怎样做了却还是把错误的卷子交上去,因为诚实最重要。我的感慨是在美国买回家的物品一个月内可以无条件退换,退的时候人家还说谢谢。

为了不麻烦人,为了生计也要学开车。先不说想出去打工,就是每天的面包、水、牛奶,甩开大步来回也要走上几个钟头,在美国没有车就像没有腿。

决定先买辆1000元以内的旧车。连“嘟嘟”都不会按的我们正在发愁,又遇到一位小镇活雷锋,他用英文说:“车不在漂亮,有力则灵,即发动机要好!”此言极是,拜托他挑一辆,他老兄竟然开来一辆七十年代的邦迪亚克!就是它了,坐上去一点油门,车身已经窜出几百米,惊魂丧魄之际发现油表已经吃下去一格,好家伙一个油老虎!先生劝我不要心疼油钱,保命要紧,这车坚实,撞上别人不会吃亏。

买了车要学,只能是夜深人静披星戴月,我和夫君互帮互学。他站在停车场上手举“号志灯”——手电筒,指挥我右转或左转,还找来两个大可乐瓶子插上杆子当作停车线,要我钻进去。我小脑有限,任凭他如何指手画脚,总是把瓶子碾得粉碎。

三天后我斗胆开进警察署,申请驾照的笔试答案我已熟记于心,前面考过的留学生嘱咐我别得满分,要故意错一题。路考的警察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头,坐在我身旁的车位上笑眯眯地对我充满了信任。我心里暗叫:“您可千万别为难我,否则咱俩的命都保不了!”

车子开出警察署,老头叫我先左转再右转。正向前时,忽然碰到一立交桥口,要命的是那信号灯不是绿也不是红,却是一闪一闪的红灯。我本能停下,心里犯急:红灯才要停,可是这一闪一闪的红灯手册上说是什么来着?正在左顾右盼之际,觉得不能久留,开出去再说!待我开出100米,老头咧开嘴笑道:“好极了,你过关了,这闪闪的红灯正是要你先停下,再左顾右盼,然后小心开出。很不错,可以回去了!”我心里叫了一声“上帝”,手心里有一股细汗流下。

假期来临,留学生们开始鸟兽散,都去外地打工了,为了挣出下学期的学费。拿到驾照的我也以为自己有了翅膀,想要出去闯世界。先生也开始明白即便念完物理的博士在美国也很难找到工作,眼看互联网如火如荼,不如改学计算机,早日就业。只是学物理才有奖学金,要学计算机就得自己准备学费。于是我决定孤身南下,看看有没有挣钱的机会。

休斯敦不相信眼泪

一辆慢悠悠的“大灰狗”(长途巴士),沿着美国的中轴线南下,车上的我一直紧张地抱住胸前的小书包,里面有先生辛苦攒下来的一千元。每次停站,上来的都是非裔美国人,心里很有些害怕。不知道晃了多少站,终于到了得克萨斯靠海的大城休斯敦。

已是掌灯时分,忽然见到灯火里的摩天大楼,很是辉煌,不禁激动起来:“这才是真正的美国啊!”多年未见的表姐好不容易才在市中心的交叉路口找到了灰狗车站,拉着我赶紧上车,说这地方危险。

踏上虎踞龙蟠的高速公路,表姐目视前方,说稍不留神就会开错,然后就绕不回来了,叫我一定要记住这个59与45相交的岔道口,我強按住自己慌乱的情绪,拼命点头。眼前的高速是八条线,每辆车都是风驰电掣,这样的路况打从娘胎里出来还是第一次看见,我坐在车上心惊肉跳,感觉休斯敦要先给我一个下马威。我开始为自己担心,在这么可怕的地方怎么才能活下去。

万事开头难。表姐说:“不论你想干啥,第一步挣钱!”一早我跑到公交站,目标是位于西南的新中国城。第一次站在店铺林立的百利大道上,那天太阳出奇地亮,身上的白衬衣特别白,我,一个抖抖索索的异乡女子,正孤零零地靠在一根滚热的水泥电线杆上瑟瑟发抖。

因为走了太多的路,胃里饿得发痛,拐进一家最便宜的越南面包店,店主随口问我是哪里人,我说完“西安”就特后悔,因为她的表情告诉我“西安”两个字怎么写都不知道。直到太阳下坠,百利大道上也没有一家愿意雇用我的餐馆,理由是我既没有车,又不会说粤语。

休斯敦不相信眼泪,但我需要钱,需要一份工作。眼前的这个城市不肯讲我会的语言,更糟糕的是我忘了回去的路。在市中心的高楼下,需要转乘的最后一班巴士已经开走,天黑下来,还下起了暴雨,我不敢去就近的大楼下躲雨,空荡荡的市中心只剩下一些流浪汉在屋檐下指着我窃窃私语。终于找到电话亭,听到了表姐的声音,等她的车子过来接我,至少还要在雨中坚持一个多小时。我开始哭,反正也不用擦眼泪,那一刻地球也仿佛停止了旋转,孤独的我就好像站在地狱之门。

1993年,美国经济萎靡萧条,所有的中餐馆都挤满了中国留学生。没办法,我不能闲着,决定包速冻饺子,先是拿到东方超市的门口去卖,可怜的水饺未经卖出已化作一团。还剩下一条路,去应聘保姆。

做保姆的好是不要求有车,还管吃管住。面试我的这一家是中西联姻,可以讲中文。女主问我有没有养过孩子,情急之下拿出了妹妹刚刚寄来的她女儿的照片,紧张得脸红心跳。

照料这家人的吃饭并不容易,男主要吃西餐,女的要吃中餐,两个孩子是中西合璧。我常常是手忙脚乱,站在餐桌后面随时听命,几乎忘记了自己也要吃饭。最难的不是白天,而是晚上要陪两岁的小女孩睡觉。因为没有照顾孩子的经验,我的破绽还是很快露出来,三个星期后被解顾,但女主人慷慨地给了我在美国的第一份满月的工资。

就在被解雇的前夕,听说一个台湾留学生愿意低价卖一部旧车。见面那天我的钱不太够,他决定成交,条件是他要把车开到最后一天上飞机。

那天从机场独自回来,我的手握着方向盘拼命发抖。因为我不敢开上高速公路,就一直在高速路底下转啊转,越转越糊涂,眼看天就要黑了,一咬牙一踩油门,冲上了高速,把自己卷进了钢铁的洪流之中。那几乎是一场生死的较量,用命换来的成功,冰冷的汗水顺流而下,浇灌的不是回家的路,而是我从此可以去餐馆打工了。

餐馆辛酸

令人沮丧的是,有了车轮的我竟然创下了三家中餐馆关门大吉的打工纪录。

先是在餐馆打杂,我都一把年纪,他们叫我“BusGirl”,收盘子、扫地,给客人倒水,每天50元。没过多久,老板就看出我是可造之才,很快升级为企台,可以直接帮客人点菜。

我的醋溜英语其它都好,但老是把“莲花白”(cabbage)念成“垃圾”(garbage),客人一问:“春卷里包的什么?”我越紧张,越回答成“垃圾!”吓得客人每每失色甩手离去。那些不问“春卷”的客人对我也很不高兴,老远看见绅士们抖抖衣襟吃完站起来,我怕他们忘记给小费,就拉高了嗓门大喊一声“Thank You!”客人吓得一屁股又坐了下去。别说老板对我直瞪眼,我恨自己怎么变得这么没出息。

母亲在电话里心疼我在餐馆天天端盘子,这其实比我在大学里当老师难太多。比如两只手要一次端出五杯水,一次出四碗汤,稍不留神,就会杯盘跌落,烫了自己事小,打了老板的盘子,或是撒在客人身上才是大事。最要命的是扛大盘出菜,一米多直径的盘子,上面要放满四五盘大菜,还有四五碗饭,不仅左手要托起大盘,右手还要拎一个架子,不能有一点摇晃,稳稳地走到客人面前,一盘一盘端上桌。为了练这“功夫”,我半夜里把砖头放在菜板上快步如飞,自己斗志昂扬,就是把看见的人吓够呛。

说起中餐馆的老板,有恩也有“威”。出错了菜,老板要叫你赔,算错了账你要掏钱补上,浪费了他的一杯可乐自然也会愤愤不已。发工钱时能少给就少给,能叫你多干就不会让你休息。我真正的痛苦是受不了餐馆里的三六九等,不仅要看老板的脸色,还要照顾大厨的情绪,否则客人的菜半天才出来,如果故意做得不好吃,小费就完了。最要命的更要讨好大堂带位,她若不高兴,就会把不给小费的客人老是带给你,让你累了一天也挣不到钱。我的神经老是处在紧张之中,性格也发生了变化,想着办法讨好客人,每天的喜乐竟是随着小费的高低跌涨。

曾经遇到一个一起打工的北京小伙儿,50美元来美国,第二天就去餐馆洗碗,第三天就去考驾驶执照,一个星期后,一辆几百元的旧车就开始伴随他踏上了打工生涯,供自己读完了工程学后成为美国大石油公司的技术骨干。在美国,没有人会歧视打工的人,你今天端盘子,明天也许就是走进这家餐馆吃饭的“白领”,每个人的命运都在变化不测之中。怀想自己,从根本听不懂什么是“芥末酱”,到能够应付客人笑容满面;从拿不了三杯水,到能够扛着大盘健步如飞;从看老板的脸,到老板看我的脸;从老企台欺负我是“生手”,到平等地情如姐妹,流下这么多汗水和泪水,我知道希望正在来临。

那是一个周末的黄昏,一个拄着拐棍的孤寡老华侨忘了给我小费,却无意间丢给我一份洒满油腻的中文报纸,那是我在美国看见的第一份正规的中文报纸,其激动不亚于见到亲爹亲娘。翻过整版的招工广告,会计、秘书、炒锅,抓码,换屋顶,看仓库,沮丧之际发现了“文学副刊”,一字一句读到最后,竟然看到电闪雷鸣的一句话:“提起笔就是作家!”夜半时我心潮澎湃,到处寻找纸笔,几乎喜极而泣:亲爱的方块字哟,你终于来救我了!

白天打工,夜深人静时趴在床上写作。他乡的见闻先寄给家乡的《西安日报》,那是给思念我的母亲送去海外的生活报告。妈妈一面帮我收集文章剪报,一面写信说:“如果太苦就回来吧!”

先生终于转来休斯敦念计算机。我的那辆低价买来的小白车,一早把先生放进学校,然后去餐馆打工,直到晚上11点,我再去学校把先生接回家。车上放了两盒餐馆的剩菜,正好是先生第二天在学校里的伙食。这样没白没夜的日子虽说有点辛苦,好处是先生很快就把计算机专业的课程全部念完了。

母亲走了

1995年,恰逢美国经济复苏,提前拿到学位的先生顺利找到工作,这意味着脱贫的新生活开启。拿到工资的第一个月,先给妈妈寄了100元的红包。

脱贫的第一件事就是改善伙食。跑进中国超市,毫不手软地买豆腐、虾仁、粉丝、榨菜、大活鱼。捧起一把韭菜放在鼻子上闻得不肯撒手,吓得店员还以为韭菜出了什么毛病。回家开吃红烧猪蹄、麻辣肚丝,不亦乐乎。

有日邀了一帮朋友在家包饺子,面粉不够,临时差一人去买,谁知这老兄买回的面做成的饺子下进锅里竟然变成了大包子!大家同声斥责他买错了面,我却像发现了金子似地赶紧从垃圾桶里找回那个面袋子细细查看,这一看不要紧,正是我日思夜盼的那种能蒸成大馒头的自发面。

母亲好想来看我,但我一直在寻找那种不用酵母也能发面的面粉,妈妈一生最爱馒头,尤其不能吃超市里卖的那种加糖的南方馒头。自从发现了自发面,只要看到优惠价,我就买回家来囤积,已经堆到几尺高了。另外就是为老妈研究各种辣椒,生的熟的,泡的炒的,这俨然成为我那些日子最用心、最有成就的功课。

七月高温,给家里打电话,听到的是小妹的声音,却不是平日里母亲跑过来激动接听的急喘。妹妹说母亲住院了,怎么也想不出曾经是国家运动员的母亲怎么会生病呢?过了一周再打电话,还是妹妹在接,说母亲还没回家。我心里有点慌了,不祥之感涌上心头。一个月后,妹妹的信到了,颤抖着撕开来看第一行字:妈妈已经走了!顿时眼前一黑,世界上最可怕的事还是发生了。

一声晴天霹雳,震得我身心坍塌。母亲是突然在夜里走的,还没有到她57岁的生日。爸爸知道我们没有绿卡,冲回去也见不到母亲,所以让妹妹一直瞒着,直到办完丧事,才决定写信给我。心口痛到麻木,也没有眼泪,很想嚎哭,竟然哭不出。

母亲走了,不仅仅是全家人的天塌地陷,更是让我突然生无所恋。那个时候,我多么想讓母亲看见一个不一样的世界,想让她坐上自家的小汽车,住上有洗澡间的房子,去超市想买啥就买啥。在异国他乡,再苦我都能忍,但是母亲走了,生命的源泉就枯竭了。

彻底垮下来的我每天呆坐,人生如同釜底抽薪,旅人的梦原来是如此苍凉,长空的孤鹰从此折断了翅膀。母亲是我的情依,她竟然什么也没看到!生命原来如此短暂,记得出国前母亲还回忆她结婚的情景恍若昨天。而我的外婆走得更早,当年只有55岁。或许,我也不会长寿?这个念头着实吓了我一跳。

下午在游泳池泡着,因为发呆,差点在深水区窒息。余下的生命似乎没那么多,原本想在美国好好读书、在学界大展拳脚的念头完全打消。飘萍与漂泊,我可能要废掉了。

为了出去散心,答应了一家中文小报的邀请,做了社区的采访记者。钱虽然不多,但有个好处是经常免费吃馆子。那夜月黑风高,走进一家小餐厅,老板娘的脸很是亲切,开口说话我就听出是陕西老乡。她立马把我拉进了小包间:“娥给你做碗羊肉泡馍!”端起那只兰花大碗,一股儿时的味道,从舌尖滚到胃里,再穿过肠道,一节一节抚慰着我饥渴已久的身体,所谓肝肠寸断也可以是肝肠寸暖,一碗羊汤荡尽了我多少酸苦与伤感。

五月端午到了,电话铃忽然炸响,却是陌生人,地道的老陕口音,说是要请我吃正宗的老孙家羊肉泡馍。二话没说,开车狂奔,地点在中国城对面的一个破旧公寓。

登梯上楼,推门一股热气,眼镜上立刻两片雾。终于看清楚了,是一群陕西男人,有十多个,脸色黝黑,身上油漆斑斑,待张口说话,还以为是回到了当年的西安解放路,间杂着火车站道北的河南口音。他们的职业主要是从事装修,其中一个戴白帽的小伙子正在锅台上忙碌,大家指着他说:“这小子从前在老孙家干过,煮羊肉最地道!今天专门给大家露一手,叫你这个记者来尝尝!”我不知是心里热还是身体热,汗淋淋地坐下,招呼我的领头班主听说是刚从梯子上摔下来伤了腰背,猫着腰急急端给我一大碗,嘴里说:“这羊肉泡馍比啥都管用,吃一顿能熬一年!”

儿子与书

1996年夏天,某夜忽然梦见莲花盛开,原来是母亲的周年忌。当日要去医院检查身体,忙碌的医生窜来窜去,拿了一张纸进来,都没看清我的脸,说了四个字:“你怀孕了!”

大学毕业时曾去五台山问卦,老和尚掐算“命中一子”,并未在意。难道冥冥中真有天意,母亲走了,一个新生命来了。我其实从来不相信母亲真的离开这个世界,她只是在另一个维度空间里继续守护我,而我能做的就是把欠母亲的还给自己的孩子。

身体里有了孩子,心情平静下来,平静就能思考。于是,每天面对电脑,灵感源源不绝,直到肚子里的孩子自发地拳打脚踢,一部粗糙的书稿也写成了。儿子出生那天,可能是我坐得太久,18个小时难产,最后还是上了手术台剖腹。凌晨四点,疲惫的医生眼睛里布满血丝,孩子的父亲不敢接过护士手中的小包裹:“啊,这是我儿子吗?”

虽然人人都能做父母,但是养孩子真的是人间最难的功课。小儿没有母乳,只能吃奶粉,却消化不良,夜夜啼哭。每天夜里他非要趴在我的胸口听着心跳才能入眠,他爹则要把他扛在肩上才能吃完晚餐。为了对付这个小小“夜哭郎”,半夜里我们在高速公路上狂奔,再打开收音机里的杂音让孩子安眠。可是回到家,孩子的哭声再次表达身心的强烈不满。为此邻居还招来了警察,开门时警员看见我们的一头汗水和一脸愁容,只好挥挥手说一声“保重”。没想到最后是水管里的哗哗水声救了一家三口,只要听到那高山的流水,小儿竟安静下来,为了节约水费,我们只好录了水声放在他的耳畔入眠。

儿子就这样长起来,他常常是躺在摇篮里陪我去采访,有的时候摇篮放在会场的角落,路人不留心,就差点踢翻。我也常常带着孩子去送报纸,休斯敦很热,孩子被绑在座位上满脸通红。最难为的是拉广告,我们这一行叫“扫街”,大街小巷一家一家去扫。更难的是收账,尤其是那些美国人开的脱衣舞厅,老板都是凌晨才上班,孩子和他爹就一起陪我到门口,等着我在霓虹灯里穿过酒色吧台,拿到拖欠的支票。

每天出门,登上那条通向山姆休斯敦大道的环城高速,得州大平原上特有的云朵在空中翻卷,时而如海浪绵延起伏,时而如群雄逐鹿草原。眼前这座年轻又雄心勃勃的城市,竟然有九十多种活跃的语言,住在这里的每五个人中就有一人是在外国出生。车子闪过高速两边一幢幢神秘的大楼,在那些透亮的玻璃窗后,隐藏着多少生命的故事。

1998年,一本蓝色封面的小书终于寄来了,书名是《走天涯——我在美国的日子》。这是我的第一部域外散文集,其中的文字,虽然有些仓促,记录的却是想不到的“艰难时事”,漂泊绝不是荒凉。因为这本小书,里面所写的华人奋斗故事,休斯敦市长特别颁发我“荣誉市民”和“文化亲善大使”,写作,真的有了救赎的意义。

看看蹒跚学步的小儿,再看看手里的这本纸墨飘香的小书,曾经的那个学者梦虽然破碎了,但命运显然将另一扇窗为我打开。寻找自由的意义原来是先失去所有,打碎后的再造才是真正移植的生命。

悲情的书店

因为想写书,还想读书,在美国找汉语书太不容易,突然心血来潮,合伙买下一家老书店。这样的冲动,一是恋着那书香,也是盼着鸿儒清谈的雅趣,想着有茶、有书、有人,既挡住了外面的侠盗高飞,又为自己营造了一个新鲜世界。

进入2000年,原本是世纪初,却露出世纪末的惶恐和浮躁,科技虽然日行千里,但人的存在感越来越低。人们很少愿意停下脚步思考,疲惫地在各种时尚中追赶。每日去书店,看路上那些奔波的人,个个神情躁动,辣辣的日光下,莹莹的汗迹渗在一个个车窗内油亮的脸上。旁边有人向我按喇叭,一看是熟知的朋友,开着铮亮的奔驰车,我举手相邀:“来书店看看?”他笑了:“这年月哪有时间看书!”

买书的人少,书店里却总是人声喧哗。早上来的多是生在大陆的台湾老侨,心里盼着“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如今身在海外,只能远看两岸风云,空议孤岛狼烟,说着说着有时都老泪纵横。

早上买报的人流过后,书店里会来些打发时间的女宾,或者控诉“陈世美”,或者哀叹自己活着只剩下钱。也有无奈的偷渡客,网恋上当的单身女。送走了客人,整理好内务,从架子上找出自己喜欢的书,再泡杯咖啡,感情这书店就我一人要读书。

晚饭的前后,租看录影带的人多起来。那些生动的或不生动的脸上,都抒写着人性斑驳的故事。有些风尘里的女客,眼眶上还残留着夜生活的迷晕,白日的消磨就只靠连续剧的漫长。她们对我说:“人要谋生,你用知识,我用身体,只是各自选择的生存路不同。”来的男客,或爱武侠,或爱看“儿童不宜”。我的尴尬是常常会弄错客人的身份,以为是姐弟,原来却是夫妻,以为是娇妻相随,却原来是妻子之外的“女朋友”。笑语过后,整理那一卷卷光怪陆离的录影带,心里想:这些编纂的故事哪有眼前的风月来得更真切呢?

也是因为我好说话,好多客人回来退换录影带,每月结账,多是亏损。平生最怕理财,这回作了回店东家,才知道“生意场”真不好玩。白天忙碌,夜里还要劳累全家人帮我录带子,到头来是自己交租金,交水电费,然后是自己讀书。赔钱事小,赔进去的时间受不了。

结束了悲情的书店,终于有时间带着小儿游走在东西海岸。那日走进哈佛大学的校园,看到那尊假的“哈佛先生”雕像,举着小儿也去摸他那锃亮的“脚”,然后站在像前合影,举头目视前方,就看到新生宿舍楼最高层的一扇打开的窗子,心里祈祷:要是小儿能来这里念书就好了。

后 记

2015年8月的那天,真的送儿子赴哈佛大学读书。提着行李上楼,往下一看,没想到,正是我当年默默遥望的那扇窗口。

与儿子告别,他竟然开我玩笑:“妈,你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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