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心

2019-02-02 09:37樊慕溪
北方文学 2019年2期
关键词:小沙弥白莲花下台阶

樊慕溪

眼前笼罩着暧昧不清的白色,寒冷的湿意渐渐地濡入鼻孔,他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脚下却软绵绵的,好像总是接不到地。他伸出手摸索,掌心却只有湿乎乎的水渍,寻不到任意可以触碰到的印记。

翻掌,收手,怔怔的看。空空如也。

他迷迷糊糊的走到江边,看着远处的青山在白雾中显出轮廓,天空中飞过几只寒鸦,乌黑黑的在一片朦朦的句中好似溅至一幅水墨画的几点墨渍。江心中有一小舟,远看如芥子,小舟在视野中越变越大,渐渐由墨点化成具体的人形,一渔翁,一撑竿,一渔笠。

“上船唻……”声音柔柔的在耳边摇曳,悠长而又隐约。好似一场梦境。

“师父,你吃饭没?”一寺庙的屋檐下停着几只小雀,它们只是叽叽喳喳的叫,屋檐上的雨仍然往下滴着,一滴一滴的,也许要滴到天明呢。早上院子里的落叶该又多了厚厚一层吧?也好哇,第二天要是再下雨,带着徒弟们听雨打落叶,也是极有意趣的。他本是寺庙里的僧侣,一心向佛,盼着一天能往生极乐,可是,不知怎么,在寺里跌了一跤竟把他跌到这里,眼前的路没有一条是他识得的。“师父,师父,你怎么了——”小沙弥惊恐的声音响起。

他如同含着一枚佛珠一样反复咀嚼这最后的记忆。他解了一辈子经,深知这最后的记忆是一句解经的秘咒。身似浮萍,心犹向佛。

“官人,你醒啦!”声音如同嘈杂的线团灌入他脑中,一张张人脸好似繁花一样在他眼前开落。他猛然坐起,看到周围的人将他团团的簇住。都是陌生的人脸,都是陌生的河南口音。千思万绪,化作一句涌出“为何在这里”。“官人,你怎样?刚刚从马上跌下来,我们都吓到了呢?”

他被人扶入了家,但見美女如云,娇笑着拥着他,调笑顾问,明晃晃的耳环,香腻腻的脂粉,压到他身上,欺的他难以招架。他再一次的大惊道:“我是僧侣,为什么到了这里?”家人以为他在说疯话,纷纷告诉他真相。

他不说话。寺庙里有很多很多白莲花,一到夏天便一一挺立,迎风而举,如万千美人迎风举袖,衣白胜雪。莲藕是扎在淤泥中的,但它开出的花儿却是洁净的。菩萨在莲花池中,地狱在莲藕根下,只有超脱了地狱才能升上天堂。他不在寺庙中,可他却拈起了一朵白莲花,微笑。掐下的花梗犹在滴水,莲花在他手中好似累世的家产,在茫茫尘世里,人的意念,微弱的像风中的莲花。唯有舍却事物的皮相,才能获取情感的真实。身如一莲,花是他,藕亦是他。他是摔下台阶的僧人,不是堕马而死的公子。

他不吃酒肉,只吃米饭,一个人睡,远离妻妾。有一日,想稍稍外出,他谢绝了所有的仆人,只问:“知道山东长清县么?”“我百无聊赖,收拾行礼,去走走吧”。周围人皆用身体虚弱劝阻,他只是低头微笑,并不曾听。

到了寺庙,弟子见到了他,纷纷弯下腰,远迎千里的贵客。屋檐上的小鸟仍在叽叽喳喳的叫,屋外的落叶被扫得干干净净,小沙弥又长高了些,庙里的莲花却已谢了。庙里的景色如同昨日,仿佛从一个梦境走入另一场梦境。“老僧去了哪里?”他问“我的老师已经去世了。”弟子回答,他问老僧墓碑在何处,用手抚摸自己的墓碑上红黑的字迹,才惊觉坟上已长出了青黄的荒草。原来死生不外乎五种颜色。五色障目,恍若隔世。身似一石子,沉浮天地间。他摸着墓碑,却惦着寺庙里的莲花。无边无际的愁绪,随青草延绵。

他死了,他走了,他回家了。而另一个躯壳盛放着他的灵魂,他既是摔下台阶的僧人,也是堕马而死的公子。

他被仆人带回了家,几个月不说话,少吃也少喝,过了几个月,回到了寺庙,“我是你们的老师。”他将自己八十年来的事缓缓讲出,如开水溢满壶中,茶水渐渐起色。听老师讲往事,如同饮了一杯好苕。众人于是侍奉他,如同过去。公子家人来找他,他不回去,又送来财宝,为表心意,仅收一布袍。

他悟了。他不是公子,也不是僧人,他不是像一朵莲花,他就是一朵莲花。一朵在天地之间扭转的精神。

灵光照万极,莲花扬芬芳。

(作者单位:湖北省大冶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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