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晋“两潘”之潘尼的诗文思想

2019-02-02 09:37潘之
北方文学 2019年2期
关键词:潘岳陆机老子

潘之

潘尼(250—311)字正叔,荥阳中牟(今属河南)人,是西晋著名文学家,官至太常卿。他一生追求清闲安逸,过着与世无争的名士生活。他虽然混迹于官场,也跟社会名流、权贵有接触,但很有自知之明,从不居位自傲,以谦虚自守,不轻易与人争。当时形势“名士少有全者”(《晋书·阮籍传》),他深知天下乱,“贤者避世”(《论语·宪问》)的道理,甚至要比个别“隐士”的思想和情绪控制得更稳定。由于他的小心谨慎,而没有结下任何冤家,最终得以善终其身,这在当时是很难得的。

一、《安身论》与老子哲学

潘尼的《安身论》是其所有文章中的代表名作,和潘岳《闲居赋》、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陶渊明《桃花源记》等一样均是阐述自己人生观点的名著,当然,他们都是因为“看破红尘”后借作品吐露出老庄哲学思想的,其目的是妄想摆脱世俗,追求一种理想的社会,因此从表面上看大多有消极悲观的一面。在那个朝外藩王纷争,朝内强权豪夺的年代里,权贵官僚也好,百姓士子也好,对于自己的生死都是孰难预料的,明人们都深感有一种不安全感,他们往往追求的不是显赫的权势,而是追求太平善终,这就是“识时务者为俊杰”。潘尼虽无意中身居要位,任中书令、太常卿但一直有如坐针毡的感觉,《安身论》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酝酿而成的。

《安身论》的核心思想是提醒、告诫人们在人格和处世上要追求无私、寡欲、无名、存正、安身的思想境界,这种理想境界显然是受了老子的思想影响很重。潘尼“安身”的人格思想,和那些你死我活的争斗者起了一个鲜明的对照,按照当时所处的不稳定政治形势,这种思想的提出,是极有利于统治阶级的。因此与其说“安身”是明哲保身,不如说是一个很好的政治主张。

(一)无私、寡欲

“无私、寡欲”的提出,对有些哲人提出的“无私无欲”来说,更觉得合情合理些。他在文中道:“人人自私,家家有欲,众欲并争,群私交伐。”这种贪婪和自私,是乱之本,往往会造成有损于他人的不良后果,甚至会危害整个社会,《老子》说:“少私寡欲,绝学无忧。”告诫人们对私欲要有节制,不可贪,这样社会才能安宁、文明。潘尼进而又提出:“怨乱既扬,危害及之,得不惧乎。”他对由于私欲而引起的怨乱,及造成的危害深感焦虑和不安。《老子》说:“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潘尼在文中又揭露了官僚们在“握权”、“失宠”、“求利”、“争路”中所表现出来的各种嘴脸和丑态,对他们这种争夺名利造成的严重后果概括为“大者倾国丧家,次则覆身灭祀。其故何邪?岂不始于私欲而终于争伐哉!”他的这番警告,似乎在为人们敲响警钟,引以为戒。老子说:“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古之所谓‘曲则全者,岂虚言哉?诚全而归之。”潘尼说:“进也者,进乎德者也。”否认“进德而不能处富贵”,他强调“君子则不然。知自私之害公也,然后外其身;知有欲之伤德也,故远绝荣利。”又说“止则立乎无私之域,行则由乎不争之涂(途),必将通天下之理,而济万物之性。天下独我,故与天下同其欲;己独万物,故与万物同其利。”说明了当人们知道私欲会损人伤德时,就应抛弃这些身外之物,这样反而会保全自己,即“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知足者富”(《老子》)去克制私欲,战胜自己。老子说:“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故知足之足,常足矣。”如真正地看透这一切,须有“知人者智,自智者明”(《老子》)的道理。潘尼要求人们“能释自私之心,塞有欲之求,杜交争之原,去矜伐之态。”

(二)存正

潘尼在文中对君子的行为概括为“动必适其道”,“语必经于理”,“求必造于义”,“行必由于正”,讲究做人要讲道理,讲正气,朔造自己的人格形象,并“死生不能易其真”(《安身论》),为了维护终生求真存正的人格,自始至终,坚持不渝。

(三)无名

“无名”为万物之宗,何晏在《无名论》中日:“夫圣人,名无名,誉无誉,谓无名为道,无誉为大。”《老子》说:“功遂身退”,“挫其锐……和其光”。潘尼也曾有所误,有过其相似的观点,他在一首短诗里道:“成名非我事,所玩琴与书。”他还在《答陆士衡诗》中曾流露出想过田园或休闲式生活的想法,如“口咏新诗,目玩文迹。予志耕圃,尔勤王役。”在另一首《逸名吟》里口气更坚硬地道:“宠辱弗荣,谁能羁绁。”抒發出淡泊名利,冷对宠辱的内心世界。潘尼知名为祸,会遭来是非,亲眼目睹了许多名士、官僚因图名位而惹火烧身的,所谓“人怕出名,猪怕壮”不是没有道理的。潘尼更进一步地认为“名位为糟粕,势力为埃尘”。这就是他“性静退不竞”(《晋书·潘尼传》)的性格。在功成名就里或许暗藏着灾祸的隐患,即“祸兮福所倚”(《老子》)也。有自知之明者,功成身退,尚可得以保全自己。在现实中,潘尼虽处在官僚上层,握有重权,但也是骑虎难下,身不由己的,这与其观点的建立并不矛盾。他在《逸民吟》中道:“我愿遁居,隐身岩穴。”发出了他那时的真实心态。在行动上他虽一直没有机会,但早存有寻找脱身之策的想法,这在后来的借故携家东归,可以证明到这一点。《老子》说:“知其荣,守其辱,为天下谷。”“如制有各,名亦既有,夫亦将知止,知止可以不殆。”王弼《老子指略》说:“有名必有所分,有分则有不兼,有由则有不尽。”阮籍《大人先生传》中日:“无贵则贱者不怨,无富则贫者不争,各足于身而无所求也。”潘尼又在文中强调不得与他人“齐荣”、“比逸”、“争功”,他说:“谨行而不求名,故行成而名美。”“夫荣之所不能动者,则辱之所不能加也;利之所不能动者,则害之所不能婴也;誉之所不能盖者,则毁之所不能损也。”要做到不为宠辱得失而动摇,淡然处之,所谓“宠辱不惊”,这完全是“无名”之功。文中说:“达则济其道而不荣也,穷则善其身而不闷也。”《老子》说:“不自为大,故能成其大。”这是对名位看法的一个总结,是能让人值得玩味的哲理。

(四)安身

安是与危相对的,文中说:“然思危所以求安”,“身不安则殆”。当然,“安身”非一般意义上的安身,是不与“齐荣”、“比逸”、“争功”为基础,是一种“良民”的素质,故他说明道:“故安也者,安乎道者也。”又强调“未有安身而不能保国家”。显然其安身的态度不完全是消极状态的,小言之,为保全自己,大言之,为国家安宁,所以从另一角度来讲,已上升到了政治理论。

以上《安身论》的种种观点和学说,如从消极的一面去理解,就不能真正地理解其真正的内在含义。从表面上看其思想观点是隐退不争,但实际上是“知退而进”。他说:“苟崇乎德,非不进也。”认为这是“以德自守”的人格表现,并不是退缩不前。又说:“安身而不为私,故身正而私全;慎言而不适欲,故言济而欲从:定交而不求益,故交立而益厚;谨行而不求名,故行成而名美。”这些道理也正如《老子》所说的:“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少则得,多则惑。”“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无私邪?故能成其私。”从政治角度来讲,潘尼认为这样“可以御一体,可以牧万民,可以处富贵,可以安贱贫,经盛衰而不改,则庶几乎能安身矣。”这就是他的安身之最终功效。因为个人的私心会引发战乱,伤害无辜。但只是从表面的平乱、严惩等是得不到根本性的治理的,故要从治心出发,他提出的:“治也者,治乎心者也。”他又反问:“治心而不能治万物者也?”认为治心能治一切事物。所谓治心之内容,在他的《安身论》里都已讲透。

二、逍遥的庄子思想

潘尼在一首《逸民吟》里道:“游鱼群戏,翔鸟双飞。逍遥博观,日晏忘归。嗟哉世士,从我者谁。”前段借鱼鸟的比喻,来抒发、寄托自己的自由情怀。作者显然对自己所处人间世俗的烦恼表示厌倦,而对鱼鸟的无忧无虑生活深表羡慕不已。在魏晋时期人们往往认为禽鸟通人性,因此,文人们就通过幻想把自己的心境依托到禽鸟身上,寻找一种超然自由,逍遥自在的生活,这也是受庄子《逍遥游》中喻“大鹏”的影响。在后段紧急着发出当今世人大都不能像他一样看破世态,以致成为皇族斗争的牺牲品。

潘尼的另外一首无名短诗日:“鸾鸟栖堂庑,不若翔寥廓。”他觉得与其寄人篱下,还不如自由自在地遨翔。他在《安身论》中说:“静则入乎大顺之门,泰则翔乎寥廓之宇。”其中的“寥廓”是一个虚幻的、自由的空间,可以任其潇洒、逍遥,就像当时有些文人写的“太虚”、“太玄”一样,都是指虚无的理想空间。其目的在于突破功、名、利、禄、权、势、尊、位的束缚,使精神活动达到优游自在,无所挂碍的境地。

动荡不安的社会,使潘尼这样有才情的人不敢把才能用到治国的政治上,而只能用在文学的抒情上,这是当时世态留下的悲哀。所以他的追求超脱和自由与当时的恶劣环境是不无关系的。

三、答赠诗简评

潘尼的诗以答赠诗居多,有涉及名流权贵,也有普通官僚。这种答赠诗的形式,在当时很多文人都善于此,他们是作为文人间的一种雅好,也是交友的一种特殊的交流方式。虽说是交流思想,但大都是赞美对方,为对方竖碑立传。因此其内容空洞,意义不很大。当然此种诗的形式起到普及,以致广为流传,这对诗的发展是起了积极的推动作用。从潘尼的答赠诗中可以看到,其涉及的人有太子、潘岳、陆机、傅咸、刘正伯、张仲治、吴子仲、杨士安、卢景宣、卢晏、李茂彦、刘佐等,现将答赠中颇有影响的人物如潘岳、陆机、太子、傅咸作一简评。

(一)与陆机、傅咸答赠

陆机是东吴丞相陆逊之孙,曾以一篇《文赋》创造了我国历史上第一篇系统的文学创作论。他在东吴被灭后,曾退居旧里,闭门苦读十年书,在289年与弟陆云一起来到洛阳,经中书监张华推荐,辟为祭酒,后又累迁太子洗马、著作郎,他就在此时才开始认识任太子舍人的潘尼,并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常在一起互赠诗句。从目前的资料来看,陆机在这段时间里共有四首赠答,如《祖道毕雍孙刘边仲潘正叔》、《答潘尼诗》、《赠潘尼诗》、《赠潘正叔》。其代表性的句子如“彼美潘生,实综我心。探我玉怀,畴尔惠音。”“过蒙时来运,与尔游承华。”潘尼也曾作《答陆士衡诗》,道:“今放丘园,纵心夷易。口咏新诗,目玩文迹。予志耕圃,尔勤王役。”從中抒发了自己的志向。在吴王司马晏出征淮南时,陆机迁郎中令,潘尼在其上任前写了首《赠陆机出为吴王郎中令诗》,诗中给予了诸多赞美,篇幅较长,写得较完整,绝不是三言两语的应酬之作,可见是花了些心思的。

傅咸,是哲学家傅玄的独子,曾官至尚书右丞。在《答潘尼诗》的序中道:“司州秀才潘正叔,识通才高,以文学温雅为博士。”对潘尼的才华作了很高的评价。潘尼在《答傅咸诗》序中也赞道:“司徒左长史傅长虞,会定九品。左长史宜得其才,屈为此职。执天下清议,宰割百国。”

(二)赠太子诗

此太子即愍怀,他虽四处被排挤,受皇帝、皇后等的陷害,很让人同情,但从他制造的“坐如针毡”的恶作剧,不听忠谏的行为来看,他也是一个十足的无能之辈,以其智力也只能成为皇族间争斗的失败者。潘尼曾在太子门下任太子洗马,与当时的其他门客一样,常为太子写赠诗,他和陆机是其中写得最多的一位。潘尼在此其间为太子写下的有《皇太子集应令诗》、《皇太子社诗》、《七月七日侍皇太子宴玄圃园诗》、《皇太子上巳日诗》等诗。

(三)三赠潘岳诗

潘尼与潘岳,其家学渊源,两人双双成名而被誉为“两潘”,因他们之间有一层特殊的感情关系,或许更是对叔父的敬意,在潘岳最具有代表性的三度任职时均以增诗来表达心情。

在潘尼十八岁时,第一次为潘岳写的赠诗是《赠司空掾安仁诗》,长达十章,对潘岳的才华、德行给予赞美,文美意达,作者不愧为拥有“少有清才”(《晋书》)之称。写这首诗时,潘岳年方二十二,正属风华正茂,以才华得到司空的赏识,被辟为司空掾,虽为小吏,但属初出道,首次正式任职,是人生旅途的第一步,对美好的未来充满了幻想,真是前途似锦,志在必得。诗中盛赞潘岳为“表其髫龀(少年),成名弱冠。”“终贾杜口,杨班韬翰。”与史载的“岳少以才颖见称,乡邑号为奇童,谓终、贾之俦也。”(《晋书》)是一致的。

第二次写的《赠河阳诗》,就写得较为简短概括,完全属于另一种心情。潘岳的前途并非所想象的那样顺利,曾十年滞官不进,真是怀才不遇,就像他后来在《闲居赋》里所总结的“没有巧智”之故,当然这也是他的牢骚而已。在“静养”了十年后,才有一次出任县令的机会,虽区区小官,但作为一县之长,总算摆脱了在人屋檐下,独立治政的机会,潘尼在诗里向他道喜,称其为“立宰三河(河阳)”。因此潘岳的出任也算是一次小小的转机。当然十年不仕只能说明在仕途上的不畅,不能说明其才华上的荒废。他在诗文的创作上丝毫没有懈怠,反而越加成熟,知识面也越加丰富。因此人的经历越是坎坷,其思想越会变得有内容,越有回味感。陆机在吴被灭之后,闭门苦读十年,其收获同样是最大的,为后来储备了能量,提供了坚实的文化功底,巧在潘尼自己也曾告假回家,十年不仕,因此这十年在某种程度上其意义是显而易见的。表面上的风光十年也许是在颓废,而十年的潜心苦读倒是终身受益的。

《献长安君安仁诗》是潘尼的第三次赠诗,长达十章,有言不尽意之感。叔父潘岳此时已经历了一段挫折,并险些送命。潘岳的这次获赦后,被委以远任长安,其滋味与前次满怀信心出任县令的心情是不同的,故潘尼在诗中多有劝慰,如“衮职有阙(缺),思君之归。”同时也表达了自己也要匆忙上任的心理。

参考文献:

[1]《晋书》、《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老子直解》(刘康德著)、《潘岳评传》(潘玄明著)、《陆机集》、《庄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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