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实在论何以可能
——论普特南的知觉理论

2019-02-04 03:42陈亚军
东岳论丛 2019年1期
关键词:普特哲学家界面

陈亚军

(浙江大学 人文学院哲学系,浙江 杭州 200433)

1989年,普特南发表了“詹姆斯的知觉理论”以及“威廉·詹姆斯的观念”。在这两篇文章中,他首次提出了从知觉分析入手瓦解传统二元论的主张。后来,他采纳了麦克道尔关于“分界面”的分析,并回过头来,从一个新的角度重新审视原先早已接触过的奥斯汀、斯特劳逊、维特根斯坦等人的著作,并给予了很高的评价。在这些哲学家的著述中,普特南看到了一种捍卫自然实在论的新途径。

一、重谈知觉的必要性

在1992年的一次访谈中,普特南说:

在我的一生中,我已经看到两种不同的设想心灵的方式。一种由英国经验论流传下来,认为心灵主要由感觉构成。“感觉(或像哲学家们有时说的感觉材料)和大脑的运作过程是同一的吗?”是这一传统所谈论的“身心问题”(这种被设想为是“一堆感觉”的心灵也可叫作“英国式的心灵”)。另一种方式认为心灵的主要特征是理性和意向性——是判断的能力和指称的能力(可将此称作“德国式的心灵”)[注]Hilary Putnam,“On Mind,Meaning and Reality”,The Harvard Review of Philosophy,Spring 1992,p.20.

因此,关于心灵的具体内容的讨论在英国经验主义传统和德国现象学传统那里便分别落实在关于感觉表象和意向性的谈论上。普特南对于意向性曾有过相当分量的论述,在涉及“分界面”的话题时,他的注意力更多地集中在“英国式的心灵”上,因为正是这一心灵,首先割开了我们与世界的联系并导致了无穷的麻烦。研究知觉既是心灵哲学话题的继续,也是出于捍卫实在论、消解分界面的需要。

普特南原先并没有意识到谈论知觉的重要性,他承认,在写作《理性、真理与历史》时,他谈的是指称问题,当时他还没有认识到指称和知觉的谈论有什么关联[注]H.Putnam,Words and Lif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4,p.281,p.281.。 他曾经有过否定传统经验主义将知觉等同于感觉材料而主张知觉直接就是关于事物的表象的想法,但是他并没有对此做进一步发掘[注]H.Putnam,The Threefold Cord Mind,Body and World,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99,p.19,p.12,pp.18-20.,当然,也就更谈不上由探讨知觉入手而否定传统二元论了。但现在普特南意识到,指称问题和古老的知觉问题是密切相连的,“归根到底,它们是同样的问题,即思想与世界的关系问题”[注]H.Putnam,Words and Lif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4,p.281,p.281.。

近代哲学把知觉和感觉观念相等同,于是知觉成了隔开心灵与世界的屏障,哲学的中心问题成了“心灵如何钩住世界”的问题;语言哲学的转向并没有从根本上改变这一点,问题只是换了种提法,成了“语言如何钩住世界”的问题。普特南下面这段话很明白地阐述了这一点:

试想:除非“当我们一直看着房屋和树时,关于它们的谈论怎么可能会有问题?”这种反驳事先已经作为武断或“不可救药的幻觉”而被拒斥,否则“语言怎样钩住世界?”的问题怎么甚至还会出现困难?“语言怎样钩住世界”的问题归根到底,是“知觉怎样钩住世界”这一老问题的重演。于是……一个人如果从未提起知觉他就不可能弄清思想和语言是怎样钩住世界的,这还有任何疑问吗?[注]H.Putnam,The Threefold Cord Mind,Body and World,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99,p.19,p.12,pp.18-20.

解决知觉(语言)和世界关联这一问题的难度之大,从众多哲学家的禅精竭虑而不得其解中可略见一斑。普特南的内在实在论可以看作是他试图走出困境的第一次努力,它从语言分析入手,瓦解了笛卡尔式的内在心灵(缸中之脑),用社会文化共同体取代了私人的内在空间;然而语言与世界的关系问题并没有消失,而且内在心灵也没有真正得以克服;先预设了缸中之脑,再试图用论证的手法否定它,这和先预设了心灵和世界的对立,再试图用论证的手法弥合它,是一样不可能成功的。除此之外,更加关键的是,普特南在内在实在论时期仍然保留了感觉材料这一近代哲学的遗物,这在他的内在实在论的早期代表作之一的“模型和实在”一文中看得非常清楚:

尽管哲学家约翰·奥斯汀和心理学家弗雷德·斯金纳都想把感觉材料逐出存在的领域,但对于我来说,似乎大多数哲学家和心理学家认为,存在着像感觉,或qualia(可感特性)这样的东西。……这种主张似乎是合理的:它们是认知心理学和哲学的合法的素材的一部分,而不只是坏的心理学和坏的哲学所发明的虚设的实体。[注]H.Putnam,Realism and Reason,Philosophical Papers,Vol.3,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3,p.15.

而在他的内在实在论的主要代表作《理性、真理和历史》中,普特南也仍然保留了感觉材料的思想,例如他说道:

我却倾向于这样的观点,即自然主义的描述是一个正确的描述,根据这种描述,思想形式、映象、感觉等等,是具有功能特点的物理事件。[注]普特南:《理性、真理与历史》,童世骏、李光程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7年版,第86页。

自然实在论时期的普特南看到了问题的症结所在:原先的出发点便是有问题的,谈论指称不能用探讨记号如何与世界对应这种方式进行,仿佛有一种有待赋义的记号在那里一样。这种记号与世界的对立从一开始便是值得置疑的,而要对此予以清算,便不能不追溯到这一思维方式的起点,即近代以来哲学作坊中流行的关于知觉表象的解释。同时普特南现在也认识到,感觉材料的观点是他走入歧途的失足点,是内在实在论的尝试失败的关键[注]H.Putnam,The Threefold Cord Mind,Body and World,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99,p.19,p.12,pp.18-20.。于是重新检讨关于感觉材料、知觉的传统理论,便成了普特南进一步思考的新起点。因此,可以说,重谈知觉,是普特南在主观/客观、心灵/世界等对立中走出一条中间道路的第二次尝试的重要一步。

二、对于传统知觉理论的反思

普特南认为,十七世纪对西方哲学的发展而言是一个至关重要的时期,是一个哲学转型的时期,而“知觉理论”尤其发生了重大的改变。十七世纪之前对于知觉的占统治地位的解释来自亚里士多德,这一解释有很强的直接实在论的因素,知觉和世界并没有分开,我们可以直接感知外在的冷、热等事物的形式。但在十七世纪之后,知觉和世界分离了。我们只能感知内在于心灵的事件,直接感知的只是感觉材料(近代哲学称其为观念),这种思维方式自贝克莱、休谟之后开始流行[注]H.Putnam,The Threefold Cord Mind,Body and World,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99,pp.22-23,p.11.。 按照这种思维方式,甚至在我看见真实的火时,我直接感知到的东西仍然是主观的感觉材料;真实的火和幻想中的火,就感觉材料的质而言,都是一样,区别只是生动、强烈的程度,因此贝克莱提出了“存在就是被感知”的口号。虽然大部分哲学家不愿接受贝克莱的这一口号,然而“几乎所有哲学家都同意他所说的关于什么东西被直接感知的理论”[注]H.Putnam,Realism with a Human Fac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0,p.242,p.243.。这些哲学家于是提出用“因果关系”将分离的知觉和世界重新联系起来;知觉在此扮演了一个特殊的角色,成了我们和世界之间的中介,在此产生了一个“分界面”(interface),一个心灵和世界的交界点。我们不能直接把握世界,我们所能直接把握的是知觉,它是在心灵这一边的,但是它又和世界之间具有一种因果联系,故我们又可以通过它与世界发生联系。当我们说“我看见一张桌子”时,实际上我们所看见的只是我们关于桌子的知觉,但这种知觉是外部世界因果作用的结果,故我们说我们看见了一张真实的桌子。

普特南指出,十七世纪之前,只有认识的真实与不真实的问题,而到了十七世纪,真实的观念和不真实的观念在质上并无不同,它们都是精神的,需要追究的是它们与物质的关系。“因此传统的分割点不是在真实对象和非真实对象(它们具有某种存在)……之间,而是在心灵和物质之间。[注]H.Putnam,Realism with a Human Fac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0,p.242,p.243.尽管在语言学转向之后,哲学家们不再谈论心灵和知觉,但由近代哲学所遗传下来的分界面思想却依然保留了下来,哲学家们或许不再把“我”理解为心灵,或许不再关注知觉而只谈语言,但不论如何,“我”与世界,语词与世界仍然需要分界面,不同的只是分界面的处所,它可能是精神的也可能不是精神的,但它横在我们与世界之间充当中介角色从而割开我们与世界的直接联系这一点并没有什么不同。在奎因那里,扮演分界面角色的是我们身体表面的神经末梢,在罗蒂那里,是“记号和声音”(marks and noises),而在福德尔那里,则是我们大脑中的语言,他称之为“心灵语言”的东西(mentalese)。所有这些学说和近代哲学的共同点在于:我们的认知能力只能达到分界面,分界面和“外部”世界之间有一种因果的联系。

普特南提醒我们,哲学史上对这种分界面的主张曾经有过抨击,本世纪初否定分界面的“直接实在论”曾是一个令人兴奋的话题,詹姆斯、美国新实在论者以及摩尔和罗素,都曾经对它有过论述。但自三十年代中期以后,将知觉理解为认知者和物质对象之间的一种分界面的思想又重新占据了统治地位,甚至原先的新实在论者如佩里(R.B.Perry)和蒙泰古(W.P.Montagne)在新实在论宣言(1910)发表多年之后,又对自己的目标发生了怀疑,以致于对他们自己的改革方案到底是什么感到了困惑[注]H.Putnam,The Threefold Cord Mind,Body and World,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99,pp.22-23,p.11.。时隔近三十年之后,奥斯汀的《感觉与感觉的》问世,在普特南看来,它对知觉分界面的否定是最为精细的。也许奥斯汀的早逝(1960年),使他无法进一步阐释和捍卫自己的观点,英美哲学家们对他的这一思想并未做出热烈的回应。即使像斯特劳逊这样的关注这一问题并有深刻见解的哲学家,也经常将自然实在论的真正涵义和完全不相容的“知觉因果理论”混为一谈[注]普特南曾在课堂上要求学生仔细阅读斯特劳逊的“知觉及其对象”一文,认为他的攻击矛头和詹姆斯的完全一致。但斯特劳逊在这篇文章中所提出的“知觉是一因果概念”的观点令普特南无法接受。。而对于大多数分析哲学家来说,知觉理论几乎被排除在视野之外。

然而,正像前面所说,不解决知觉问题就不能真正认清思想、语言和世界的关系,正是基于这一点,普特南认为,自十七世纪以来,西方哲学的主流走入了误区,但是这并不是说其中没有目光锐利的叛道者。普特南特别举出了詹姆斯、维特根斯坦、奥斯汀、麦克道尔以及更早的亚里士多德等人,试图从他们的学说中发掘新的思想酵母。和早期不同,普特南现在并不热衷于系统的理论建构,相反,或许受维特根斯坦的影响,他更在意的是剖析人们一再犯同样错误的根源[注]对此,普特南哲学的研究专家柯南特(J.Conant)说道:普特南“哲学声调的转变是从兴奋于宣布我们处在革命的边缘上(在我们关于心灵或语言或任何其他什么的性质的思考方面)转向不再信任这种宣布并意识到那些不熟悉问题史的人是怎样重复历史的。”(H.Putnam,Words and Life,“Introduction”,by J.Conant,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4,pp.xii-xiii.)。

三、清除作为分界面的知觉

知觉分界面理论包含了两个基本观点:知觉的对象是最基本的、直接的观念(后改为感觉材料);这些观念或感觉材料的处所是在心灵中的。普特南对于这两点均提出反驳,他的批判矛头主要指向二十世纪初,以逻辑实证主义为代表的将知觉等同于感觉材料的学说。

首先,让我们来看普特南对于将知觉等同于感觉材料并将感觉材料当作知识起点这一观念的否定。应该说,将感觉材料当作直接认识对象的观点来自西方哲学传统的基础主义思维方式,奥斯汀曾明确指出了这一点。在普特南备加赞赏的《感觉和可感觉的》一书中,奥斯汀说道:

概括地说,关于知识——“经验”知识——的学说是,它有基础。它是一个结构,其上层由推论达到,其基础是这些推论赖以建立的材料。(因此,当然也就——如其显示的——不能不存在感觉材料)。现在,推论的麻烦在于,它们可能是错误的;……确定知识结构的上层的方式就是问是否一个人可能会出错,是否有某种东西是可以怀疑的;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它就不是在底层。反过来,材料的特点在于:在它们那儿不可能有怀疑,不可能犯错误。因此,要发现材料(基础),也就是寻找不可改变的东西。[注]J.L.Austin,Sense and Sensibilia, 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62,p.105.

知识必须有基础,这基础一定有两个特点,第一是直接的,不能是推论的结果,不能再有前提,是自明的;第二是不可更改的,不可出错的。这两个特点又完全一致,即直接的等于是不可更改、不会出错的。然而凭什么说这种直接的不可更改的基础一定是感觉材料呢?

近代早期认识论以及艾耶尔等人的论证是这样的:我们有各种感觉经验,其中一些是真实的,一些是“不真实的”,然而实际上它们的质是一样的。关于这一点,艾耶尔指出:

在我们那些描述物质事物的真实的知觉和虚假的知觉之间没有任何内在的种类上的不同。当我看见一根直的木棍——它在水中被折射因而显得是弯曲的——时候,我的经验在质上和如果我正看着一根真的被弯曲的木棍时是一样的。[注]转引自J.L.Austin,Sense and Sensibilia, 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62,p.44.

感觉材料是我们认识的直接对象,是认识的最直接的基础,它本身并不能告诉我们真假,故没有犯错误的问题。感觉材料本身什么也不是,而把它当作什么则是一种推论的结果。按照这些哲学家的说法,我们普通人并不知道我们直接看到的是什么,我们以为我们所看到的那些东西其实是无意识推论的产物,或者是被无意识推论所污染过了。

普特南对这种论证提出异议,他认为,恰恰相反,感觉材料说本身才是推论的结果,而且其推论是建立在未经审查的前提上的。在这一点上,他很赞赏斯特劳逊在其“知觉及其对象”[注]见Perception and Identity,Essays Presented to A.J.Ayer, ed.by G.F.McDonald,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79.一文中所表明的立场。斯特劳逊认为,普通人接受实在论的观点,把知觉到的东西看作是真实的而不只是他的主观的感觉材料,他这么做时并没有做任何理论的承诺。胡塞尔也有类似的观点,他把诸如桌子、椅子等生活中的事物看作是“前给予的”(pre-given),对于我们来说,是这些“前给予的”东西而不是感觉材料,才是直接的;如果说有什么东西是理论“推论”的产物的话,那么它不是别的,正是感觉材料的学说本身。普特南完全站在斯特劳逊和胡塞尔一边。他指出,这种推论只是十七世纪之后哲学家们制造出来的,一个哲学外行,尽管在生活中可以是个朴素的实在论者,但只要一进行所谓的哲学思考,他就会产生出某种类似感觉材料的理论之类的东西,而在十七世纪之前,他是不会这样的[注]引自普特南1993年3月1日在哈佛大学爱默生楼所做的题为“一种关于真理的‘发生学’理论”的讲座讲义。。

普特南要反驳的第二点是把感觉材料当作心灵的直接对象,其性质是精神性的,知觉所能达到的终点只能限于心灵内部。持这一主张的哲学家们从前面艾耶尔所说的例子中同样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我看到的是一个弯曲的木棍,而真实的木棍是直的,所以我看到的只能是呈现给我的假象。感觉经验,不论其真假,都是直接对我的呈现,因此它们是属于主观心灵一边的。它们的真假取决于进一步的关于它们和对象关系的考察。然而它们本身在质上是精神的(mental)。所以,可以说,我们直接的知觉对象是感觉经验,它的性质是精神的。

普特南不同意知觉的直接对象只存在于心灵中的观点。在他看来,用木棍在水中的弯曲等例子来说明“至少在某些时候我们所观察的东西是精神的”的观点是根本没有什么说服力的。因为:

当我看到水中木棍(以及甚至当我看到镜子中的影象)时,我毕竟在感知着某种“外在于那里”的东西;只是说它看上去像某种别的东西,这就是为什么我把他当作某种别的东西的原因。[注]H.Putnam,The Threefold Cord Mind,Body and World,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99,pp.25-26,p.26.

艾耶尔想用木棍在水中的弯曲为例,说明感觉经验只存在于主观心灵领域中,而普特南的观点是,木棍在水中的弯曲同样是真实的关于世界的知觉经验,不能只把它归于精神领域。[注]普特南的这一观点显然受了奥斯汀的影响。参见J.L.Austin,Sense and Sensibilia, 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62,p.51.奥斯汀还有一个很好的论证,普特南似乎没有注意到,这就是他关于“知觉”概念模糊性的论证,关于这一论证,见Sense and Sensibilia, p.53.

比木棍在水中弯曲这个例子更具有挑战性的是梦的例子。艾耶尔式的哲学家们会说,梦中所直接感觉到的经验和真实的感觉经验在质上常常是无从区分的,但梦中的感觉经验毫无疑问是精神的;由于真实的感觉经验和梦中的感觉经验无从区分,因此,直接的感觉经验是存在于心灵领域中的。普特南的回答是,问题不在于梦中所感知的是不是精神的(当然是精神的!),而在于,第一,梦中所感知的经验和所谓真实的经验是否在质上是同样的不可分的,如果是,则艾耶尔等人的论证目的便达到了,感觉材料是基础;第二,说梦中所感知的经验是精神的是否意味着它是在一个内空间领域(作为器官的心灵)中发生的?

由于梦这个例子时常被近代以来的哲学家们所采用,它似乎成了“感觉材料”的最好例证,故让我们稍为展开一些,看看普特南是怎样分析论证的[注]应该指出的是,关于这一点,奥斯汀的分析更加缜密细致,普特南的论述在很大程度上是追随了奥斯汀的。参见J.L.Austin,Sense and Sensibilia, 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62,chapter 5.。他的论证可以分为两步:

首先,就一般的梦而言,我们在区分它和真实的经验时并不感到困难。我们不会认为,直接经验的是所谓同样的感觉材料。我们都有过做梦的经验,当它生动而又似乎真实的时候,它和真实的经验难道真的无从区分吗?对此,普特南指出:

确实,正如奥斯汀所强调的,梦不“正像”我们的日常知觉经验,不只是因为梦中的事件(通常)是“不融贯的”;从规则的角度说,梦的经验的现象学以某种方式不同[于真实的经验],当我们说某种经验“像一个梦”,或我们的心灵状态在某种情况下“像梦似的”时,我们是说那经验或那心灵状态以某种方式不同于一种正常的知觉经验或一种正常的心灵状态,这种不同的方式使我们想到梦的“质”。[注]H.Putnam,The Threefold Cord Mind,Body and World,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99,pp.25-26,p.26.

普特南这里实际要表达的意思是清楚的:梦的经验和正常经验,在质上是不一样的。这里没有作为二者共同基础的感觉材料;它们之间的不同不在于一个连贯一个不连贯(这当然也常常是特征之一,但并不是必要条件),而在于我们面对这两种经验分明是面对两个不同的东西。按照普特南的思想,是我们的实践生活为我们建立了“正常”的知觉标准,梦显然是不符合这种正常标准的。不是说我们首先面对一些感觉材料,然后再来判断它们是不是梦,而是说,我们直接就知道我们是不是在梦中。在生活中,对于这一点难道还有疑问吗?

其次,确实还有一些梦,它们真的不像梦,连我们有时也会弄不清自己是不是在做梦。比如,我们可以设想有那么个人,他确实(尽管也许不可能,但让我们假设它是可能的)有一个梦的经验,这经验是如此的真实以致就像是在一个地方发生过一样,但这个地方他实际从未去过。传统的持感觉材料观点的哲学家们于是会说,这个人肯定在经验着某种东西,而他所经验的又肯定不是实际的那个地方或任何物质对象,所以他经验的是某种精神的东西。再让我们进一步假定,这个人在一年之后确实去了他梦中去过的那地方,有着和梦中完全一样的视觉经验,于是上述哲学家们的逼问似乎不无道理:难道我们不能说,在性质上作为实际物理的东西和作为精神的感觉材料的不同事物可以看上去完全相同?难道不能说,在后一种情况下他间接地感知到实际的事物(由实际事物的因果作用导致)而在前一种情况下他根本没有间接地感知到事物,但在两种情况下他所直接感知的都是他的感觉材料?普特南对于这种逼问的回答是,这样一种论证是建立在一些未经审查的假设基础上的:

首先,有一个无根据的假设,即做梦者是在感知着某种东西。如果没有任何物理对象被感知的话,那么有其他种类的对象被感知(或“被经验”)。然后又有一个无根据的假设:任何不是物理的东西便一定是“精神的”……关于“直接的”和“间接的”有一种奇怪的使用(仿佛看到正在一个人面前的对象其实是看到它在一个内在电视屏上的影象)。最后,还有一种完全无根据的主张:具有根本不同“性质”的对象不可能显得完全相似。[注]H.Putnam,The Threefold Cord Mind,Body and World,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99,p.27.

梦中所感知的一定是一种精神的对象,作为直接被感知到的东西,这种精神的对象在性质上和真实的物理对象是一样的。由此可以看到,感觉材料既是直接的又是精神的。这些在普特南看来都是可以置疑的假设,它们本身并不是自明的,事实上,这些假定是不能成立的;而且,退一步说,正像詹姆斯和奥斯汀都曾经论证的那样,即便我们承认,梦、幻觉是对某种非物理的东西的知觉,即便做梦者的经验多少像是“真实的经验”,也不能由此得出结论,认为真实经验的对象不是对象本身而只是主观内在的感觉经验。

这种推论的前提在普特南看来,就是一种关于心灵的形而上学假设。这种假设认为,我们的心灵是一种内在的器官,它是私人的,因此直接的认识都是在心灵内部的。据普特南说,有一次,他和一位朋友,一位世界著名的认知心理学家说起他是一位关于知觉的“直接实在论者”,这位朋友眼都不眨就回应说:“噢,那么你相信纯洁无瑕的知觉!”普特南的本意是说,知觉是对于世界的直接认识,这里不需要感觉材料理论或其他类似理论所设置的心理中介,知觉这种认识活动并不由我们在心灵中所具有的某种非概念的感觉材料开始。而这位朋友的第一反应表明一说到知觉,他马上便将它看作是心灵中的没有认知意义的感觉材料。普特南由这位朋友的第一反应意识到感觉材料理论具有多么大的影响,心灵中只充满着纯净的感觉材料似乎成了一些人的定见,而这种成见和把心灵看作一器官是分不开的:

一旦一个人已经把心灵等同于一器官,不论它是大脑或者是一非物质的器官,明显的事实(总是和时髦的观点连在一起)——在视觉中涉及光线的事实,在知觉中涉及眼睛、耳朵和其他感官的事实,涉及神经系统的事实,也许还有涉及大脑中半自动计算“装置”,涉及脑计算机中的“表象”学说的事实——都好象排除了知觉是“直接的”[对于世界的表象的]可能性。[注]H.Putnam,Words and Lif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4,pp.287-288.

而这种把心灵等同于器官,把知觉等同于心灵的直接对象感觉材料的做法是站不住脚的。只要心灵不能作为器官而存在,那么知觉也就同时失去了作为心灵直接对象(感觉材料)而内在于心灵之中的条件,知觉难以作为一种分界面而存在。

四、“分界面”与两种错误的思维方式

导致把知觉看作我们和世界之间的分界面这一错误的根源是复杂的,除了上述把心灵等同于器官的错误之外,普特南还在不同的场合分析了这一错误理论的两个具体思维方式的谬误:

第一,和基础主义相关,感觉材料理论的坚持者们认为,知识的出发点(基础)必须是直接的不可更改的(即不可错的)。他们的推论是,“直接的”一定就是“不可出错的”;如果我们的知觉是直接感知外部世界的话,我们就会不可更改地(incorrigibly)感知它,但我们不是不可更改地感知它,我们在感知它时会出错,因此我们的知觉不可能直接感知外部世界;知觉的对象只能是内在的感觉材料,惟其如此,它才是“不可更改的”“不会出错的”。这种将“直接”与“不可更改”相等同的做法已经受到过来自詹姆斯、奥斯汀和斯特劳逊的驳难,普特南加入了他们的阵营,认为这种等同是没有根据的,他指出:“我们可以直接感知外部事物,但是我们不是不可更改地感知它们。直接性不等于不可变更性。”[注]H.Putnam,Realism with a Human Fac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0,p.242.“直接的当然不意味着不可错。所以常识实在论的世界概念并没有和感觉材料相关的理论特征。”[注]引自普特南1993年3月1日在哈佛大学爱默生楼所做的题为“一种关于真理的‘发生学’理论”讲座的讲义。根据普特南的观点,知识的直接出发点并不是纯净不染的知觉(根本没有这种东西),而是渗透着文化传统、价值态度以及思维方式等等的具体实践生活。知觉作为这种实践生活的产物,作为它的一部分,是客观的(当然不是近代哲学传统所谓的“客观的”)对于外物的知觉,同时也是“可更改的”,“可错的”。

第二,持分界面主张的哲学家们,不论是近代哲学家的知觉学说,还是罗素、艾耶尔等人的感觉材料学说,或者是奎因的神经末梢说、福德尔的“心灵语言”说,罗蒂的“记号、声音”说,或者普特南自己原先的模型理论论证,都犯了一个共同的错误,即“句法描述”的错误。以上这些哲学家们,可能会在分界面到底是心理的还是物理的这一点上有分歧,但他们都主张:这些分界面是可以撇开内容加以描述的,“它们被理解为具有我们可以称作纯句法描述性质的东西。”[注]引自普特南1993年4月21日至26日在哈佛大学爱默生楼所做的题为“知觉与概念”讲座的讲义。比如,持感觉材料说的哲学家们认为,感觉材料是可以描述的,就像一幅图画是可以描述的一样。一幅图画可以简单地用数字化表象的方式来对它进行描述,而根本不用涉及它的内容,不用涉及这幅图画是关于什么的图画等。按照这一方式,我们可以把齐白石的“醉虾”图用“某某颜色在X,Y,Z,某某颜色X’,Y’,Z’等等”的方式予以描述,这幅图一旦被如此描述之后,它本身似乎并不指虾,而是在某种外在的性质加上之后,它才指虾;“这种关于事物的描述其本身并无内容,这就是我称之为‘句法’描述的原因。[注]引自普特南1993年4月21日至26日在哈佛大学爱默生楼所做的题为“知觉与概念”讲座的讲义。感觉材料在这种描述之下,本身不再有意义(meaning),它只是借助于其他关系才有了表象的功能。感觉材料是这样的,知觉(近代)、作为记号和声音的句子(罗蒂)、心灵语言(Fodor)、神经末梢(奎因)也同样如此。于是导致了认知者与世界的分离。普特南认为,用“句法描述”的方式来谈论知觉等显然是错误的,他提醒我们,精神图画不同于物理图画,我们不可能像描述物理图画那样,撇开内容来描述精神图画,我们所具有的知觉观念,所听到的、想到的、看到的句子等,内在地就指称它们所谈论的东西,这不是因为我们看到的或听到的“符号和声音”(罗蒂语)内在地具有意义,而是因为使用中的句子根本就不是一丛“符号和声音”。按照普特南的理解,维特根斯坦在《哲学研究》中所构思的“鸭兔图”[注]维特根斯坦:《哲学研究》,194e。,矛头所指也正是这种知觉分界面的主张。

为什么不能用“句法描述”的方式来谈论知觉、感觉材料等精神图画?普特南认为,原因在于我们关于知觉(感觉材料、句子等)的谈论是渗透了理解的,知觉和观念(conception)融合在一起,完全不能分离。而观念是实践生活的产物,是不可还原的。普特南指出,正如麦克道尔所说的那样:

解决的方式是把知觉看作我们概念能力的运用而不只是我们感觉器官的运用,以使……一个非语言事件,如听见一只猫,可以辩明(justify)而不只是引起(cause)一个语言事件。[注]H.Putnam,Pragmatism:An Open Question,Blackwell Publishers Inc.,Oxford,1995,p.66,pp.66-67,pp.66-67.

在这一点上,他认为自己和后期维特根斯坦是站在一起的:

维特根斯坦坚持观念以及在实践中与世界的相互作用是彼此依赖的,观念和实践的种类是多元化的;没有任何东西要求我们将观念看作只是关于知觉“输入物”的句法对象的处理(像“认知科学”所倾向的那样)。[注]H.Putnam,The Threefold Cord Mind,Body and World,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99,p.58,pp.57-58,p.59.

在我们与世界打交道的实践生活中,我们完全浸淫于传统与环境等多种因素的交互作用中,正是这种交互作用在前反思的意义上直接决定了我们对于世界的理解、对于知觉的理解以及对于语词的理解,这一切甚至早在我们实际学会语言之前就已经发生,它成了我们的一种原始态度,我们不可能对它进行怀疑,也不可能对它所指称的对象的真实性进行怀疑。将鸭兔图理解为鸭是一个复杂的涉及众多因素的过程,它是真实的“它就是鸭,没错!”普特南指出:“我们关于世界某些特征的精确的成人的谈论(诸如‘那些可被我们所观察的东西’)恰恰依赖于(寄生于)这种对待世界的原始的前语言的态度。[注]H.Putnam,The Threefold Cord Mind,Body and World,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99,p.58,pp.57-58,p.59.

普特南曾以自己的经历为例说明知觉与理解密不可分。他回忆自己八岁由法国返回美国时的情景,那时的他不会说一句英语,哪怕是简单的一句We are going to eat in a few minutes 也不会说。按照罗蒂或近代以来传统哲学家的观点,这句话对普特南来说只是一种噪声。但普特南认为,既然句子是对他说了些什么,他就不可能把它听作噪声:

今天我可以有一种类似的经验:如果我懂得我以前所不理解的一个意大利语句的意思的话,那么我听那个句子的方式会改变。确实我知道那声音并没有“改变”,但是我所听见的东西并不能被正确地描述为我以前听到的声音加上一种诠释。……就像威廉·詹姆斯所说的,知觉是“思想和感觉的融合”。[注]H.Putnam,Pragmatism:An Open Question,Blackwell Publishers Inc.,Oxford,1995,p.66,pp.66-67,pp.66-67.

听到的是待会儿要去吃饭,这一知识和声音的感觉并不是同一个知觉经验的两个组成成分。“经验是不能分成因子的。[注]H.Putnam,Pragmatism:An Open Question,Blackwell Publishers Inc.,Oxford,1995,p.66,pp.66-67,pp.66-67.事实上,除了一部分哲学家之外,没有谁会把知觉经验分成因子。听觉经验是这样的,视觉经验也同样如此:

看见一个对象不应该被认为是两个部分的事情:作为第一个部分的是在对象、光线,和眼睛之间的一种“非认知的”交互作用,伴随它的是大脑中的“认知”过程。整个事情就是认知的;大脑中的事件是我的认知的和知觉的能力的一部分,这只是因为我是一个生物,伴随着某种正常的环境,并且伴随着个体和种族与环境交互作用的历史。[注]H.Putnam,Words and Lif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4,p.289.

知觉不再是隔开我们和环境的分界面,不是只发生在我们大脑中的事件,而是我们和环境交互作用的诸多能力中的一种[注]普特南说:“听见一个句子或看见一张椅子,是对来自环境的信息的利用,因此——由于它涉及有机体和环境的整个交互作用——知觉不应被看作发生在大脑中,即使它所依赖的神经机制是在大脑中的。”(H.Putnam,Pragmatism,An Open Question,Blackwell Publishers Inc.,Oxford,1995,p.79.)。如此改造之后,我们便仍然能谈论知觉,谈论我们关于世界的表象,不能因为近代以来的许多哲学家们的错误知觉理论,便像罗蒂那样否认表象、知觉本身,要把我们实际从事的表象活动和关于表象的理论区别开来。“放弃作为一种需要‘语义学’的分界面的表象不等于放弃整个表象的观念[注]H.Putnam,The Threefold Cord Mind,Body and World,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99,p.58,pp.57-58,p.59.。关键是要对知觉、表象有一个正确的理解。经过了普特南的这番手术,知觉不但不再是隔开我们与世界的屏障,相反,它成了直接实在论的根据,在知觉中我们看到了自己、世界以及人类实践史的融为一体,看到了我们所能看到的真实的世界。

猜你喜欢
普特哲学家界面
船夫和哲学家
微重力下两相控温型储液器内气液界面仿真分析
“严肃”的“戏仿”——从《普特迈瑟故事集》看辛西娅·奥兹克的“礼拜式”叙事
探索小日历
国企党委前置研究的“四个界面”
一种可用于潮湿界面碳纤维加固配套用底胶的研究
基于FANUC PICTURE的虚拟轴坐标显示界面开发方法研究
解读《普特迈塞外传》中的反偶像崇拜思想
《与哲学家的一天》(组诗)
马来西亚举行普特拉贾亚花卉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