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人性与生命的峡谷

2019-02-09 11:45张艳梅
山西文学 2019年1期
关键词:小说生活

张艳梅

时间就像被折叠过,转瞬又到年底。一首歌到了尾声,却不能够循环播放,总会令人陷入莫名的焦虑和伤感。近期中短篇小说阅读总体感受,依旧在时代和生活的整体框架内,那些可见或者不可见的边缘,不仅给写作者设定了界限,也限定了阅读者的认知,亦或是在这样裂隙丛生的时代,我们期待的那部分感知大都模糊在不可说的阴影里。好在仍然有一些对立的知觉会触动我们,比如说回忆性题材,还有逃避的各种不同策略,隐身术,分身术,包括突兀而至的死亡,等等,涉及到的不仅有认识危机,还有存在危机。作家常常秀出一把锋利的西瓜刀,对着浑浊而又沉闷的生活,砍瓜切菜,我们接受其中一部分切面,另一些也可能被搁置。以小说的方式还原出整体,或者解剖出本质,同样困难,对于这一切,作家们并不比社会学者来得更熟练。当然,我们仍旧会看到属于小说家的那部分敏锐和固执。回到作品吧,很愿意和大家分享一下我的阅读体验。

1  “喂鬼”及其他

前面说到西瓜刀,其实对于相当一部分作家来说,他们的身份应该是外科医生,一把小巧的手术刀,在虚构的世界里,面对的是真实的病症。这部分作家当然更优秀。并不是每一桩被描述出来的事件都是有意义的,作家們可以陶醉于不用麻醉剂下刀的过程,却不能不面对被肢解的世界,并且给出明确的诊断。

鲁敏《球与枪》(《上海文学》2018年第10期)是一个特别有意思的故事。让我们想起卡尔维诺《分成两半的子爵》。善与恶都是人生的驱动力,只是表现的形式和形态不同。基于此去追问人生的价值和生活的意义,往往会陷入自己设置的陷阱。所以聪明人能够更好地把两种思维调整成在社会规范框架内的自我获得感和满足感。穆良是个规规矩矩的好人,每天按时上下班,勤勉顾家不逾矩,照顾父亲和妻子,一切看起来都那么正常。可事实上,穆良对自己的生活并不满意,甚至常常自我怀疑,那样乏味不堪的生活,是如何一天天重复下来的。这种自我怀疑,正常来说并不会导致什么行动,不过是以臆想来克服内心的疯狂和绝望感。而一个与自己长得非常相像的坏人出现,正是对于一成不变的僵化生活的打破,这种瞬间以替代者身份逸出边界的自由,让他在面对警察反复盘问时,充满了隐秘的快乐。两个人从相处默契,到最终互换身份,完成了哲学意义上的人格转移和心理补偿。当然这一切都是小说家的虚构。鲁敏一直在探讨人的自我、本我和超我之间的关系,尤其对当代人身心分裂的状态抱有兴趣,《奔月》让我们颇感惊喜,《球与枪》中这一探索还在不断深入。

尹学芸《喂鬼》(《长江文艺》2018年第11期)让我们看到了纯粹意义上的伦理困境。女主人公从最初逃避去面对一个人死亡为起点,千折百转,到最后不得不直面意外而至的永别,始终处于显而易见的负罪者位置。喂鬼是一个宗教法事,也是一种民间习俗。云丫因为厌恶干娘的神神鬼鬼,因为干娘一针扎死了小时候的玩伴小棉花,而有了各种怨恨和嫌恶萦萦绕绕,让她不肯面对那场复杂的乡村葬礼。逃避到遥远的边地,游走在大理,洱海,响泉,无量山,并没有得到她想要的解脱。表面上看云丫逃避的是繁琐而让她深感羞耻的习俗,逃避的是自己的义女身份,其实是她渴望从庸俗的日常性中逃逸出去。古老的村落,遥远的边陲,青山碧水,不是没有片刻的灵魂安宁,却始终放不下俗世的计较和考量。命运就是这么残酷。干娘一直要等到她回来才肯闭上眼睛,而无量山掩埋了八年一见的网友阿祥。为了逃避葬礼远走千里,最终要面对的无量山孤坟比当初逃避的残酷得多。悲剧式结局冲淡了干娘戏剧性的一生,那个让云丫深感畏惧的喂鬼仪式,简洁得令人百感交集。人与人之间的隔阂,真是千山万水,孤独永远是如此巨大,每一个人都活在自己扮演的角色里。学芸小说向来缜密,就像一位优秀的裁缝,剪裁,针脚,甚至连布料的花色,都让人无可挑剔。这篇小说沿着人物的心理纹路,捕捉女主人公特别细微而隐蔽的念头,最深刻的伦理背叛,带给我们对于个体处境更深刻的领悟。

2  “离岸”及其他

小白《离岸》(《小说界》2018年第5期)同样是一个人格分裂的故事,只不过,与鲁敏给出的面具不同,王吉和沙庚并不是一个人的一体两面。这个故事更接近张爱玲的《色戒》。由身而情,由欲而心,都只不过体现在生死关头的心软一瞬间。王吉和沙庚新婚之旅来到了遥远的南太平洋,库克群岛,拉罗汤加。一个成功的编剧,一个聪慧的法学专业毕业生,从情人到婚姻,这段路不长,王吉作为沙庚背后的写手,显然有权利要求自己应得的那一份。新婚旅行杀机四伏,无非是因为钱。不能说完全没有感情和情欲,而沙庚显然是利用和利用之后的背叛,他放在心上的无非是即将上市的股票。王吉在内心里策划了那么多谋杀场景,最终的一瞬间仍旧是不忍放手,而就是这一念之差,送了自己的命。回头无岸,真的不是对不起,的的确确是回不去。两个人都在扮演选定的角色,说着熟练的台词,这里面并没有谁是真正的无辜者,只不过在这一场猎杀中,输掉的是一念的慈悲。沉迷于表演的沙庚是这个时代逐利者的典型。虚伪,世故,游刃有余地欺骗着所有人,自以为是地利用着所有人。人性的贪婪和残忍是这个资本时代的本质。小说写得很时尚,充满大都市娱乐圈金融圈的纸醉金迷气息,语言收敛,又放纵,人物心理拿捏也很到位。

詹政委《鱼把刺长在身体里》(《长江文艺》2018年第10期)换了我写,可能题目就叫“数树”了。小田的人生一马平川,她高估了自己对生活的掌控能力。郭大康的人生起伏跌宕,对世间万事万物有着自己笃定的价值判断。小田和高天恺,血管里流着同一个人的血液,却不能避免情感的隔阂,即使以死证明自己,也逃不掉心灰意冷婚姻失败的结局。数树,是一个巨大的象征,对于小田和郭大康来说,数树显然有着不同的意味。郭大康对生活曾经强加给他的一切怀恨在心,所以当他拥有了可以左右他人的力量,对于他而言,他可以任意破坏那些看起来很美好的事物,就像当年他一边数树一边在心里把那些树砍倒了无数回一样。在他看来,坚不可摧的只有时间和金钱。这个价值观在今天,应该是具有普遍性的了。一个玩笑,拆散了一个幸福的家庭。人性,是最禁不起考验的。猜忌,就是那根鱼刺。小说以漫不经心的姿态给出了生活荒诞与虚无的浓重阴影。

3   愿有往事可回首

回溯性叙事的人物心理动因一般有两个,因为美好而眷恋,或是因为痛苦而反思。小说中的情感基调,沉溺或者超脱,取决于叙事视角的选择,也取决于对于某种意义的寻找是否能够给生活注入意义。那么,怎样的人生是有意义的,显而易见作家不负责给出一劳永逸的答案,雅斯贝尔斯有自己的思考:“这种限制性把我引向自我,在自我中,我不再躲到我一心表现的客观论点背后,无论是我自身还是他人的存在,对我都不再可能成为对象了。”

余一鸣《黄雀》(《长江文艺》2018年第11期)小说题目取“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之意,也难免会让人想起苏童《黄雀记》。华虎,我,郑红杏,李秀兰,少年时代的同学,曾经有过懵懂的感情。那些年少时期的幼稚或者天真,都慢慢随着生活改变。红杏出自官员家庭,从小备受关照,没有吃过苦,人到中年,家庭变故,才算经历了转折。华虎是适应时代个人奋斗的成功者,只不过这种成功里面包含着太多不光彩的东西。小说初看很像沿着红杏出墙堕落的方向去了,笔锋一转,父亲是个倔强的清官,女儿把那些来历不明的钱捐了贫困地区建学校。经历了人世种种,每个人都在成长,余一鸣试图为我们呈现的是分裂的人性里面,包含着的完整性。

女真《苏禾不在朋友圈》(《广州文艺》2018年第11期),与《黄雀》不同的是追溯的大学时代。起因是同学聚会,说起来苏禾与大学同学已经失联多年。大学时代的往事,无非是那些年我们一起追过的女孩,致青春,讨论诗歌,排演话剧,大学毕业后各奔前程。有的发达了,有的潦倒,有人活得春风得意,有的已经不在人世。小说写得平静从容,仿佛时光从来没有遗弃过我们,我们也没有被生活虐待过,只有每个人在面对过往和眼前的生活,看着朋友圈无数跟帖,无数留言,各种感慨,会有一瞬间的恍恍惚惚,仿佛那个真实的世界并不存在,而我们都是活在朋友圈里的人。当年的情感背叛,后来的精神背叛,都是自我寻找的过程吧,死亡终究是最惨烈的和解,女作家在最后留下了一个出口,自我隐匿者总有一天会现身出来。

4   此情可待成追忆

童年记忆同样有两个普泛性的精神向度。温暖美好,天真烂漫;或者孤单弱小,备受欺凌。我们任何一个人,在漫长的一生中,都会有难忘的幸福,也都会遇到难以面对的痛苦。时间在硬壳里,眺望尘世,无悲无喜。时间并不会为我们背负那些甜蜜或者苦涩的记忆,即使小说家不断剥去时间的装饰,也无法以文字的方式洞见时间赋予我们的一切。我们愿意看到的,是写作者以宽和的心态代替我们拥抱了在时间之流中不断失散的我们自身。

李云雷《荒废的宅院》 (《长江文艺》2018年第10期)还是一贯的童年往事。浅淡清新自然舒缓的叙事,读起来韵味悠长内心安宁。那座废弃的宅院里的梨树,青涩的梨子,马蜂窝,青蛙,蛇,四叔,小鸡,垒鸡窝,吃西瓜,一起读诗,种黄瓜,更像是我们这一代人的共同记忆。臭椿树引申出来的有用和无用,大约是我们从书本上找不到的追问和答案。人生中究竟什么是有用的,什么是无用的呢?就像云雷写下的这么多小說,记录的这些童年往事,看起来没有什么用,旧时光一去不复返,那个鸡窝会在一场大雨中垮塌,那个宅院废弃了很快就会长满荒草,可是正是这些记忆慰藉了我们尘世里流离惶然的内心,那个不再生机勃勃的宅院,那些在岁月里渐渐荒芜的时光,仍旧是我们生命里特别宝贵特别有光泽的记忆。

林森《背上竹剑到龙塘》(《十月》2018年第6期)讲述的也是童年时期的小伙伴各自不同的处境和生活状态。录像带,是时代的标志符码,内容大抵有两类,侠肝义胆仗剑天涯,男女情事性的启蒙。而父亲的离去,给幼年的我带来了深深的困扰和痛苦。我和小马看录像,追女孩子,打打杀杀,向往着外边的世界。我最终携带一把断剑走出了小镇,龙塘不过是远方的代名词,当然,去龙塘也可以看成是寻父的过程。幼年的这一切,被保护,被抛弃,被伤害,更像是成长必然要经历的疼痛。小马断了的手臂,我背上的断剑,是一些难忘的伤痕,也是战胜自我,渴望找到自己的信念。

5   失踪者说

刘建东《春天的陌生人》(《作家》2018年第11期)写病态人生完全不动声色。他的每一篇小说都有着很高的水准。这一篇还是属于董仙生系列。伍青晚上出去和朋友喝酒,凌晨还没有回家,手机也无法联系上,妻子小宋以为他失踪了,老董陪小宋凌晨三点开着车在酒店之间,在长街之上四处寻找。妻子讲述伍青的病态心理,种种不堪的堕落。伍青归来只是说自己喜欢深夜大街上一个人酒醉后漫步飘飘欲仙的享受,并且自此以后经常失踪。这个对人群和酒场有着高度依赖症的院长给出的失踪理由,并不能让老董信服。只是老董实践了酒后长街漫步,并没有那种羽化飞仙的感觉。小说最有意味的那条线,是小宋在伍青失踪和归来后截然相反的讲述,究竟哪些是真实,那些是虚构,对于经常带着面具,活在虚构之中的很多人来说,其实都很难分辨清楚吧。

丁邦文《疑似失联》(《北京文学》2018年第11期)马天佑局长突然休假,局里的人都联系不上。副局长杨斌主持工作,局长办公室主任朱森林忧心忡忡。各种传闻甚嚣尘上,先是失踪,继而双规,然后是癌症。各色人等,在短短的十余天,轮番登台表演,各种表现令人侧目,官场生态真的是光怪陆离。朱森林最终查到马局长夫妇住院的医院,查出不足为外人道的病因。一场闹剧却看到了太多钩心斗角。是官场小说,也是悬疑小说,虽然对人心人性的触及还停留在表面,人物内在精神世界并没有得到发掘,我们还是看到了维系官场运行的敏感而脆弱的神经元。社会秩序的建构没有完整剧本,虽然我们被给定了明确的角色,却无法自主地获得活着的尊严,给定身份与自我认同之间的对抗,是官僚体制与个体自由之间的分裂,小说在这意义上,写出了朱森林这个人物的内心动态轨迹。

6   杀人者说

班宇《冬泳》(《当代》2018年第6期)算是比较虐心的一篇了。男主人公三十多了,在工厂上班的一个普通工人,日子过得平淡无奇,每周末被母亲逼着相亲。隋菲因为丈夫刘晓东出轨选择离婚,有个女儿跟了丈夫。生活中有太多的悲剧,男主人公是那种生活状态比较随遇而安,没有什么目标和追求,走哪算哪,隋菲也一样,都是携带着被生活伤害的痛楚,走在崎岖的路上。大雪纷飞,挥舞的砖头,是对刘晓东的反抗,是为隋菲父亲复仇,也是对生活的不满。没有树,火光,星系和灰烬,只有一个人孤独面对。冰面之下的水甚至是温暖的,这是一个冬泳者的真实感受,也是对生活在冰面之下人性温暖的最终信赖。在漫天风雪之中,小说给出了一个带有信仰意味的结尾:只要我们都在岸边,就会再次相遇。小说中那个精神不正常的警察扮演者也蛮有意思,他到底在追逐什么呢?

赵卡《本地杀手》(《四川文学》2018年第11期)写的还是不良青年的故事。他好像特别擅长并且喜欢塑造这一类人物。这简直和大家都称他为赵仁波切卡形成了鲜明对照。读赵卡的小说很愉快,因为他的叙述有种特别独特的狂欢气息。无论长短,他始终有着自己的叙事节奏和风格。看似信马由缰,其实内在的弦还绷得挺紧。我,乔峰,丁美丽,生活就活活过成了一出戏。我因为钱,答应乔峰杀了郝斯琴。郝斯琴是乔峰的情人,逼他离婚娶她。最终被几个煤老板开车撞死。荒诞的情节,偶然的际遇。一切看起来都像是闹剧,却在不紧不慢嬉笑怒骂的叙事里,读出了阵阵凉意。就像本来准备杀人的两个人,目睹了郝斯琴的意外后,站在十字街头,茫茫然如同置身于酷寒的冬天。

读了这么多小说,有时候还是忍不住会问,我们到底想读到什么呢?写作者写自己想写的那些故事,有时候难免也会问一句,你们到底想看到什么呢?那种强烈而又深刻的情感,那种有节奏感的美妙语言,时代和个人的命运,反抗被生活强加的虚构,基于平等的信仰,热爱自由,我们愿意拥抱着这一切,驱散浓重的雾霾,看到清澈的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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