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若琴弦

2019-02-12 09:12韩旭
北京纪事 2019年2期
关键词:曲剧韩先生大鼓

莽莽苍苍的群山之中走着两个盲人,一老一少,一前一后,他们浪迹于各个村落之间,以弹三弦说书唱曲为生。老盲艺人有一个心愿,他的师父曾经告诉他,琴槽里有一张治疗失明的药方,只有弹断一千根琴弦才能把药方取出来抓药。他念兹在兹,盼了50年,终于弹断了一千根琴弦,可他却发现琴槽里的药方是白纸一张。最后,老盲艺人告诉自己的徒弟小盲艺人,只有弹断一千两百根琴弦,才能作为药引,取出琴槽的药方去抓药……

作家史铁生创作的《命若琴弦》,在我采访视障弦师艺术家许吉星先生时,不由得从心头唤起。许先生乐观开朗,说起从艺、谈起弦琴滔滔不绝。显而易见,他与《命若琴弦》的盲弦师不同,他没有把弹弦拉琴当作达成另一个目的的跳板。可以说,指尖的琴弦本身,就是许老的人生意义,这也正好应了《命若琴弦》那个深入浅出的哲理——人生的意义往往不在于目的,而在于人生本身。

命运关上了他光明的窗,他却打开了艺术的门

许吉星,1938年2月3日生于北京崇文门外花市中四条,6岁起就读于当时的国立北京师范大学第一附属小学。11岁那年,淘气的许吉星在爬城墙时不慎坠落,造成一只眼睛视网膜脱落,另一只眼睛严重弱视。在这种情况下,家人为了许吉星将来还能自食其力,遂托朋友请老师,让许吉星走上了曲艺这一行。

那年许吉星12岁,拜了从艺生涯的第一位老师——盲艺人阎忠营先生。阎先生以唱西河大鼓为主,但由于许吉星嗓子条件一般,加之自己对唱无甚兴趣,于是就以练乐器为主。向阎先生学习了西河大鼓、乐亭大鼓、京奉调大鼓的伴奏,三弦、四胡的技法。由于阎先生白天有工作,坐不住的许吉星就到其他老师那里到处取经学艺。例如向京韵四胡拔乎其萃的盲艺人刘秀宽先生学艺;向有“南城武兰宣,北城姜蓝田”之称的两位老先生,学习了许多曲艺,甚至民族器乐的曲子,包括《鸳鸯扣》《祭枪》《玉芙蓉》《玉池水》《净水瓶》《天下同》《双飞蝴蝶》《梅花三弄》等及部分小曲。“我学习的这些曲子,后来在北京曲剧的唱腔设计中,都用上了。”许老如数家珍地说道。

许老介绍,刚开始学习弦琴,非常辛苦。为保证弹奏时候的音准,指甲盖不能有丝毫的旷量,指甲必须拿线绳绑紧。练习的时候讲究“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冬天多冷,都得在外面练,而且练得弹弦的手始终是热的,一点不僵;夏练三伏,则说的是不管天多热,弹琴的手要练到没有汗水。这种对技艺的极致追求所付出的努力,可想而知。许吉星有一回甚至练得太累睡着了。在梦里他觉得自己的手指头被老鼠夹子夹住了,生疼。醒来一看,原来是被指甲盖上绑的线绳勒的。

许吉星为魏喜奎奉调大鼓伴奏高胡

在学曲过程中,由于是盲艺人传艺,没有谱子一说,都是口传心授。但其实口传,传的也是一种谱子,叫工尺谱(工尺谱是中国汉族传统记谱法之一,因用工、尺等字记写唱名而得名,源自中国唐朝时期)。聊到这里,许老为了更好地解释,唱了一段工尺谱的小曲给大家听。笔者体会工尺谱里的字,和五线谱里的Do Re Mi Fa So等类似。把字唱出来,和唱五线谱里的Do Re Mi Fa So……是一样的。许老还特别介绍,在北京智化寺,定期举办比较有名的音乐会,在音乐会上弹奏古乐时,仍然可以见到工尺谱的身影。

工作,在老先生的呵护下继续成长

1951年,许吉星参加了北京市盲艺人组织的讲习班,聆听谭凤元、尹福来等先生上大课。由此接触单弦的机会大大增加,在唱法与弹拉的基本功方面也愈加的字正腔圆、有板有眼。彼时的讲习班以“学新唱新”为宗旨,鼓励大家创作、学习新中国成立后,新形势下的新段子。例如,以赞颂抗美援朝或工人生产为主题的段子。在这样半工半学的条件下,许吉星配合当时的新形势,做了许多的宣传工作。

1952年,在组织的安排下,许吉星进入北京市职工业余艺术学校学习业务和文化课。同年,許吉星又参加了首都盲艺人曲艺实验工作队工作。工作队邀请了圈内有三弦圣手之称的白凤岩先生带领后起之秀。白先生是中央人民广播电台说唱团的弦师,兼艺术指导。他将许吉星从绑指甲、拿弦子,到弹奏各方面的技巧重新规范化。值得一提的是,由于许吉星当时年纪小,有作为孩子的便利——白先生在讲解各种技术动作时,习惯让许吉星作为学习的模特,上讲台做动作示范。台下的一些视障学生,可以上台来摸一摸许吉星,理解动作要领。由于许吉星总是被作为学习的“模型”,所以这次学习,他的基本功打得非常扎实。

除了白凤岩先生,工作队还邀请单弦名家荣剑尘先生、京韵名家谭凤元先生授课,令许吉星受益匪浅。工作期间,许吉星还继续向姜蓝田先生学习单弦、东城调、西城调;向翟少平学习乐亭大鼓;向刘荩臣学北板大鼓;向杜宝昆学习梅花大鼓,并参加了广播曲剧《二小与秀娃》《三只鸡》的伴奏。

虽然学习弦琴这么辛苦,但许吉星从没想过放弃。倒是家里的一些亲戚,觉得许吉星弹弦琴太土,一直建议他去学习西乐。许吉星觉得触类旁通也没什么不好,于是在1953年,他学习了3年小提琴。学得同样有声有色,但学小提琴有唯一一个问题,得看乐谱。所以到最后,许吉星不得不放弃小提琴的演奏。但音乐是相通的,通过3年多的学习,许吉星可以把一些拉小提琴的技巧手法,用在拉二胡和高胡上。西洋的乐理也让他在民乐的理解与创作上获得了许多的体会与灵感。

1953年,许吉星与工作队的姜蓝田、白明秀、李广泰、王成泰、张德利、刚振华等人组成乐队,转入新中国曲剧团。在此期间,他主要为刘燕君伴奏单弦,为李兰芬伴奏梅花大鼓,为关贞奎、马惠文、石淑兰、胡玉民等伴奏京韵大鼓、梅花大鼓、单弦等。这期间,他还向穆海亭学习小曲牌,向沈德元学习单弦,向张金印学习乐亭大鼓,并向胡宝钧学习大量的单弦曲牌。

1954年,由新中国曲剧团排演的曲剧《三只鸡》,在北京长安大剧院举办的第一届全国戏曲观摩汇演中斩获音乐大奖。而且《三只鸡》的乐队还获得了伴奏一等奖。这对于许吉星以及由大部分盲艺人组成的乐队来说,是一种极大的鼓励。

此后,新中国曲剧团与实验曲剧团合并为新华曲剧团。1956年9月,许吉星与赵俊良等9人从新华曲剧团调入北京曲艺团戏剧队(北京市曲剧团的前身)。许吉星在戏剧队主要从事曲剧的三弦与高胡伴奏。例如当时排演的《杨乃武与小白菜》《啼笑因缘》《天仙配》等,许吉星都是与团里的老先生配合,半场伴奏三弦、半场高胡。碰到一些唱腔的改革、创新之处,年轻记谱子更快的许吉星就会多弹一些。这些唱腔上的创新,多是许吉星的老师、素有三弦弦圣之称的韩德福先生与刘吉典等老先生设计的。

与韩德福先生的师徒情

在团工作期间,韩德福先生纠正了许吉星很多指法与技巧上的问题。1958年,许吉星参加曲艺汇演,为魏喜奎伴奏奉调大鼓。韩德福先生特别为其设计唱腔,并教授许吉星弦子点的技巧,为后者的奉调大鼓伴奏打下了扎实的功底。可以说,韩德福先生对许吉星一直喜爱有加。1962年,许吉星与刘淑慧、刘书方、孙鸿宴、马岐五人正式拜韩德福先生为师。

“我当时拉高胡,韩先生为我设计了一个32分音符的弦子点,要求拉的速度非常快。”许吉星先生慢慢地回忆着,“到了那次曲艺汇演,在新侨饭店,乐队的其他伴奏都停了,就等着我把这段快节奏的高胡拉出来……”

原本是独奏的高光时刻,但那会儿许吉星年纪轻,学的时候没太往心里去。到真用的时候,突然脑子“轰”的一下,什么也记不起来了。韩先生在旁边一看不对劲,赶紧用三弦接下去弹,这是许吉星记忆尤深的演砸时刻。下了台韩先生对许吉星说:“徒弟啊,我给你吹得高高的,你给我摔得啪嚓啪嚓的。”

回了家,许吉星痛定思痛,将演砸的那段苦练了一番。第二天在长安大戏院演出,同样的独奏段落,许吉星拉得非常完美。演出结束,韩先生笑容满满地找到许吉星说:“徒弟今儿拉得不错,这是打算让我请你一顿啊。”师父的夸奖同样让许吉星记忆尤深。

许吉星向韩德福先生学习三弦弹奏

说到韩先生请客,还有另一个故事。1962年在拍摄《杨乃武与小白菜》电影版的时候,韩先生希望能够一遍拍完,就嘱咐年轻人拍的时候多用心。结果大家同心协力,真的一气呵成拍完了。韩先生心里高兴,说晚上我请客喝茅台。于是,大家从老北影的摄影棚走到附近安定门的饭馆吃饭。韩先生还真买了茅台,但就买二两请许吉星一人。旁边关学曾的琴师吴长宝打趣地说:“合着您说请茅台,就请您徒弟一个人啊。没我们的啊?”韩先生一摆手说:“没有……”

“文革”十年,虽然传统戏剧的演出被叫停,但韩德福先生以《毛泽东语录》《长征》诗词等为创作素材,创编了许多新的小曲。许吉星跟着老师学习,亦掌握了许多创作上的技巧。

在成长中反哺后辈

到了20世纪70年代中期,剧团邀请了上海音乐学院退休的盲艺人王秀卿先生授课。许吉星除了课上与王秀卿先生学艺外,作为青年干部的他到了值夜班的时候,也会上楼找到王秀卿先生,向他学习不常见的老曲牌。例如《鸳鸯扣》《三根棒》《棒子渣》《玉娥郎》《鹦哥调》等。“这些几近失传的老曲牌,如果用在北京曲剧上,肯定会增添许多光彩。”许吉星先生采访时说。

当时间进入80年代,已经从曲剧团退休的单弦名家曹宝禄先生,因家里拆迁在单位小住。曹先生的单弦可谓自成一家,是单弦五大流派之一的曹派创始人。老先生在单位没事爱聊天,喜歡叫许吉星等后辈上他那儿侃山。在聊天的过程中,曹先生教给他们许多曲艺演唱中的发音技巧——怎么发声、如何换气,等等。那时许吉星正在中央戏剧学院教授单弦(当时学院要求那一届学生必须了解传统音乐),学院的学生来自全国五湖四海,一些学生的外地口音在演唱中总掩盖不住。许吉星现学现记、现记现用,回到学院就把发声技巧教给他的那些外地学生,竟然获得立竿见影的效果。

原新中国曲剧团成员1986年合影(前排左起:刚振华、屈国田、白晓曦 ;后排左起:王凤朝、文培华、许吉星、冯宇康、赵俊良、王桂兰)

“学生把口音改过来之后,我和他们都特别高兴。这说明老先生自己总结的经验,非常有教学价值。”现在说起来许吉星先生的脸上依然闪动着喜悦。

说到反哺后辈,许吉星在中国戏曲学院、北京戏曲艺术职业学院的历届(1975届、1988届、1999届)北京曲剧学员班中均担任过教学工作。这些北京曲剧的后备力量,在之后从事北京曲剧事业的过程中,亦曾受过许吉星先生的指点。其中的正式弟子包括:王晓莉、苏志敏、潘俊武、朱明月等。许吉星曾先后在中央戏剧学院、中国儿童艺术剧团、中国音乐学院附中、北京坦克装甲兵团、解放军艺术学院等担任单弦演唱、配曲伴奏等教学指导,孜孜不倦地培育了大量的曲艺新苗,对曲艺的推广与传承起到了不可估量的作用。

老曲剧的特色不能丢

自少年在北京曲剧的初创阶段便投身曲剧音乐工作的许吉星先生,从业60余年,担任三弦、高胡主奏或音乐设计、唱腔指导的剧目有百余部之多。曾历任北京曲艺团音乐组组长、曲剧队副队长、曲剧团音乐队队长、艺委会委员。

从1956年至1996年,他几乎参与了魏喜奎先生所有的曲艺、曲剧演出的伴奏。常在人民大会堂、怀仁堂、政协礼堂等地为中央领导同志演出。他还为良小楼、孙砚琴、刘淑慧、刘淑贞、关学曾、赵俊良、马玉萍、陈富贵等伴奏各种曲艺曲种,多次参加全国性曲艺汇演并获奖。

对于北京曲剧的发展,许老简单地谈到:“北京曲剧的发展要以继承为前提,不能把老曲剧的风格、特点,北京的地方性特色丢了。例如老曲剧的唱讲究字正腔圆,您可以把过去的录音、录像拿出来和现在的对比一下。老曲剧的唱,可以把每一个字送到您的耳朵里。后来的曲剧,不得不用字幕,否则不知道唱的是什么。这就是我们应当继承老曲剧的特色之一。发展,应当万变不离其宗,不能一味地追求新曲牌,老曲牌说不用就不用了。这样观众听了都不知道您唱的是不是曲剧。另外,曲剧的教学应该因人施教,不应该只有上大课。要根据学生的特点教学。”

退休之后,许老不仅继续担任学员的教学工作,为北京曲剧培养新人,同时在北太平庄“老年之家”、明光北里“霓裳续咏”等八角鼓票房义务担任坐弦伴奏20来年。很多业余曲艺爱好者,都在他的辅导或感染下,愈加热爱北京曲剧,并在各项演出、比赛中斩获殊荣。

(编辑·韩旭)

hanxu716@126.com

猜你喜欢
曲剧韩先生大鼓
大型河南曲剧现代戏《丹水颂》唱腔特色分析
“这个差评,我给好评”
大鼓声声
大鼓
陈炎鑫:舞台上为梦前行的“曲剧新秀”
河南汝州曲剧进校园的思考与实践
简述乐亭大鼓
大鼓敲响基诺山
家电下乡巧赚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