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 明

2019-02-14 16:59纳兰妙殊
意林·作文素材 2019年2期
关键词:食量孙女姥姥

纳兰妙殊

【荐读】

一个曾经风风火火叱咤风云的人因“衰老”这个可怕的恶魔的蚕食和屠杀最终一天天走向“单薄”和“透明”——作者在这则短文中将这一过程描绘得活灵活现,表现得淋漓尽致。作者以一种近乎恐怖的客观与冷静,将衰老对一个人生命的不动声色的虐杀描述得如工笔画般精致。但只要细细品味,这一笔笔看似冷静客观的描绘中又浸透了作者对亲人的无限深情和对生命渐渐陨落的无助无奈。文中的议论性语句不多,但都閃烁着智慧与哲理的光辉。

(特约教师 王淦生)

衰老像夜晚一样徐徐降临,光并不是一下子就散尽,死神有惊人的耐心,有时他喜欢一钱一钱地凌迟。壮年时的余晖犹在,八十岁时,姥姥的食量仍是阖家之最。她独个儿住在老房子里,自己伺候一个蜂窝煤炉子,自己买菜做饭,虽是颠着一对小脚,行如风摆杨柳,但还利索得很。她对大家都很有用,儿女的孩子尚小,都得靠姥姥来帮忙看管。六个外孙、孙女、外孙女,都经她的手抚养。于是她是有实质的,有威信,说话一句算一句,小辈们都不敢不认真听,稍有点嬉皮笑脸,姥姥脸色一沉,扬起一只大手,“打你!”喉咙里冒出不大不小的一个霹雳,威风凛凛。不听话者难免心头一凛,收敛起嬉皮笑脸,承认错误。

后来她越来越老了,城池一座一座失守,守军一舍一舍败退,退至膏肓之中。她不能再为家人提供帮助,只能彻底地索取,因此她逐渐地透明下去,世界渐渐看不见她了。她的威严熄灭了,儿女们上门的脚踪也逐渐稀了,孙儿辈异口同声地说工作忙,好像都在同一家公司。春节团聚的时候,敷衍地拎一箱牛奶,进来叫一声姥姥或奶奶,这就算交差。她记忆漫漶得很了,一个孙女站在眼前,她要把所有孙女名字都叫一遍,才牵带得出正确的那个。

除了行动能力,在最后的十年中,她也渐渐失掉正常交流谈话的智力。与人说话,一句起,一句应,一句止,她就很满足了,慢慢点着头,像回味这次对话似的,眼睛若有所思地转向别处。

有时,她想主动与人沟通,就拿手去碰触身边的人,叫着,哎,哎。脸色有点巴结地笑,郑重地问出一个问题,比如:我有点不记得,想了半天了——你今年多大?

这当然是可笑的。被问的人和旁边的人对此都有默契的认识,他们面面相觑,嬉笑着,拿不认真的嗓音说,您看我多大了?

她却仍认真的,我想你是十九,还是二十?

被问的人呵呵大笑,姥姥,我都三十五啦。

然后人们继续自顾自说话,不再看她。剩她独个儿咂摸那一点愕然,并陷入喃喃慨叹,哎呀,我外孙三十五了?当初我带你的时候,你整天哭,搁不下,只能一只手抱你,一只手捅炉子炒菜……

人们都同意跟她说话只要敷衍过去即可,谁让她活到这样老,老得跟世界文不对题。“衰老不是一场战争,而是一场屠杀。”菲利普·罗斯说。除非你幸运地蒙召早退,逃出这环链条。

后来她的听力不太好了,人间把她又推远了一步。有时她会陷入沉思状态,陷得很深。盘腿坐着,小脚放在腿弯折叠处,手撑着额角,眼睛盯着墙,浑浊的眼珠停滞了,犹如哲学家整理胸中哲思。大家围坐在她旁边的沙发上,以这个行动表示孝敬。所有人当着她的面议论她,毫不避讳,也不用压低声音,就像她是一座标本。

生命和岁月交给她的能力,最终按原本的顺序一样一样还回去。五年前,很难出门了,用轮椅推到外面花园里,还能搀着别人的手走两步,走到池子边看人用馒头喂金鱼。后来不再出屋,不过还能从这间屋走到那间屋。再后来彻底不能行走,但还勉强能站立。再后来站起来也不能了,三年里整日只倚枕坐着。她的食量逐渐减少,食谱逐渐缩短,需要多费牙齿之力与肠胃之力的美味一项一项与她道别。本来她还能喝几口黄酒,后来终至一喝酒就腹泻。

筛子眼越来越细,兴致、乐趣都被筛出去了,日子唯余越来越纯粹的萧索。

最后半年,她吃得像个初生婴儿,粥,牛奶,一点点肉糜。

到临终两个月,粥和牛奶亦被肠胃拒绝了,只剩了饮水,蜂蜜调制的水,糖水。再让她喝两口牛奶,下午就泻了一床。仅余的生命力,负隅顽抗,又把这座孤城苦守了两个月,直至弹尽粮绝。

最后一次回家看她,她的精神已不够把眼皮撑足。眯缝眼看我,仍笑,喊我乳名,声音又虚又小,像一片揉烂的纸条。阳光照着她,能透过去。

我拉起她的手,攥一攥,又放下,然后做了一次从没跟她做过的动作:握着她硬邦邦硌手的肩膀,嘴唇碰着她颧骨,轻轻一吻。那皮肤薄得像一层膜。

她眼皮下闪出一星欣慰和快活,低声说,哟。然后问,你回来待几天啊?

我说,明天就走,你等着我,我再来看你。

她半迷蒙地一笑,代替回答。

倒数第二样能力,吞咽。除了每天几口水,她无力吞咽更多东西,再多就累着了。

到世上来学会的第一样本领以及丢掉的最后一样,都是:呼吸。

初夏的上午,她咽下最后一口呼吸……

(王淦生选自《人民文学》)

猜你喜欢
食量孙女姥姥
吴健雄孙女眼中的“东方居里夫人”
雪姥姥
八旬姥姥活得美
孙女送我生日礼物
两人分钱
孙女带我看车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