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之未落

2019-02-16 14:44鹿辛
百家讲坛 2019年18期
关键词:苏青宫女云雀

鹿辛

隰桑有阿,其叶有难

怀桑路过寒霜殿时,宫女匆匆来报,“娘娘,碧鸾殿的苏贵人小产了。”她的脸色变了变,立刻赶往碧鸾殿。

苏贵人名叫苏青,是怀桑的表妹。苏青13那年,父母相继病死,怀桑的父亲在京都任镇江将军,怜悯苏青孤苦,便将她过继到自己这里,改了姓氏,叫沈苏青。

苏青到沈家时,沈怀桑15岁,色艺双绝,德才兼备,被皇室当作太子妃的内定人选。

当时的太子便是萧珏,且不论他以后是否能继承大统,单说萧珏本人博闻强识,又加上相貌俊美惹眼,引得京都不少女儿倾慕于他,15岁的怀桑便是其中一个。

待怀桑赶至碧鸾殿,萧珏已经在了,地上跪了一排太医和宫女,众人皆是大气都不敢出。虽贵为皇后,怀桑也不敢多劝,她叹了口气,轻声对萧珏道:“我进去看看贵人。”萧珏的眼睛空洞且无神,显然受了重创。

怀桑忧心忡忡地进了内室,深红帷帐里躺着一个女子,产婆和宫女在旁忙活,见了怀桑纷纷行礼。怀桑忧心苏青的身体,压低声音问:“贵人的身子怎么样了?”产婆同样压低声音,恭敬道:“贵人如今小产落下毛病,以后怕是难再生育。”听闻这话,怀桑皱眉,喃喃道:“怎会如此?”

她走过去掀开帷帐,只见苏青面色苍白、气息奄奄。怀桑心生不忍,坐过去抓紧了她冰凉的手指。不多时,苏青醒来,第一句话便问:“孩子呢?”怀桑顿了顿,柔声安慰道:“不要紧,你还年轻,孩子以后还会有的。”听了这话,苏青顿时面如死灰,偏头不再说话。

苏青与怀桑自小感情深厚。儿时苏青刚来京都,一切对她来说都那么陌生,是怀桑带她融入其中,但凡苏青犯了错,怀桑总替她承担。如今见苏青这副模樣,怀桑也跟着难受起来。

过了一会儿,怀桑站起来,吩咐官人好好照料贵人,又回头对苏青道:“我改日再来看你。”

过了一阵,春暖四月,天朗气清。

怀桑再来探望苏青,苏青正在殿前的院里晒太阳,看起来身子好了很多,脸色也红润了不少。怀桑笑着走过去,“不错,看起来好了很多。”苏青听见笑声,忙偏头望去,见是怀桑,面上浮现些许笑意,孱弱地喊了声,“姐姐。”怀桑望着苏青平平的小腹,心里很不是滋味。

这时苏青的宫女云雀上前低声提醒,“贵人,该喝药了。”说罢,她将一只瓷碗递来,里面是黑沉浓郁的药。苏青淡淡接过,一声不响地将药喝了个见底。

怀桑叹了口气,“记得你刚入宫时还是个孩子,喜怒都挂在脸上,哪像现在这般死气沉沉的。”不等苏青开口,她便“咦”了一声,“这是什么味道?”苏青不解,想了想后道:“殿里熏了点香料,云雀才从殿里出来,想必是她身上的。”听了这话,怀桑面如死灰,眼睛里闪过一丝惊恐。

苏青察觉到她的异样,皱眉不解道:“姐姐怎么了?”怀桑揉揉眼睛,示意众人退下,神情悲哀,“陛下如今像是铁了心,咱们沈家的好日子怕是到头了。”闻言,苏青神情一震,目光如炬地盯着怀桑。

隰桑有阿,其叶有沃

怀桑15岁时就知道自己将来的夫君是太子,他也会成为未来的国君。

第一次见到这位活在传闻里的太子,是在怀桑自家府邸。那日正是深冬,檐下结了丈高的冰凌,殷红的梅花冻在近似透明的雪里。怀桑站在廊前,手里抱着暖炉,廊外大雪纷飞,一切景物都被风雪虚化,像白纸上的乌烟墨霭。

隔了重重月亮门,怀桑见到一个身披黑灰狐裘的人撑伞走到面前。那人眼神明亮,抬眼间尽是飞雪,“早就听闻我要娶的是京都第一美人,果然不假。”怀桑还在纳闷,萧珏勾起一丝狡黠的笑,大声道:“我叫萧珏,是你未来要嫁的人,你现在可要把我记清了,不准忘记。”

萧珏撑伞立在茫茫风雪里,怀桑仔细瞧他,少年的脸那样干净无邪。她仓促地点头,不明白萧珏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萧珏笑了笑,“好了,我现在见到你了,你的父亲还在后面等我,我走了。”说罢,他抖落伞面上厚重的雪,重新走进茫茫飞雪里。

这便是他们的初见。

梦没有继续往下做,怀桑醒来,抬眼便看见床帏前淡青的穗子。宫女见她醒了,走上前低声道:“听说苏贵人今日精神好了很多,一大早便去给陛下请安,陛下很高兴,这会儿正与她在听荷湖喂鱼呢。”怀桑听后打了个哈欠,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那便好。”

苏青的身子一日比一日好,这段时间萧珏便接连宿在她的殿中。怀桑听闻她无恙便没再去看,每日安心地养花养鱼。

萧珏娶她时是很风光,在她的宫里凿了一个湖,引入活水,湖上建了亭台楼阁。这几日怀桑正好很闲,便捣鼓起各色花木。一天,怀桑正给花木浇水,不经意间回头,却见萧珏站在身后。萧珏扫了她一眼,含笑道:“这里弄得真是不错,”怀桑还没接话,萧珏继续道:“倒是很适合苏贵人养病。”

怀桑听了心里一凉,果不其然,萧珏道:“反正你们是一家人……”怀桑笑盈盈地接话,“臣妾这就将苏贵人接过来。”萧珏看了她一眼,满意地点了点头。

贵人和皇后同住一宫也就算了,怀桑竞还让苏青住在主殿。众人讶异于她的心宽,明明她是皇后,却这般软弱可欺,摆明了凤位将要易主。

宫女将这些传言一五一十地告诉怀桑,她疲惫地揉了揉额角,道:“这些人真是唯恐宫闱不乱,苏青也是我沈家的人,这让她听了该如何面对我?”她叹了口气,去看望苏青。

苏青迎上来,两人寒暄片刻后,苏青怔怔道:“姐姐,这件事无论如何我都忘不了。”说着苏青便笑了起来,眼底却似有泪光涌出,她揉了揉眼角,道:“萧珏怎能这样对我?”苏青手里捏着一段香。

怀桑静静道:“萧珏娶我时多么风光,可这么多年我都一无所出,你知道是为什么吗?”闻言,苏青像被刺了一般,惊愕地望着她。怀桑继续说下去,“父亲是镇江将军,功高震主,况且咱们沈家人多,又都在朝为官,实力非同小可。起初我以为陛下对你动了真情,而且你并非真的姓沈,见你怀了孩子,我是真的高兴,以为陛下至少会放过你。”说到这里,怀桑闭上眼,“陛下不可能容许沈家人诞下皇族血脉。”

苏青的眼泪落下来,“可那也是他的孩子。”怀桑笑了笑,“江山也是陛下的江山。”苏青听了,松开那段香,终于不再说话。

那段香骨碌碌地掉在地上,怀桑弯腰拾起,道:“我闻见这香味,起初也是不信的,后来让云雀私下拿去太医院打听,方知确有麝香和丁香。”她叹了口气,“苏青,这件事你万万不能记在心里,免得陛下知道了难过。”

苏青抬头,怅然一笑,“他杀了自己的骨肉,竟也会难过?”顿了顿,苏青道:“姐姐,我不像你,你从小就体贴懂事,父母很早就把你当皇后培养,而我比较执着,很多事都看不开。”怀桑凝眸看着她,不再劝抚。

她回到自己殿里,萧珏竟在等她。怀桑有片刻恍惚,因为他很久都没来过了。怀桑镇定片刻,唇角勾出一丝嫣然的笑意,“陛下是来看望苏贵人的吧?她在居薇殿呢。”萧珏摇了摇头,笑着唤怀桑过来,“寡人是来看你的。”说到苏贵人,萧珏眼底有一丝痛意划过。怀桑注意到了,柔声安慰道:“失去孩子也没什么要紧,毕竟她还年轻。”

萧珏咳了咳,怀桑适时递上一碗茶,道:“改日臣妾炖点冰糖雪梨汤给陛下润润嗓子,陛下一定要好好保重身子。”萧珏摆了摆手,不以为意地道:“没什么,都是小毛病罢了。”他站起身,甚是愉悦地道:“寡人去看看苏贵人。”

隰桑有阿,其叶有幽

后来,萧珏看望怀桑的次数越发多了,可每次都只坐一会儿,便不经意似的提出,“寡人去看看苏贵人。”

待萧珏一走,身边的宫女忍不住道:“陛下把娘娘当成什么了?每次说来看望娘娘,最后都去了苏贵人那里。”怀桑淡淡道:“住口,不得妄议君上。”

突然有一阵,萧珏不来了,直至怀桑去养心殿看望,才知他竟病倒了。怀桑坐在榻旁守着萧珏,宫女说,前段时间萧珏的身子就不好了,每日喝药也不见好转。

她望着萧珏熟睡的模样,想起很久之前的事。她18岁大婚时,萧珏骑着白马上门迎娶,将她带到东宫。那时她很紧张,生怕哪个环节出错,萧珏便暗自拉着她的手,完成了那场婚礼。当时怀桑便想,这是她的夫君,她要用一生去守护。

后来太子继位,怀桑也成了皇后,萧珏却道:“前几日你的幼妹来宫中小住,寡人觉得甚是娇憨可爱,不知是否许配人家?”怀桑愣了片刻,之后温婉地顺应着他的话,“不曾,臣妾这就去向父亲说亲。”萧珏满意地点了点头。

她想起很多细节。15岁那年初见,萧珏迎着风雪硬是要来见未婚妻子一面,那时苏青才13岁,正是贪玩的年纪,不顾风雪在院里折梅花,萧珏走时还对苏青温柔地笑道:“小姑娘,当心些。”还有,她记得苏青生于江南,特别喜欢有水的庭院和郁郁葱葱的花木,而萧珏那时大费周章地引活水、建宫殿……

突然一切浮出水面,片刻间怀桑像是触摸到了真相。这时,榻上的萧珏混沌不清地喊:“青青……”怀桑起初还有些纳闷,后来蓦地反应过来,他喊的是苏青的名字。

怀桑失魂落魄地起身回宫,路上遇见苏青,便等她过来,她却心不在焉,目光没有焦点,像一抹游荡在深宫里的孤魂。怀桑平静地叫住她,她回过神后在怀桑面前站定,淡淡一笑,“姐姐,你没有过孩子,永远也不知道这种痛。”

“忘了这回事吧,你虽没了孩子,却还拥有他的爱。”怀桑目光冰冷地看着她。她定定道:“我忘不了,我永远也无法原谅他。”说着,她慢慢走远了。云雀没陪苏青一起走,站在怀桑面前低下头轻声道:“贵人大概是疯了。”

怀桑望着苏青的背影,蓦地想起很多事来。因为苏青失去父母,所以沈家上下都对她格外宠爱,母亲更时常强调,一定要将苏青当作亲妹妹看待。怀桑一切照做,但凡苏青想要的东西,怀桑都让给了她。那时怀桑是真的疼她,从没同她计较过,可这次她抢走的是萧珏的心。

萧珏驾崩在一个深夜,宫闱响起哭号和哀乐。谁也不明白,一向康健的陛下怎会突然病倒,而这一病便再没好过。

那晚,养心殿内只剩怀桑和苏青,萧珏早已神志不清。沉默许久的苏青突然开口,“我终于可以安心去见孩子了。”怀桑惊愕,蓦地反应过来,咬牙切齿道:“你说什么?”苏青笑了笑,“我在萧钰的茶里放了慢性毒药,算来时辰已到。”怀桑的目光一下子失去焦点,不敢置信,声音沙哑,“你说什么?”

怀桑跌倒在地,攥紧衣角,低声道:“苏青,你真够歹毒!他那么爱你,你怎可这样待他!”“那又怎样?”苏青勾起艳丽的笑,泪却砸了下来,“他亲手杀死我的孩子,谁能比他更歹毒?”

怀桑冷冷地望着她,“杀死你孩子的人不是萧珏。”在苏青惊恐的目光里,怀桑冷冷道:“是我。”苏青本就没有血色的脸瞬间如同死灰。

苏青的贴身宫女云雀是怀桑的心腹,萧珏赏的香料除了安神外没任何不妥,导致苏青小产的是云雀每日给苏青喝的药。怀桑没想害她,只是不愿看见萧珏和别人生下孩子。她如愿地让苏青失去孩子,顺便将这一切嫁祸给萧珏。

苏青一向偏执,怀桑知道她绝不可能原谅萧珏,两人最好老死不相往来。但怀桑没料到,苏青竟恨萧珏到如此境地。她更没料到,她深爱的萧珏竟这样信任苏青,甚至最后死在苏青手里。

萧珏死后不久,苏青很快也病逝了。一向端庄清冷、喜怒无形的怀桑終于忍不住跪倒在地,用手捂住眼睛,指缝间有泪流下。她万分后悔,她宁愿看见萧珏和别人白头到老,也好过她现在孤独地徘徊世间。

宫女在旁手足无措,不知太后为何如此,也不敢上前,只能眼睁睁地看她哭泣,于是整个长乐宫都笼罩着低低的呜咽之声。她哭得那样伤心,仿佛用尽了一生的力气。

可那个少年再也不会迎着飞雪来到她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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