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水图

2019-02-19 02:39杨炼
天涯 2019年1期
关键词:艺术

2015年底,在北京,酒厂艺术区,尚扬先生的工作室里,我们正面对着这样一件艺术巨作——《剩水图》。

剩下之水,因其宝贵,格外解渴。

尚扬《剩水图》(2015)

这是一幅四联大作。背后四幅大画,整体长8.52米,宽2.53米,综合材料,典型尚扬先生风格。那些脱胎自中国古典山水的抽象风景,连接着他的“董其昌计划”系列,突兀,嶙峋,倾斜,黑灰白主调,互不连接,又一气呵成。凝视它们,渐渐能认出长江三峡两侧的山峰。那些山,怀抱过屈原秭归故里,目送过李白的飞舟,有“千里江陵一日还”的潇洒,更有三峡原住民的祖辈繁衍生死轮回,但如今,这一切都遮挡在三峡大坝上涨的水下。画布上的形象,是山?是人?它们佝偻,蹒跚,仿佛在挣扎跋涉,却又无力移动,上身想要互相搀扶,双眼正在彼此张望,更多时候,是向身后的故乡频频回顾,可脚,却像树根在深处钉着,要生生拔出,何止艰难?简直就是撕裂。

撕裂真的发生了:尚扬先生在油彩、沥青、丙烯等等材料上,干脆加上两块直接撕下的画布,撕下又粘连着,于是画布的疼,就闪电般射出山的、人的内心之疼。走不动的天空,也因失血而苍白了。平静的画面,无语而颤抖。

山犹如此,人何以堪?

这件艺术装置大作,立体地、有生命有灵魂地讲述着自己的故事:

它的左边,一堆锈迹斑斑的铁管,散放、叠压,像曾经的生命,如今被遗弃在水下,成了沉默生锈的记忆。偏右边,斜倚在画面上的六条扁担,用瘫在地上的铁钩、陈述着三峡挑夫们世代生存的沧桑。靠近去看,那一条条扁担内侧,是不识字的挑夫们,请人写下的手机号码,这些竹制的名片,一个个还等待着“回头客”,但如果你拨打它们,只能听到盲音。它们的主人和故乡一起消失了。

尚扬先生在这件装置作品中,安排了三组录音,音量不大,要贴得很近,我们就能听见逝去的世界:三峡的涛声,那锈铁管深处回响的历史。三峡船夫的号子,那曾充溢过中国文化的血性活力。三峡两岸小镇的市声,那祖先们存在过、生活过的一缕余音。

这一切如今在哪里呢?长江和依偎它生存的生命,在哪里呢?

尚揚《黄河船夫》(1981)

《剩水图》标题,脱胎于元朝文人画大家黄公望的《剩山图》。这里,一个“剩”字,涵义无穷,感慨无穷。

我对尚扬先生说:《剩水图》是件史诗性的大作——或者说,它干脆就是一首史诗。看它听它,没法不被深深震撼。

史诗:筛选传统,重写历史,贯通中西,完成于从观念到技巧根本独创的作品。

《剩水图》,带给我多层次的整体震撼:

首先,是它艺术上的丰富:这里既有优雅,更有犷野。这件作品与尚扬先生此前的《大风景》《董其昌计划》系列内在关联。他早年深厚的欧洲油画技巧,提炼、提纯黄土高原获得的抽象概括力,穿透时间与董其昌山水构成的思想对话,一一渗透进《剩水图》,让那背后四幅大画,成为既传统、更个人的深层艺术背景。那是长江、三峡、山水、人物、具象、写意……又远不止这一切,它们都汇入了一个短语:“尚扬表现。”恰如吴道子一日画五百里嘉陵江山水,这四幅大画,概括了尚扬先生一生对长江的印象感受。那群活生生的山像、人像,对应着三峡,超出了三峡,呼唤着人类或许残存的良知。从画开始,那些铁管、扁担、音响,又在装置中一层层叠加,逼近观者听者,让作品脱离平面,立体凸出,朝我们压来,甚至没顶而过。在它面前伫立越久,作品越显出一种强大的吸力,把我们吸进其中,成为它的(被那命运吞没的)一部分。是啊,面对这条内心的滔滔长江,谁能置身事外?

其次,是它观念上的深度:我是说艺术内涵的深度,因为这里一切都通过艺术语言说出。那六条扁担,含括了一个农业中国数千年的历史。每条是一个人、一个家、一个村庄、一种祖祖辈辈。那一堆铁水管,是一个二十世纪的工业中国。即使没有录音,凝视它们,也能听到看见各种口号和火光。这些现成品,每个都有自己的故事,也映现着它们主人的身影。尚扬先生清晰深切的人文关怀,把一切技术手段,用于完成一件观念艺术。这里的观念是“有人”的。太人性了,因此拒绝一切简单化,无论是招摇现实题材的宣传,抑或玩弄“先锋技巧”带来的空洞。《剩水图》一如尚扬先生其他创作,展示了一种穿越中国历史迷途,而免遭损毁的纯正理想主义。这艺术的原教旨,把对精神困境的追问,转化为创造的动力,作品因此丰沛充实。站在《剩水图》前,我的震撼,来自如此不同,甚至互相冲突的材料,却呈现出“一件作品”浑然一体的完整性。这唯一验证着,一个艺术家驾驭的能力。

最终,《剩水图》建构起一种真正的艺术人格,让一个艺术家能面对全球化精神危机而不迷失。当代中国艺术,并不外在于世界思想、艺术的肤浅空洞,某种意义上,暴发孪生愚蠢,把当代中国价值判断的极度匮乏,凸显到了极致。尚扬先生的“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如另一伟大楚人屈原,逆风而问,逆风而行。《剩水图》就是他的屈子行吟图,更是他的《天问》图。其中,大自然、历史、现实、人生,被一层层追问,这提问的能量,远胜回答。尚扬先生的忧患,纵向衔接着千年前屈原的忧患,横向连接当代阿多尼斯们的忧患,那是艺术——以诗歌之名——古往今来揭示的忧患。秭归不远,大马士革不远,都在《剩水图》内,夜深人静,屈子和死于化学的灰色孩子们,仍在水下一同呜咽。

《剩水图》以其现实性、当下性让人触目惊心。尚扬先生感慨的“母本”,直指扭曲的人性,包括唆使、纵容、鼓励人性自我毁灭的社会和文化。

《剩水图》是一首哀歌,毫不留情地、强有力地凸显它。绝境不在远处,就在我们脚下,这土地蕴含了人类精神危机的全部深度。宛如一道伤口被撕开,我们震撼、刺痛,因为无从回避自己内心那一片残缺、破败和崩溃。

自私、玩世不恭、彻底冷漠,人的“非人性”,日益公开和肆无忌惮,在全球权钱游戏中,人类自杀更谋杀一切(包括祖先传给我们的山山水水),我们羞耻全无,我们加速狂奔,我们——恰是这条末日之路。

哦,多好的标题:“剩水”——是剩下的智慧之水?抑或这世界只剩了滔滔欲望之水、贪婪之水?灭顶之灾中,真应了那句“人或为鱼鳖”——人远不如鱼鳖!

我说,《剩水图》是一首史诗。因为它集自然、历史、文化、现实、语言诸多层次于一身,用全新的艺术观念和强有力的创造性语言,攥紧了人生命运的“诗意”。尚扬先生一如但丁,不回避现实的地狱之旅,更在抵达最深处时,继续“向下”,一个人的精神炼狱就等在那里。

所谓涤净自身、所谓拯救,就是经历毁灭而不终止,反而一次次从“不可能”开始:杰作的精神内核是艺术人格,谁不放弃,就在积累能量,谁寻找,就能成为一个新的源头。最宝贵的艺术力作,正是艺术家自身。

这样,《剩水图》同时又是一张“幸存者图”。它含括的精神历程,彰显了一个艺术家如何凭一己之力,逆向激发一个古老文化重新起源。其艰难正与深邃成正比,这不是一首壮丽的史诗是什么?

《剩水图》凸起了一个思想制高点。它让我油然记起,1980年代漫游中国时,曾在巫峡边登岸,爬上旁边一座无名高山,在山顶,赫然发现一座乱石累累的傾圮台基(是梦中云雨的楚王台吗),从那儿下望,长江蜿蜒如一条错金线,嵌在青铜器似的群山之间。那条曲折的来路,渺渺远远,漫延无穷。

从《剩水图》回溯,尚扬先生的思想之路、艺术之路,也像那条登山小路,在俯瞰中清晰可辨。

他在湖北江汉平原长大,杜甫的“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和他从小眺望的恢宏浩瀚、水天一色,既在他枕边梦中,更渗入了他强劲不屈的个性。

尚扬《董其昌计划-21》(2008)

十六岁,对艺术倾注热爱,使社会风浪狠狠打进少年的经历。

大学三年级,别人眼睛盯着未来的职业,他却反感自己将被别人塑造成型的命运,差点上交一纸退学申请书。

从长江到大西北,依偎在大地怀抱中,他的写实主义油画巨作《黄河船夫》等,渗透了对中国、历史、人生、命运的深深思考。

上世纪八十年代现代艺术思潮中,他的身影,活跃在武汉“沙龙49”中,思想和艺术互动激发,让这里成为当代中国文化反思的聚焦之处。

上世纪九十年代创作爆发:《大风景》系列,逆转“寻根”派的土特产味儿,让被撕碎的大地,在画笔下发出呻吟。一抹“尚扬黄”,绘出时代的错位、现实之魔幻,凸显出个性化的当代中国艺术美学特征。

《董其昌计划》系列接踵而至:一种更强力的双向开拓,既重构传统,更打开一部全新的艺术词典。“董其昌”是一个符号,表明“过去”,是为了理解、打破、颠覆、敞开、整合它,紧连的词“计划”,则指向未来。

实现着他的“计划”,油画家尚扬一步步发育成空间艺术家尚扬。世界都是材料,任他创造组合,立体构成。一个新逻辑:用极端的当代意识,激活极端的中国传统,直到落实为尚扬的极端之作。

2013年,苏州博物馆:展览之前,一幅十一米长,已经售出的《董其昌计划》大画,被摧毁、逆转、重做,成为“吴门楚语”系列第一幅大作。作品死而复生,像个神话,而中国传统的自然与文化母题,被反思得既暴力、更唯美。

与此同时,《册页》系列、《日记》系列、《手迹》系列等等,乃至素描、草稿,源源而出,与大起大落的强烈颠覆感相对,揭示着人生混沌苍茫的另一肖像。

这位艺术家不停创造,一再令艺术界和公众刮目相看。七十多岁,却活力四射。我笔下回顾的,只是那条过往的登山小径,但,这座山有多高?这小径穿过脚下,还将延伸到哪儿?没人知道。远景,只在尚扬沉稳的目光中。

尚扬自身,比《剩水图》更像史诗——一首中国知识分子艰难成熟的史诗。

他登上这座废墟,并未放弃中国知识人热诚的理想,也绝不简单化艺术的本质,而是重新确立一个关系:在艺术深处关注人生。艺术的,必然是自我的,建构自我已经包含着关注所有人。以人性为基点,古今中外皆为语言,让你重新整合书写。说到底,每个人都在独立完成“传统”所做的工作。

《剩水图》,以中国独特的史诗观念,显形为独创的史诗形式。

犹如屈原之《离骚》,短短数百行,把现实、历史、神话、自然诸层次,用诗人之求索贯穿成一个美学整体。《剩水图》同样不诉诸线性陈述,而是把线性的时间经验,转化成作品空间的丰富性。它让我们同时面对了三峡移民、中国近代史、传统反思、大自然的遭遇、轮回和沧桑——一件作品内的共时命运。

这个智力的空间,不依附于外在时间,而是把时间纳入当下,成为其内部叠加的层次。时间摧毁又再生,递增着思想空间的质量。

由是,《剩水图》给出一个思想体系:哲学上,以空间囊括时间。美学上,以多层次建构作品。现实上,以作品纵深,内涵艺术家的人生原则。

这空间美学统摄着作品:形式聚合力越强,内涵深度和张力越大,我们感受的震撼越强烈。

当代的,中国的——尚扬的。《剩水图》,直观地成为当代中国艺术观念性、实验性这两大特征的同义词。何为我们的“创造”理念?一定是独立思考为体,古今中外为用。

一个人自觉成为历史的载体,人品必然厚重,作品必然深沉。

我的诗《尚扬计划》,来自《董其昌计划》那个标题:“许多鳍的鲨鱼向左向沥青龟裂处/许多黑帆张挂在骸骨间……”诗,是一个此时此地。它无限大,包涵了一切过去和未来,很多时刻聚集在这里,继续“向父亲目光中隐没”,没入下一件杰作的地平线——“星在一纸退学申请书上闪烁圣人们上路了”。

2015年初,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决定出版我的《杨炼创作总集1978—2015》九卷本,同时,台湾秀威传媒出版公司还将出第十卷《发出自己的天问》。一次晚会上,我对尚扬先生谈起这十卷本的结构构想:每卷按照创作地点和时期,以“手稿”标明,如中国手稿、南太平洋手稿、欧洲手稿(上、下)等等。

“草稿!”尚扬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我马上想到:炭笔线勾勒的草图,与封面文字组合在一起。”哇!如果尚扬先生能为这套书制作封面,真是太好了。

我想到以“手稿”为总集各卷命名,原因很简单:二十世纪以来,中国社会、文化的现代转型迅猛、深刻、复杂。一百年的无数探索后,这个过程仍未完成。我自己三十多年的写作,所有诗人、艺术家的创作,其实都是这部真正“大作”的一部分。相比它,我们每部作品,再精彩也是手稿,且不停被更精彩的新作变成初稿。

“手稿”之美,在于它的未完成性,因此,蕴含着开放的、可能的完美。

和尚扬先生的合作,将让我倾尽大半生心血的创作,从一个人的追求,深化成一代人的精神对话。“手稿”一词,将超越我们年龄和艺术专业的差别,把我们集合进一个历史、一种文化进程。

这意义,何止是一个设计?它深处,晃动着史东山的影子、徐迟的影子,我们身后,那条登山小径上无数死者的影子。一篇多重“手稿”啊!

我为这十卷本“总集”写的总序,题为《一首人生和思想的小长诗》。用网络上新近流行的詞汇“小长诗”,来概括我自己的写作,不可能更合适了。虽然,仅仅我的《同心圆三部曲》(含《》《同心圆》《叙事诗》三部长诗)已经花去了我十三年多的生命,但这和中国“三千年未有之大变革”比,只是小小一瞬。我们在每一行诗中,登上一座新的山峰,也更看清了自己的来历。

总序中,其他都不重要,只有下面这三个“必须”,概括了我的、希望也是尚扬先生的艺术准则:“我的全部诗学,说来如是简单:必须把每首诗作为最后一首诗来写;必须在每个诗句中全力以赴;必须用每个字绝地反击。”

尚扬先生为人非常谦和忠厚,做事却极为严肃认真。他为这十幅封面图,反复构思,一次次起稿,终于拿出时,甚至远超出我最好的想象。

那不只是十幅草图,而是整整一个系列作品:十幅炭笔图,十个精选的色标,详细的设计说明,包括对纸色、字体的要求,把我的十本书,变成十个递进的人生章节、十种深化的思想层次。每一幅都是独特的,带着那一卷作品的内在精气,十幅一个整体,把一个诗人的所思所为提升到新的高度。

第一卷《海边的孩子》(早期诗及编外诗):炭笔的勾勒,趔趄如沙滩上婴儿踩下的足迹,一片涂抹,像正在寻找的人生未来。灰绿色标,让我想起尚扬先生幼时看他父亲把赭石色调入石青色,那一笔暖暖的青涩……

第二卷《礼魂及其他》(中国手稿):“尚扬黄”来了!多么熟悉的黄,融合了黄土地和尚扬先生对它的深深体悟。这卷里的《半坡》《敦煌》组诗,把古老的《易经》,从外在文本移入了我的诗作的内在风景。而尚扬先生让他的炭笔线条,萧萧飘落,像古树落叶,又像历史须根,扎在我身上,要我重新生长。

第三卷《大海停止之处》(南太平洋手稿):粗粗的炭笔海平线,夹杂着浑圆倾斜的落日,像我漂泊途中始终眺望的远方。一种蓝,不是轻佻的蔚蓝,而是静谧的紫蓝,对应着人生大海的深度。那行诗:“这是从岸边眺望自己出海之处”,仍伴随我每天醒来。

第四卷《同心圆》(欧洲手稿上):炭笔绘出的圆,变大了,但仍然分散、漂移,像一块块大陆,又像脚印。我认出,这是世界的足迹。全球化时代,人类都在大海上漂流,彼此凭处境和思考互相认出。海水的颜色,更深更黑,一种深棕色。同心圆啊,潮汐不是散开,它在聚拢全世界的泥沙。

第五、第六、第七、第八、第九、第十……

我觉得,尚扬先生这十幅封面图,像个精彩的总结,归纳了半个多世纪以来的一种理想主义传统,尚扬先生从痛苦经验深处反思、提炼的理想,我这一代逆反伪理想世界、去加倍强化的真理想。我们没有放弃理想,唯一增添了对何为理想的自觉。

必须《发出自己的天问》,滔滔江河,“谁不是三闾大夫”?每滴水该把自己当作最后一滴,追问忧患重重的大地。

艺术的灵魂,归根结底,聚焦于艺术的人格。我们创造艺术,更由艺术所创造,人的内心那颗钻石上,“自由与美”依旧光彩熠熠。

俯瞰古往今来,有一个艺术家的天堂时代吗?如果没有,王维的领悟:“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不仍是我们脚下始终如一的出发点吗?

一幅《剩水图》,画出了我们的思想之源。

一首“小长诗”,写出了我们全体。

参证文本之一:

“小长诗”,是一个新词。我记得,在2012年创始的北京文艺网国际华文诗歌奖投稿论坛上,蜂拥而至的新人新作中,这个词曾令我眼前一亮。为什么?仅仅因为它在诸多诗歌体裁间,又添加了一个种类?不,其中含量,远比一个文体概念丰厚得多。仔细想想,“小——长诗”,这不正是对我自己和我们这一代诗人的最佳称谓?一个诗人,写作三十余年,作品再多也是“小”的。但同时,这三十余年,全球化的金钱喧嚣,其沧桑变迁的幅度深度,除“长诗”一词何以命名?由是,至少在这里,我不得不感谢网络时代,它没有改变我的写作,却以一个命名,让我的人生和思想得以聚焦:“小长诗”,我铆定其中,始终续写着同一首作品!

九卷本《杨炼创作总集1978—2015》,就是这个意义上的“一部”作品。1978年,北京街头,我们瘦削、年轻、理想十足又野心勃勃,一句“用自己的语言书写自己的感觉”,划定了非诗和诗的界碑。整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反思的能量,从现实追问进历史,再穿透文化和语言,归结为每个人质疑自身的自觉。这让我在九十年代至今的环球漂泊中,敢于杜撰和使用“中国思想词典”一词,因为这词典就在我自己身上。这词典与其他文化的碰撞,构成一种思想坐标系,让急剧深化的全球精神困境,内在于每个人的“小长诗”,且验证其思想、美学质量是否真正有效。站在2015年这个临时终点上,我在回顾和审视,并一再以“手稿”一词传递某种信息,但愿读者有此心力目力,能透过我不断的诗意变形,辨认出一个中文诗人,以全球语境,验证着中国文化现代转型的总主题:“独立思考为体,古今中外为用。”绕过多少弯路,落点竟如此切近。一个简洁的句子,就浓缩、涵盖了我们激荡的一生。

我说过:我曾离散于中国,却从未离散于中文。三十多年,作家身在何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作品——以自身为“根”,主动汲取一切资源,生成自己的创作。这里的九卷作品,有一个完整结构:第一卷《海边的孩子》,收录几部我从未正式出版的(但却对成长极为必要的)早期作品。第二卷《礼魂与其他》,副标题“中国手稿”,收录我1988年出国前的满意之作。第三卷《大海停止之处》,副标题“南太平洋手稿”,收录我几部1988至1993年在南太平洋澳大利亚和新西兰的诗作,中国经验与漂泊经验渐渐汇合。第四至五卷《同心圆》《叙事诗——空间七殇》,副标题“欧洲手稿(上、下)”,收录1994年之后我定居伦敦、柏林至今的诗作,姑且称为“成熟的”作品。第六卷散文集《月蚀的七个半夜》,汇集我纯文学创作(以有别于时下流行的拉杂“散文”)意义上的散文作品,有意识承继始于先秦的中文散文传统。第七卷思想、文论集《雁对我说》,精选我的思想、文学论文,应对作品之提问。第八卷中文对话、访谈选辑《一座向下修建的塔》,展示我和其他中文作家、艺术家思想切磋的成果。第九卷国际对话集和译诗集《仲夏灯之夜塔》,收入我历年来与国际作家的对话(《唯一的母语》),和我翻译的世界各国诗人之作(《仲夏灯之夜塔》),展开当代中文诗的国际文本关系,探索全球化语境中当代杰作的判断标准。

如果要为这九卷本“总集”确定一个主题,我愿意借用对自传体长诗《叙事诗》的描述:大历史缠结个人命运,个人内心构成历史的深度。这首小长诗中,诗作、散文、论文,三足鼎立,对话互补,自圆其说。一座建筑,兼具象牙塔和堡垒双重功能,既自足又开放,用每一首诗全力以赴,又不停“眺望自己出海”,深化这个人生和思想的艺术项目。1978至2015,三十七年,我看着自己,不仅写进、更渐渐活进屈原、奥维德、杜甫、但丁们那个“传统”——“诗意的他者”的传统,这里的“诗意”,一曰主动,二曰全方位,世界上只有一个大海,谁有能力创造内心的他者之旅,谁就是诗人。

时间是一种X光,回眸一瞥,才透视出一个历程的真价值(或无价值)。我的全部诗学,说来如是简单:必须把每首诗作为最后一首诗来写;必须在每个诗句中全力以赴;必须用每个字绝地反击。

那么,“总集”是否意味着结束?当然不。小长诗虽然小,但精彩更在其长。2015年,我的花甲之年,但除了诗这个“本命”,“年”有什么意义?我的时间,都输入这个文本的、智力的空间,转化成了它的质量。这个化学变化,仍将继续。我们最终能走多远?这就像问,中国文化现代转型那首史诗能有多深。我只能答,那是无尽的。此刻,一如当年:人生——日日水穷处,诗——字字云起时。

2014年12月2日

参证文本之二:

你不认识

白绫抛起

亡灵眼中一枚刚刚排版的雪花

印制    山的皱折    河的皱折

人的皱折    风长出鱼尾    家咽下鱼刺

水令你穴居

比老屋的屋脊高

比巫山祖坟上一根蒿草松脆

比神女空茫的眺望更无望

白绫般漫过你头顶的水啊

一杯暮色的苦茶一朵含铅的云

尽头堆积在这里

一块岩石的肺  呛出千瓦表上汪着的血泊

咳嗽声开凿这里

淤塞的风景每天更大

粘在鞋底  这里  回头就再死一次

看  哪个漩涡的浑浊盲眼

不在孵化一只用咒语发电的黑蝙蝠?

一條大河穿戴亮晶晶的灯火

下葬一次是看得见的

一条大河渗漏进被远远迁走的眼眶

粉身碎骨无数次是看不见的

你来自扁担村  竹子内侧长出名字

竹子的手机号码  拨打到底

你不认识的无声已灌满江涛声

你不认识的长长的石阶  零距离拍打进浊浪

反过来走完没有重量的你

你来自铁管村  生锈的四季

录制秭归脚边窜起的黑蛇  楚王  桃花

杜鹃村  江陵村  一日还且日日还

一叶扁舟泊进滚滚来的垂死呜咽

斜斜倚着万重山  垂直抛弃万重山

水说  谁不认识三闾大夫?

溺毙的世界

谁不是三闾大夫?

大坝耸起  闸门落下

归不得的奈何桥啊  回头一望

是混凝土的  砍倒的果树卸下不繁殖的香

是混凝土的  哭找窝巢的燕子  归不得

亦行不得  撕捋山的皮肤

晚霞和孩子彼此嚼着变黑变苦

混凝土  河淹死在河里

月亮的死鱼弯弯漂过

太硬的词  倒映即呕吐

流淌的内脏中

星际那么深的断壁残垣

被切断的是一颗心

被捣毁的是抽出无尽纤绳的父亲的肉

被电压卷走的是赝品的哀歌

俯瞰万丈悬崖的奈何桥啊

白绫  嶙峋的高度

轻飘飘覆盖  总能更加腥臭的河底

你来自噩梦村  一度电兑换一度人性

你来自野鬼村  不认识的水位

提升毁灭的价位(地狱银行有水压提款机)

闸门闸住的生命扑向死亡溢洪道

水  轮回多少次

才够染黑你成今天这一滴

剩下  你不认识的污浊  你里面轰鸣的污浊

剩下  八千里路云和月(不是古代)

鱼肠村  离骚村  老人鼓等到史东山  徐迟

“噗”的坠地声  白绫按落二十七周年的云头

押雷仙人赴阎罗村

一条大河追上击倒哭喊的电

下葬一次是看得见的

粉身碎骨无数次是看不见的

站上这行字就回到周年

当尽头的水深一涨再涨

打捞七个山头就留住周年

当万重山沉在内心的水下

踟蹰  开裂  坍塌

湿漉漉万重人形

被你不认识的  里面的液体泡着

泡烂  搬迁不出的走投无路

不知是谁的周年只能永远过不去

写至尽头写进这祭祀

一条白绫命定的落点 只能不偏不倚

砸中大坝墓碑下的浩淼

万重山是一重山  一重山

是一块斑驳的画布

看不见地铺开

撕下

只剩下

水的孤独

雪的颜色

一滴水赋予一间画室无边的雪意

哪怕窗外是六月  蝉声扎你

如杀声  播放空中一种异样

哪怕一座埋头玩手机的城市

已习惯周年的炎热  忘了那炎热

万重山从来只隔一层薄薄的皮肤

茫然站成江岸  一条雪的壕沟

一笔一笔掘进粘着碎肉的地址

北京或柏林  雪花擎着六棱形的

弹片  飘落的空间裸出自己

一幅画继续飘落  一种涂抹

山显出原形  一步一回头  跋涉

深陷在跋涉里  言说掏空言说

惊恐的形状  印制进鸟飞绝就成了

一生的形状  沥青的亘古大雪

悬在钓钩上  万吨哑默如一课

街道再换也是一页湿漉漉的乐谱

血或泥  演奏哭不出的音色

毁灭哪儿有形状?疼痛的无色

潜入一首无边无际的  梗在心里的哀歌

唱  一根斜斜牵着亡灵的雪线

唱  一块破布撕下的空濛间

瀑布推开倾泻的窗口  扔出的家园

扔给钉子  水流数着它一分一秒衰老

唱  一刹那抵达的厌倦

没有人  岩石锁死的器官只妄想人

曾在这儿  铁锈像丛菊花种在门边

一缕香  蜇着背影  蜇着时间

一间画室从这堵墙到那堵墙储存的忧郁

是一个大海  抿着每滴水的咸

海之魂  好近

推门就是童年  母亲停不住的眼神

停在燕山下或长江边  有什么区别?

摇着你长大的谁知是哪一阵呻吟?

北京酷暑  发育成柏林冷雨瑟缩的嗓音

旋入楼下同一个漩涡

候鸟虚拟着乡愁  依旧在归来

一只鹭鸶啄起此刻  永不能归来的命运

是尖的  挑着残月和轰炸

漏下又一天的云

亡灵  用一枚雪花聚焦目光

飘啊  流浪没有最远点  多少海洋

围着一盏移过无数窗前的路灯

眺望压坠雪花的重量

正成为最远点  亡灵背井离乡的终点

一遍遍死在肉里  会构图的血

漫天飞舞时  一条大河流不尽的苍茫

汇入一颗心的苍茫

飄啊  再一个轮回

人  仍在退潮  砸深海底那处伤

画布上一次刮擦  海底添一块乌青

你沉入水下的眼睛

不放弃疼  七个山头叹出七重故乡的空

不原谅消失  一行诗中  坟怀着宿命

穴居之水定义若此  每个季节的你

对酌一杯没有季节的苦酒  一碰

世界就醉了  故乡空空炫耀死鱼们的风景

还乡之诗定义若此

你从未离开  六月的白绫停在清明

蝉声定义了刺痛的美学

你抛起白绫的日子

大雪纷纷  雪  舔着自己的死

在空中翻转  凝定  背着光

镜头的泪眼一刹那瞥见太多相思

你聆听长江的日子

水织的白绫  没有端午色  中秋色

黑的内侧  翻出鬼魂的抽泣

你想象柏林街头的日子

小提琴揉至乐曲最伤处  一支

抽紧历史  你熟知层层叠叠的血迹

像熟知你的母语  被一幅画

刚刚发明的  毁了的母亲守着毁了的家

洇开的奶有雾霾色  浸透你的

啜饮  孩子们定居进引爆的肺

雪中一间画室无限大

哪怕水突然站直打一个腐烂恶臭的招呼

哪怕祭祀已沉寂  浪花和雪花

亲吻鬼魂逆时空的活

一次  被缔造的石头一动不动摸到源头

无数次  绿色的家谱遗失进一首史诗

你这首  剩水图这首

水的孤独  人的孤独  宇宙

拢着一点小小的突兀  剩下

没人能看见的颜色  死后疯长的无色

一枚雪花已足够

提示一块水中墓地  谁家菜园在噩耗中成熟

喊叫  我们认识这世界吗?

一抹白绫平滑  荡漾  我们来过这世界吗?

多年后  水退走

它是新的  裹着我们的虚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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